主题:Cory Doctorow:一个阻止互联网沦为粪坑的大胆计划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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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向大家承认一件事:我现在已经老了,上个月我刚刚过了五十二岁生日,我现在攒了一身毛病,两边的股骨头都换成了人工的,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我现在已经老的不像话了。美国退休人士联合会雇佣了一帮垃圾邮件专家与开盒小能手,这帮人专门盯着你什么时候过五十岁生日,这日子一到就上门向你推销会员卡。一旦你在这一天买了这张会员卡,以后你就可以抱怨你年轻的时候事情要比现在好多少。我就领了这么一张会员卡。我知道抱怨老老年间的光景比现在好多少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是我认为就互联网而言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确实认为以前的互联网要比今天的互联网更好,今天的互联网只剩下了五个超级网站,每一个网站上都充斥着从其他四个网站抓取来的文本截屏。我很怀念当年的好互联网,但是这次讲座的主题并不是“怎样才能把当年的好互联网带回来”,而是“全新的好互联网应该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这个全新的好互联网至今依然没有到来?我们怎样才能实现这样的互联网?”
这次讲座的主题是粪坑化。这是我自己编造的一个词,用来形容网络平台的死亡。平台是互联网的本地化形式,平台就是一家在用户与商业客户之间居中斡旋的公司。Uber一头托着司机,另一头托着乘客;亚马逊和Ebay一头托着卖家,另一头托着买家;谷歌一头托着发行商与广告商,另一头托着一般网民。还记得我们当年说过吗?“互联网将会驱散一切中介,实现万物直联。”有一段时间互联网确实驱散了一切中介,但很快就重新插入了全新的中介。所谓的平台不过就是一帮二道贩子而已。
平台的死亡过程如下所示:一开始平台对用户很好;然后平台虐待用户,从而为商务客户提供好处;再然后平台虐待商务客户,从而将一度分配给终端用户与商务客户的的所有价值都攥在自己手里;最后平台丧失了一切价值,化作粪坑,就这样死去。我们现在正在经历大范围平台衰败的最终阶段。换句话说我们正在经历大粪坑化。接下来我分别解释一下平台的这三个阶段以及粪坑化的过程,还要解释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政策取向使得平台得以恣意妄为,怎样的政策改革能让我们重新掌握计算资料并且构建全新的好互联网,配得上当年好互联网的继承者。我们今天的粪坑化互联网只是当年的老式好互联网和未来的新式好互联网之间的过渡阶段。
我们用脸书来举例说明一下。脸书最早的创立目的是为了在未征得当事人同意的前提下衡量哈佛大学在校学生的可操性,而且从那以后这个网站一直越变越糟糕。脸书刚起步时仅仅向拥有.edu地址与http://k-12.us地址的用户开放,换句话说就是美国大学生与中学生。但是在2006年,脸书向社会公众开放了自己的网站。当时脸书这样告诉用户们:“我知道你们都在用MySpace,但你们有没有想过,MySpace的幕后老板是一个邪恶的、胡吃海塞的、老眉咔嚓眼的澳大利亚亿万富翁?这老东西时时刻刻都在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改用脸书吧,我们是高度重视隐私的MySpace竞品。你只要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对你最重要的人都有哪些,我们为你提供的日常推送就会仅仅包括这些人为了粉丝消费而发表的内容。”这是第一阶段,此时脸书是一个掌握盈余的网站,手里攥着大把来自彼得.蒂尔这样的投资者的现金,并且将这些盈余分配给了我们这些终端用户。于是我们这些终端用户便将自己与脸书锁定了。
就像绝大多数科技公司一样,脸书也有网络效应为自己撑腰。假如一项产品或者服务会随着用户人数的增加而越变越好,那么这项产品或者服务就有网络效应。你之所以使用脸书,是因为你想与脸书上的某些人交谈。等你加入脸书之后,那些想要与你交谈的人也会加入脸书。但是脸书不仅有网络效应为他撑腰,同时还享有高昂的转换成本。所谓转换成本就是当你放弃一项产品或者服务时必须要一起放弃的东西。就脸书而言,转换成本意味着要与你在脸书上的所有熟人断绝联系,包括你关注的人和关注你的人。理论上来说,你们所有这些人可以通过讨论一致决定接下来要去哪个平台,然后大家一起搬家。但是在实操当中你却会面临难以克服的集体行动问题,以至于寸步难行。很难让很多人同时做同一件事情。你和你那六个黑客哥们就连今天晚上该去哪吃晚饭都决定不了。你和你那二百个脸书好友要想决定什么时候应该离开脸书以及下一步该去哪儿更是难上加难。换句话说,脸书的终端用户将彼此劫持成了人质,并且将自己与平台粘在了一起。
脸书看到了这样的人质劫持局面并且大加利用,迈出了第二步。它从终端用户手中夺走了原本分配给他们的盈余,将这部分盈余转而分配给了两个重要的商业客户群体——也就是发行商与广告商。面对广告商,脸书的话术如下:“你还记得我们告诉那帮傻逼,我们不会窥探他们吗?我们撒谎了!我们要从他们的菊花一直窥探到嗓子眼,而且我们要把获取这些窥探数据的权限卖给你们,具体的出售方式是颗粒度极低的靶向广告。我们还会拿出可观的工程学资源来对抗广告欺诈。在我们这里做广告的广告费就像尘土一样便宜,而且我们将会不惜工本的确保你花钱做的广告一定会被人看见。”面对发行商,脸书则有另一套话术:“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告诉那帮傻逼,我们只会向他们展示他们要求我们展示的东西——我们撒谎了!我们现在会上传来自你们网站的简短摘录,在底下添加链接,然后我们不经用户同意就会将这些内容硬塞进那些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观看这些内容的用户的眼眶子里。我们为你提供了一个免费的流量漏斗,足以将上千万用户驱赶向你的网站,然后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拿他们来变现。如果这些用户花钱订阅了你的推送,今后他们就永远和你捆在一起了。”于是广告商与发行商也因为依赖脸书平台用户而与脸书平台捆在了一起。用户个体将彼此绑架成为人质,用户整体又将广告商与发行商绑架成了人质。这也意味着粪坑化的流程进行到了第三步:收回所有人手中的盈余,转而分配给脸书的股东。对于用户来说,这意味着你接收到的推送当中你要求获取的内容被削减到了微不足道的剂量,堪比顺势疗法当中的有效成分,留下来的虚空则可以由广告和发行商的营销软文来填补。对于广告商来说,广告费上去了,针对广告欺诈的监管力度却降低了。换句话说他们要花更多的钱来做广告,而其中一大部分广告根本没在活人眼前亮相过。对于发行商来说,脸书从算法层面压制了内容的传播范围,越来越多的内容摘录被直接发布在脸书页面上,直到最后除了全文推送之外的任何内容甚至都难以触及你自己的订阅用户。更不用说被算法推荐发送到其他人面前了。
再然后脸书就把刀子亮了出来,他们开始惩罚那些在自家网站内容摘录下方附带链接为自家网站引流的发行商,迫使这些发行商发布全文内容且不附带指向自家网站的链接,迫使他们沦为了在受众规模与变现手段两方面完全依附于脸书的产品供应者。此时他们唯一可用的变现手段就是脸书本身那套极其扭曲的广告系统。如果上述各个群体呲牙皱眉,脸书就搬出他们从达斯维达 MBA课程第一天。学来的话术:“我刚刚更改了我们的协议,你最好祈祷我的更改到此为止。”就这样脸书步入了粪坑化过程的最后也是最危险的阶段。他们要将几乎全部盈余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仅仅仅仅留下勉强够用的一点残渣来维持网站服务,从而让终端用户继续相互捆绑,让商业客户捆绑在终端用户身上,桌面上一点价值都不剩下,能够榨取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流向了公司股东。
但是这样的稳态非常脆弱。“我恨这家网站的服务,但是我离不开它。该死,我怎么过了这么久还在用这个网站?赶紧把我弄出去!”之前的中立区域就像剃刀片一样薄,只需要一场剑桥分析丑闻,一名吹哨人,一场在线直播的大规模枪击案,从用户到商业客户就会用退出来投票。脸书很快就发现网络效应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一位用户因为其他人都留下而不能离开,那么当其他人都离开时他也不会留下。这就是粪坑化的最终阶段:平台正式变成了粪坑。这个阶段往往伴随着高度恐慌,在科技圈子里面我们将其称之为掉头。未来所有互联网用户都会自愿将自己转化成为没有腿、没有性别、造型低模、受到层层监视的二次元头像。他们将会栖息在我们营造的虚拟世界,而这个世界是我们从从一本问世二十五年的讽刺科幻小说那里抄袭来的
粪坑化并非不可避免。历史上有许多技术平台从诞生到消亡都从未经历过粪坑化。但是只要同时满足了三大条件,粪坑化就一定会接踵而至。第一大条件是整体环境缺乏竞争。四十年前卡特政府开始从美国反托拉斯执法力量的积木高塔下面抽取积木。里根政府则开始一抓一大把地往外掏积木。从那以后的每一届美国政府——拜登政府除外——都始终在弱化美国的反托拉斯力量,直到美国的每一个行业——不仅仅局限于高科技行业——都受到了寥寥几家公司的把持:制药,人寿保险,家电,运动鞋,书籍出版,酒类饮料,零售药店,办公用品,眼镜,维生素,瓶盖,民航航线,铁路,租车,床垫,香槟,糖果以及职业摔跤。这些主导行业的公司的所作所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都不合法。未必巧合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是我们最早开始拥有个人电脑的时代。个人电脑、互联网以及反托拉斯执法力量的式微,所有这些现象都发生在同一时代。科技行业是百年来美国第一个诞生在反托拉斯力量走低的时代的行业。
那么现在的法律都允许这些公司干出哪些以前不能干的事情?首先现在公司可以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产品。换句话说,只要你资金足够雄厚,就可以逼着你的竞争对手破产,或者阻止新兴公司进入这一行业。你们有些人可能还记得当年亚马逊曾试图收购一家名叫http://diaper.com的公司。http://diaper.com表示“我们不想出售公司,我们现在干的挺不错。”于是亚马逊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烧了好几亿美元,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尿布。逼得http://diaper.com关门大吉。在这样的竞争当中胜出的公司并不是最优秀的公司,而是股东最有意愿承担金钱损失的公司。但更重要的是,这些公司可以与大型竞争对手合并,并且收购小型竞争对手。谷歌在二十五年前推出了一项优秀产品,一款堪称神奇的搜索引擎。这款神奇的搜索引擎打通了谷歌向资本市场予取予求的渠道,谷歌由此获得了足以让他们直接收购竞争者的空白支票,所以就算接下来谷歌自行研发的每一款产品都失败了也无所谓:视频网站,社交媒体,WiFi气球,智能化城市——他们甚至就连一款RSS阅读器都维护不好。但是这一切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可以直接收购其他人的公司。所以谷歌现在才会拥有自己的手机操作系统,自己的广告堆栈、视频地图、文档服务、卫星以及服务器管理——谷歌不是威廉.旺卡的神奇工厂,只不过手里特别特别有钱罢了。说的再直白一点,谷歌用别人的钱来购买那些他们自己因为过于僵化笨重而开发不出来的产品。谷歌并不是特例。苹果每年都会收购90家公司。蒂姆.库克收购公司的频率比你上超市买菜的频率都要高。
消除竞争是通向粪坑化的第一步,因为假如你是行业里唯一的企业,那想要将下游客户与上游供应商当成粪土来践踏自然容易得多。但是美国的各行各业全都正在经历行业整合的大趋势,要想启动粪坑化还需要添加两项以科技为中心的因素。这里我略微跑跑题,发表一点经济观点以及身为黑客的见解。刚才我说过,网络效应能够驱动爆炸性增长。科技行业确实具有网络效应,但是它还具有另一项不可消减的特征,也就是所谓的反网络效应。具体来说就是低廉的转换成本,而驱动这一特征的力量则是技术的普遍性。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人类只懂得建造一种计算机。也就是图灵完备的、通用的冯诺依曼式计算机。这样的计算机能够运行我们知道如何编写的一切软件。我们并不知道怎样造出一款计算机,上面运行的每一款程序都不至于让你的股东感到难过。如果不是这样,每年的黑客大会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参加了。你猜怎么着?我刚刚想明白怎么用Postscript来编写恶意软件。换句话说每一款由程序驱动的产品或者服务都面临着对其不利的互操作性。黑客可以利用逆向工程学抓取以及木马程序向任何软件当中插入原始设备制造商不希望插入的内容。
我刚才用脸书举过例子,一开始脸书告诉MySpace的用户他们需要摆脱鲁道夫.默多克这个邪恶的、胡吃海塞的澳大利亚富豪营造的社交媒体全景式监狱。当时脸书并没有说:“别管你那些朋友了,你自己先到脸书这边来,一边欣赏我们新进设计的漂亮用户界面,一边等着你那些朋友逐渐赶过来。”脸书的做法是为MySpace用户提供了一个木马,用户将自己的用户名与密码交给木马,木马就可以在MySpace网站上冒充用户,抓取你收件箱里的内容转发到你在脸书的收件箱。用户可以在脸书回复这些内容,而木马则会将用户的回复发送到MySpace的发件箱。平台通过网络效应获得的爆炸式增长会吸引竞争者,竞争者则会通过互操作层面侵入这些平台的产品,攻击现有主要平台盈利空间最大的产品,拉走用户,吸取收入。因此每一家借助网络效应取得爆炸式增长的平台往往都会因为低廉的转换成本而落得个坍塌式内爆的下场。每一家成功的科技公司都依靠对立互操作性发家。谷歌一开始来到万维网服务器面前说:“我也是个用户。把你的网页给我吧。”苹果逆向工程了Microsoft Office从而推出了iWork套装,包括Pages,Numbers以及Keynote服务,可以完美读取Word、Excel以及PowerPoint格式文件并且写入内容。只要仔细查看一下目前规模最大的科技公司,就会发现他们当年全都干过这种事——将他们刚起步时市场上最大牌的产品与服务拆卸开来重新组装。
为什么科技公司一定要冲着最大牌的产品与服务下手?就像威利.斯顿为什么要抢银行一样,用他本人的话说:“因为那里有用户啊。”然后这些科技公司利用了反托拉斯规则的消亡,成长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规模。再然后这些公司联起手来宣告历史已经结束。对抗互操作性在他们当年发家的时候非常有用,对于人类进步非常必要。可是现在如果有人打算用同一套手法来对付他们,那就等于违法犯罪。老话说的好,每一名海盗都想成为海军上将。假如一个行业存在上千家中小型企业,那么这个行业也会面临采取集体行动的问题,就像你和你的朋友难以决定今晚去哪里吃晚饭。他们不仅无法决定行业立法应当包括哪些内容,甚至都无法决定怎样举办讨论此类问题的年会。你们还记得A&M 唱片诉Napster案吗?那时候科技行业的规模已经比娱乐行业那时候大多了,但是大型内容生产商依然将科技公司打得满地找牙,因为娱乐行业只有五大厂牌和七家工作室。因此整个行业很容易就能达成针对P2P下载的统一应对。如今娱乐行业只剩下了三大厂牌和五家工作室,这些公司全都是乱伦苟合的产物,一个个全都长着哈布斯堡家族的下巴。他们决定要用聊天机器人来替换每一位创意工作者。在我的家乡伯班克,演员和编剧们在今年夏天一直在工作室门口没有树木遮阴的人行道上忍受烈日炙烤。总之,当某个行业有五家、四家、三家甚至两家公司把持的时候,这几家公司可以针对政策导向达成共识,并且毫不留情地压榨顾客与供应商,从而积累起足以实现这项政策的财富。
今天的科技行业的集中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娱乐行业,而如今科技行业的业内共识是历史已经终结。当初苹果逆向分析Office并且搭建iWork的时候,微软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但是在接下来几十年里,苹果、微软、谷歌、脸书以及其他科技巨头已经成功修改了法律规章以及政策,以此确保法律禁止任何人将他们当年对别人做过的事情在他们自己身上也来一遍。如果你想逆向解析iOS的文件格式,为苹果应用做一个运行库,或者为通过苹果传播的DRM受限媒体做一款播放器,苹果非得把你家拆成一片废墟不可。苹果用来对付你的最有力武器就是《数字千年版权法案》第1201条、《计算机欺诈及滥用法案》、侵权干涉合同版权、专利、商标以及商业机密行为——换句话说就是我们通常用IP这个词来统称的一切事物。我知道黑客非常讨厌IP这个词,但是在商业背景下IP这个词具有非常明确的含义:IP就是允许我将手伸到自己的商业领域之外,从而控制我的竞争对手、顾客以及批评者的行为的一切规则或者法律。用Cydia项目的创始人杰.弗里曼(Jay Freeman)的话来说,IP就等同于商业模式当中的蔑视法庭罪。今天每四名网民当中就有一个人安装了广告拦截器。记者大卫.谢利尔斯(David Searls)将其称作“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消费者抵制行为”。广告拦截器之所以得以存在,是因为所有的浏览器都是开放平台,你不必绕开任何IP就能修改浏览器修改网页呈现的方式。但是如果你打算为某一款应用程序安装广告拦截器的话,那就非得触犯五六条联邦重罪不可。绕开数字版权管理的罪行性质为一级重罪,最高可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以及五十万美金罚款。所谓应用程序只是网页浏览器上面裹上了足够多的IP而已,以至于只要你胆敢修改这些应用程序,苹果和谷歌就能将你送进监狱,而你的罪名则相当于商业模式领域的蔑视法庭罪。
黑客的题外话到此为止,我们接着来谈粪坑化。粪坑化发生的前提如下:公司避免了竞争;利用通用计算机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活性躲在后台随便扭转旋钮,就像达斯.维达那样不断改变协议;摆脱了隐私法、劳工法和公平交易法等等各种法律法规的限制;将每个平台都变成了庄家作弊的、斯金纳箱式的赌场,在这里支付协议的内容时刻不停地遭到反复修改,以至于无论是终端用户还是商业客户都无法确定自己究竟吃没吃亏。科技公司可以随意在任何时候扭转旋钮,无需向任何人解释,透明二字更是无从说起;我们却无法通过法律去阻止他们强迫症式的扭转旋钮行径。因为当前这个世界由五个巨型网站构成,每一个都充斥着其他四个网站的文本截图。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们很容易就能达成“这些规则不好”的共识,并且动员他们在那个庄家作弊的赌场里积累的垄断利润来确保这些法律永远不会得到通过。
现在让我们来总结一下。第一步:整合产业,通过掠夺性定价和收购来消除竞争。第二步:科技公司在后端玩起了出手如飞的三仙归洞戏法,并且利用整合之后铁板一块的阵容来大脚践踏任何打算约束他们不要整天手贱乱摸旋钮的企图,比如劳工法、隐私法或者公平交易法。接下来是第三步:科技公司拥抱科技法律,但是只拥抱那些禁止我们触碰他们的旋钮的法律,比方说通过IP法律将修改应用程序等同于蔑视法庭重罪;将对立互操作性划归为犯罪——而对立互操作性以往一直都在清理扫除那些粪坑化的、臃肿痴肥的、头重脚轻的大型科技公司。多亏了对立互操作性,身法灵活的创新型玩家才能拉走这些垃圾公司的用户,抢走他们的市场份额,砸掉他们的饭碗,还要在他们的坟头蹦迪。将这三个因素结合起来——行业整合、允许他们任意调整、完全禁止我们调整——粪坑化就成了不可避免的必然结果。
以上是粪坑化的原理,接下来我们谈谈如何制止粪坑化,扭转当前的粪坑化,以及建立一个有资格继承旧日好互联网的全新好互联网。第一步是叫停行业整合并且拆分大型科技公司。我们在这方面其实正在取得巨大进展。整整等了四十年,我们终于盼到了两代人以来首个认真对待行业垄断问题的美国政府。更有甚者,美国各地、欧盟甚至中国的同行们也都正在这方面大秀肌肉。当前的美国政府阻止企业合并,强令企业拆分,还与跨越政坛光谱的两党议员们并肩作战。国会目前正在审议一项名为“美国法案”的法案,该法案将会拆分脸书和谷歌。法案的两位主要发起人分别是共和党的泰德.克鲁兹和民主党的伊丽莎白.沃伦。联邦贸易委员会和美国司法部发布了新的合并指南,禁止了已经持续四十年的反竞争性合并。如果你只是粗略地关注这一点,你可能会误以为联邦贸易委员会的主席、杰出的琳娜.汗(Lina Khan)正在不分青红皂白地激烈反对一切大科技公司的合并并且连吃败仗,比如她试图阻止动视与微软的合并就没能成功。但是实际上她正在努力制定新法律,打破法律界长达四十年的自满以及对于垄断公司的偏袒。她正在进行一项自从卡特政府以来从未有人做过的尝试。她是个真金白银的美国英雄,她和她的同事——比如消费者金融保护局的罗希特.乔普拉(Rohit Chopra)和美国司法部的乔纳森.坎特(Jonathan Cantor)——全都在替天行道。
但是拆分大公司需要很长时间,当初我们花了六十九年才拆分了AT&T。我不想等那么长时间才能迎来新的好互联网,而且我们也没必要等这么久,因为科技行业不同于其他行业,具有普遍性与可互操作性。这意味着我们掌握了当年对抗铁路大亨、石油大亨以及威士忌托拉斯那会儿根本没有的选项。这些选项背后的动力是互操作性,正是这一点将技术的控制权从大公司转移到了小公司、合作社、非营利组织乃至用户群体本身手中。互操作性正是我们夺取计算生产资料的方式。
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首先,我们必须限制数据操纵。我们必须通过全面的联邦隐私法律赋予个人起诉权。这意味着如果你的隐私遭到侵犯,那么就算你的本地公共检察官认为不值得为这点事打官司,你也依然可以起诉。我们需要结束所谓“零工经济”针对工人的错误分类,这意味着每名工人都将有权享有最低工资、安全的工作场所以及公平的排班。主流的消费者保护标准也应当应用于电子商务平台与搜索引擎,禁止欺骗性广告与虚假评论,更要禁止误导性搜索结果反而优先排在最匹配的真实企业与产品前面。我们还需要打破各个平台的圈地高墙。有些法律——例如欧盟的《数字市场法案》——正在强迫科技平台一律采用标准API接口,从而允许新平台与其连接。这样的互操作性将会再次降低转换成本,让你更容易离开脸书或者推特,转而使用Mastodon、Diaspora或者Bluesky之类的新平台,同时仍然还能够与留在后面的其他用户保持交流,继续参与那些对于自己十分重要的网络社区,并且继续与你高度依赖的客户保持联系。这些新平台当然同样需要受到限制,就像大公司一样。他们也要遵守相同的隐私、公平交易以及劳工权益法规,但是开放API尤其必须是强制性原则。
然而要想推行开放API规则,就必须应对这项规则的致命缺陷:大公司很容易阳奉阴违。如果我们命令脸书开放API,允许接入者抽干他们的用户,这肯定并不意味着我们希望脸书从此成为甩手掌柜。万一脸书有理由认为某些坏人正在利用开放式API 窃取数百万甚至数十亿脸书用户的数据,我们当然希望脸书及时拉下紧急刹车。可是这也就意味着脸书可以作弊,因为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声称他们之所以拔插头是因为他们认为存在安全漏洞,而实际上他们只是想给新兴平台拆台,告诉他们的创始人、用户和投资者:“如果你想赢,就别和脸书作对。”即使你把脸书拉到监管机构面前让他们为此受罚,也依然需要耗费好几年时间才能伸张正义,因为除了脸书员工之外几乎没人足够了解脸书的基础设施、能够确定拔插头的理由究竟是不是无中生有的借口。这样一来,脸书的争议性关停行为就会变成拖延好几年、充满事实核对的冗长调查,届时谁都笑不出来。如果我们要让强制开放API的法规得以落地,就要让足够鲁棒的互操作性比起躲在后台瞎瘠薄乱搞更具吸引力。我们需要校准科技巨头的激励措施,从而鼓励而不是阻挠竞争。这正是你们所有人大展身手的机会,这正是我们需要黑客的地方。因为除了即将出现的强制互操作性外,我们还需要恢复我们修改、调试、逆向分析以及骇入科技公司服务的权利。接下来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以及我们将会如何确保用户的安全。
首先,为什么我们需要这样做?企业确实讨厌竞争,但是比起竞争他们更讨厌意外。如果法律规定我们有权修改现有服务从而恢复受损的API功能,那么任何一家胆敢削弱自家API的公司都必须考虑到,你可能会前来抓取他们的网站内容,或者逆向工程他们的应用程序,从而使得该API重新运作起来。这意味着对于科技巨头来说,他们面临的选择并不是“要么保留API并且失去不满意的用户,要么削弱API并且打击竞争对手”,而是“要么保留 API 并且失去不满意的用户,要么削弱API——然后不得不卷入一场无法量化的游击战,对手是无数享有攻方优势的工程师,这意味着我必须滴水不漏,而他们只需要找到我的一处疏忽就能得手。”
科技巨头讨厌意外,因为投资者讨厌意外。你前脚刚在季度业绩电话会议上宣布比预期更糟糕的消息,后脚你的公司股价就会暴跌。2022年初脸书告诉投资者,他们吸引的美国用户比上一季度的预计要少一点,结果投资者随即大规模抛售,致使公司股价在一天内蒸发了上万亿美元,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企业估值下跌。有权削弱API的人全都是这种公司的高管,他们的投资组合里面塞满了自己所在公司的股票,这意味着如果他们的决策导致了意外,意外导致大规模抛售,抛售导致公司股价下跌,那么他们自己将会首当其冲地割肉赔钱。这些决策者必须亲自承受自身糟糕决定造成的损失。当然话又说回来,科技领袖全都是一帮傲气冲天的家伙,所以尽管风险这么大,他们或许依然还会硬着头皮继续削弱自家API。如果他们真打算咬牙蛮干,我们就用对立互操作性、黑客抓取以及逆向工程来招呼他们,重新启动被他们关闭的API。
那么应该如何实现敌对互操作性?首先,我们应该废除每一项禁止敌对互操作性的法律法规,包括将特定商业模式等同于蔑视法庭罪的法律,限制用户使用数字产品的方式的反规避法律,将用户违反服务条款的行为刑事化的法律,还有覆盖面过度宽泛的专利与版权法律。但是这项大工程没有十好几年别想完成,而我们眼下就迫切需要敌对互操作性。以下几条内容我们在当前就可以做到。首先要安心等待这些科技公司作弊,因为他们肯定会作弊。一旦我们通过了《数字市场法案》或者任何其他约束他们玩弄手段的法律,他们肯定会作弊,因为他们不作弊就不会玩,事实已经一再证明了这一点。一旦他们作弊,我们就要抓住机会惩罚他们。我们可以让他们面对特别监管员,这些人是由法院指定的监督员,科技公司要想针对互操作者提出法律威胁,必须首先经过他们的批准。这些人有权核实这些威胁旨在保护公司的用户而不是股东。
在等待科技公司作弊的同时,我们还可以借助政府的力量,尤其是借助政府采购的力量。各级政府都应该要求,每家向其销售产品或服务的科技公司全部必须承诺不干预互操作性——这只是出于行政部门的审慎而已。想当年林肯政府仅仅从那些愿意使用标准化车床的公司手里采购步枪——这是理所应当的要求,要不然后方一家子弹工厂关门,前方就没法打仗。几个世纪以来,标准化要求一直是高水准公共采购的坚定基石,如今我们只是忘了还有这一手而已。各级政府采购的数字系统都应附有不妨碍互操作性的约束条款,从政府车队的汽车,到公立学校的谷歌课堂软件,再到公务员配发的苹果手机,统统不能例外。这些公司可能会抱怨,但是没人强迫科技巨头非得向美国政府出售产品不可。如果按照公平条件向美国公立机构销售产品伤害了你那颗脆弱的玻璃心,那我劝你趁早改行,找一门更体贴你那娇贵感受的职业。你的股东利益是你自己的任务,公共机构的工程师们的任务是为人民服务。
我们可以利用敌对互操作性来阻止大公司暗中破坏强制互操作性,也可以利用政府采购、行为补救与新法律来实现敌对互操作性。但是我们如何确保互操作者守规矩呢?要是定睛观瞧的话,剑桥分析公司也只是一家互操作运营商而已。别忘了我刚刚谈到,隐私法、劳动法和公平交易法应当一视同仁地限制所有公司。坦率地说目前的情况挺扯淡的,眼下我们用来阻止脸书侵害脸书用户利益的最主要手段就是让脸书的合作商来决定某项做法对于用户究竟有益还是有害。别忘了,剑桥分析是脸书的合作伙伴。无论你正在使用API还是正在开发基于抓取和逆向工程的可互操作应用程序,我们都希望你受到同样的法律约束。但是这些法律应该由民主负责的立法者通过公开程序通过,而不是由对股东负责的高管们在董事会闭门会议上通过。
粪坑化的发生并非因为今天的科技公司高管全都是一心干坏事的邪恶天才。这帮人并不比创立数字设备公司、太阳微系统和美国在线的庸才们更邪恶。后面这些公司如果有机会,同样也会万分乐意地消灭竞争对手、控制监管机构并且虐待他们的用户和商业客户,只要无人追究就行。我们没有让当年的公司得逞,但是现在我们却听任另一批公司肆意妄为,仅仅凭借金钱和统一的目标就能够获得主导地位,与竞争对手合并,直至拥有足够的资金并且统一行动目标,掌控我们的法律,给予他们虐待我们的自由,并且立法禁止我们的自卫举措。我们需要阻止新的合并,还要拆散已有的合并;我们需要限制他们调整后端的能力,不让他们故意给用户和商业客户摆迷魂阵;我们更需要恢复我们自己调整后端的能力,从而营造一张民治民享的互联网。这种新的好互联网将是我们旧的好互联网的光荣接班人。
加利福尼亚土著人几千年来一直使用受控野火来清除老弱树木,为新树生长留出空间。但是后来殖民者禁止了有益的人为放火,于是加利福尼亚开始积累野火债务,这意味着每年加利福尼亚都要被烧一轮,因为好火的替代品不是没有火,而是野火。当科技公司不得不应对低切换成本造成的内爆式收缩时,它们充满活力,新公司时时刻刻都在涌现与消失。自从我们停止执行反垄断法之后,好火就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野火。我们的科技公司全都处于巨人症晚期,浑身上下烈火不灭。改良科技巨头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当前我们需要做的是清空场地,让他们烧个痛快。
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肯定知道我们可以拥有比当前更好的互联网,甚至可以拥有比当前更好的科技行业。曾几何时,科技工作者的梦想是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几年,然后自立门户,下海创业,击垮自己曾经的东家。然后这个梦想开始缩水: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几年,辞职,创建一个空架子创业公司,以此为幌子诱使前任老板再次雇用你——堪称最为低效的涨薪方式。然后梦想进一步缩水:在一家大公司干一辈子,不过茶水间提供红茶菌,而且每周三有一次免费按摩。现在就连这种程度的梦想都已经完蛋了,如今我们只想在一家科技公司能干多久干多久,直到他们把你踢出门去为止。就像那一万两千名在公司回购股票后六个月内被解雇的谷歌员工一样,回购股票的钱足够支付他们二十七年的工资。我们理应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而我们也可以得到。
我想从我的死对头米尔顿.弗里德曼身上汲取教训。此人是罗纳德.里根的宫廷巫师,新自由主义革命的缔造者,也是我们苦难的始作俑者。他是个怪物,但是他确实颇有见识。当年有人问他:“弗里德曼,你的观点太疯狂了,你打算怎么付诸实施?”他说:“总有一天会出现危机,当危机来临时,原本藏在边缘的思想将会瞬间成为主流。”我特别喜欢引用弗里德曼的这句话,我想象着他一听到这句话从我嘴里传出来就会气得七窍生烟。尽管他此时挂在地狱的烧烤架上,烧红的铁钎从菊花插进去从嘴里钻出来,但是他依然会在盛怒之下勉强抬头,口齿不清地诅咒我,与此同时围成一圈伺候他的恶魔们则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们正在从一场危机走向另一场危机,到目前为止我们应对每次危机的方法都和上次一样,只不过更加努力,并且期望这次结果能够有所不同。我们需要开始传播那些散落各地的好思想,以免白白浪费下一次危机……这就是我今天要对你们说的话,这就是我的计划。非常感谢你们的到来和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