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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萨尔浒,冰与火之歌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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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萨尔浒,冰与火之歌

决定明清命运的萨尔浒大战,于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农历二月底爆发,结果前后只过了区区五天,明朝四路讨伐大军便烟消云散,四万五千八百余人——包括三百一十名大小官员——死于此役,还损失马、骡、骆驼等二万八千余匹牲畜,以及枪炮火器二万余件。

而在战争开始前,他们的前景却是那么美好。

当时,局势对后金汗努尔哈赤相当不利。他的八旗军一共只有六万,而各路明军虽然没有自己宣传的四十七万那么多,但十一二万肯定有,如果加上地方组织的散兵游勇,总兵力可能在十四万上下,这还不包括叶赫部等明朝盟友。

因此,明军可谓势在必得,总司令、有着兵部右侍郎和辽东经略头衔的杨镐还公布了干掉后金首脑们的赏金价目表,包括:

擒斩努尔哈赤本人,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使(正二品),即省军区司令;

擒斩后金各大贝勒,赏银两千两,升指挥使(正三品),即卫戍区司令;

此外,若擒斩努尔哈赤的主要亲属比如伯叔弟侄,及其中军、前锋、各级大小头目等,一律重赏并且封授世袭官位。而李永芳等明军叛将如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把努尔哈赤捆了献上,统统可以免死。

为了激励盟友叶赫部,杨镐宣布,如果对方能擒斩努尔哈赤,帝国将把以往赐予后者的敕书——即女真人极其珍视的对明贸易特许经营证——都转给他们,而且还把努尔哈赤的正二品龙虎将军头衔也一并转授。

也许因为信心爆棚,杨镐特地派人通知努尔哈赤,将自己的出征日期等重要信息和盘托出。后人大多认为,这是杨镐最大败笔之一,导致敌人事先做好准备,但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此乃明军施展的心理战,好让后金未战先怯。

不过,努尔哈赤显然没有被吓倒,而是说出了那句后来赫赫有名的话:“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因为对方尽管人多,却兵分四路,每路少则一万多则三万,而己方虽然少,但却超过任何一路敌人。此外,八旗军皆为机动力强的骑兵,而明军则是步骑混编,其中间杂依赖车辆运输、行动极其有限的炮兵,导致进军速度参差不齐,无论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存在很大空当——后人考证道,明军部队仓促集结在四个地点,散布在一个长达四百里的扇面上,各点之间山高水长、地形极其复杂,彼此很难相互呼应支援。

对这一策略,清朝史书多说是努尔哈赤自己想的主意,但早期某些满文史料却透露,是汗王那位文武双全的谋士——满文创造者额尔徳尼的建议,另外一些汉文史料则认为是对明军作战方式极其了解的叛将李永芳的计策。

从刚出征开始,不祥的气息就笼罩着明朝讨伐大军,史载“时蚩尤旗长竟天,彗见东方,星陨地震”,几种恶兆同时出现,有见识的人都觉得,这恐怕是大败的兆头。后人写道,出征仪式上,象征大将之威的屠牛刀根本没有开刃,使本来应该挥刀就能斩断的、用来祭天的牛脖子竟然再三再四地割不断;驰马试槊是这种典礼中必有的古老节目,意在宣扬武威鼓舞士气,谁知,一位将军跨上骏马,刚刚挥舞起来,那槊头就在已经朽烂的槊杆上折断坠地。

天公也不作美,明军其实是在极为恶劣的天气中出发的。当时辽东自然灾害极其严重,“夏大旱,赤地千里”,粮仓空空遍地饿殍,秋天过后情况越发糟糕,竟是一个多年不遇的寒冬,“辽地大雪,多冻饥”。正是在这种极端天气下,四路明军跌跌撞撞杀入了凛冬。

萨尔浒惨败后,人们纷纷指责总司令杨镐“不料彼之情形,丧师辱国”,导致本来在整体上占有数量优势的明军,却被机动能力极强的八旗兵利用时间差,在局部战场形成数量优势从而各个击破。

其实,分兵计划当时便遭到不少人反对,北路主将马林就建议应准备妥当后集中兵力直捣敌人老巢,而除了尸位素餐的李如柏没有说什么,另两路主将刘綎、杜松都表达了类似的意见,但总司令统统置之不理。

二十余年前,杨镐就曾担任抗倭援朝的明军总司令,后因战败瞒报被免职,一直赋闲在家,直到现在才被启用。对他的能力,后来史书都颇为鄙夷,《明季北略》评价此人“贪功自用”,《明史纪事本末》则认为他一开始就没有战斗的决心,仅仅想侥幸取得小胜来搪塞朝廷而已,后来民国小说家蔡东藩,在他那部著名的《明史通俗演义》里,对无能的杨司令痛心疾首地批评道:

“不才何事令专征,

二十万军一旦倾。

从此辽东无静日,

庸臣误国罪非轻。”

但也有人认为,杨镐虽然能力不足,但分兵并进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朝廷财政紧张,迫使他不得不速战速决。当时各路人马集结辽东,军费开支猛增到三百万两,国库却空空如也,内阁没办法,只好加派“辽饷”即以辽东军费名义向全国老百姓加征赋税。

在任何时代,加税都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极可能激起百姓强烈反对甚至引发动乱,此事持续时间越短,造成的破坏也就越小。因而从内阁到兵部,都以“师久饷匮”的理由,催促杨镐尽快进军,恨不得马上就荡平努尔哈赤,好把加税这个阴燃的火药桶熄灭。

事实上,“辽饷”以后不仅没取消,而且还越征越多,成为引发明末农民战争的重要诱因。一位御史曾做过一个极其形像的比喻:整个明帝国就像一个人,辽东是他的肩背,而内地则是他的腹心。肩背患病了,依靠腹心的血脉滋灌还可以应付,但如果腹心先溃烂,那这个人就彻底完蛋了,正所谓“竭天下之血以救辽东,辽东未必能救,而天下必先已危”!

沉重的财政压力下,当时的帝国首相多次请求皇帝挤出点儿私房钱,因为前线状况极其糟糕——“今缺饷至于数月,诸军饥不得食,寒不得衣”——但抠门的万历一概置之不理。首相感觉这工作没法干了,不止一次提出辞职,奏章却再次被“留中”不做任何答复。无可奈何的内阁只好不停地催促前线尽快搞定,据说为了让杨镐进军,兵部每天都发一面红旗给他,作用大致与给岳飞的十二面金牌类似。

从运筹学来看,分散进场比集中进场快得多,这也是现代体育场设置多个入口的原因。很可能基于类似理由,为了尽快把手头这十几万人马都派出去,免得他们天天光吃饭不干活,杨经略才想出了齐头并进的馊主意,也许还有让努尔哈赤顾此失彼的侥幸。

于是,尽管各路主将纷纷反对,但生怕朝廷怪罪的杨镐仍然下令在农历二月二十五日出兵。大多来自南中国的明军将士们不得不顶着寒风,怨声载道中步履蹒跚地走进茫茫林海雪原。

后金军的迅猛打击,首先降临到兵力最强的杜松头上。农历二月二十九日夜,杜松率领号称八万实有三万的西路军从抚顺出发,冰天雪地中一天行军上百里,终于抵达浑河岸边。

后人写道,喝高了的杜总兵趁着酒劲脱光衣服,命令部队直接策马趟过急流。结果可想而知,骑兵们在寒冷刺骨的河水中损失惨重,淹死多人,更为严重的是,携带大中型火器的战车营无法过河,只能滞留岸边。

裸奔的杜松见大部队一片混乱,便不耐烦地只带领渡过河的少数人马,径自向前方界凡山(辽宁抚顺大伙房水库南岸)的敌人杀去。后金当时正准备在此筑城,因而那里驻扎着上万民夫及一支几百人的小部队,他们虽然人数不少,但多是非战斗人员,见明军来袭,不得不退到一处名叫吉林崖的险要位置死守待援。

第二天下午,正在攻坚的杜松突然发现自己与大部队之间的空隙,已被后金军强势插入。原来,努尔哈赤留下两旗人马策应界凡山守军,亲率六个旗猛扑浑河岸边的明军大营,他的计划是:“先破萨尔浒山所驻兵,此兵破,则界凡之众,自丧胆矣!”

明军大营位于萨尔浒山下,地在今辽宁抚顺大伙房水库东南岸,据说满语中,“萨尔浒,木厨也,取林木丛蔚,茂盛之意。”

由于渡河时火药受潮,加之风雪大作,明军携带的火器无法发射,只能以冷兵器仓促还击,顿时一片混乱。而努尔哈赤的子孙乾隆则坚持另一种神奇的说法——是老天保佑自己的祖宗,突然降下一场大雾,浓得举手投足都无法分辨,睁眼瞎般的明军只能在雾气中胡乱开炮,最后不得不点起灯火,成了活靶子。后金军还趁着能见度差的机会,偷偷越过壕沟拔掉对方布下的栅栏,一举突破了敌人防线。

不管怎么说,4.5万后金军对2万明军,超过二比一的数量优势,又极熟悉地形,胜负已无悬念。战至入夜时分,萨尔浒大营的喊杀声逐渐平息,明军全部覆没。来不及打扫战场,六个旗的后金骑兵连夜火速回师,八旗人马随即一起围攻界凡山的杜松。

飞蝗般的箭雨中,这支不到一万人的明军前锋部队拼死奋战,但面对数倍敌人,终究寡不敌众,杜松激战一夜后,终于倒在女真人的万箭之下。西路的三万明朝大军,至此烟消云散。

第二个遭受后金军攻击的,是北路的马林总兵,而他其实本有机会免于覆灭——西路军战败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已抵达萨尔浒东北的尚间崖(抚顺县哈达乡上年马村西面的西山城子),与战场只有一线之隔。有部将建议不如马上进军,杀疲惫的后金军一个措手不及,要不就火速撤离,起码能全身而退。但马林却犹豫不决,考虑再三后竟然决定就地防守,而且还命令将两万部队分兵三处,理由是阵地可以组成互为支撑的品字形。

按照清人的说法,消灭杜松后,后金军伤亡极少。八旗六万大军将马林团团包围,大贝勒代善率主力围攻防守最为严密的尚间崖,而努尔哈赤与四贝勒皇太极带数千精锐,突击斡浑鄂谟湖(在今天的大伙房水库淹没区)阵地——那里驻扎着明军辎重营,战斗力最为薄弱。

在努尔哈赤的猛攻下,明军大溃,五千余人败亡,品字形犄角之势已失去形状,而清人说后金损失仍微不足道。努尔哈赤遂率八个旗三倍于敌的优势兵力,蜂拥扑向马林驻守的尚间崖。

明军虽然“发鸟枪,放巨炮”,但八旗兵不顾伤亡,拼死冲入阵地,展开疯狂的肉搏,明军火器完全失去用处,往往“火未及用,刃已加颈”。身处血腥地狱的马林不知所措,此人素以儒将自诩,酷爱舞文弄墨结交名士,可面对修罗场的惨象,脑内优雅风流的文艺细胞实在无法承受,精神崩溃下竟然私离职守,带着亲兵卫队逃走了。

群龙无首的明军彻底崩溃,数十位将领战死,其中包括马林的两个儿子,史载此战惨烈之极,“死者弥山谷,血流尚间崖下,水为之赤”。叶赫盟军刚刚赶到中固城(今辽宁省开原县中固村),便收到马林大败的消息,势单力孤下已没法独自对抗敌人,遂“大惊而遁”。

取胜后的后金军马不停蹄,猛攻明军最后一处阵地斐芬山(今抚顺县哈达乡上年马村西面的大排子山)。驻守这里的潘宗颜虽是文官,却素以“知兵”著称,早在战前,他就看出马林不靠谱,偷偷与杨镐商量能否换将,最后当然被否决。

形势的发展果然不出潘大人所料,他只能孤军奋战。不过,据说经验老到的努尔哈赤到现场后只瞧了一眼,就断言:“这小子不简单!搞不好咱们有大麻烦!”因为他看到,明军阵地的布置极为合理,坚固的战车顶在最前面防范对方骑兵突击,后面是坚固的盾牌来地域弓箭,鸟枪火炮则在两边伺机发射,加之居高临下,极难攻取。据清人说,这种防御阵型出自杨镐授意,看来这位具有朝鲜战争经验的明军总司令也并非一无是处。

果然,战争开始后,面对十几倍的敌人,明军怀着必死的觉悟,毫无惧色坚决抵抗。潘宗颜始终战斗在第一线,“奋呼冲击,胆气弥厉”,指挥部下用滚烫的铅弹朝敌人招呼。而后金则针锋相对,集中上千骑兵专门冲击明军阵地一角,步兵则跟在骑兵后面发起下一轮冲锋。

经过半日激战,八旗兵车轮般的连番攻击,终于在明军阵地上开出一个缺口,女真人蜂拥而入杀声震天。这支寡不敌众的明军小部队彻底丧失了战斗力,潘宗颜重伤后阵亡,死时“骨糜肢烂,惨不忍睹”。两万人的北路明军,至此全部覆没。

收到西、北两路大败的消息,明军总司令杨镐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输掉了战争。失魂丧魄的他赶紧下令,要刘綎的东路军和李如柏的南路军立刻撤退。

磨磨蹭蹭的李如柏刚刚走出鸦鹘关,距离目标赫图阿拉还有很远的距离。民间传闻此人在这场战争中的举动极为诡异,据说他曾阻挠杜松秘密联络朝廷暂缓进军的努力,还特意派奸细当向导,将西路军诱入努尔哈赤的包围圈。而为了刺激杜松,李如柏还故意派人告诉他,说自己已快杀到敌人老营,促使战前夸口要活捉努尔哈赤的杜松不顾一切冒进,最终一败涂地。

收到军令后,李如柏的副手建议,刘綎现在肯定已身陷敌境,我们应该火速进军与其会合,这样己方人马加起来就有四五万之多,疲惫的敌军根本没力气一口吞下,大家都可全身而退。但毫无战斗意志的李如柏不听,仍令立即撤军。就这样,孤军深入的刘綎在劫难逃。

据说,若不是当年在朝鲜战场时与杨镐有矛盾,刘綎也不会遭此厄运。他这一路最为艰苦,“独险远,重冈叠岭,马不成列”,而且无论兵员数量还是质量都堪忧。据朝鲜李朝史料,配合刘綎作战的朝军——朝鲜是明朝藩属,有义务出兵支持宗主——统帅曾不解地问:“然则东路兵甚孤,老爷何不请兵?”也许对外国友人不必太多忌讳,刘綎坦率地答道:“杨爷与俺自不相好,必要致死。俺亦受国厚恩,以死自许。”

显然,刘綎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在他看来,天时地利都不在明军这一边,自己所能做的,只有聊尽人事而已。面对朝鲜战友的疑问,他说出了心里话:“兵家胜筹,惟在得天时、得地利、顺人心而已。天气尚寒,不可谓得天时也,道路泥泞,不可谓得地利也,俺不得主柄,奈何?”听到这话,朝军统帅无疑会心有所思,这也很可能是他们后来出工不出力的主要原因。

这确是实力最弱的一路,大部为朝鲜盟军,明军只有一万,且是从南方各省临时抽调来的杂牌军。战前,对己方“四十七万大军”宣传语颇为怀疑的朝军将领曾私下探口风,问咱们真正实力究竟怎样?刘总兵答,其他几路不好讲,只论我这路,能打仗的也就自己的几千家丁而已!

史载这些家丁的确具有很强的军事素质,从西南高原到朝鲜半岛,刘綎为大明征战万里,其家丁也来源广泛,据说一些人还出自暹罗(泰国)、缅甸等外国,甚至可能有他在朝鲜俘虏的倭寇。据说刘綎阵亡后,其养子刘招孙带领这些泰国拳王和日本武士,不顾众寡悬殊,硬闯敌阵抢夺养父的尸首,最后他们全部战死,其勇悍可见一斑。

本来调拨刘綎指挥的还有实力颇强尤仗火器的浙兵和西南土司部队白杆兵,可惜直到战争爆发,两支部队都还在路上。无可奈何的刘綎感到无法再等下去,只好下令部队按时出发。

虽然部下用起来并不趁手,但这位能使一百二十斤大刀的猛将仍然侵略如火,在最为艰难的这路上,顶风冒雪跋涉向前。努尔哈赤一直派人暗中侦察,发现明军虽然人少但队形严整,行军必以防御骑兵的鹿角开道,扎营也一定结成阵势,而且战车火器使用娴熟,几乎无机可乘。他们攻克后金多处营垒,并粉碎了敌人骑兵阻击,深入敌境三百多里,于三月三日逼近到距离后金都城赫图阿拉仅七十里处。

就在此时,明军遇到一位自称杜松派来的信使,说杜松已到赫图阿拉,正准备攻城,请刘总兵火速进军一起总攻。验证了对方身份后,警惕性很高的刘綎仍半信半疑,又问道,杜总兵既然到了,那为什么不发号炮联系?来人敷衍几句,拜辞而去。

又前进二十余里,突然号炮声大起,刘綎终于认定,杜松确实在赫图阿拉等着自己。不甘功劳被西路军独占的刘綎,下令全力挺进,为提高行军速度,部队不得不把累赘的鹿角统统抛弃。就这样,轻装简从的明军逐渐深入阿布达里冈(今辽宁桓仁县老道沟岭)。

突然间伏兵四起,箭如雨下。原来后金早就设好埋伏,信使也是假扮的。由于道路狭窄,明军不得不分成四部分,排成长蛇阵蜿蜒行进,因而极易遭受攻击,但却很难集中力量反击,进入包围圈的,正是刘綎带领的前锋人马。

努尔哈赤的布置是,亲率两万人马镇守赫图阿拉,以防范李如柏可能的进攻,其余四万人马由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率领,在阿布达里冈守株待兔,皇太极从山顶俯攻,代善和莽古尔泰则由山腰进攻敌人侧翼。

猝不及防后,身经百战的刘綎很快缓过神来,立即组织防御,同时赶快后撤,试图与大部队会合。明军且战且退,一直退到瓦尔喀什山(在辽宁桓仁县西北五十公里),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支人马,看旗号应是杜松。

惊喜不已的刘綎赶忙上去迎接,没想到对方却突然翻脸,二话不说举起屠刀——原来他们都是乔装改扮的敌军,为首者正是二贝勒阿敏。至此,八旗兵已插入对手心腹,首尾不能相顾的明军终于全面崩溃。

最后,刘綎被占尽优势的敌人团团包围。史载这位猛将死得及其壮烈,在头部重伤被砍去半边脸颊的情况下,他强忍剧痛,挥舞着那把著名的大刀左冲右突,从巳时(上午9到11点)一直杀到酉时(下午5到7点),身中数十箭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下,而在流干最后一滴血前,他亲手将几十名敌人强拉上黄泉路。

刘綎死后,一直拖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朝鲜统帅下令朝军投降。此战中,除了左营将军金应河等少数将领与明军并肩作战一同阵亡外,朝军基本没有发挥作用。战后,战死的金应河被明廷追封为辽东伯,并为他建庙立碑,其遗址在今天朝鲜的铁原。朝鲜俘虏们都受到后金优待,后来大多被释放。明朝残兵则被朝军赶出营垒,最后大多被杀。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由于刘綎部队的路线过于偏僻难行,传达杨镐紧急撤军令的信使,此时竟还没到达。

凛冬之中,硝烟散尽的萨尔浒战场已成人间地狱,尸体、兵器、旌旗仪仗等与冰块冻在一起,沿着奔腾的浑河水盘旋而下,形成了一幅恐怖的画面——“死者漫山遍野,血流成渠,军器与尸冲于浑河者,如解冰旋转而下”,断断续续漂了二十多里......

血腥的萨尔浒大战终于结束了。明军总司令杨镐事先规划的四路合击战术,至此全盘落空,除了南路李如柏基本没受损失,西北东三路全军覆没,包括东西两路主将刘綎和杜松在内,四位总兵战死沙场,北路主将马林也仅以身免。这些高级军官的阵亡,尤其是“威名震海内”的刘綎之死,给了满朝文武极大震撼,他们从此患上了恐金症——“綎死,举朝大悚,边事日难为矣”!

大明衮衮诸公们终于明白,the winter in coming......明金双方的战略态势从此易位,后金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而原本掌握主动权的明帝国则节节败退,直至丧失山海关外全部土地。

一百五十七年之后,乾隆在东巡祭祖时,下令在古战场上树了一块《萨尔浒之战书事碑》,上面刻有他亲自撰写的碑文。皇帝对萨尔浒大战的作用给予了极高评价,认为它是整个明清战争的转折点,奠定了清王朝的基石:

“呜呼,由是一战,而明之国势益削,我之武烈益扬,游行克辽东,王基开,帝业定,岂易乎?允因我太祖求是于天复仇乎?祖同兄弟子侄之众,率股肱心膂之臣,亲冒石矢,授方略,一时圣嗣贤臣抒劳效悃,用成鸿猷。我大清亿万年丕丕基实肇乎此。”

同时,乾隆还写了一首缅怀先祖英雄伟迹的诗歌——与他的多数作品类似,充满了打油味道:

“铁背山头歼杜松,

手麾黄钺振军锋。

于今四海无争战,

留得艰难缔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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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战争的主角是智者,战场的聚焦点是勇士,战役指挥从来不是出身高贵的绣花枕头和媚上欺下的奴才能导演好的,镀金的成本往往是身死国衰。大的战役和战争失败,基本源于庙堂上的瞎指挥,前方统帅能力差只是表现一种,近期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明末的萨尔浒战役和松锦大战都是典型。笨狼认为,如果911后霉菌只深入阿富汗,对伊拉克限于空袭下的威逼利诱,现在还是一超独霸的稳定格局,结果胃口太大难以消化还不想吐出来,给了中、俄绝地反击的机会。不管包衣后人们怎么牛皮烘烘,笨狼认为萨尔浒战役和松锦大战明朝一方都很好打,集结后坚守不出和对手相持拼消耗就是,逼对手不得不主动进攻坚固阵地(萨尔浒战役前的抚顺关等)或撤兵(松锦大战)都稳赢,没有必胜把握时朝廷却逼迫前方将士自蹈死地。如果为了省钱,丧师辱国折本更多,再说朝廷闹财政危机欠饷严重,农民军却能从北京城烤掠出至少7000万两银子,找什么借口都说不过去,哪怕抄几个大汉奸家(八大皇商祖上)支持松锦大战消耗也够了。萨尔浒战役前高层昏庸轻敌,松锦大战后勤线短了那么多还犯同样错误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辽东祸乱初起时朝廷也不是没有明白人,《明史 列传第一百七十九 忠义三》——

张铨,字宇衡,沁水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授保定推官,擢御史,巡视陕西茶马。以忧归,起按江西。时辽东总兵官张承廕败殁,而经略杨镐方议四道出师。铨驰奏言:“敌山川险易,我未能悉知,悬军深入,保无抄绝?且突骑野战,敌所长,我所短。以短击长,以劳赴逸,以客当主,非计也。昔胪朐河之战,五将不还,奈何轻出塞。为今计,不必征兵四方,但当就近调募,屯集要害以固吾圉,厚抚北关以树其敌,多行间谍以携其党,然后伺隙而动。若加赋选丁,骚扰天下,恐识者之忧不在辽东。”因请发帑金,补大僚,宥直言,开储讲,先为自治之本。又言:“李如柏、杜松、刘綎以宿将并起,宜责镐约束,以一事权。唐九节度相州之溃,可为明鉴。”又言:“廷议将恤承廕,夫承廕不知敌诱,轻进取败,是谓无谋。猝与敌遇,行列错乱,是谓无法。率万余之众,不能死战,是谓无勇。臣以为不宜恤。”又论镐非大帅才,而力荐熊廷弼。

四十八年夏复上疏言:“自军兴以来,所司创议加赋,亩增银三厘,未几至七厘,又未几至九厘。辟之一身,辽东,肩背也,天下,腹心也。肩背有患,犹藉腹心之血脉滋灌。若腹心先溃,危亡可立待。竭天下以救辽,辽未必安,而天下已危。今宜联人心以固根本,岂可朘削无已,驱之使乱。且陛下内廷积金如山,以有用之物,置无用之地,与瓦砾粪土何异。乃发帑之请,叫阍不应,加派之议,朝奏夕可。臣殊不得其解。”铨疏皆关军国安危,而帝与当轴卒不省。綎、松败,时谓铨有先见云。

熹宗即位,出按辽东,经略袁应泰下纳降令,铨力争,不听,曰:“祸始此矣。”天启元年三月,沈阳破,铨请令辽东巡抚薛国用帅河西兵驻海州,蓟辽总督文球帅山海兵驻广宁,以壮声援。疏甫上,辽阳被围,军大溃。铨与应泰分城守,应泰令铨退保河西,以图再举,不从。守三日,城破,被执不屈,欲杀之,引颈待刃,乃送归署。铨衣冠向阙拜,又遥拜父母,遂自经。事闻,赠大理卿,再赠兵部尚书,谥忠烈。官其子道浚锦衣指挥佥事。

家园 杜松应该是连续渡过两条河

作战地点位于苏子河汇入浑河的地方,大致为一丁字形,浑河是一横,苏子河为一竖,苏子河西边(左侧)为萨尔浒山,东边(右侧)为界凡山。苏子河通往努尔哈赤的老巢。

杜松应该是在浑河以北(一横的上面)行军,先渡过浑河到达萨尔浒山,这时辎重营未能渡河留在浑河以北,之后杜松又留了主力在萨尔浒山,自己带兵再次渡过苏子河去打界凡山,结果被努尔哈赤各个击破。

其实根上就是因为杜松抢功,他之所以要抢是因为再有一天马林就到了。如果杜松等马林一天,辎重营的火器也能渡过来,两军联合起来五万人对付努尔哈赤把握要大得多,有辎重营的重火器在无论是攻还是守都有优势,只要能拖住努尔哈赤主力,一两天之后明军援军叶赫部的一万部队也能到了,那时努尔哈赤还得顾及另外两路明军,麻烦就大了。总之,就是差了一天,结果全盘皆输。。。

杨最神的安排就是分兵,另外两路的出发点分别在本溪和丹东,都是山路不好走也就罢了,杜松从沈阳出发,马林从开原出发,沈阳开原两地之间都是大平原,根本没必要分兵,马林部直接开到沈阳一块走就得了。

通宝推:楚庄王,李根,
家园 按王在晋的记载,四路大军共计官兵八万八千员。

萨尔浒之战按纸面计划和实力对比,怎么都不该输,但事实上却输了,而且是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从战术上讲,四路分兵犯了大忌,但要是杨镐跟着杜松一起行动,即便是分兵,也不至于输这么惨。只要杨镐跟着,必定能制止杜松抢功,杜松萨尔浒多等一天,马林就到了。只要杜松部和马林部合兵一处,努尔哈赤是啃不下来的。

所以说,萨尔浒大败,说明明朝已经彻底朽烂了,丧失了大兵团指挥作战能力,集结的兵力超过六万,就指挥不灵了。明君加上仆从军看上去有十几万,实际上各部互不统属,不能形成合力。后金军虽然不过六万,但上下一心,集团作战,明军靠人数堆砌,小部队虽有战术素养,但总的来说还是一支指挥不灵的各自为战的军队。明军的问题和清末的清军,以及后来的国民党军是一模一样的。

这样的军队,跟丰臣秀吉的日军是可以一打的。输给后金军,只能说是必然。

家园 看来晚明的武将还挺能打的

这里败亡的三路都是如此,而不是想象中的“望风而降、一路溃败”。但为啥一次又一次,后金受到这么激烈的抵抗,却基本毫发无损,而没有碰到隋末李密“劲卒健马多死”、实力被消耗掉的情况?

家园 战术上真是不如后来“风林火山”的抱团国军

不过这个“风林火山”,你懂的,但至少他们抱团了。

家园 后金的打法是消耗对方有生力量的打法

利用后金部队的高机动性形成局部兵力优势,加上指挥灵活,组织得当,如臂使指,用运动战对明军进行分割包围,很容易打成歼灭战,参考红军打国军。

明军那种极度依赖火器,又贪功冒进不稳扎稳打的打法,遇到后金军,是遇到死穴了。在辽东一次次被打败,一次次全军覆没,也就很正常了。

实际上,沈阳辽阳丢了以后,只要是野战明军基本上就是一触即溃了。真正能跟后金军和清军打野战的,恰恰是大顺军和大西军。

家园 打法容易理解,但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家园 只要杨镐跟着杜松一起行动也不会输这么惨

嘉靖朝后,明军最大的问题是丧失了大兵团作战能力,也丧失了大兵团指挥能力。各路总兵靠吃空饷养家丁打仗,就是军事上退化到封建领主式的军队。尤其是以辽东李成梁家族为代表,实质上已经半军阀化。

这些半军阀化的部队,面对自身实力和自己相当的敌人,比如宁夏之乱,播州之乱,集中一两个总兵指挥不超过六万人马,还是能打胜战的,以家丁为主的精锐也有较强的战斗力。

或者说,在壬辰朝鲜之役,集中几路总兵跟同样封建化的各个大名拼凑起来的日本军队,还是能打一打的,依靠装备优势还能打赢。因为两者非常相似,各部互不统属,指挥体系不畅,靠私兵打仗。数量堆砌VS数量堆砌,自然是装备更好的军队赢。

一旦遇到后金这种组织得当,上下同欲,如臂使指,来去如风的军队,明军这种半军阀化部队光靠数量的堆砌,想战而胜之是非常困难的。如果努尔哈赤没有统一女真各部,辽东军阀李如松也没死,那靠李氏的家族私兵,还能把努尔哈赤打下去。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再用八旗制度把女真各部拧成一股绳以后,明军想用打万历三大征的方式把努尔哈赤消灭掉,几乎已经不可能了,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明朝的军事组织指挥能力。

不过在萨尔浒的时候,按说即便打不赢,也不至于输那么惨。只要杨镐和杜松部一起行动,怎么也能等到和马林部汇合以后再一起进攻赫图阿拉。杜松部按兵不动,不分兵,努尔哈赤要在一天之内啃掉,可能性不大。杜松部之所以溃败那么快,就是因为他把本来已经不足的兵力又再次分兵,把兵家大忌全犯了。

这又凸显了一点,因为过于依赖火器,再加上对周边少数民族有武器代差,明军的战术素养已经很差了。遇到后金这种对自己知根知底的翻版精锐“明军”,打败仗也就不奇怪了。

通宝推:楚庄王,北纬42度,
家园 理解了打法还不能理解什么叫歼灭战吗?

打仗不是靠堆人,靠堆人打仗,遇到真正的精锐,那就是一边倒的屠杀。乌合之众能对百战精兵造成什么损失呢?

家园 叹息:败一次还不是问题

问题是一败亡国,战略和政治都烂透了。

家园 晚明的问题就是从上到下烂透了

官僚资本主义把整个国家侵蚀了,东南沿海的海外贸易寄生在大一统的肌体上,腐蚀了整个国家的组织能力,乃至战略思维能力,战术应对能力。从上到下,一塌糊涂。

要是中枢有正确的战略眼光,沈阳辽阳丢了以后,趁袁崇焕在宁远打了一回胜战,就应该主动收缩防线,退回山海关,对辽西走廊坚壁清野,依托长城防线死守。再支持毛文龙敌后骚扰,然后停了三饷加派,怎么滴也能熬过后金三代人。

家园 俺猜就是明人吹牛而已

按照现在的某些理论,一支军队伤亡10%就会丧失进攻能力,伤亡20%就接近崩溃,即使是精锐也很难承受30%的伤亡。

萨尔浒之战,六万后金兵在五天之内连续打了三仗干掉五万明军,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根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就像那个浑河之战一样,明人吹得是五千明军干掉同等数量后金兵,几乎是后金兵力的10%了,但实际上是后金兵打完浑河之战仅仅休养五天,又用了三天就攻下辽东首府辽阳,根本不像遭受重创的样子。浑河之战最大的战略意义是,导致努尔哈赤没能在打下沈阳的第二天就进攻辽阳,辽阳晚陷落个四五天而已。。。

家园 明人有机会吹牛吗?

史书不是大规模被满清篡改了吗,还轮到明人吹牛记录能被留下来?另外,我有印象,乾隆都对萨尔浒之战非常骄傲,而满清的胜仗有很多,一般情况下不值得好大喜功的乾隆骄傲。所以我觉得应该是真的。

而且杜松确实是猛将,“刘綎死,举朝大悚,边事日难为矣”说明刘綎也是猛将,”潘宗颜虽是文官,却素以“知兵”著称“说明潘宗颜也是良将,再加上杜松贪功冒进的劲头说明根本不怕,这三仗打起来,怕是不轻松。

家园 明军输了,吹明军的牛才能更加衬托出努尔哈赤的英明神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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