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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简介工人行动带头人的几种类型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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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七、在厂里自觉鼓动工人搞行动的小江

七、在厂里自觉鼓动工人搞行动的小江

我们就像那天空和风

守护着我们的土地

制订下埋葬恐龙的计划

——苏•多罗《他们夺不走天空》

小江30岁,安徽人。2005年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去过珠三角不少地方。他有点喜好打抱不平,当初进的第一个厂,有个工友长了肿瘤,老板直接让他回家。多年后想起这件事,小江还愤愤地说:

“对我来说,这就是黑心工厂。老板不要你就不要你了。我就感觉很不公平。”

出门在外,他也有点江湖气。早年打工时,在某五金厂干了一个月,因为他未成年没身份证,老板就说年底工资一起结算。小江听了说:“我明天早上来拿工资,你不给我,我一分钱都不要了。”老板听了这话大概有点发怵,第二天立即结给他了。

在深圳,他目睹过一场因为加班不公引发的玩具厂大罢工,几千号人一起堵了107国道,很多人被警方打…… 他也听说过厂里的管理欺负工人,结果出了厂门之后被埋伏的工人拿刀砍。进多了工厂后,他也有点像个老油条了,跟一班老乡玩在一起,组长也不敢惹他们。

2012年初,他进了深圳的某巨型代工厂,做组装、喷漆工位。在那一年,他接触了某劳工服务机构,下了班去聊聊天,聊产线上的生活,聊工作压力。有些人觉得这么聊又不能解决什么生活问题,就不去了。小江不这么看,他觉得这个机构挺好,不想聊天,也可以做点更实际的。就这样,他跟一群在机构结识的工人朋友,在厂里搞起了所谓“公共文化”,也就是鼓动工人起来行动。

“公共文化就是在公共厕所贴一张纸条,讲津贴,各方面,案例啊。面对面宣传的话,十几万人,谁能做得了。所以我们选择网络宣传和公共文化。如果厂里真正想查是谁宣传,是查得到的。我们找摄像头少的盲区,去贴广告。”

鼓动了一段时间,小江在本部门联合了六七十个人一起罢工了,要求发放夜班津贴。但罢工并不成功,某大型代工厂是个庞然大物,它的部门无数互相隔绝,罢工的消息传不出去。管理轻易地把几十个罢工工人拆开后,行动就无疾而终了。罢工过后,小江被管理盯上了,没有班加挣不到钱。2014年,小江辞工了,改为在厂外卖早点,既为了谋生也是想接触员工:

“卖早餐的好处是可以接触到不同部门的人,你吃早饭,我就可以慢慢接触你,交朋友,聊天,这样可以把不同部门的人拉到一起。”

在厂里搞了几年工人鼓动后,小江总结说:

“我觉得这家电子厂员工的流动太大了,那些我们所接近的,有某种思想的工人,也很容易流失。不管怎么努力去做,就算找到一些比较核心的人,但是他们没有能够坚持到最后。因为每个人都有家庭需要承担,所以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效果不是太好。”

据小江说,不久前,他发现自己上了那家巨型代工厂的雇佣黑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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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八、某汽配厂风波:记“做工人工作”的左翼青年梦雨

八、某汽配厂工资集体协商的风波:记“做工人工作”的左翼青年梦雨

同志都已不见

只有旗帜飘扬

直到新社会到来

我们不要动摇

——《为你的进行曲》

从同情穷人到进厂抗争

2010年前后,沿海地区的劳资冲突震动了整个中国社会。作为社会情绪的风向标,有更多的大学生开始变得比过去更关心工厂工人的疾苦。有的学生做工业区调查,或者进厂打暑期工,了解工人状况。但到目前为止,总的来说,这类活动是蜻蜓点水式的,有的参与者可能怀有严肃的政治思考,更多人只是抱着单纯的好奇心,通常不打算“扎下根”长期协助工人的抗争。

梦雨来自湖南,2013年成为广州中山大学的研究生。与2010年那波关注工人的学生相比,她是“后辈”,但走得更远。从开始关心社会话题,到参与志愿性质的文化活动,试图帮助学校后勤工人调剂生活,梦雨对工人阶级生存的认识,日益深刻了。她感到:

“站在旁边看一看、写几篇调研报告总是很容易的,但改变工人受苦受难的现状却更加有必要。”

搞了一阵子文娱社团后,她明白了:

“工人所受的压迫不仅仅是业余时间的枯燥和无聊,更是工作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剥削和绝望,我觉得除了唱歌跳舞,还应该做点别的。”

两年多的在校时间里,梦雨声援过广州环卫工补缴社保的集体维权,走访过要求搬迁补偿的珠三角罢工工人,也进厂打过短期工。2015年11月,梦雨来到广州一家汽配厂当普工,一干就是两年多。回顾这个阶段的人生经历,2018年下半年她总结说:

“我的选择并非天马行空,也不是一时兴起,它深深植根于我的生命历程,我对工人现状的感悟和认识,以及我觉得现状必须要有所改变的原始动力。”

在汽配厂里团结同事、参与工会活动

在这家厂里,梦雨结识了朋友,推动过改进劳动环境的小抗议。虽然工作很累,她还是坚持不定期招呼同事在出租屋里聚餐:

“有些工人在同一个车间干了好几年都不熟悉,但我们的聚会很快就让大家融成一片,相互之间有了更多了解,工人的力量也就蕴藏在这中间。”

说起来,这家厂也有工会,工会委员主要由管理层兼任,作用不大。就以2017年的厂工会换届选举来说,梦雨所在的第一分会选出31名会员代表,其中只有7名作业员;最终选出的11名工会委员,只有一名作业员。进厂一段时间后,梦雨当选为车间的工会会员代表(即“小组长”)。或许,她想在这个领域有所作为……

从当选工资集体协商员工代表到被恶意解雇

2018年4月,梦雨跟几个伙伴在同事中做了一些鼓动后,她被本车间推选为当年工资集体协商职工方代表。4月10日,工会委员会公示了梦雨在内的职工方代表名单。当晚,梦雨开始问卷调查,收集员工意见,引起了管理的警觉。4月16日,厂方决定在协商期间,禁止梦雨去车间干活,以防串联。4月24日,厂工会声称第一分会的选举程序不合法。4月25日,梦雨向全体工会会员发出公开信,宣言“不管今后还将面临多大压力,我都将坚决捍卫全体员工加薪的合理合法利益”。4月26日,工会召开会员代表大会,提出撤销梦雨的协商代表资格,但未获多数代表同意。

5月18日,举行了职工方协商代表团的第三次会议,商讨加薪方案。会议上,厂工会主席提出加薪方案不必提交职工代表大会或全体职工表决。对此,梦雨坚决反对,指出代表内部有分歧、方案本身对员工可能不利的前提下,必须让普通会员去确认方案的合法性。5月21日厂方要求工会协商代表团撤换梦雨,指责她在问卷调查中“泄露公司秘密”。同时,厂里不许梦雨加班,并把她安排去会议室单独打杂。经过了几轮走形式的“记过警告”程序后,5月28日厂方开除了梦雨,不给任何补偿。同时,经过多轮协商,2018年6月厂方对员工提高工资的要求有所让步。

梦雨出厂后,一度带着两个同事去法院控告厂工会违反《工会法》,也就自己遭受无理开除一事申请了劳动仲裁。这个过程中,她的绝大多数同事只是旁观而已。

为什么工人没有更有力地保护梦雨?

在厂里的时候,梦雨努力跟大家交朋友,也带头争取过小改善。2018年的集体协商开始后,员工选她当代表跟厂里谈工资,说明大家至少认可她是个靠谱的人。厂里嫌她“捣乱”,示意工会代表大会撤销梦雨的协商代表资格,居然失败了。也许,部分管理(会员代表包括了相当部分的管理、办公室人员)暗地里乐得在工资协商的节骨眼上,有个跳得高的“替死鬼”出头找老板的麻烦。

梦雨被开除后,除了很少几个人,厂里的员工并未站出来给她撑腰。放在珠三角的劳资关系环境下,这不难解释。虽然厂里的人都关心这次工资协商,但行动的“烈度”不高,近乎是梦雨一个人单打独斗。同事们对她有所支援(投票选她、参与问卷、抵制厂方剥夺梦雨代表资格的企图),从她们的角度说,可能这就算尽力了,况且厂里一直在给所有人施加压力。至今为止,珠三角工人对维权的一般理解,就是成了固然好,输了也不是末日。从这种心理角度出发,不难揣测梦雨同事们的想法:打工也好,选梦雨当协商代表也好,无非是为了多赚点钱。梦雨被开除了,算她倒霉。她想打官司索赔,那就试试看呗,官司打赢了有钱拿……

如果说梦雨希望启发工人,让她们意识到,身为一个阶级,她们有着比“多挣几块钱”要广大得多的利益,那么从客观结果来说,她没有成功,她在厂里试图带动起来的那群同事,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更谈不上为了这些广大利益而奋斗了。值得指出的是,2016-18年的广州日资汽车工人,出于各种原因,确实不像2010年前后有那么强烈的行动意志,比如小丽参与的南海本田罢工。看来,对梦雨的后继者来说,首先需要适应工人抗争的节奏,才有可能找到启发、凝聚工人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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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马克思有一篇《工资、价格和利润》,谈到了一些相关问题

在这里:

《工资、价格和利润》

也许值得读一读。

家园 【原创】全文小结:工人代表与工人斗争

全文小结:工人代表与工人斗争

这些未来的希望,这些

无望的人!他们集结在马路上,他们呼号,他们唱

——吴季《每一个人,每一道光》

历经私有化、市场化、入世繁荣,并于2018年进入与世界主要列强的公开对抗,中国资本主义在它演变的每个环节,都尽量把压力转嫁给工人,也就不能不激起工人的反抗。

本文描述的一批工人代表,有些是国企下岗工人中的抗争者,有些来自工会或品牌公关的衍生物,比如属于企业社会责任项目的“员工委员会”。更多的代表例子,是受劳工服务机构影响,在集体行动中涌现的。此外,也有2010-12年间罢工小高潮的背景下,“纯野生”的工人代表。甚至还有同情工人的青年知识分子进厂当普工,以员工代表身份参与工资集体协商的例子。

不同的社会环境下,产生代表的工人动力是不同的。有下岗工人被逼出来的“背水一战”,有三资企业工人“建工会也许有好处?”的试探心理,有珠三角工厂搬迁背景下,工人向老板“算总帐”的情绪,还有“学生工”对剥削压迫的敏锐反感。不同的动力,产生的代表也各有特点。

被迫跟国家交手的下岗工人代表

国企工人的反抗,充满绝望、愤怒而主要追求一次性的目标,比如养老金、医疗保险。无论成败,他们多半逐步退出了社会生产。他们的代表,只要不肯背叛工人,往往要与国家反复交锋。对下岗工人,国家把握了一条“饿不死就行”的政策底线,主要预防工人长期组织化以及提出政治要求。在辽阳铁合金厂的抗争中,国家对主要工人代表老姚判刑,同时解决了工人的部分疾苦。

利用官方半官方渠道争取利益的工人代表

全力引入外资的国策,在90年代中期,就开始让中国工人深受苦难,也触发了自上而下的矛盾缓冲机制。针对三资企业,官方工会进行了维权试点;来自境外品牌商的“企业社会责任”项目,得到了国家的许可。

就工会维权来说,上海某台资厂的“小丁主席”,从领导罢工,到寻找工会渠道反映工人要求、借助上级工会向厂方施加压力,他做的很有分寸,自觉地追求劳资妥协、积极缓和工人中的直接行动情绪。在为工人争取利益的过程中,小丁的底线,是妥协以后,不能让工人一无所得。

广东某代工厂的“员工委员会”,是在相关品牌的推动下,以“企业社会责任”的名义,诞生于一个工人积怨已久的工厂。委员会让工人有了向厂方据理力争的机会,特别是有了与管理说话的勇气。当然,他们争取到的,往往也只是限制老板不要过分的混水摸鱼。

劳工机构教育出来的工人代表

在珠三角,至少90年代中期,劳工服务机构就出现了,以境外背景为主。他们向工人介绍劳动法规、提供法律咨询,开放社交空间,带动了一批工人起来行动,比如本文中的老吴、阳姐和老崔。

某港资家私厂的老吴,某台资车灯厂的阳姐,都因为受工伤而结识了不同的劳工机构。在机构的点拨下,他们在各自的工厂带头维权,老吴还举报了厂里的违规行为。他们让身边的同事看到,利益是可以争取的,老板不是真的一手遮天。当厂里发生了集体行动,他们都成为了工人与机构的连接纽带,向工人提出建议,引导工人的进退。在阳姐的厂,这样的纽带尤其重要:当工人长期驯服而有朝一日不得不行动的时候,外部的指点、支援让工人比较有底气。

为了争取社保,珠宝工人老崔主动向劳工机构求助,踏上了工人代表之路。在本文列举的工人代表中,他是最有思想深度的。除了没有发起罢工,老崔几乎经历了文中其他代表遭遇的一切:厂方的算计、官方的推委哄骗、工人的支持夹杂着不理解,以及国家机器的镇压。老崔一度很敬仰帮助工人的劳工机构,但他善于观察,看到了劳工机构追逐本位利益的一面。与有关部门打过交道后,对国家的本质,老崔的幻想也减少了。

当然,身为工人行动的领导者,老崔还远谈不上现有秩序的“颠覆分子”,而认为“如果大家都有饭吃,你老板收入多一些,我也不介意啊。”归根到底,他的打工生涯始终处于一个“吃饭不难”的大繁荣时代,而作为一个整体,在这个时代里,工人阶级的反抗行动还走的不远、对工人的精神震动还不够大。

自发抗争浪潮涌现的学生工代表

2010年,中国工人迎来了20年来的第一个罢工小高潮,打头阵的,是“学生工”。这些“90后”的年轻人,没有经历下岗那一代人遭受的惨痛打击,对更“文明”的生活抱有期待。当他们进厂谋生,“学生工”对老板的剥削比其他工人更敏感、更容易有反抗的冲动。

小丽就是这样一个学生工。技校毕业进入某日资汽配厂两年,她已经受够了钱少工作多的日子。当工人为了加工资而罢工,小丽发挥了很强的鼓动作用,并与社会舆论积极沟通。“学生工”与“汽车业”的组合,惊动了国家的神经,小丽也因此承受了她生命中最大的风暴。虽然事先并不认识劳工机构,罢工结束后,对工人话题仍有兴趣的小丽很自然地进入了劳工机构的活跃圈子,一度在某机构做事。

以员工代表身份,尝试团结工人的左翼青年

同样是2010年前后,工人的遭遇与反抗,在高校里引发了对无产阶级的同情关注。2012-15年间,一批左翼青年知识分子走向工厂,希望找到愿意反抗资本主义的工人群众。他们以普工的身份,试图团结同事发起行动,并宣讲自己的政治主张。梦雨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能吃苦,能跟同事打成一片,是工会的车间代表,最后在工资集体协商中,因为坚决落实工人要求被开除。

受这批青年影响,为数不多的工人也在厂里设法鼓动同事维权,比如小江。在多个厂做过鼓动后,小江发现工人的流动,大大影响了鼓动的效果。而他本人,也因为这些鼓动,上了某巨型代工厂的黑名单。

不同类型的代表团结工人的方法:简单对比

在争取利益的过程中,工人代表如何团结工人?不同类型的工人代表,方法各有不同。

基层工会的小丁主席很喜欢开会员大会,在大会上向会员解释工会想争取什么、通过什么途径争取,形成多数工人的统一意志。有了多数会员的明确授权,工会做事就能减少工人中的误解,也容易引起上级工会的重视。

劳工机构影响下的工人代表,比如老吴、老崔,注重在厂里宣传法律知识或带头维权,也会在行动前夕,带感兴趣的工人去机构接受培训。培训的目的,是让工人知道有哪些利益要争取、有没有可能争取。当工人开始直接行动后,比如罢工,老吴、老崔很注意保持全体代表的内部沟通,以及向其他代表传递机构的建议,但基本不用工人大会的方式去解决行动中的难题。

对工人大会的不同态度,原因在于基层工会必须在流程上做到严谨守序,才可能让强调“走程序”的国家机器认可工会的想法。而一般来说,中国的罢工靠的是一股士气,还到不了有指挥意志的工人会议那一步,工人也就习惯于把决策权甩给代表们了。

作为年轻一代,“学生工”代表平时的沟通,以及行动前夕的准备,主要通过互联网,这与他们相当依赖网络的生活方式分不开。罢工期间,“学生工”代表也比一般工人更重视对外联络扩大影响,比如小丽。

与说干就干的“学生工”相比,抱着启发工人目的进厂的左翼青年,比如梦雨,首先想寻找的,是有反抗思想的工人。通过邀请工友聚餐、娱乐以及帮助遇到麻烦的同事,梦雨拉近了大家的距离,为后面进行“示范性”的厂内小行动铺垫基础,再以小行动为更大的抗争酝酿气氛。

正如上文提到的,虽然梦雨的工人工作比小丽要细致持久,效果却差很多。在后来的工资集体协商中,梦雨当选员工代表,但她遭到厂方打击后,并没得到工人的太多积极支持 。这与近些年来广州汽车工人行动意愿的变化,有直接关系。

说到以“示范”性的小行动酝酿气氛,企业社会责任项目中的员工小组,也有类似的思路。某员工小组的代表有才,在与厂方的周旋中,先让厂里同意搞点花钱不多的小改善,趁着工人有所期待的时机,跟老板直接谈工价、加班费。梦雨在厂里串联车间员工写联名信,要求发放防尘口罩,跟有才是同样的意图。

这些代表团结工人的方法,在效果上,有哪些共同的不足?最大的不足,显然是没有能够在工人中建立持续斗争的传统,而局限于一时一事的视野。当大繁荣已经过去,点到为止的协商、一窝蜂式的罢工冲击,越来越不利于工人争取更多利益了。梦雨等人进厂启发工人的实践,虽然耐着性子坚持联络工人,但还是急于求成,与一般工人的想法并不合拍 。如何促进工人有更宽广的视野、看到可争取的更多利益,还有待愿意“做工人工作”的朋友,与工人一起寻找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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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新时代

新时代

想想去年

望望来年

明天零下七度

风雪将至

暂缓出行

——绳子 《放假在家》

在漫长的“改革开放”时期,中国曾经有过一个广泛的非正式“上层同盟”,从活佛到派出所所长,从香港地产商到河北工厂主,从北京大学的博导到澳门赌场的黑社会,都是这个“同盟”的一分子。他们的共同目标,是攫取资产,在复活的中国资产阶级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2012-15年以来,当中国成为世界主要工业国,它的高速经济增长逐渐结束了。在外部,随着持续十年的全球经济恶化,资本主义市场的“全球化”狂欢,也显然告一段落。世界强权之间的竞争,从关税到军事,从争夺技术标准到各自拼凑区域商业同盟,正在成为公开的事实。在内部,掌握核心权力与经济资源的国有资本集团,在自身实力空前壮大后,对“上层同盟”攫取资产时的诸多后遗症,比如经济短期行为、政治上的离心倾向以及文化上的亲西方 ,越来越难以忍受。

2012年以来,中国的顶层统治者开始调整各社会领域的规则,从吏治、金融到文化娱乐。调整的目的,是为了建立与庞大经济力量相匹配的国家秩序,把目标从“攫取资产成为资产阶级”调整到“为了资产阶级的更多利润,攫取外部势力范围”,以便长久统治下去。至于那个“上层同盟”,它的许多成员注定要在剧烈的规则调整中,被踢出统治阶级的行列。

也就是说,中国资本主义社会确实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在这个刚刚展开的时代,统治者正在集中它的主要力量,以便落实进一步产业升级、建立中国主导的地区市场、资源供给与运输线。只有这样,它才有机会赢得列强之间的竞争。

国内政治、经济秩序的调整、国外市场的萎缩、关闭,都决定了国内企业的规模扩张、工人工资的定期增长以及充分就业,很可能会成为过去。在此,我们需要再说一次:中国资本主义的每次演变,必然要首先牺牲工人利益。

在珠三角,国家对工人行动的“宽松对待”,正在被越来越严密的法网取代。自上而下的工会改革,已经大大收敛了。“企业社会责任”的实践,也不那么活跃了,特别是员工组织这一领域。至于劳工服务机构,它们最大的价值,是给抗争中的工人以“外面有人支援”的信心,让工人可能支持的久一些,而且不那么盲目。工人行动的一位参与者这样解释劳工机构的作用:

“如果没有劳工机构的话,我们在法律方面可能就不会把握得那么好,说话也会没有分寸。心里有个底,知道下一步怎么做,就有信心一点。如果没有劳工机构,就算我们想争也不知道怎样合法地去争。” (永宝工人余航)

但机构考虑问题的视角,仍然是机构本身,而不是工人。此外,2016-19年,劳工机构连续遭到官方的打击,活动空间急剧缩小。可以说,这些机构本来就是过去25年经济高速增长以及“市场全球化”的社会产物。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以介入工人行动为目标的那部分劳工机构严重不适应新的社会环境,它们对西方“多元社运”的深刻依赖(从资金到指导思想),也让它们在中国很难转变活动方式。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执政者对官僚机器的充分垄断,让中国工人阶级面对的,是一个高度统合的国家。在对付工人的时候,国家可以统一意志集中发力。即使在以前,只要官方决心打击,一时而起的工人斗争集体,是没有招架之力的。今后的工人行动,显然会面临更多的阻力,特别是对代表的监控、对外部支援的隔断、以及对工人要求的压缩。但阻力的增加,也会促使工人更严肃地看待争取利益的行动。

事实证明,过去的那个繁荣时代,工人缺少在厂内持续搞“摩擦”、或者说“劳资交涉”的动力。本文叙述的工人代表,部分人虽有一些日常鼓动的尝试,但效果不大,尤其是始终难以促成一个有斗志的稳定工人群体(哪怕再小也行)…… 回过头看,这些代表充其量只“代表”了行动起来那一刻的工人集体、或在一时一事中有明确需求的工人群体。无论成败,事后都难以形成可以教育更多人的斗争传统。在日常生产中,能够与厂方进行环境允许的“劳资交涉”,借机锻炼经验、加强自信、带动同事的工人圈子以及带头人,在珠三角乃至全国,这样的现象恐怕还不存在。

中国资本主义的新时代已经来了,统治者正在紧锣密鼓地迎接它。工人阶级的准备,似乎还看不到头绪…… 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工人今天越盲目,下一轮斗争,就越被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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