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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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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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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艺师的念诵声果然好听,吐字清冽如莺,还很耳熟。闹了大半天,一直是一群老男人在哇啦哇啦聒噪,此时大家安静下来,听一个细嫩的女声,像大热天吹来一股凉风,喝了一口凉水,睡上一张凉席。

我一步一步走向茶艺师。这四字一句四字一句的古文,我并没有听明白,似乎听懂了两个四字句:外直中通,清风忽来,因为中学时要求背诵的课文中有“中通外直”和“清风徐来”两句。我走到茶艺师身边,说:“嗨。”

茶艺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认出我了?”她摘下了面纱。

当然是袁媛。我听到了她的声音。难怪桌上的那些甜点,是冰泊克的味道。我只是事先没有想到,她说的周五到品茶会冒充茶艺师,也是到青藤书屋来冒充。认出了袁媛,感觉情势为之一变:我在这一大堆脾气古里古怪的陌生古人中遇到了自己人,有靠山可以戤了。

“是谁请你来的?”我低声说。今天的事太繁杂,理不出一点头绪。我以前一直对袁媛说,我受邀参加讨论会,那么按道理我才是她的靠山,所以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的心虚胆怯,装出了惯经讨论会的老练模样。就是将打探伪装成随意聊天。

“我就是收到了邀请函和定金,也没说到哪里去,有车子接我过来。”袁媛说。

那么她也不晓得今天的议程,也不晓得谁是天池鳖。可我怀疑她骗我。我差不多窥破他们的破绽了——这些古人,其实是现代的活人所扮,演出一场纪念徐文长的滑稽闹剧,题目也许可以叫做《第五声猿》,就是一场行为艺术。我觉得这场戏,台词没写好,各种文言文乱飞,让人听不懂,犯了演剧之忌。他们排练得也很粗糙,剧本的情节还特别散漫,毫不紧凑,时间也拖得太长。剧务考虑更不周到,至少应该摆三台以上的摄像机,将过程拍下来。那么,袁小方呢?他去哪儿了?

“袁小方在哪?”我说,“他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嘘。”袁媛说,示意我看他们的结社仪式。

沈虎臣正用极夸张的大声说:“哗,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这句话好赞,哗,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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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复有禁哉。我想,这个观点倒与袁小方相近。袁小方说过,如果恶作剧有清规戒律束缚,就是取消恶作剧。

“恶作剧应该是喜剧,不应该是悲剧。”我有些恼他。

我本来想,像郑板桥那样,听到批评意见就扑上去打架,就不是搞恶作剧的料,他此举失去了加入恶作剧社的资格,至少还要考察一段时间。但看上去郑板桥在这群古人中混得不错,蛮吃得开,他们鬼多势众,所以建议考察他这种话,我不敢说出口。我接着说:“古往今来恶作剧造成的最大悲剧,是闹得改朝换代,害死了多多少少的老百姓。”

一只鸟的黑影疾飞而来,撞上我的额角,咚,剧痛。鸟硬梆梆地掉下地,变作了一只小碗,炸碎开花。我捂住额头,揉了几下才反应过来,是沈虎臣向我飞的碗。他甜点还没吃完,扔碗时落在他的头上肩上,淋淋漓漓。我又没有像方濬师那样恶骂徐文长,他为什么拿小碗飞我?

“你哪只斗鸡眼看见了?哪只斗鸡眼?”沈虎臣伸出手,远远地指着我的脸,脸涨红,眉毛倒竖,面孔凶恶得下牙突到了上牙之前。

这个人也该开除出恶作剧社,动辄斗殴。我想。他表情如此狠恶,所以我还击之前犹豫了一下,才扔出一只小碗。击中了他的嘴,托的一声,又嗙的一声,碗落到地下破碎。我也半斤八两黄鱼思鲞,也该开除出恶作剧社。我甚至觉得,我们这些恶作剧社的人,恶作剧的能力和才华,还不如方濬师、鄂小梦和蒋昂孙呢,他们阻止恶作剧社的行动,是更好的恶作剧。但我虽然生气,这个观点却不敢说出来,恶作剧社的人遇敌,就会全然不讲恶作剧精神,说不定将我也打入反恶作剧派。

我额角流血了,手上也沾了不少血,在裤腿上擦了擦。沈虎臣并没有流血,我飞碗的力道不够大,所以吃了点亏。

“你疯了,”我说,“你是神经病。”

“你再说一遍,什么改朝换代,你再说一遍。”沈虎臣说。

“改朝换代怎么不能说啦?古代最出名、影响最严重的恶作剧,难道不是烽火戏诸侯?”我说。

“好了好了好了,他说的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郑板桥哈哈着打圆场,“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什么没事了没事了?他飞碗砸我,我要告他个故意伤害罪。”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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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碰了碰我的肩,示意我别说话。我问:“怎么地?”

他后来悄悄告诉了我一个混乱的故事。

熹宗天启二年,钱谦益以编修身份主试浙江,结果闹出丑闻,有两个骗子捏造关节,卖给一个叫钱千秋的士子,以俚语“一朝平步上青天”几个字作暗号,分置七段的结尾。考中之后,骗子索钱,钱千秋识破了骗局,于是事情闹大,总之一通乱七八糟,给人举报到了朝廷,钱谦益也发觉了,赶紧上疏。

两个骗子叫做金保元、徐时敏,以及举子钱千秋,后皆发配。钱谦益有失察之罪,扣发工资。

这事如此定案,本来到此结束了。多年后,到思宗崇祯元年,温体仁与钱谦益争权,温体仁又将钱千秋案挖出来,当作武器,向钱谦益发炮弹。钱谦益于是落败,温体仁后来当了七年内阁首辅。

“钱谦益是不是投降清朝的那个人?”我说。

张岱尬笑两声,又说,这温体仁争权的本事是有的,治国的本事是没的。所以人们说,温体仁是祸源,致使国家之元气索然殆尽,大明就这么亡国了。历史没办法假设,但如果假设一下,温体仁没有钱千秋案这个武器,历史的走向也许会改变。

“为什么沈虎臣把钱千秋案设置成了敏感词,你说话稍稍沾边,他就使用暴力?”张岱说,事情是这样的:两个骗子是抓住了发配了,不过那时社会上还流传一个说法,此案的始作俑者,是沈虎臣和韩敬,是这两人的恶作剧。他们预捏字眼,假称关节,令人遍投各个考生,好多浙江士子上当受骗,钱千秋是败露的一个。

“你提到改朝换代,沈虎臣为何暴怒,你晓得了吧。”张岱说。

“哼,他自己心里有鬼,就可以伤人?他这种人完全没有幽默感和容忍度,没有恶作剧精神。再说了,一个朝代败亡,原因很多,归结到一个恶作剧,其实是轻浮的。”我说,那时我已全然忘了我曾经将西周的灭亡归结到了烽火戏诸侯的恶作剧,“所以我认为,恶作剧必须是喜剧,我不大赞成‘有无穷之笑焉,岂复有禁哉’这句话,它可能给某些闯祸胚开脱。”

“你这段话,逻辑太混乱。”张岱说。

可我私下里想,蕺山刘先生和王思任、祁彪佳这些绍兴学者不过来参加讨论会,并非因为他们与徐文长不一路,也不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恶作剧这种玩闹,而是与沈虎臣的这件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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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空中传来隆隆的雷声,又像是地底的爆炸声,身体也感受到了震动。院门口围观的人群纷纷向巷子的左边涌去。我们惊疑地面面相觑,然后瞥向天空,每个人的姿势差不多,好像天上会出现一个答案。

袁小方从门口奔进来,大声说:“他们在喊口号,他们在喊反对恶作剧。他们有一万个人,反对恶作剧。”

“此有贼党,可急逐之。”袁宏道振臂大呼。

大家呼啦啦奔了出去,带倒了好几张椅子。王老爷爷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江进之脚痛,快走了两步,就弯下腰去揉。院门太小,大家挤成一团。我和袁媛扶着王老爷爷,我对江进之说:“江老师,我们慢慢走吧,请你照顾一下王老爷爷好吗?”

这种委婉说法,是我从一个讲消防队的美剧里学来的,果然很有用。江进之也急忙扶住王老爷爷,说:“别急别急,我们慢慢来。”

我拖住正要离开的袁小方,问他是怎么过来的,究竟出了什么事,脸上的青肿是谁打的。我告诉他,记得有人冲进了半间屋,我们都倒下了,然后我就出现在了青藤书屋附近,走在路上。

袁小方嘴扁得像破荷包,委屈地说:“我受了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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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方说,有人在刘采儿的课桌里,放了一只活的癞蛤蟆,刘采儿吓得昏倒,救护车乱叫,将她送进了医院。秦老师和同学们,以及刘采儿的爸爸,个个都说是袁小方搞恶作剧,偷偷放了癞蛤蟆。他们冲到半间屋,将我们打倒,将袁小方捉到学校。

刘采儿爸爸一路上打了袁小方五顿,到了学校,秦老师不许打。袁小方听到同学们交谈与感叹,说那只癞蛤蟆,今天上午还没有,下午才出现的,最迟是今天中午放入刘采儿课桌的。袁小方便提出了不在场证言:他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中午,一直在半间屋,赖着想去参加徐文长什么的讨论会,想去看热闹,并没有离开过半步。

秦老师威胁说:“那么上午你是旷课了。你晓得伐?”

“我是冤枉的,你算我旷课一个星期,我也没有放癞蛤蟆。”袁小方哭着说,“橡皮蛇是我放的,死老鼠是我放的,我绝对不赖,但癞蛤蟆不是我放的。”

秦老师说:“那么我先相信你,我们去看监控。”

这时刘采儿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听说要查监控,她立即崩溃大哭,承认是自己让人放的癞蛤蟆。她不肯说是捉了癞蛤蟆放在她的课桌里的是谁。

“这个臭小娘,栽赃陷害我。”袁小方说。

所以事情是这样的,袁小方用橡皮蛇和死老鼠,吓了两次刘采儿,两次都逃脱了惩罚。刘采儿气不过,中午时请一个男同学,捉了癞蛤蟆放在她的课桌里。下午打开课桌,她便大叫并昏倒。

肯定是袁小方做的啊,想也不用想。这次老师和爸爸必须惩罚袁小方了吧。她是这样计划复仇的。

可她疏忽了。她一心想着报复,策划着行动,紧张害怕得不敢抬头,却没想到袁小方并没有来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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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听完袁小方气愤愤的叙述,我已忍不住仰天大笑了。

刘采儿这个小女孩,想出的办法很赞。她的报复行动失败了,但依然大获成功,她完满地实现了她的目标。袁小方被她爸爸痛打了好几顿,打得鼻青脸肿,受到了惩罚。虽然有点儿罚非其罪,谁在乎呢。罚了就行。

并且也痛打了我一顿。这是她预期之外的成功。好惊喜的。

但我是怎么醒过来,怎么走到青藤书屋的,我还是记不起来。我身上发生的事,还是做夜梦一样。那个天池鳖也一直没出现,透着古怪。

袁小方说,秦老师同意不查看监控。我想,秦老师口头这样说,暗地里也许会去看一下监控的。她一定不愿意事情糊里糊涂地过去,至少要心里有数。秦老师看着是个小姑娘,其实蛮精明。

那个刘采儿性格脆弱如草茎,却不肯供出共谋的男同学,真当是个挺好的恶作剧手。不过袁小方说,教室里并没有装摄像头,秦老师只能看到校门、操场和走廊的录像,未必能得到真相。这一点刘采儿却没想到。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这事很古怪,好像有无形之手在操纵。

刘采儿的恶作剧报复,有两个必败因素:她没有观察袁小方,想当然地以为他来上学了;她没有算到查出真相并不那么容易,一发觉有穿帮的危险立即投降了。而如此必败的计策居然在失败的同时达成了目标,虽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也算是个奇迹。

“刘采儿是恶作剧高手啊,”我赞叹说,“比你手段还厉害呢,连失败的恶作剧也能成功得这么出彩。”

“喜欢搞恶作剧的人,最讨厌被别人搞恶作剧了。”袁小方怒道。

“对的,最讨厌了,这种人为了报复搞恶作剧,动机就不纯,是低级恶作剧,半点不高级。”我说。

“她怎么可能高级,搞报复,根本就是低级恶作剧。”袁小方说。

我录音了。以后袁小方再跟我说什么恶作剧无禁忌,不需要清规戒律,高级低级的标准只看效果,我就放录音给他听。

——不地道,有些卑鄙,且无聊。这么钓一个孩子的鱼,恐怕对我的恶作剧原则是一个隐秘的打击。所以理论是常青的,而行为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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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骥德老爷爷坚持要去看,是什么人在反对徐文长。我们只好扶着他出了青藤书屋。他有些老糊涂,将反对恶作剧等同于反对徐文长。他的愤怒在他的咳嗽中迸发着金星,甚至有些凄厉。

没几步路,就走出了大乘弄小巷子。眼前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人群麋集,喧嚣声哗啦哗啦响。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里好多人,成百上千人,乌泱乌泱的,细看个个神态陶醉,精神力强大,在绕着无限循环的大圈子。

一大群人绕着圈子,像一个旋涡,像牵磨,让人目眩。

我看到了秦老师,穿着古装墨绿色衣裳,很显眼,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正在领呼口号,她喊一句:“反对恶作剧。”绕圈的人们跟着齐声喊一句:“反对恶作剧。”她喊一句:“驱逐促狭鬼。”人群也跟着齐声喊一句:“驱逐促狭鬼。”

除了秦老师,我发现了好几个我认识的人,是白领、搬家工人、公务员、小店老板和学生,我的瘦房东也在,他正走着睡觉。

另外有几百个古装人物,许多是身穿蓝布短打、黑布裤子的乡人,有小贩、店小二、老太太,有官员、财主和书生模样的人,有瞎子和瘸子。他们神态陶醉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但颜色奇怪地淡了些。我猜这是曾经在徐文长故事中被捉弄的人物。我忍不住大笑:徐文长这万斩万剁的,捉弄了这么多人?

但这些是虚构的人物,为什么实体呈现了?真当是如梦如幻如泡影呢。难道故事讲得多了,虚构人物也获得了生命力?并且还获得了实体和质量?不过我也不能不承认,如果要抗议徐文长及其恶作剧,这些虚构人物,是普天之下最有资格抗议的。我也喜欢他们扬眉吐气的样子:很单一,很标准。

我还看到从青藤书屋出去的胡元瑞、方濬师、纪晓岚几个人,也在圈子里面跟着绕,神态陶醉,神采飞扬,手舞足蹈。但他们动作很勉强,好像在应付差使。我想不出像胡元瑞这样的文坛巨人,给塞进去绕圈子,他那颗心在怎么破碎。但我也不晓得这个圈子是谁安排的。我只是想,如果不是胡元瑞等人自己安排,他们怎么甘心与众人一起绕圈?

一个穿着米白色短裙的小女孩,坐在一个男人的肩上,随着圈子绕到了我们这边。小女孩举着一张一米见方的硬板纸,分两排写着十个字:

秉持善知识

反对恶作剧

我看了王老爷爷一眼,心想,老爷爷说有人将他的剧本改名《男皇后》,与老师的《女状元》合刻成一本书,对得很妙。这个牌子上,将“恶作剧”对“善知识”,如果不论平仄,对得也很妙。

男人伸开了双手,护着肩上的小女孩,好像有人要袭击她似的。这个男人我认得,就是刘采儿的爸爸,我和袁小方从学校逃跑时遇见过他,两次擦肩而过。那么他肩上的是刘采儿了。刘采儿是袁小方恶作剧的苦主,又是恶作剧高手,还是反恶作剧的领头女孩。

我嘴角微微抖动,几乎笑出声来。

绕圈的人群中有几个人举着许多标语横幅,有一条十多米长的横幅写着一长排字:

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还有一块木头做的牌子,干脆利落地写着六个字:

恶作剧

去死吧

这简直是对恶作剧社的恶作剧,天空中飘满了恶意。袁宏道他们几十个人,瘪塌塌地站在广场边缘,一副缴械投降的落寞模样。他们估计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反对,而且人肉胡咙太局限,没办法发表演说与哇啦哇啦的电喇叭唱对台戏,也没办法讲道理。郑板桥有勇猛打架这一招,可是几十个人打几百上千个人,绝无胜算,只有败算。

这真当像袁小方说的那样,喜欢搞恶作剧的人,最讨厌被别人搞恶作剧了。

“完全失控了。”张岱看到我们走过来,摇着头说。他的声音微弱,几乎挣不脱口号声的包围,勉强送到了我的耳朵。

我脑子里出现一个古怪的想法,这批人是那个童二树找来的,专门与徐文长的粉丝们作对,因为他们一直绕圈子。袁宏道说过,童二树有一首诗叫做“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所以,不是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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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突然喝了一声彩。恶作剧社的社员便都欢笑拍手,只是没有扩音设备,声音不够响亮,在绕圈子人群喧哗的口号声中,像两三朵枯萎的小花朵落进了湍急的旋涡。但我还是眼前亮了一亮,袁小方在前,袁媛在后,各举着一块纸板牌子,从巷子里大踏步走出来。牌子是纸板箱制作的,糊了一层白纸用来写字。袁小方的牌子上写着十二个字,墨汁淋漓,是刚刚写上去的:

生活即恶作剧

恶作剧即生活

袁媛的牌子上写道:

一切艺术皆恶作剧

姐弟两个举着这两个无政府主义的标语,看上去特别幼稚,语气也很软弱,比反恶作剧派的标语差远了。

没想到袁媛也是恶作剧支持者。我觉得她有点看不透了。细竹笠帽背在她的背上,像观世音的大光相白盘子。袁小方因恶作剧被老师叫家长,他说如果叫了父母或姐姐,他就会挨打,所以将我的手机号码给了老师,我曾怀疑他是搞我的恶作剧,并不是怕挨打。此时看到袁媛举起了支持恶作剧的牌子,便怀疑袁小方对我的恶作剧,她也有份。

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牌子,写上字的呢,这几个毛笔字,功力好像也蛮深厚的。我突然想,也许袁媛是天池鳖?

考虑到我中午有一段时间失忆,袁媛是个活人,未必有让我失忆的法力,那么,袁宏道是天池鳖?

人群的圈子绕动着,刘采儿和她爸爸绕到了这边。刘采儿愤怒地伸手指着袁小方。她爸爸像她骑的马似的,奔了过来。袁小方来不及反应,牌子就给刘采儿爸爸夺过去,扔在脚下乱踩。袁媛吓得拖着她的牌子逃跑,奔回大乘弄去。我赶紧替她掩护。袁宏道、张岱和郑板桥抢过去掩护袁小方。

刘采儿挥挥手,骑着爸爸回去绕圈子。

我们的恶作剧社,又败了一阵。

这结恶作剧社,是谁,选了个什么鬼日子,开头就连连遭受挫折,各种不顺,各种堵心,真当是憋屈郁闷。胡元瑞那帮人,对恶作剧社搞的这些个恶作剧,比恶作剧社的众位的道行还高深啊。郑板桥气得猛甩头发。他的梢子功相当了得,甩得呜呜呜响,像挥鞭子似的将空气打得裂开了一道道血痕,一看就晓得他下过了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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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的对面,是徐渭艺术馆,簇簇新滑溜溜的建筑,有酒店大堂感,没历史感。我从人缝里似乎瞥见一个发出白色亮光的人,从徐渭艺术馆的大门走出来,闪闪烁烁的。仔细看,却又看不见,消失在人群中。

那些穿着古装的反恶作剧派,忽然想出了羞辱恶作剧社的主意。他们绕圈子绕到这边,便面朝着我们,抖动肚皮,摆动双臂,咧嘴笑着,跳舞。那些现代活人也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舞蹈姿势,五人一队,五人一队,嘻皮笑脸地冲我们跳舞。所以每时每刻都有一组人,向我们跳羞辱舞。

连秦老师也拿着电喇叭跳了一支舞。我很替她惋惜。这种舞姿势难看,丑化了她那么好看的相貌和身材。但她跳得很快乐而自信,45度角仰面向上,泪眼汪汪,流溢着献身崇拜的神色,她一定觉得自己跳得很美,虽然她的表情和舞姿不搭配。

徐文长是我的朋友,至少是我单方面的朋友,而且他曾经造访半间屋,与我有一蹄髈之雅及一曲之缘,我支持徐文长,支持恶作剧,也算是有渊源的。那么,这个秦老师为什么反对徐文长和恶作剧?如果因为她的学生刘采儿,袁小方也是她的学生,马马虎虎可以抵过。如果她只是反对恶作剧,袁小方固然搞过恶作剧,刘采儿也搞过,她与刘采儿及其父亲一起来反对,那是拉偏架。所以我疑心她与王世贞、胡元瑞这些人有交情。但胡元瑞这帮人在绕圈子的人群中,并没有存在感,也就是跟着凑个热闹的样子。

张岱忽然上去,和反恶作剧舞者面对面跳舞。张岱几乎是个跳舞天才,如果他活在当代,杰克逊可能不会走红。他跳着同样的舞,却姿势曼妙,动作舒缓柔和,犹如身在云端,所谓“手指目顾,皆应声曲”“绰约闲靡,机迅体轻”,也许就是这么个娘娘腔的样子。他与反恶作剧派跳了好几番车轮战舞,还是败了下来,累垮了,坐在地上喘粗气,脸上汗水将尘土聚成几条黑道道。

我想陪他回青藤书屋洗洗脸吃杯茶,他摇摇头:“我歇一歇。”停了一下又说:“他们跳舞的力量太强大了。”

眼看着夕阳西下,可能是觉得今天已无法挽回局势,王骥德老爷爷就哭了。他似乎想蹲下去,可是年纪大腿脚硬,撅了撅屁股,蹲不下。他用手背擦着眼泪水,还流下了口泪水。我们绍兴人把口水叫做口泪水是很有道理的,流眼泪水时,容易引发口泪水溢出。不过鼻头涕与眼泪水的行动更协调一致,却不叫鼻泪水,这疏忽不大应该。

反恶作剧派的舞蹈家,舍了张岱,对着王老爷爷轮流跳舞,王老爷爷脸上的皱皮也跟着剧烈跳动。

也太猛了,真当是个颠倒世界,我想,你说此时此刻,谁是恶作剧派,谁是反恶作剧派?真当是世事无常。他们已经从恶作剧发展到霸凌了,霸凌一个七老八十弯腰驼背长寿眉有五厘米长连路也走不动的老爷爷,同时举着写了“秉持善知识,反对恶作剧”的鸟牌子和“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鸟横幅。

我回到青藤书屋,和袁媛、袁小方以及工作人员,搬了几把椅子,提了水,带了盆子和毛巾,还拎了一壶茶水和一篮子玻璃茶杯。我倒了茶给张岱吃,袁媛扶王老爷爷在椅子上坐下,又绞了毛巾替他擦脸。袁宏道、郑板桥他们也进去拖了椅子出来。

恶作剧社的成员坐在椅子上,表情轻松,甚至有些惬意。反恶作剧的人们绕着圈子,轮流到他们面前跳舞,好像是表演给恶作剧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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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吃过一杯茶,道了谢,还想要一杯。我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刚将杯子放到嘴边,忽然我的背后崩出一记鹅叫,几乎将我的后脑炸空。声音像炮仗一样飞上天去。张岱也给叫声吓得手一抖,泼出了小半杯水。

“你这么老了哇。”这声音说。怪腔怪调的,是我的朋友徐文长来了。

就是那个修伟肥白的徐文长,陶望龄说他说话像鹤叫、我说他像鹅叫的徐文长,穿着一身白衣裳,似乎在发光。真是猝不及防啊,没想到他会过来。我想他就是方才从徐渭艺术馆出来的那个发亮的人。

王骥德老爷爷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要给徐文长行礼。徐文长将他摁回了椅子:“老爷子,你坐下你坐下,搞什么搞,我看到行礼就头大,像孙猴子听到紧箍咒。”

恶作剧社的各位顿时耸动起来。袁宏道、陶望龄、张岱、郑板桥纷纷围上来,但听徐文长这么一说,也就不行礼了,一起哈哈大笑。

笑声其实有点尴尬。

王老爷爷说:“先生,你怎么叫我老爷子……”

一条横幅伸了过来,在徐文长面前晃动几下,飞快缩回。王老爷爷怒冲冲地瞪了反恶作剧人群一眼。

“你这七老八十的相貌,难道不是老爷子?你比我多活十年,也不用这么显摆吧。”徐文长压低了声音说,但还是很响。

一块牌子也伸过来,是刘采儿骑在她爸爸背上,努力将牌子上的字展给徐文长看。他们也认出了徐文长吗?我猜是胡元瑞或纪晓岚认出并指点的,他们几个参加过讨论会的古人,已经退出了绕圈子,站在斜对面的广场边上看热闹。

跳舞的也认准了徐文长跳,且改变了策略,不再是跳一阵子就随着绕圈子,而是涎着脸一直冲着他跳,厚脸贼皮地笑着,并举手举脚地做出欺侮动作。跳舞的人越聚越多,动作粗俗丑怪,放肆地挑衅。我想到那个传说,说徐文长扮和尚对着知府女儿的闺房做不雅动作。他们围住了徐文长,但没有碰触徐文长,文明程度还是相当高的。

王老爷爷起身挥着手说:“走开,走开,走开。”

秦老师也看不过眼了,请大家遵守秩序,别把牌牌伸到人家脸上去。我亲热地喊了一声“秦老师”,做了个手势打招呼。秦老师瞪了我一眼,她估计认出了我,那个从她办公室抢了学生逃走的混蛋。我又冲她做了个鬼脸,她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有人问她:“还有没有口号?喊光了我们回家了哈。”

她回到队伍里继续去绕圈子,喊“反对恶作剧”“驱逐促狭鬼”。不知谁喊出了一个新口号:“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绕圈子人群精神大振,也一齐喊:“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秦老师也笑着喊“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电喇叭声音响亮,人们听了便大笑。

徐文长笑眯眯地看着跳舞的和绕圈子的,问我:“你认识这个女子?”

我说我不认识,她是个老师,我不认识老师,但认识她的一个学生。我没有骗他。秦老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结婚了没我一概不知,不能算认识。

秦老师和绕圈子的人,其实都是人工智能机器人,我想,所以他们喊了这么久口号,并没有人哑掉胡咙。我晕乎乎的像做夜梦一样,或者说比夜梦还恍惚,因为我觉得这些机器人是真实存在的,每一个语音不同,表情各异,还会做随机动作,还会想着完成了喊口号就可以回家去。不存在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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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人太挤了,渐渐减少,恢复了原来的节奏。袁宏道清了清嗓子说:“我没骗你吧,这小兄弟家有猪蹄髈吃。”

“你在京师的文漪堂,那三个字换一换吧,我现在书法又长进了不少。”徐文长说。

“那我先谢了。”袁宏道笑着说,“原来我挂了你的书法,你也晓得的。”

徐文长朝我点点头,对袁媛说:“小姑娘的猪蹄髈烧得真当好吃,就是有点冷了。”

袁媛笑着说:“只要你不笑我‘樱桃一点搓过鼻梁西’,我再烧给你吃。”

我想,袁媛的记性倒好,王老爷爷说过一遍,她就记得。

徐文长拖过一把椅子,与王老爷爷并排摆好,坐下了,伸了个懒腰。“我们继续看戏吧。”他说,“没想到这么热闹。”

王老爷爷说:“先生,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反对你。”

他脸上又已气愤得皱皮发红,说话时两片嘴唇剧烈颤动,眼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瀑布一样。他真是痛心疾首了。袁媛绞了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拿在手里,并不擦脸,好像舍不得擦掉他的眼泪水似的。

徐文长说:“谁反对我?没有啊,你看见谁反对我了?他们反对恶作剧,我又不是恶作剧。做人呐不要太自作多情。其实我也反对恶作剧。”

我说:“我晓得的,你当然反对恶作剧了。你已经被这么多恶作剧蠢故事搞得烦死了。”

王老爷爷迷惘地看着徐文长。他搞得这么老,脑筋有些慢了,转过头怀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也说我先生也反对恶作剧?”

我耐下性子解释说:“那些徐文长的恶作剧故事,就是搞徐文长的恶作剧,我每讲一个徐文长故事,就是恶搞他一次。他被我烦死了。”

张岱说:“那自然的,我们恶作剧社,第一就是要搞徐文长先生的恶作剧,谁让他是我们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呢。”

徐文长摇摇头对张岱说:“恶作剧祖师爷?哈哈,我生也晚,当不了恶作剧祖师爷。他们讲的故事,说我搞恶作剧只败过一次,其实不是的。你爷爷小时候就搞过我的恶作剧,让我栽过几个跟头。我把怯里马赤写错成怯里赤马,他把我给揭破了;我在狱中,他还问我,怎么先生没有琴呢?真是调皮捣蛋。”

张岱说:“我爷爷这些个事,我家里吹牛皮吹了好几代,可以说是传家牛皮。”

大家开心地大笑,气氛变得活跃而轻松。王老爷爷也笑了,大概眼泪水流入了嘴里,笑了一半,急忙抖开毛巾擦脸。

“笑话。”徐文长说,声音又尖又响。他并不觉得好笑。

张岱微微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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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长“笑话”两个字一出,新成立的恶作剧社,顿时到了崩溃状态。

他说他不是恶作剧,他说他反对恶作剧,这些话都没有“笑话”二字锋利无情,寒气逼人,直击要害。

而且是恶作剧社祖师爷,对恶作剧社第一任社长说的。

徐文长这人,真当是蛮难说话的。我想,张岱家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出过状元,救过徐文长,给徐文长找过编地方志的工作,所以张岱说这些话很不好拿捏分寸,将徐文长说得像大人物,恐怕反而戳了徐文长心窝子,难怪他不痛快。他这个样子,一点不像一个大宗师。但他本来就不是大宗师,他其实对大宗师别扭。或者说,他也该有点前辈风范吧,也许前辈风范就是蛮难说话的。

大家有些尴尬,脸上的笑一时收不回去,只好讪讪地笑,笑容像涂了一层浆糊。他们也不好意思对眼神,只好看向广场。

他们是不是在担心徐文长搞他们的恶作剧?我可是担心的,阿弥陀佛。

有一串徐文长故事,用这样的套路:谁谁谁聊起,绍兴城里有个徐文长,恶作剧厉害,别碰上他,碰上了要吃亏。必有人不服气,不怕徐文长,说不定能反搞徐文长。聊天恰好被徐文长听见,徐文长便随手一个圈套,一击必中,于是谁谁谁就吃了亏。

故事的设定是,徐文长出手,从不落空。

我在青藤书屋的发言说,徐文长获得过三次拯救。这个话欠考虑。在青藤书屋说这个话,尤其欠考虑。

徐文长是个心志特别自由的人,我们绍兴话叫做“人头不惹”。当年张元忭救出他,请他到京师张府居住,结果一言不合,他就骑马走了。我这几百年后的无知之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刚才开那个乱七八糟的讨论会时,徐文长说不定就躲在旁边听了去。他随手一个恶作剧,我就挡不住,非中了圈套不可。

恐怕不能再说“我的朋友徐文长”这种话给我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暗暗盼望他先去搞方濬师、鄂小梦或者胡元瑞的恶作剧,忘记搞我。胡元瑞脾气急,爱骂人,容易中圈套,他又继承了王世贞的文坛盟主地位,最适合搞恶作剧。可徐文长搞恶作剧总是很任性,不分敌友,不分识与不识,他要搞了,他就搞,只管自己开心。

“徐文长是个独头,不是一个可以团结的人,他也当不了偶像。”张岱悄悄跟我说。

“我怀疑哈——我没证据,只是怀疑——徐文长可能有双相情感障碍。这样,当年在你爷爷家里发作,就解释得通了。不过大家说他有个性。”我也悄悄跟张岱说,“所以他发疯之事恐怕是真的,不是装的。”

我心想,张岱的意思是他们找错了祖师爷。他们想找的是一个有号召力和凝聚力的人,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将恶作剧发扬光大,成为人类最伟大的娱乐活动。如此,他们找徐文长确实找错了,他们应该找王世贞当祖师爷。

我坐在徐文长的后面,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并不是透明的,所以肉眼看不进去,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断翘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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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从巷子里出来,拎了一只篮子。袁小方跟在后面,端了一张排凳。徐文长说:“生受了。”将排凳扶着放平整。袁媛从篮子里拎出一壶水,放在地上,取出一只玻璃茶杯,和四五样点心,放在排凳上,在茶杯中加入两撮茶叶。她一边泡茶,一边笑吟吟地与徐文长说话。看她的表情,似乎徐文长心情不错。

绕圈子的人群已经瘪索瘪索的,精神懈怠了不少。秦老师绕到我们这边时,喊完一句,向我瞪一眼,喊完一句,又向我瞪一眼。我想,我又没欠你十两银子,是你喊我们,我可没喊你,瞪我瞪个屁啊。

徐文长吃了茶,尝了尝点心,又吃了一口茶,称赞说:“茶好,点心也好。”

袁媛笑着说:“是我做的,自然是好的。”

张岱向我撇了撇嘴,皱了皱鼻子。张岱是有名的吃货,虽然他也认为点心好吃,但徐文长品尝点心的水平,他是看不上的。同样是“好吃”两个字,内涵就差得远了。张岱说“好吃”,那是行家之言,徐文长说“好吃”,却是外行。这叫做“行家一舌头,就知有没有”,不需要论证的。

“阁”的一声,徐文长将杯子放在了排凳上,起身向绕圈子的人群大踏步走去。

我想在这一刹那,袁宏道、陶望龄、江进之、沈虎臣、张岱、郑板桥,我们恶作剧社的所有人,都吓了一䞬。

徐文长他独自去挑战这个大圈子?

69

徐文长知兵。以前有几个人认为,他与杜牧特别像,都是诗人且懂军事,他们提出的作战计划都曾打过胜仗。明清之际有个叫魏际瑞的写诗说:“别有参军能说剑,何人退贼解题诗。唐朝杜牧明徐渭,文采风流洵可儿。”徐文长也曾撰文论述军事,比如他分析了石墩之战、柯亭之战,为什么韩信打赵军背水一战能赢,而绍兴这次打倭寇,采用背水一战的战法却败了?他说,典史吴成器的背水战法其实有错,当时倭寇已陷入死地,他们才是背水一战,明军却不是。

那么问题来了,他此时一个人冲向千百人,是个什么打法?

不过他很快做出了让我们更诧异的事情。就在我以为他要被绕圈子的人群蹂躏成齑粉之时,他忽然大喊了一声,犹如鹅叫。

他挑了绕圈子人群喊口号的间隙,就是人群一句口号喊毕,秦老师的电喇叭还没喊下一句口号之时,他大喊一声:

“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绕圈子人群也跟着他齐声喊道:“反对恶作剧,别学徐文长。”

徐文长接过了秦老师领呼的工作。他招呼也不打一个,自说自话地喊起来。秦老师愣得停在那里,好像给点中了穴道。徐文长接着领呼下一句“反对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时,秦老师拿电喇叭的手垂下了。

徐文长像鹤唳又像鹅叫的胡咙,嘹亮而清脆,如深山雉鸡叫,叫声从这座山响起,飞越山涧传到那座山,山谷便陡然幽深了许多。徐文长的肉胡咙,也发出了如此优质的声音。徐文长的肉胡咙声如果打十分,秦老师的电喇叭声只能打三分。

可是他在喊什么呢。他在喊反恶作剧口号。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叛变了。恶作剧社的祖师爷,在恶作剧社成立后不到两小时,就叛变了,变成了反恶作剧口号的领呼者。他不但叛变了恶作剧社,也叛变了他自己,叛变了历史如此悠久的民间恶作剧故事传统,叛变了我和袁媛给他吃的猪蹄髈。

他投降了。他叛变了。他叛变恶作剧我没意见,可他叛变猪蹄髈,太也岂有此理。他都已经吃下肚子去了。

我看到张岱脸如土色地苦笑,袁宏道似笑非笑,江进之饶有兴趣地假笑,沈虎臣张大嘴笑,郑板桥掩口胡卢而笑。王老爷爷已经歪着头睡着了,嘴角的涎水挂了一尺长,他没有目睹老师叛变,是个幸福的人。

绕圈子的人群精神大振,杀气大盛,像打了5500吨鸡血,喊口号和举拳头的动作忽然变得齐整,连脚步也齐整了,沙,沙,沙,沙,好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在扫地。那群虚构人物的颜色也变得更深。

通宝推:桥上,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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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老师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将电喇叭放在地上。袁媛倒了一杯茶给她,她哑着胡咙道了谢,一口就吃掉了大半杯茶,将手当作扇子,快速地搧着脸。这个搧脸的动作和她细嫩通红的脸色,让她看起来劳苦功高。她这次太卖力了。她气喘得很急,脸上罩了一层汗水和尘土,可是袁媛没有给她绞毛巾。

“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很有趣吗?”她说,声音干涩,像一块经历了好几年风吹日晒的木柴。

“什么还不走?”我说。

“你们败得这样彻底,死皮赖脸的赖在这里,是几个意思?”她愤愤地说,“你们不走,我们怎么结束?”

“你们自己结束好了,又没人拦着你们。”我说。

秦老师将剩下的小半杯茶也一口吃了,擦了擦嘴,在嘴角上擦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影,又疲倦又无奈。

怪不得他们绕圈子绕个没完呢,我以为是他们是机器人,不知疲倦。他们在等待我们先撤走,然后宣布胜利。我们不走,他们就宣布不了。这种古怪的好胜心变成了他们的枷锁,搞得无法下台。

徐文长真当太可惜了,我想,他用不着投降,用不着叛变。我们只要坐在椅子上就能坐赢,就能战胜反恶作剧绕圈子,让这个广场变作绕圈子人群的莫比乌斯圈,直至他们一个个累倒。我小时候便独立发明了莫比乌斯圈,捉了蚂蚁,让它在纸条上无限绕圈子。这次我们有机会让千百人无限绕圈子,只需要在广场边上坐一坐。

“袁小方为什么要跟你来?就你们这么个徐文长破讨论会,他为什么要参加?”秦老师说。

“谁晓得啊,他在我家里赖了一天一夜,死活要跟来。他是不是晓得你组织了绕反恶作剧的圈子,才跟我来的?”我说。不就是想从我嘴里套出癞蛤蟆恶作剧的真相吗?我想,可惜没有另外的真相,我此时也没力气另外编造一个真相给她。

秦老师扬了扬下巴,说:“这个人是谁,刚才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为什么反倒帮我们去了?”

“这个人,就是你们绕圈子反对的人呀。”我两鬓升起梦幻感,“你其实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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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篮子落到我的腿上。袁媛说:“装上玻璃杯,去洗一洗。”

我起身将玻璃杯收进篮子。袁媛又将一个脸盆塞给我。她提了水壶在前面走。“我们再去烧壶水吧。”她说。我跟在后面。走进大乘弄,她说:“你和秦老师聊得蛮投机的。”

我想到秦老师无法下台的狼狈相,大笑道:“是啊,她累垮了。”

“哼,你心疼了。”袁媛说。

“这事真当太有趣了,我也没有想到,我们就这么坐着,就已完成了精彩的恶作剧,把他们每个人变作了无限循环的一个个环节。”我大笑两声,也笑不下去了,我也很累。

“我要回家去了,说好三个小时的,都超出两个小时了,还不给加班工资。”袁媛说,“你走不走?”

“你不是说要烧水吗?”我吃惊地看了袁媛一眼。这事情很快就要分出胜负了,怎么就走呢?我一走,我不是败了吗?还看不到转眼即至的结局。

“你舍不得,那你去陪秦老师好了。”她说,低头收拾她的小包。

她既然怀疑我,我只好也走了。走出青藤书屋,我伸手去将她,她甩开了一次,第二次没有甩,让我将着她的手,但她在我的手背上掐了一把。我们走出大乘弄,徐文长正好转到了广场的这边。他还在施展优质肉胡咙领呼口号。他伸出拇食二指指着我,向我眨眨眼睛,露出一个诡笑。

他笑什么笑得这么古怪?我听到他用鹅叫声喊道:“反对善知识,秉持恶作剧。”

绕圈子的人群也齐声喊:“反对善知识,秉持恶作剧。”

他又喊:“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

绕圈子的人群跟着齐喊:“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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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大了眼睛,在脸上堆积起一大把笑意,积足了笑意,就沙漏一样翻倒,便忍不住纵声大笑。徐文长白胖的脸上也绽出大笑,不过他控制住了,没有笑出声音。

袁小方举着他的“生活即恶作剧,恶作剧即生活”牌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徐文长的身后。这些绕圈子的人,怎么从反对恶作剧转变为支持恶作剧了。他们神情亢奋,好像比反对恶作剧之时还开心,还喜欢徐文长的新口号。他们是被徐文长带到了沟里并且没有发觉,还是他们自己愿意,并且独立思考后的跟随?

我晓得任何一个人都是独立思考后作出决定的,你全覆盖调查之后就晓得了,世上并不存在不独立思考的人。这是有证据的。绕圈子的人们,不管是真实的人还是虚构的人,最喜欢的口号是“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喊到这句皆喜笑颜开。喊到“反对善知识,秉持恶作剧”,也有人改作“反对善知识,秉持肚子痛”。所以口号喊得有些混乱。但绕圈子的风格,显然已经改变了此前愤怒的正义,变得快乐无忧。

可是徐文长的胆子真当大。他从“反对恶作剧”第一句改作“支持恶作剧”之时,冒着巨大的危险。第一句没被发觉,第二第三句也一样,万一有谁突然觉醒过来,发现徐文长篡改了他们的口号,发声喊,徐文长逃都没处逃。

这次与会的反徐文长(反恶作剧)派的领头人,是脾气暴躁的胡元瑞,他怎么错过了反击的时机?肉体吃了大亏的方濬师,精神吃了大亏的蒋昂孙,他们看到徐文长叛变,得意之下丧失了警惕,任由徐文长得逞了?前领呼秦老师,怎么也没有及时发觉、提醒、阻止?他们中任何一个发出警报,也许就能扭转局势。

根据徐文长恶作剧故事设置套路的规律,事情的发展必须依照徐文长或故事讲述者的设计进行到底,不能节外生枝,不能有聪明人觉醒省悟及时止损,不能半途而废。即故事的设定是:徐文长出手,从不落空。因此徐文长这一次,也如此这般地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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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听他们在喊什么。”我拍了拍张岱的肩膀,低声说。

张岱惘然地看看我,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我又说了一遍。他转过头去看徐文长,一瞬间,他的表情活了。他像一只装死的羊忽然蹦起来打虎跳。他向袁宏道、陶望龄和郑板桥招招手,站起来跟着徐文长大喊:“支持恶作剧,反对肚子痛。”

袁宏道弄明白情况,一张死板的脸也瞬间变得生动灿烂,捧腹狂笑。江进之瘜着嘴,强忍着不笑,脸憋得像紫涨肺头。郑板桥拍着椅子背唱起了《道情》:“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只有陶望龄微微而笑,他最斯文了。

“搞搞恶作剧,吃吃猪蹄髈。”徐文长喊道。

“他要是喊‘吃吃冰泊克’就好了。他就是个直男,不懂享受冰泊克。”我对袁媛说,叹了一口气。袁媛噗地笑了。

“我要再看一会儿,好好玩哪。”袁媛说。

纪晓岚站在广场边上,举拳蹬脚,嘻皮笑脸,装着喊口号。胡元瑞的脸白里透红,神情激动地对方濬师、鄂小梦几个人说着什么,距离远了,口号声又响亮,他的金华口音又难懂,我听不清他说的话。

“大众如此盛赞我们恶作剧社,忒煞感人。”江进之说。他挺起了胸膛,扬着一张检阅的脸,拖着瘸脚走近绕圈人群。

刘采儿骑在她爸爸背上,父女两个喜笑颜开,高视阔步地走在人群中绕圈子,挥着手高喊着“搞搞恶作剧,吃吃猪蹄髈”的口号。刘采儿看来喜欢猪蹄髈,还没喊完这三个字,就已笑得全身乱摇,红红的小脸兴奋得热气腾腾。

人群步伐愈加轻快,好像是一群玩具鸭,小腿上紧了发条,同时松开了,脚蹼拍打着地面,啪嗒啪嗒走动。

绕圈子的磨盘转得这么急,瞎子便跟不上,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古人,和一个樵夫打扮的古人,忽然一齐蹲下,四只手握成了手臂轿,让瞎子乘这顶人肉轿。我已好多年没玩手臂轿,几乎已忘了这个玩法,他们从我的记忆深处将它拎了出来。瞎子笑得嘴巴咧到了耳边,两颊变宽。他喊的口号也和大家不一样。他以尖嫩而轻浮的胡咙喊道:

“都来看,都来看。哈哈哈,来看,都来看。”

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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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转的人群磨盘,看得我眼花,而且有一种扩张的力道压迫我。我担心绕圈子的人会一个一个地从磨盘发射出来。我有些站不稳当,在椅子坐下。袁媛双手持笠帽,往自己脸上搧风。我起身将椅子让给她坐。

这把椅子刚才是秦老师坐着的。秦老师已经离开。电喇叭也不在了。她好像也不在绕圈子的人群中,徐文长还在领呼。

后来我看到了她。她就在广场边上围观的人群中,背影闪闪烁烁的,渐渐远去。我看到那里所有人都是侧脸,面朝我左方的绕圈子人群,只有她是个背影。

我脑补了她的处境与心境——她辛辛苦苦地领呼了半天口号,眼看可以圆满结束了,却被徐文长瞬间收割了;她不喜欢恶作剧,却发现人生无往而不在恶作剧之中,于是一路走一路在内心哭诉:“造化小儿颠倒惯,怪天公作剧今真恶。”

我将她朝特别戏剧化的方向想像,这样对她的愧疚感就会弱些。刚才的带头大姐,此时已无人留意,除了我。这样也好,她退场也可以少些尴尬。

周围很吵,我脑子很乱,无法专注,想不出秦老师的心情,落寞,沮丧,难过,或者轻松,好笑,满意,我一点不晓得。也许这样说比较准确:在今天这场有关徐文长和恶作剧讨论暨绕圈子中,她是最早完成工作的人。所以她可以退场了,可以回家吃饭了。我和她也不熟,她有什么想法,除了“反对恶作剧,秉持善知识”这句话,我也半点不了解。

其实只是陌生人,我,她,徐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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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修伟肥白的人没有搞恶作剧天赋的观点。修伟肥白的人,也能搞恶作剧的,甚至搞得特别出色,比如徐文长。

但我还是很难将徐文长的恶作剧和徐文长的相貌合并,总觉得是分裂的,错开的。

以前我接触到的大约有五个徐文长:一个是我的朋友徐文长,一个是专门对难对对子的徐文长,一个是新书中智斗恶霸的徐文长,一个是老书中写写画画打仗自杀杀妻的徐文长,一个是徐文长著作及其故居展示的徐文长。

我不晓得,在广场上领呼口号的这个恶作剧徐文长,究竟是五个徐文长中的哪一个。也许他是第六个徐文长。也许我见证了一个新的徐文长的诞生。

晚饭我们吃猪蹄髈。

共进晚餐的有十多个人,一个包厢里放着一张大圆桌。张岱指着上横头说:“徐文长老师你坐那里吧。”他不敢说客套话,用了祈使句。接着是王骥德、袁宏道、陶望龄、江进之、沈虎臣、张岱、郑板桥他们一一入席,我和袁媛、袁小方最后,坐在靠门口的位置。

先上了几个冷菜,盐煮花生、红糖糯米藕、红烧豕爪、白切羊肉之类。张岱负责点菜,其他人参考意见。他们点了三种蹄髈:红烧蹄髈、蹄花汤、香辣烤蹄髈,又点了一个丝瓜炒肉片,一个鸡毛菜,一个咸肉春笋,一个猪肚鸡,一个螺蛳青三吃,一个白煮小肠。张岱点菜时,看上去特别内行,会向店小二问几句做法,沉思一下,点头通过。店小二也是个古装人,似乎下午绕的圈子里见过他。

王老爷爷照应徐文长吃酒,徐文长皱了皱眉头,端起酒盅与他碰了碰杯。我看到这对师徒在一起就觉得好笑,一个年轻小老师和一个年迈老学生,这怎么处?谁给谁敬酒?当然这在王老爷爷心里不成问题,他最迂了。

袁宏道、沈虎臣和张岱几个人兴致很高,议论着绕圈子的结局。沈虎臣说,情势倒转之后,胡元瑞、方濬师很气愤,两人互相对骂,骂得乌云乱飞,责怪对方局势控制不力。有这回事吗?我晓得沈虎臣又在睁着眼睛瞎编,可能是为了写进他的《阴世野获编》打草稿。我还听出他们并没弄明白情势倒转的经过,可又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

郑板桥没有加入聊天,他瞌充懵懂的,食指迟迟疑疑地敲着桌子,低声唱着道情:“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我听了几句,隐隐觉得他是唱给徐文长听的,可能希望得到徐文长表扬,因为他这首樵夫词的意境,与徐文长的那首樵夫诗有一些么相似的:“画里樵夫若个图,腰橫片斧月痕初。不堪斫取真梁栋,只好供薪热茗炉。”

徐文长朝他笑了笑。他瞌充顿时醒了,微笑着点了点头,辫子油油的发亮。王袁江沈张诸人,皆没发现这次意义重大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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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髈还没上桌,纪晓岚先闯进了包厢。他挤到我的座位旁,大叫店小二,让他加一把椅子,加一副碗筷。

“这地方落胃的,怎么有这么好的地方,我找了半天。”纪晓岚满意地叹息着说,“老实说,我一向喜欢恶作剧,搞搞恶作剧,吃吃猪蹄髈,真当是美好生活。”

徐文长和袁宏道、张岱、郑板桥他们相视而笑,摇摇头算是默许了。王老爷爷白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睬他。

“我就点几斤肉吧。猪蹄髈点了?红烧蹄髈、蹄花汤、香辣烤蹄髈,就这些个啊。”纪晓岚取过菜单看了看,丢在桌上,“那么我再点四个。这么多人,七个蹄髈不多。神仙肉有没有?没有?跟厨师说一下,就这样烧:蹄髈一个,两钵罩着,加老酒,加立秋酱油,隔水蒸。一个揭单被:蹄髈一个,先煮熟,素油灼皱了皮,再加作料煨。再一个蹄髈,白水煮烂,去汤,好酒一斤,清酱油一杯半,陈皮一钱,红枣四五个,煨烂了,起锅时用葱、花椒、酒泼,去陈皮红枣。另外一个是虾米煎汤,加老酒加立秋酱油煨就行了。”

张岱说:“这些做法算考究的,听上去就好吃。”

纪晓岚又点了一个七八斤的猪头,五斤甜酒煮两百余滚的那种,又点了五斤羊脊膂肉,五斤黄牛后腿,还点了一个黄牛头,都说了做法。“我肚皮是大了一些,如果不够,到时候再点好了。”他说。他还教训了觉得为难的店小二,告诉他这么简单的做法,没有厨师不会的,不会做的厨师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脸皮厚厚,肚皮吃饱,这句老话头,说得一点不错。”我悄悄对袁媛说。他虽然不识相,但这些做肉法我从没吃过,能够尝尝我还是蛮高兴的。

“没错,厚脸贼皮的。”袁小方大声说。他说得这么响亮,居心极坏,想给我惹事。纪晓岚果然拿他的三角眼瞟我。我无所谓,也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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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进之说:“以前有个清客,惯打秋丰,碰到郡县官就大拍马屁。有一天拜见宜兴县令,拍马屁说:‘公善政,不但百姓感恩,境内群虎亦皆远徙。’还没说完,衙役来禀告,昨夜有虎伤人。宜兴令看着清客说,你说虎皆远徙,这伤人之虎哪来的呢?清客说,这是过山虎,他讨一些肉吃了,就要去的。”

徐文长哈哈大笑,鹅叫之声震动屋顶。他拍着张岱的肩膀说:“这个故事好,当年我在张世兄的爷爷家里,也是这副吃相,还写信给朋友抱怨,状元府不给我吃蹄髈。”他指了指我说:“所以他编派了我一个故事,说我想出了断翘计较,骗人家的蹄髈吃。”

不是我编的。《徐文长吃猪蹄髈》,我也是听来的。我是转述的。且我讲故事时,也还不晓得状元府不给他吃蹄髈。不过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徐文长说:“我那一辈子不蓄余钱,大把银子到手,不消两天就花个精光煞滑,卖书画为生,得饮食便止。承此食肉之盛惠,得免瘦癯了。”

我想,你长得这么肥白,也不减肥,还怕瘦呢。忽然我心里一空。有一种危险正在隐隐迫近。我好像踩在高空玻璃栈道上,脚底心发痒,玻璃即将崩裂。这个并不像一场恶作剧那么容易对付。

这顿大酒大肉,我虽然没有轮到点菜,但价钱还是有些数的,毛估估恐怕要三四万块吧。我卡上的余额今年还从来没到达过三千块钱,袁媛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攒下的十万块,也不可能带在身上,且一顿夜饭就吃掉她此生的一半积蓄,吃掉她半个小茶馆,也稍微有点儿说不过去。可席上除了我、袁媛、袁小方三个是现世的活人,其他十多个人皆是死了几百年的古人。那么,吃完了谁埋单?

徐文长似乎知道我发愁,立即解决了此事。他接着说:“不过,我和王老爷子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你们三个,”他很藐视地指了指我和袁媛、袁小方,“陪我走一趟。”

王骥德老爷爷呆着脸,花了五秒钟才弄明白徐老师的意思。他嘟哝着“什么事吃过饭再去不行吗”,放下筷子,慢吞吞不情愿地跟着老师出去。

我起身时,袁宏道说:“什么事这么急啊,这蹄髈还没上呢,吃过了再去不行吗。”张岱说:“让他去吧,他就这个性格。等歇给他留两个猪蹄髈好了。”纪晓岚说:“也不必留,可以另外给他点几个,热乎乎的好吃。”

他们并不在意徐文长走掉。我想。但袁小方不肯走。他挟着一块鸡肉,两只眼睛在白切羊肉、糯米藕上滚来滚去:“你们走你们走,还没开始吃呢,总得吃两口垫垫肚皮。”

他们总不会逼一个小孩子会账。我顾不得他,拖了袁媛跟出去。袁媛捂着嘴笑。我想,同一处境,她自然晓得我不足道的小心思。

走到过道,包厢里传出一阵隆隆的笑声,不知谁又说了什么好玩的话。张岱说过,他们讲笑话的本事个个很高,唼喋数言,必绝缨喷饭。

我和袁媛从过道走入大堂时,徐文长已走到了饭店门口。他忽然回过身子,招手叫过穿着新式唐装的领班,压低了声音说:“那个包厢,你们要留心一下,让他们先付钱再上菜。”他压低了的声音也很响亮,引得好些人看他。他好像还向我挤了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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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街上,微风吹面,感觉到浑身的蓬松顺服了。汽车和行人不多,空气中有些土腥味。彩色的招牌灯和昏暗的路灯光在空气中滋滋流动。我想,那个缩头缩脑的天池鳖,此时是在饭店的包厢里呢,还是已经出来了?或者他并没有来饭店?我终究没有认出来。

徐文长张大嘴巴打着呵欠,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嗬唷,跟那一班馁鬼坐着聊天,真当是受刑一般。”他有气无力地说。修伟肥白的人呈有气无力状态,总会奇怪地让人心疼。

袁媛说:“他们和你聊天,恐怕也受刑一般。”

我说:“我和你们这些古人聊天,倒是觉得蛮蛮有趣——你们就是说话太难听了,普通话没一个标准的。”

徐文长说:“阴世间与人世间互为镜像,今天的镜像叠加现象,可能是地磁倒转过程中引发的特异现象。”

“我构思了一个新的徐文长故事。”我没说。

这句话差点说出口,总算及时想到了可能惹恼徐文长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才关在了牙齿之内。新故事的题目是《和徐文长一起逃席》,简称《徐文长逃席》。今夜回去就可以讲给板板狗听。这将是我第一个以亲身经历为蓝本的原创徐文长故事。估计那个十七岁梦见徐文长并写了《记梦》一文的章重,从此就不好意思吹牛了。

后面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袁小方追了上来,并抢到了我们的前面。他手里拿着一个豕爪,一边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差点忘记去了,必须我来带路的,这是我的职业,我才是专业带路的。”

我悄悄与袁媛商量,是不是烧一顿油罗罗的猪蹄髈,请徐文长一起吃,也算感谢他的这次逃席之德。袁媛不高兴地说:“这三更半夜的,哪里去买猪蹄髈?你不累吗?”

徐文长却已远远的去了,白色背影青睒睒地发光。他脚步极快,一眨眼就蒙太奇到了二十米外,然后在路边停下,冲我们笑笑,双手叉腰,仰天发出嘹亮的鹅叫声。他给我们表演了五声鹅叫,声音像一枚枚火箭,飕一下飕一下腾空而起,发射上黑咕隆咚的天空。

隔了好一会儿,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回声,如极远处移动的探照灯光。陶望龄在饭店包厢里可能又听见了鹤唳。我猜想这些回声是城外的鹅在回应徐文长。听老年人说起过,绍兴的鹅,自从王羲之舍宅为戒珠寺之后,有名的喜欢结群乱叫。

(完)

通宝推:大眼,桥上,
家园 后记

写这个纯是为了好玩。

如文中所说,因为孙老师的一句话,引发我的兴趣。

没有任何构思,写到哪儿算哪儿。今天写一段,不知明天写什么,明天写一段,不知后天写什么。

就这么瞎写瞎编。

需要引用、改写或搞一搞了,去翻翻书找点资料。

腹稿非我所长,可这么没有任何方向感地乱写故事,以前也从来没有尝试过。

一开始也没想过会写多长,也许几千字就扔下了,也许上万。

没料到写了这么长。也没打算过是不是写完它,有个结尾。。。

就是大大地胡扯了一通。

谢谢各位的花与宝。

通宝推:非鱼,
后记
家园 你没方向感的写

咱没方向感的看😇

家园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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