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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遣悲怀》说起——唐诗论情之元稹其人
从地域的角度来说,元稹是地地道道的洛阳本地人。而从我自己的自己来说这就应该算是的的确确的老乡了。不过今天要说的话题却也并不像一个追思地域名人的文字,而是一篇读诗的体会吧。之前曾经洋洋洒洒的写了基于金庸武侠小说系列的天书论情系列。武侠小说是我大学直到工作的前几年单身时的癖好,而唐诗却是我中学时期的最爱。所以正好也借此开始一个新的系列吧,唐诗论情,借着这些千古的名篇梳理一下这千年之前的缕缕情思。
元稹的生平,著述汗牛充栋,元稹年谱就有四五个版本,而且大都是名家。我只是简单的梳理一下脉络——从出身阅历来看看他的情况吧。元稹的出身很有意思,血统高贵,但是出身并不高。元稹是北魏昭成皇帝拓跋什翼键的十四世孙,先人随着著名的孝文帝迁都时到的洛阳。先人元岩也做过隋的兵部尚书,父亲元宽做过当时权势熏天的舒王李谊的王府长史。算是官宦世家。但是后世考证的,元稹应是庶出,出生时父亲元宽已经年届五旬,母亲郑氏33岁;而此时的长兄元沂已经有三十岁左右了。从后来元稹八岁丧父,母亲郑氏独自抚养成人来看,他和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感情。而且据考证,元稹八岁的时候为了减少开支,母亲就已经回了娘家凤翔,依靠娘舅和姨母生活。元稹十五岁明经及第取得了为官的资格,但是此时的明经科并不是常人所知的进士。有唐一朝,明经科重经义,进士科重诗赋;所以明经科经常被轻视。晚唐人笔记还讲过曾经以诗赋闻名的李贺轻慢元稹的轶事。以元稹的经历来看,他很有可能是为了生活所迫,不得不尽快走明经科获取功名参加工作挣钱养家。这个有点像九十年代初为了尽快参加工作而读中专和技校的策略。后来又待选多年年,到了22岁才授从九品的散官将仕郎。当然待选的这些年也没有闲着,努力为文并扩大影响,结交不少如杨巨源等的文坛名人。
拉拉杂杂的说了这么多生平,其实只是为了说明元稹的家世显赫,但是际遇坎坷。从小逢父丧,又努力试图担起家庭的重担。而正是在此时,元稹碰到了自己的初恋崔莺莺,而其后又始乱终弃,这也是元稹流传千古的薄情名声所在,后世颇有诟病的缘故之一。当然对于遣悲怀来说《莺莺传》是另外一个话题,但是其中的一段张生讲述抛弃崔莺莺的原因的话似乎很有意思: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其中的意思有点细思恐极,以红颜祸水为缘,以自忖德不胜妖为因,然后忍情弃之。全不顾之前的缱绻。还原一下场景,元稹当年二十一,家贫也还没有就业;仅仅是因为访友人杨巨源而游历蒲中,寓普救寺而巧遇。之后还要赴长安考试待选。这个在今日,其实也就是某大城市的大学生暑期旅游采风期间的一场乡间艳遇。但是上述那一段话却虚伪矫情至极。甚至还不如一样虚伪矫情的徐志摩的那首《偶然》来的真挚。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在此之后,元稹终于进入了当时长安城的上流社会。以秘书省校书郎的身份被当时的京兆尹(相当于首都的市长)选为乘龙快婿。也就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迎娶了遣悲怀所对应的主人公——“谢公最小偏怜女”的韦丛。这其中的谢公就是指代当时为京兆尹后来任东都留守和太子少保,死后赠以左仆射——也就是宰相的名分。这在当时可以算是高门显贵。虽然校书郎的品秩不高,但是却贵在中枢。以此作为仕途的起点也算是相当可以了。所以此时的元稹,年少得意,然后又弃了崔莺莺娶了可以说是高门显贵的韦丛。也有点即将腾达的意思。但是从遣悲怀三首的种种情绪来看,也足可以推断其后元稹的宦途并不顺利。而稍微查一下就可以知道,一直到韦丛二十七岁离世的时候。三十二岁的·元稹也才刚刚踏上腾达的第一节踏板——任监察御史。在这期间经历的是严酷的宦海沉浮与激情消磨。元稹与韦丛的前三年似乎还是颇为让人羡慕的,高权的岳父,自己的文名日盛。但是到了元稹二十八岁的时候,命运以这样的一种形式给了遣悲怀最好的背景。
元稹二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在这一年里,先是韦夏卿正月去世。元稹失去了庙堂之上的靠山和保护伞。而又应试成功被提拔为右拾遗——虽然也是个八品左右的小官,但是职责却很是让人热血:
“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凡发令举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大则廷议,小则上封。若贤良之遗滞于下,忠孝之不闻于上,则条其事状而荐言之。“
而元稹以一个官场愣头青的身份乍得了这样的一个位低却职责颇狠的言官位置,又缺了老泰山的劝勉和约束。而当时又正是永贞内禅和二王革新的朝廷动乱时节。当年九月十日的时候,因为元稹主动蹦出来多次上书劝谏,得罪了当时的执政者,直接被从中书贬斥到河南县尉。从八品上变成了从八品下还从中央被踢到了地方。而其后仅仅六天,其生母郑氏去世。似乎可以猜测一下,郑氏之死很有可能是与元稹贬官有着相当大的关系。这段经历也有诗为证:
《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
“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
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
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
君来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
此诗大约是元和元年四五年之后所作,描摹当时情景也是泣血难忘。所以说在与韦丛相处的后几年里,元稹已经失去了双亲,而与其相依的只有韦丛;同时又因为为当政者贬谪,所以很过了几年百事哀的日子。而且可以推断考证,这几年百事哀的日子是在隋唐洛阳城的履信坊中韦氏旧宅度过的。
回到遣悲怀这三首七律,七律的方式是我所偏好的。格律严格,颔联与颈联必须对仗;空间不错,首联与尾联尚可抒情。所以我也很喜欢。遣悲怀这三首被唐诗三百首的编者蘅塘退士激赏为古今悼亡诗没有能超过这三首的。这一点也被古今的赏诗大家所认同。
但以这三首诗来说,言辞浅近,并无多少典故;却情感真挚,字字泣血。确实也是悼亡诗中的佳作。说到这里请出遣悲怀的原文:
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哀。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其一为所回忆生前的场景。与韦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元大诗人官卑职小而且被贬;收入不高,岳父死后也没有什么靠山。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贬官贬到洛阳来,正好和自己的妻子住在韦氏旧宅中。其中的颈联和颔联情感沉痛,字字血泪。尤其是“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实在是把当时的情形描写的刻骨铭心。这其中的情感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恋情甜蜜的爱情,而逐步地开始转化为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亲情。
其二是元稹在韦丛死后的场景,当年夫妻之间戏言身后事的场景。化成了眼前的孤独。留下来的旧物都让人睹物思人,看到旧仆人也难免又想起亡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说法更是流传千古。这首诗中,可见元稹此时怀念的情感也是让人无比缱绻的。
第三首则更像是励志,表述的生死观和悲伤的失眠都是在多年以后反观的痛苦。以尾联来说一句“报答平生未展眉”就足可以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苦情匹敌。
这三首诗,字字泣血,句句带泪。如果单看这三首诗,似乎都会将元稹归为爱妻狂魔。但是结合之前的背景分析和莺莺传的那段虚伪的弃情之言。这种感觉令人非常的奇怪。对于崔莺莺始乱终弃的张生和写尽千古悼亡情怀的遣悲怀作者,难免让人产生些错乱的感觉。这其中的隐情似乎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元稹丁母忧之后于元和四年被起复为监察御史,各种原因似乎主要是当时的宰相裴垍提拔。而裴垍此人是绛州(今天的山西运城)人士,上溯到武后时期宰相裴居道的七世孙。而韦丛的生母裴氏是开元年间宰相裴耀卿的孙女,也是绛州人士。结合后来韦丛的养母段氏死后元稹在草拟墓志时都不敢称之为夫人而怕得罪韦夏卿的原配裴氏族人来看。元稹的起复似乎也颇有韦丛生母裴氏族人的助力可能。所以说元稹对于韦丛和崔莺莺之间的选择似乎很有些为自己的仕途考虑的可能,而不仅仅是所谓的忍情。为韦丛做墓志的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这个超豪华的墓志作者却在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一些隐情,墓志文如下:
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
夫人讳丛,字茂之,姓韦氏。其上七世祖父封龙门公。龙门之后世,率相继为显官。夫人曾祖父讳伯阳,自万年令为太原少尹副留守北都,卒赠秘书监。其大王父迢,以都官郎为岭南军司马,卒赠同州刺史。王考夏卿以太子少保卒赠左仆射,仆射娶裴氏皋女。皋为给事中,皋父宰相耀卿。夫人于仆射为季女,爱之,选婿得今御史河南元稹。稹时始以选校书秘书省中,其后遂以能直言策第一,拜左拾遗,果直言失官;又起为御史,举职无所顾。夫人固前受教于贤父母,得其良夫,又及教于先姑氏,率所事所言皆从仪法。年二十七,以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卒。卒三月,得其年之十月十三日葬咸阳,从先舅姑兆。铭曰:
诗歌《硕人》,爰叙宗亲。女子之事,有以荣身。夫人之先,累公累卿。有赫外祖,相我唐明。归逢其良,夫夫妇妇。独不与年,而卒以夭。实生五子,一女之存。铭于好辞,以永于闻。
韩愈以诗经之硕人篇隐喻,硕人描述的是卫庄公的齐国公主妻子庄姜。庄姜在婚后并不被庄公喜欢。而庄公脾气不好对庄姜也非常冷漠。
元稹自己所撰的祭文中也流露出一些颇为类似的情绪:
《祭亡妻韦氏文》:
呜呼!叙官阀,志德行,具哀词,陈荐奠、皆生者之事也,于死者何有哉?然而死者为不知也,故圣人以无知。呜呼!死而有知,岂夫人而不知予之心乎?尚何言哉?且曰人必有死,死何足悲?死且不悲,则寿夭贵贱,缞麻哭泣,藐尔遗稚,蹙然鳏夫,皆死之末也,又何悲焉?
况夫人之生也,选甘而味,借光而衣,顺耳而声,便心而使。亲戚骄其意,父兄可其求,将二十年矣,非女子之幸耶?逮归于我,始知贱贫,食亦不饱,衣亦不温然而不悔于色,不戚于言,他人以我为拙,夫人以我为尊;置生涯于濩落,夫人以我为适道;捐昼夜于朋宴,夫人以我为狎贤,隐于幸中之言。呜呼!成我者朋友,恕我者夫人,有夫如此之感也,非夫人之仁耶?呜呼戯欷,恨亦有之。始予为吏,得禄甚微,以日前之戚戚,每相缓以前期。纵斯言之可践,奈夫人之已而。况携手于千里,忽分形而独飞。昔惨凄于少别,今永逝与终离。将何以解余怀之万恨,故前此而言曰,死犹不悲。呜呼哀哉,惟神尚飨。
祭文的主旨形悲而实冷,所述的似乎都是讲给天下人听的贤妻良母,服从夫德的事迹。其中难觅夫妻之间的真情要旨。还不如遣悲怀三首里的感情赚人泪下。理智如此的爱妻祭文却还是少见。
综合看起来,面对崔莺莺而忍情抛弃的张生和面对亡妻的元稹是这个大诗人的两面。那后人考据的蛛丝马迹里同样在元和四年三月出巡东川时结识的薛涛就是另外的一个插曲了。韦丛死于当年七月。而之后元和五年才女薛涛的名诗《赠远二首》其中所指的思念之人似乎已经隐现。
薛涛与元稹
赠远二首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再之后,元和六年,元稹已经在贬谪江陵的时候纳妾安仙嫔……
这些梳理和分析之后,元稹的性情似乎已经渐趋明晰。多情而薄,寡义而伪。纵然之后能写出千古流传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也改变不了薄情才子的实名吧。
从遣悲怀写了写元稹其人,虽然只是前半生。但是由于下了个多情而薄、寡义而伪的论断,有朋友建议笔下留情,同时也有质疑我的一些推测的。既然如此,不妨把手里因为研究元稹而来的一些旁支资料拿出来,砸实一下我之前的推测。
首先从元稹的元和元年应试中举说起吧。元和元年四月,元稹应制举,制举是皇帝主持的开始大约相当于后来的殿试。也是当时快速得官的捷径之一。(至于元稹为何放弃自己已经有的中书省校书郎的身份应试。这在后面梳理元稹的思路的时候会细说)。元稹应的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和元年的这一科取中的名士颇多,也很为后人所称道。这一科里面,最出名的三个元稹、白居易和韦处厚。其中元稹和韦处厚都是三等(唐志,一二等例不授人),白居易是四等。其中元稹是三等头名也就是敕头,实际意义上的状元。
以上是陈述事实,以下是铺排推演。
元和元年的这次制举考试,主考官是谁?由于这次考试十分出名所以非常容易找到——《旧唐书·韦贯之传》云:“后与中书舍人张弘靖考制策,第其名者十八人,其后多以文称。”
答案很明显,韦贯之和张弘靖。这两个人都是后来宪宗朝的宰相。一个性格孤傲冷峻,一个为人刚愎自用。但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与元稹的关系。或者说他们与元稹的正妻——“谢公最小偏怜女”——韦丛的关系。韦丛之父韦夏卿出身京兆韦氏,这其中有分教:“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韦氏九房是个非常繁盛的大族。韦夏卿出身其中的龙门公房。韦贯之出身其中的逍遥公房。算是同族的亲族。而张弘靖虽然不姓韦,但是张弘靖的父亲是张延赏——也就是“钱可通神”的典故中的张相国,张相国有个女婿叫韦皋是京兆韦氏鹛城公房世系,也就是说张弘靖有个大舅哥或者小舅子也是韦氏族人。这其中的关节也就非常明显了。两个主考官都是韦丛的同族或者族人姻亲(当然,取中的另外一人韦处厚也很过分,韦处厚和韦贯之的关系更近,都是逍遥公房的近支族人)上述推演足可以看出韦丛对于元大诗人的重要性了吧,这可不仅仅是野蔬充膳、落叶添薪所能概括的。
再说一下关于韦丛母亲裴氏和段氏的例子吧。曾经说过由于忌惮裴氏族人的能量,元稹为段氏撰墓志铭都不敢称夫人的事情,这次铺展开说一下。韦丛生母裴氏,养母段氏;韦丛生下来未足月裴氏就过世了,靠着当时韦夏卿并无名分的妾段氏养育长大。而段氏夫人在韦丛过世后两个月也去世了。元稹以当时的文名自然也就得到了为段氏撰写墓志的任务。元稹所撰的段氏墓志被收入全唐文中,本也是一方佳作;但是二十世纪末在洛阳也就是段氏夫人归葬的地方流传出了真正的段氏夫人墓志铭拓片。这二者相互参照,一下子就让元稹的思路暴露无遗。这个墓志铭再见天日就像是专门为了打元大诗人的脸一般。学者程章灿在《从<有唐武威段夫人墓志铭>看元稹为人》(《中国典籍与文化》,1995年第3期)中论述过元稹的私心,但是个人以为却并不准确或者不够一针见血。而且所谓墓志成文在全唐集收录之前的说法也需要推演。所以我也要继续铺排推演一下。
先说裴氏夫人的亲族。裴夫人也是名门望族的河东裴氏出身。河东裴氏其实并不逊色与京兆韦氏,尤其是在更早的魏晋时期。裴氏父亲裴皋不甚出名,祖父裴耀卿却是玄宗期间的名相。出身是河东裴氏的南来吴裴一支。而后来一力提拔元稹为监察御史的裴垍也是河东裴氏,是东眷裴一支。元稹曾写过的《上门下裴相公书》中有云:
独忆得近日故裴兵部之为人也,甄辨清净,号为名流。及其为相也,构致群材,栋梁榱桷,咸适其用,人颇隘之。至于激浊扬清,亦无所爱吝,是以秉政不累月,阁下自外僚为起居郎,韦相自巴州知制诰,张河南自邕幕为御史,李西川自饶州为杂端。
这篇文也收在全唐文中,题目中的裴相公指的是中、晚唐名相裴度。其中的已故裴兵部说的就是裴垍。这篇文字在我看来是元稹后来又被贬为通州司马时用来与当时贵在中枢的裴度套关系的文章。其时裴垍已故,元稹失去了靠山,所以文字虽然写的冠冕堂皇但是自有一段谄媚意在其中。也就是说元稹是借着上书裴度的机会以古喻今的请求裴度仿效裴垍提拔自己。当然后话就更有些龌龊了,元稹此文的目的并未达到,然后便转身投靠为人不齿的宦官集团。转而依赖宦官集团的势力登相位并借机打击裴度。之后在政争之中输给了裴度,最后死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
元稹此生与河东裴氏亲族多有交集。即先承裴垍提拔,有在其后对位在中枢的裴度有所企望。所以裴氏族人的力量是元稹所深深忌惮的。所以在全唐文之中收集的文章才会如此做法:
唐左千牛韦佩母段氏墓志铭
作者:元稹 唐
本作品收录于:《全唐文/卷0655》
唐少保赠仆射韦公幼子左千牛佩,母曰武威段氏,故衢州司田参军岌之第二女也。其四代祖褒国公扬州都督赠辅国大将军,生曾祖宣州长史讳宏圭,生大父鄜州刺史讳怀本。先是仆射裴夫人早世,女抱子幼,思所以仁之者,命主养之。始长安令至于都留守,持门户主婚嫁者,殆十五岁。当贵大之家,处谦谦之势,然而不怨不德,礼得其宜,信难矣。今仆射丧益不失,非盛勋烈之后,其孰能如此哉!元和四年九月十九日,暴疾终于履信第,享年四十。定其年十二月二日,葬于河南县龙门乡之午桥村。凡韦氏之族姻闻其丧,莫不亲者悲,疏者叹,不亦善处其身哉。故仆射诸子洎诸女,皆服兄弟之母服,而哀有加焉。始予亡妻生不月而先夫人殁,免水火之灾,成习柔之性,用至于妆栉、针组、书诫、琴瑟之事无遗训,诚有以赖焉。是以予妻之言于予曰:“离则思,思则梦,梦则悲,疾则泣,恋恋然予不知其异所亲矣。”诀予之际,切以始终于敬为托焉。今日之志其终乎。铭曰:
母以子贵,贵必因人。人本乎祖,祖盛厥勋。昔我稚室,没怀其仁。仁莫之报,没而有云。今复泯矣,报之斯文。
而出土的墓志铭文字如下:
有唐武威段夫人墓志铭
监察御史元稹述
唐少保赠仆射韦公幼子左千牛珮母曰段夫人,家本武威人也。其四代祖褒国公扬州都督增辅国大将军讳志玄,有战功在国史。大将军生曾祖宣州长史讳弘圭,弘圭生大父鹿州刺史讳怀本,怀本生王父衡州司田参军讳岌,夫人司田之第二女也。先是仆射裴夫人早世,女抱子幼,思所以仁之者,实命夫人主视之。始长安令至于都留守,持门户主婚嫁者殆十五载,当贵大之家,处谦谦之势,然而不怨不倡,礼得其宜,信难矣。居仆射丧,益不失,非盛勋烈之后,其孰能如此哉!元和四年九月十九日暴疾,终于履信第,享年四十。定其年十二月二日葬于河南县龙门乡之午桥村。凡韦氏之族姻,闻其丧,莫不亲者悲,疏者叹,岂不善处其身哉!故仆射诸子洎诸女,皆服兄弟之母服,而哀有加焉。始余亡妻生不月,而先夫人殁,免水火之灾,成习柔之性,用至于,妆栉、针组、书诫、琴瑟之事,无遗训,诚有以赖焉。是以余妻之言于余曰:“离则思,思则梦,梦则悲,疾则泣。”恋恋然余不知异所亲矣。决余之际,且以始终于敬为托焉。今日之志其终乎。铭曰:
母以子贵,贵称夫人。人本乎祖,祖盛厥勋。昔我稚室,实怀其仁。仁莫之报,没而有云。今复已矣,报之斯文。
图片
其中的重要的差异之处我以黑体字标出。细细分析其中的动机全唐文中和墓志铭中的主要区别有两点。其中不甚显著的一点是介绍墓主人身份的方式。全唐文中是:
母曰武威段氏,故衢州司田参军岌之第二女也。
墓志铭中是:
母曰段夫人,家本武威人也。其四代祖褒国公扬州都督增辅国大将军讳志玄,有战功在国史。
用意立判,墓志是从煊赫家世说起;全唐文则是从位置最低的段夫人之父说起。而最关键是有战功在国史一句。段氏先祖是段志玄,上了凌烟阁的褒国公。就算是评书里也是贾家楼四十六友之一,金堤关的六口金刀之一,开唐四老将中的一号。这个煊赫身世元稹不放在前面充门面实在是难以捉摸。需要结合后面的铺排看也许才能明白。
而全唐文和墓志铭最显著的差异是元稹在全唐文中并不称段氏为夫人。第一句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武威段氏而后面更是刻意的不称夫人。最后一句母以子贵的下句更是明显,全唐文是贵必因人,墓志铭是贵称夫人。其中含义,贵必因人形褒而实贬,贵称夫人才是真正的子侄辈评价先人的态度。这其中的奥妙俺试着用人情铺排一下吧。首先,俺也认为元稹有序流传的这篇文字在先。全唐文的版本是清代的,出处上溯到四库全书里的元氏长庆集中也声称是“宋宣和甲辰建安刘麟所传,明松江马元调重刊”。而真正可能见过元氏长庆集原本的白居易说可能是一百卷。和元氏长庆集六十卷的规模不同。但不管怎么说,元氏长庆集应该是元稹在生前整理结集的应该没有疑问。所以说有序流传的全唐文中的墓志文似乎是元稹能够允许流传后世的版本。而墓志铭的作用大家应该都知道,是需要埋到墓里。这其中的分别也就很明显了。一个是需要流传后世注意影响的版本,一个是埋在墓里不影响生者的版本。这其中的意义就颇为明显了。元稹玩的这种花样也没有当世的风险。做一个极尽吹捧的版本,讨好了韦氏族人的刻字放在墓志铭中。再改出一个不会得罪裴氏族人的文字版本。再深挖一些,其实在元稹写墓志铭乃至后来的十几年中,对于他来说裴氏族人应该比韦氏族人重要。裴垍加上裴度的分量要远盖过同一时期的韦贯之和韦处厚。尤其是裴度四朝老臣,三朝相位。所以说元稹的选择还是很有些原因的。
再来解一下之前留的扣子,为啥元稹不在校书郎的位置上等着撺升,而要去应制举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纯属个人推测,一些材料的佐证而已。元稹元和元年应制举,元和元年之前一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就是永贞革新失败,唐顺宗内禅给唐宪宗,二王八司马失势。这其中的关节所在就是八司马之一的韦执谊。韦执谊和元稹的岳丈韦夏卿不仅仅是同族同是龙门公房,而且是近支兄弟。永贞革新开始的时候,韦执谊坐镇相位,从官职和权势上说甚至比王叔文还要显赫。而元稹和韦丛的大女——也是韦丛唯一留下来的子女——元保子许配韦执谊的韦绚。史书并无韦绚生卒年月,但是根据韦绚长庆元年(公元821年)师从刘禹锡时的年纪推算,韦绚约为793年左右,永贞元年(805年)也就是十二岁左右。根据这些世家子弟早订婚的情况,有理由推断韦绚与元保子早定婚约。而元稹也借此攀上韦执谊的高门。而后很快朝廷大事变迁,永贞革新失败;韦执谊失势。本意借韦相爷上位的元稹自忖从校书郎积功升官无望而且耗时。所以才应元和元年的制举之试。然后便搭上了韦贯之和张弘靖两个韦氏亲族的主考官……
陈寅恪评价元稹的言论虽然刻薄但是也确实一针见血,巧宦,巧婚。
“综其一生形迹,巧宦故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乘此社会不同之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
呵呵,与我铺排推演的基本一致。看来也不止我一人这么看吧。
唐代世家家族内部关系如何?
东晋的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都有轰轰烈烈的内斗,而且都是血缘相近的支派之间。
韦氏分支如此众多,难道就能铁板一块?
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唐诗论情之罗隐
为了遣悲怀写元稹,不小心开的的唐诗论情的话题。开了之后才发现这个也是个大坑,和雄心勃勃的梳理近现代武侠小说大家的思路相仿。但是,最为一个近体诗的深度爱好者,对于唐诗的热爱和对于诗人的求索,都让我在无意之中积攒了不少的素材,不写一写实在是有些可惜。而且,写唐诗论情也有一个好处,可以借机看看当年的那些锦心绣口的诗人们是怎样的一种心境。至少,上次写元稹的时候,揭开遣悲怀的无尽感动和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脉脉温情之后,看到了一个更真实一些的脆弱文人。可罗隐显然不是这样的,可以从弱冠之年开始考起,二十七岁才入贡籍,十次落地。看人变化,穷途困顿的直到五十五岁。这样的人物怎么说都不会是脆弱的。本来打算写刘禹锡的,虽然刘禹锡也是洛阳人,而且也是一路蹭蹬仕途;但与晚唐的罗隐比起来,刘禹锡的“前度刘郎又重来”的气度也不过尔尔。于是就先从这个晚唐的奇葩诗人说起吧。
罗隐,原名罗横,十次不第之后怒改为隐,是啊,要是俺考十次高考都没考上,别说改名了。找个大仙改运都是有可能的。不过罗隐的偏激乖张也可见一斑。罗隐的出身一般,曾祖罗僊,祖父罗知微。官不过县令。但是他的曾祖是从长沙迁出来的罗氏。罗氏的郡望是豫章,有唐一朝的望族也多出自那里,长沙的罗氏就比较平民化了。所以罗隐的出身并不出色,没有什么名门望族的背景。就算是后来与魏博节度使罗绍威联宗,自认叔父,但罗绍威父亲罗宏信的出身也只是行伍,并无望族背景。曾经有人把罗宏信之父罗让和中唐名臣罗让(曾经与元稹和白居易一起参加了元和元年的那场著名的考试)混淆了。得出了罗隐也是士族的错误结论。
所以说罗隐出身寒门是个确定的事实。而民间对于罗隐的评价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说法,很是一针见血——讨饭骨头圣旨口。这个说法太过俚俗,我转化了一下,其实也就是看人变化与言必有中。看人变化呢,嫉妒的意思相当明显;言必有中就颇有些魔幻色彩了。所以在民间传说中对于这种魔幻色彩的爱好渲染也使得关于罗隐的传说都有颇有些神话色彩。而这个说法在前段时间抛弃了张爱玲的胡兰成大火的时候,他在《今生今世》里关于有着讨饭骨头圣旨口的罗隐的说法也随之火了起来。以罗隐的文学地位,其实在晚唐也算是独步天下。当年也颇为显贵的魏博节度使罗绍威甚至专门仿写了一本诗集,名曰《偷江东集》。意思就是偷了罗隐的创意而成的诗。
而我的这篇文字却也并不是为了评述罗隐的文学成就或者诗词优劣,虽然我也确实很喜欢罗隐的不少诗文。但是切入点不在此。既然是唐诗论情,自然是从感情生活说起的,而对于感情的态度其实也是这篇文字臧否诗人的维度之一。
罗隐一生前后娶过两个女子,先是吴兴沈氏,继娶钱塘杜氏。沈氏二十九岁时因病而亡。罗隐后来有悼念前妻的《乌程》诗一首:“两府攀陪十五年,郡中甘雨幕中莲。一瓶犹是乌程酒,须对霜风度泫然”。而乌程是古地名,也就是吴兴的别称。得名也是因为当地土著越人有乌巾和程林梁氏擅长做酒。这首小小的绝句意趣颇平淡,但仔细分析其中意味却远比遣悲怀的情绪饱满。遣悲怀的主要情旨是忆苦思甜,从野蔬充膳甘长藿到而今俸钱过十万,还颇有些炫耀的意味;这其中的主要情绪似乎是自怜。而乌程这篇也是悼念前妻的绝句,却平时而悲痛的多。首句是念及当初这十五年的相伴,往返于杭州和湖州之间。二句的两个比兴“郡中甘雨”和“幕中莲”就很有意味,有兴趣的可以查查典故。这两个典故的原本都是用来形容官员的,但是罗隐拿来代指妻子,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等态度。而且,郡中甘雨是形容妻子对自己如旱地逢甘露一般珍贵,幕中莲形容的也是妻子绝美的形象和人品。这一句便远胜却了遣悲怀中元稹对于韦丛的评价。也可以说罗隐有这一句的悼念,很能说明他和吴兴沈氏当年相互欣赏、相濡以沫的情况。比起贫贱夫妻百事哀、自嫁黔娄百事哀的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显然不在一个境界。绝句的结句,也是睹物思人;一瓶当年前妻家乡产的乌程美酒,便足以让罗隐在霜风中泪流满面。抛开其他因素,至少这首乌程诗的情感要比遣悲怀中的情感强烈得多。
其实,按照我的推测和感觉。对于吴兴沈氏的怀念诗不仅仅这一首。那首更出名的《中秋不见月》也很有嫌疑。
中秋不见月
风帘淅淅漏灯痕,一半秋光此夕分。
天为素娥孀怨苦,并教西北起浮云。
沈氏生辰正在八月十五日卯时。所以这首更出名的中秋不见月表达的情绪也似乎很有些蛛丝马迹。尤其是分秋光的说法很有些语带双关的含义。并且借素娥孀怨借指自己也很像是对于亡妻的深切怀念。所以这首诗也很有可能是罗隐在前妻亡故之后回到长安时所作。
沈氏亡故是在七月十五也就是中元节,所以也还有一首非常出名的七律疑似是当年罗隐从屡试不第、看人变化的长安返回故土的时候所作。也许就是唐咸通五年的沈氏去世的那个中元节吧。那一年罗隐春试不第,东过扬州写了借古讽今的迷楼赋……
中元夜泊淮口
木叶回飘水面平,偶停孤棹已三更。
秋凉雾露侵灯下,夜静鱼龙逼岸行。
欹枕正牵题柱思,隔楼谁转绕梁声。
锦帆天子狂魂魄,应过扬州看月明。
罗隐续弦娶得是钱塘杜氏。这个杜氏却是相当长寿。小罗隐六岁,却比罗隐还多活了两年。所以说从这角度看起来,罗隐与续弦的生活过的也应该不错。只是找不到任何有关的诗文佐证和蛛丝马迹。
罗隐的这两任妻子有一个非常诡异的共同点,这个角度似乎并没有多少学者注意。不管吴兴沈氏还是钱塘杜氏,都是东晋发端的天师道世家传人。而罗隐本身也是著名的道家学者,有长期访道的习惯。所以以这一点来说,罗隐和两任妻子应该是同教中人,三观中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自然一致。这个似乎也是琴瑟和谐的可能性之一。
说完罗隐的两任正妻,该转到他的轶事上来了。但至少从罗隐与正妻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联姻利用和政治企图。这个就已经和元微之不在同一层面上了。
关于罗隐的情感最出名的轶事应该是跟那首落第诗有关。这个典故出自五代的《鉴诫录》。
罗秀才隐,傲睨于人,体物讽刺。初赴举之日,于钟陵筵上与娼妓云英同席。一纪后,下第,又经钟陵,复与云英相见。云英抚掌曰:“罗秀才犹未脱白矣。”隐虽内耻,寻亦嘲之:“钟陵醉别十馀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这个典故也算是不少人耳熟能详的内容了。一句我未成名君未嫁,寒了多少累试不第的书生的心。但是这个故事描摹的场景也很能说明罗隐的一些情感模式。罗隐貌寝,也就是天生的丑八怪。一般来说这样的人物又有相当出色的文采的话会显得情绪应激性很差。往往平常看起来沉闷不言,但是一旦触到了痛点却会有惊人之语。罗隐当年刚刚赴京赶考,经过钟陵时席间有娼妓云英。这个场景应该是初出茅庐的书生偶然被拉到了这种风月花酒的场合。所以虽然并无赘述,但能被云英记住十二年确实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丑的出奇却又颇有才学。而在一十二年之后重逢能够抚掌而言尤未脱白,要么就是老友——这不太可能;要么就是大惊而问。试想一下这个角度,十二年前看到的那个丑的出奇但却文采也出奇的小伙子,十二年之后又看见却还是白身。这种大惊而忍不住问询的感觉如果没有私情的话确实也是非常正常的。而反过来看,云英也是十二年未嫁,这个也能侧面说明似乎并不算是什么漂亮女子。而罗隐的反应,个人以为还是大了一些;可能俱是不如人,自嘲也就罢了,但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还是很有些残酷的。有后人试图附会演绎成罗隐留情十二年后相认的戏码,这个就有点自行加戏的毛病发作了。十二年重逢的恋人恐怕不是这个状态的吧。所以这个轶事也只是罗隐的一个故人重逢的调侃罢了。有情却只是友人之情,而不是男女之情。
另外一个故事就更离奇了。也是鉴诫录里的。
隱常獻卷於鄭相公畋,鄭女妙於篇什,每讀隱詩,至「張華謾出如丹語,不及劉侯一紙書」,未嘗不於父前三復,似慕其才。相國或一日,因隱到宅,遂留從容,命女下簾窺之。女見隱為人丑陋,永不復吟隱詩矣。
郑畋是晚唐名相,也是抗击黄巢起义的主要将领之一。残唐五代史演义中还曾经是与后梁太祖朱温大战百合的武将。但是在正史中是个试图力挽残唐于即到的书生。鉴诫录的这段轶事,推算起时间来颇为可疑,郑畋初拜相已经是乾符元年,这个时候的罗隐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中年老贡生了。而且此时的罗隐早已因前几年的《谗书》名满天下。谗书的性质其实就相当于一个被连续落第打击疯了的书生对着各种官场和社会现象吐槽的一个段子合集。尖酸刻薄,妄议朝廷。就算是郑畋真的有心让女儿见见当时文坛人物,又怎会做如此政治不正确的安排。
但是这个轶事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很能说明问题。罗隐的相貌实在是过于丑陋。连他的女性倾慕者都无法克服。这个对于罗隐的情感分析来说,这就是一个绝佳的简化推断。由文采到真人的这个爱屋及乌的可能已经被彻底否定。所以唐代不少寒门的诗人才子步入仕途,其实都是借着士族的联姻而攀上世家豪门的,如元稹、李商隐等等。而对于罗隐来说此路显然不通。说句题外话,罗隐蹭蹬长安二十多年里,写了无数的投XX书。我大致翻过,其中虽然辞藻华丽,言语谦恭;但是却总是透着一股傲骨。有唐一朝,最出名的这种文章大约就是李白——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里透出来的趋炎逢迎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然”的呐喊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没有人格分裂的人。和名满天下的谪仙相比,也许罗隐的丑陋皮囊反而成就了他的傲骨。
最后一个故事,也是关于罗隐和娼妓的。姑苏真娘墓,是一个中唐吴兴名妓的葬身之处。有唐一代,不少大诗人都题诗纪念。真娘的身世如下:
真娘,本名胡瑞珍,唐代蘇州名妓。出身京都長安一書香門第。從小聰慧、嬌麗,擅長歌舞,工於琴棋,精於書畫。為了逃避安史之亂,隨父母南逃,路上與家人失散,流落蘇州,被誘騙到山塘街「樂雲樓」妓院。因真娘才貌雙全,很快名噪一時,但她只賣藝,不賣身,守身如玉。其時,蘇城有一富家子弟叫王蔭祥,人品端正,還有幾份才氣。偏偏愛上青樓中的真娘,想娶她為妻,真娘因幼年已由父母作主,有了婚配,只得婉言拒絕。王蔭祥還是不罷休,用重金買通老鴇,想留宿於真娘處。真娘覺得已難以違抗,為保貞潔,懸樑自盡。王蔭祥得知後,懊喪不已,悲痛至極。斥資厚葬真娘於名勝虎丘,並刻碑紀念,載花種樹於墓上,人稱「花塚」,並發誓永不再娶。文人雅士每過真娘墓,對絕代紅顏不免憐香惜玉,紛紛題詩於墓上。傳說茉莉花在真娘死前沒有香味,死後其魂魄附於花上,從此茉莉花就帶有了香味,所以叫茉莉花又稱香魂,茉莉花茶又稱為香魂茶,虎丘周邊的花農以此窨茶製成茉莉花茶。
身世凄惨,而且从长安流落这一点倒是似乎很触了罗隐的愁肠。所以罗隐的题诗也很有些味道。姑苏真娘墓
罗隐
春草荒坟墓,萋萋向虎丘。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
皎镜山泉冷,轻裾海雾秋。还应伴西子,香径夜深游。
一句“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结合罗隐的身世真是令人颇可玩味。罗隐借此弱女子自况的意味也就不言自明了。再看看白居易和刘禹锡的题诗,你会感觉到明显不在一个频道上。
真娘墓
白居易
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
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
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和乐天题真娘墓
刘禹锡
薝卜林中黄土堆,罗襦绣黛已成灰。芳魂虽死人不怕,
蔓草逢春花自开。幡盖向风疑舞袖,镜灯临晓似妆台。
吴王娇女坟相近,一片行云应往来。
白乐天的题诗是恨不能见其人的惋惜。刘禹锡的诗句却是典型的凭吊。相形之下,罗隐的代入感非常明显。不仅仅有“死犹嫌寂寞,生肯不风流”的愤懑,还有“还应伴西子,香径夜深游”的孤高。
综合以上的拉拉杂杂的文字,可以做一个结论了。相较于既有文才又有颜值的元稹、白居易等人,罗隐的情感生活要匮乏的多。但却也幸福而安定的多,两任妻子,一个鹣鲽情深,一个长久陪伴。对于罗隐一生的蹭蹬仕途,漂泊生涯也确实是一个最好的弥补。所以在有唐一代,虽然长寿的诗人不少,但是在晚唐的那个蹉跎乱世,以罗隐七十七岁的寿数,也算的是最长寿的晚唐诗人之一了。由此可见安贫可以乐道,安丑则足可以养生了。
"但是张弘靖的父亲是张延赏——也就是“钱可通神”的典故中的张相国,张相国有个女婿叫韦皋是京兆韦氏鹛城公房世系,也就是说张弘靖有个大舅哥或者小舅子也是韦氏族人。"
按这描述,应该说张弘靖有个姐夫或妹夫是韦氏族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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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疏忽和笔误。这个描述词不达意,应该是说张弘靖是韦氏族人的大舅哥或者小舅子。因为我的叙述都是从韦氏娘家算起的。
我的微信公众号是上堵吟,第一时间的文章会发在那里。西西河这边因为需要翻墙,所以并不常来。
关于元稹其三——春鸠与春蝉
因为唐诗论情,写了元稹,又承继了陈寅恪老先生的观点。找了些事实铺排了一下他巧婚巧宦的内容。结果呢,在某乎却被不无鄙视的贴了元黑的标签。其实,对于元稹这个级别的大诗人,俺向来是仰望之而不可及的。而元稹一生仕途并不算太顺畅,又有投靠宦官的行为。所以不需我黑,良莠自明。只是看历史人物永远不要二元论,也不要非此即彼的贴标签。每一个行为背后,可以考证出来的往往都有可能是“人性的扭曲”或者“道德的沦丧”之类的悲剧。所以呢就着某乎有人问春蝉这首诗,俺再来聒噪些内容吧。
春蝉是一首典型的排律,严格来说,排律的概念应该是直到宋元时期才被固化下来的,唐人诗词中严谨的排律不多,很多都是歌行等为主的古体诗。但是初唐之后的诗人,五言的排律往往也还不少,这个有一个比较关键的因素就是唐代科举中就有类似于此类排律的作诗要求。所以元稹这种曾在元和元年的考试中高中的才子自然也是熟稔这个形式的。我先把这首诗放在后面吧。
春蝉(唐·元稹)
我自东归日,厌苦春鸠声。
作诗怜化工,不遣春蝉生。
及来商山道,山深气不平。
春秋两相似,虫豸百种鸣。
风松不成韵,蜩螗沸如羹。
岂无朝阳凤,羞与微物争。
安得天上雨,奔浑河海倾。
荡涤反时气,然后好晴明。
单看这首诗,似乎仅仅是一套牢骚和郁积的志气。这是作为一个熟练地七律写手的基础功力。一首诗的格调往往是比较容易嗅出来的。但是却又不能单看这一首,因为这里是一个套路。或者说这是一个结果。而且这其中还有一套完整的元才子的心路历程。所以呢我再提一下另外的一首诗,也就是春鸠。
春鸠(唐·元稹)
春鸠与百舌,音响讵同年。
如何一时语,俱得春风怜。
犹知化工意,当春不生蝉。
免教争叫噪,沸渭桃花前。
这两首诗一起参看,才算是比较完整的诗人角度。而且明显春鸠是在春蝉之前。元稹应该是先写的春鸠,八句五言,一顿纯度比较高的牢骚。然后似乎又觉得不过瘾,而且纯牢骚又太丧了一些,所以又写了春蝉,给自己也出口气顺便再抒发一下自己的志气。这种比较简单的理解似乎就已经能概括这两首诗的情绪了。不过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这真的就只是一场牢骚吗,待我细细道来。
首先要从可以定位时间的地方说起。我自东归日这第一句的指向非常明确——东归之日就开始讨厌春鸠了。而元稹的东归指向却有不少解释,有人说就是从东川回长安的路上,简称东归;这个说法和把遇到困难叫“遇难”一样,不严谨的有了搞笑的作用。反正最后学术界公认的东归指的其实是元稹在元和五年(810年)春天,从东都洛阳回西安的路上。那么问题来了,元稹为什么要从东都洛阳回长安呢?这还得从前一年说起。元和四年,在宰相裴垍的推荐之下,元稹得以担任监察御史的官职。监察御史的位置,虽然只有正八品上,还不如县令的品级,但是却颇有权柄,类似于后世的监察巡视组官员,其品阶虽低,其职务则剧,其权限则大,而其迁转亦速。元稹上任后出巡东川,在梓州上奏弹劾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贪污没收百姓财物、房屋田产,私自加税。朝廷虽然有所动作——退还没收财产,对经手人员罚俸处理;但是却也没又能够彻底的落实政策。反而是因此天下的藩镇都开始对元稹这样清刻的监察官员产生了怨恨。加上巡视归途之中,元稹又顺手弹劾了山南西道节度使裴玢私自加收草料扰民的事情。也加剧了各地藩镇的对立情绪。所以朝廷内的权贵忌惮,当年六月将元稹排挤出长安,转任到东都洛阳的御史东台留守。虽然监察御史的身份没变,但是却又一次被踢出了权力中心。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此时遣悲怀的女主角——与元稹共患难的韦丛病重,却正好在洛阳韦氏老宅居住;元稹却也正好得到了陪自己的苦命妻子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机会。
说到这里岔开话题,有唐一代,大诗人无数。但是最令人肉麻的CP无疑就是元稹和白居易。但是这二人之间还有这非常明显的不同。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云:“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白氏主张待时而动,时不至则潜藏等待,而元稹则在《酬别致用》中云:“我有恳奋志,三十无人知。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氂。济人无大小,誓不空济私。”元氏主张不以境遇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理想,如果情况不顺,则要通过人为的努力创造条件达到目的——简而言之就是创造条件也要达到理想。所以无论这个思想境界上的差异也让二者在后世的名声有了非常大的差异。
把话题转回来,这样坚韧而有毅力的元稹,监察御史的差事还在,当然不会虚度在东都御史台的日子。在度过了亡妻韦丛的伤痛之后,又蹦出来搞了一个大事件。当时的河南尹——也就是大约河南省长的高官房式由于贪污东窗事发,结果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将其停职,带到东台讯问。河南尹在当时朝廷的位置要接近于现在的直辖市一把手,不仅仅只是一方大员,还是有资格参与朝廷的大事的高官。这个就好比《人民的名义》里的侯亮平发现省委书记沙瑞金的问题后不请示不汇报直接把人扣下并给沙停职一般。这个胆子不是一般的大,血也不是一般的热啊。这样做的结局显而易见,元稹直接就被拿下,罚俸一季,追赴西台。直接给调回长安听后处理了。刚才说的东归也就是这个时候从洛阳回长安的路上。
这个背景讲清楚了,我相信春鸠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鸠的意象,在古人文字之中常有无志小人的意思。庄子的逍遥游中有云:“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 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百舌也叫乌鸫,叫声宛转悠扬,人们常常将其与八哥一起养。取其叫声优美。而斑鸠的叫声则是单调的如格子一般的咕咕声。元稹在春鸠此诗中,以百舌自况;表明自己的才智无人赏识,却不得不与春鸠一般聒噪而没有志向的小人为伍。前四句的意思明显。后面四句,其实是后面春蝉诗的主旨,也是一个与元稹后来的心路历程颇有关联的故事……
之前说到,春鸠的写作时间应该是元稹因为事发而从洛阳东归长安的旅途中。那么这个旅途中发生了什么呢?有一件真的有些涉及到“道德的沦丧和人性的扭曲”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不算很长的旅途中——敷水驿事件。敷水驿的位置应该在现在的华阴县夫水镇,洛阳到长安的话应该是进入潼关前的最后一个大驿站了。元稹正是在在这个驿站碰到了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事情。我直接引用一段旧唐书的记载:“(元稹)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士元追之,后以棰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作为二十四史之一的旧唐书中的这段描写可以说是相当的戏剧化。元稹临时住在敷水驿的上厅,也就是上房。这个是监察御史的权利。《唐会要》中有明确规定。就算是中使——也就是皇帝的使者也需要和他分先来后到。所以当时的宦官刘士元与他争房间其实是一种跋扈的行为。而刘太监为啥这么跋扈呢,很简单,他是和中晚唐第一大太监仇士良一起来的。仇士良其人熟悉中晚唐史的都会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宦官在这段时间之内可以说是超越了后来魏忠贤几倍的存在。仇公公一生杀二王,一妃子,四宰相;这个狠角色足足在中晚唐跋扈了二十多年。而且当朝的皇上唐宪宗李纯正是仇士良侍候长大的太子。这种角色,难怪他手下的刘公公敢踹门吓得元稹没穿鞋,穿着袜子就跑了,还被用马鞭打伤了脸。最关键的是之后的处罚更是让人瞠目。皇帝根本就没问谁对谁错,直接就把元稹贬到江陵做士曹参军。虽然士曹参军的品级与监察御史差不多,但是这明显是贬官。况且元稹之前的罪过已经处理过,罚俸一个季度;这次贬官又寻旧过错并超常规的从严从重处理。这个对于元稹的打击可就是非同凡响的了。从个人的角度推断,其实元稹这一次与宦官势力的冲突已经彻底的结束了他可能上升的仕途。中晚唐从宪宗开始,朝堂的势力已经基本被宦官和藩镇把持了;就算是经过短暂的元和中兴,唐王朝的末路也是难以避免的。而元稹之前在东川就已经得罪了天下藩镇,这次又得罪了大宦官仇士良。不被贬谪又能怎样?
所以说这个时候的元稹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而春蝉这首诗就是他在贬谪的处理明确之后,从长安到江陵赴任的途中写的。而春鸠的那首诗的后面四句的意思也就出来了。
犹知化工意,当春不生蝉。
免教争叫噪,沸渭桃花前。
春天本来就没有蝉,蝉是从夏季开始到秋季才会大量的出现的。那么这里的春蝉指的是啥呢?很简单就是那些飞扬跋扈的宦官。汉时侍中、中常侍加黄金璫,附蝉为文,貂尾为饰,后因以蜩蝉指宦官。这个意思其实就是,我知道老天爷的意思是春天是没有蝉的,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太监。只会在我面前瞎叫唤。
而整个春蝉诗的意思也可以做如下解释:
我自东归日,厌苦春鸠声。
我从洛阳回长安就是因为被小人害的。
作诗怜化工,不遣春蝉生。
这里的怜应该是做遗憾讲,我写诗遗憾造化工巧,你不应该搞出这些宦官(蝉)啊。
及来商山道,山深气不平。
商山道是从长安到江陵的必经之路,也说明了我在被贬谪的道路上颇有些不平之气。
春秋两相似,虫豸百种鸣。
这句话其实暗含诅咒,虫豸是无法过冬的,所以春天到秋天你们就先鸣叫吧,看你们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风松不成韵,蜩螗沸如羹。
在这美好的季节里,清高的松树在风中的声音也显得如此清冷,哪里比得上知了们疯狂的叫声。
岂无朝阳凤,羞与微物争。
何况又没有朝阳的凤鸟,也不好意思和这些小小的虫子争着发声。
安得天上雨,奔浑河海倾。
荡涤反时气,然后好晴明。
最后这四句就是泄愤似的慨叹,干脆来一场大雨,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冲干净得了。这样才会有清明世界。
这么一看,大才子这是在隐晦的骂奸佞小人和跋扈判官吧。
如果故事到这里,那么这么一个嫉恶如仇又被邪恶势力疯狂打压的才子当然是一个高大上伟光正的形象。但是,还是得说但是,这次贬谪也许是元稹个人心路历程的一个转折点。其后的十几年元稹都是在各个州县轮转。也正是在这些轮转中,之前说到的元白之间的差异开始凸显。能够作为儒家正道的白居易谨持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原则,而元稹则在自己所谓的积极奋斗中逐渐的开始迷失。虽然现代的学者卞孝萱等人纷纷辩白,但是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都将元稹后来的复出为相归因为结交了宦官崔潭峻、魏宏简;同时巴结元和六年调任江陵尹的严绶的结果。如此看来,试图通过创造条件也要达到理想的元才子还是迷失在自己的理想里,也终于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说句题外话,历史就是历史。俺最讨厌意气之争与口舌之辩。所以要想辩白元稹没有变节,也得写点儿文章拿些干货出来参酌。否则俺便学习马亲王对待杠精的态度了——Not care
何况又没有朝阳的凤鸟,也不好意思和这些小小的虫子争着发声。
哪里是没有朝阳的凤鸟,只是不屑于和这些小小的虫子争着发声。
作者应该是以“朝阳凤”自比吧
其实我的意思是也是这样,元稹是在自己离开长安的商山道中写的。所以这里朝阳凤确实也是自况。而自己走了,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和太监争鸣了。
年年今夜尽,机杼别情多——唐诗论情之杜审言其一
开了好多个坑,没想到唐诗论情反而是写的最少的。只写了元稹和罗隐,但是写起来经常就收不住手。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名垂千古的大诗人有太多的人谈论作品与仕途,却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在人生逆旅之中的即情即景吧;而一旦转换一下角度,那么就会发现其实这些大诗人在其中的悲欢喜怒都是如此的真切。而每一个之后吟诵如歌的作品之间也有着如此充盈饱胀凡人情愫。
这次的主角是杜审言。名气不小,但是却大半是因为孙子太有名。这个不是骂人话,只是因为他的孙子确实很有名。按道理说,他的祖上也是千古留名的人物;是秦皇汉武之后第一个再次结束华夏之乱世的人物。遑遑几百万字的三国演义,就是他的祖宗杜预结束的。而相比于晋当阳侯杜预,他的孙子的名声大了几个数量级都不只。因为他的孙子是诗圣————杜甫。所以目前还能查到一些资料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孙子,连闻一多讲唐诗也是从他孙子讲到他。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格律诗,绝起于律,五先于七。也就是说,五言律诗是最早的格律诗形态。而杜审言是最早的五言律诗正朔。换个更容易懂得的说法,大唐盛世的近体诗的溯源就像拿着杜甫家谱找爷爷……
杜审言的身世,资料并不多。连生年都尚有争论。仕途就更是蹉跎蹭蹬。虽然文名颇显(文章四友自不必说,后来做到修文馆直学士也是众望所归)。这个经历似乎颇有些像我之前写的晚唐怪人罗隐。但是细究起来却并不一样。罗江东一生并未获得真正的朝廷认可,最后托庇与钱镠;可以说是并未显达。但是杜审言最后是以著作郎的身份辞世的,这个职位按唐制是从五品,听起来也不过尔尔。但是唐制尤其是在高宗武后年间,三品就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再往上就是非常规官职了),从五品几乎可以说是中级官员的巅峰了。更不用说著作郎常被称为朝廷的“大手笔”;映射到现在,几乎就是纯粹文学之人的顶峰了。这个自然不是罗隐能比的。
杜审言的仕途,按照正史所言,几个关键点;进士出身,初为隰城尉,累转洛阳丞,坐事贬吉州司户。这个几乎就是杜审言五十多岁的时候所有的仕途简历。隰城尉从九品,洛阳丞从七品,司户参军按照吉州的大小来说,上限是从八品。这三十多年的仕途,到了年逾耳顺的时候又进二退一的回到了原点…… (说来也巧,据考证,杜审言遭变的那一年也正好是戊戌年(公元698年),距今天也不过二十二个甲子而已。)
单就这个履历看起来,确实也够让人唏嘘的。但是这前面大半生的蹭蹬换来的却似乎是一段可以推测为安定的幸福生活。杜审言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中进士,从隰城开始自己多年的州县小官生涯,直到累转升迁到洛阳县丞。这个期间他经历了结婚生子,陪伴他的应该是元配薛氏。而且根据后来杜甫写的继室卢氏的墓志推断,在这段时间里,杜审言有了三子、三女。杜审言生年大约在公元646年,中进士已经二十五岁。按照清华大学教授谢思炜的推断,杜审言结婚应该已经年届而立,也就是公元675年。和唐代同时人相比,三十岁结婚虽然并不算逾礼,但确实也是比较晚婚了。杜审言升迁洛阳县丞的时间并没有定论,但是一般来说,根据考证,早则公元690年,晚则696年。在这期间,杜审言的经历自然就是累转,隰城尉只是一个起点,按照杜审言自己的诗,似乎还在蜀川、江阴都做过官。也就是说杜审言在结婚之后的时间里还是以宦游为主。唐代基层官员宦游是个比较普遍的现象,而且往往携家带口至属地上任。所以此时的杜审言很有可能是携妻挈子的宦游,这种颠沛流离的感觉确实并不怎么好。而且如果细究起来,按照唐代官制,县尉这种小官一般是要在任期满之后回京城待选的。然后等到新的任职就再次宦游。所以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杜审言带着薛氏过这种旅途之中的日子,辗转江南、蜀中,然后薛氏还能为他生下三子三女实在是让人颇为感佩。能够推测出的似乎应该感情不错,虽然并不见得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但至少也是共患难了。按照杜审言的做官路线,薛氏似乎应该是他在隰城尉期间结合的。隰城就是现在吕梁地区,当时是河东道。河东薛氏的郡望在当时看来似乎也应该并不寒酸。所以薛氏应该是经历了杜审言的前半生官途,直到杜审言已经在洛阳安定下来了之后便离他而去。
从这段经历看,五十多岁之前的杜审言,值得安慰的似乎也就是这一大家子人和不离不弃陪着自己东奔西走的薛氏了。至少这个时候他的情感应该是比较饱满的。也许这个时候可能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间————就像令狐冲老是怀念自己内力、剑法无一所长的日子。
杜审言初任隰城县尉,这个职位是唐代进士常见的仕途起点;而且隰城是河东道汾州城的治所所在,虽然不是畿县的关键地方,但至少也是上县。所以说杜审言的起点并不寒促;只是如果按照他后来自己诗中的地点游历,那基本上就是没有升迁甚至是略有屈就的宦游。蜀州也还罢了,并没有他具体职位,蜀州也算是个州府所在;而江阴则最多是常州的属县,常州的治所在晋陵;就算是升到了县丞,那也不过是毫厘之进。相对他的同年进士也是好友的苏味道(在公元694年已经首次拜相)简直是不啻霄壤。而且有人考证推断,杜审言很有可能是苏味道在天官侍郎任上提拔回洛阳县丞任职的(天官侍郎就是吏部侍郎)。当时时代的大背景是武则天已经称帝,所以此时的东都洛阳已经全面替代了长安的政治地位。洛阳县丞也是很有前途的跳板。
杜审言这段时间的诗歌创作也很有意思。和他后期多是应制诗不同。这段时间的诗歌,大多数都是很接地气的文人情结之作。
以这首七夕为例。
七夕(唐·杜审言) 白露含明月,青霞断绛河。 天街七襄转,阁道二神过。 袨服锵环佩,香筵拂绮罗。 年年今夜尽,机杼别情多。
首联是写景,先通过天空的景色描写规划了一个七夕的意境。接下来的颔联承上启下,表面上看起来是和颈联浑然一体的京城七夕即景的回忆,但是实际上却是承接之前首联的天空景色。天街是双关,即可以说是长安城的大路,也可以说是毕宿和昂宿之间的星空;阁道也是双关,既可以说是长安城酒楼临街的赏景回廊,也可以说是奎宿的阁道六星。这个手段实在是意味非凡,亦真亦幻。结合颈联的艳装美女的描述。杜审言作为一个宦游四海的小官怀念京城繁华的情绪跃然纸上。尾联的结句其实是最关键的情绪体现,而且也是语带双关。年年今夜尽,机杼别情多————表面上说的是牛郎织女当夜聚散的惆怅;内里实际上却略带庆幸的描述自己的感觉。在长安那样的天上人间一般的生活中不过是聚少离多的悲剧,只有在眼下的家庭生活中才是幸福而满足的。 同样是写七夕,这首七夕就和杜审言后来在京城写的应制诗《奉和七夕侍宴两仪殿应制》有着天壤之别。应制诗中一派怨妇口气,就算是掺上美人香草的贬谪文人口味来看也觉得别扭。
杜审言的诗歌流传号称有十卷的文集,但是却散失的只剩下了43首诗。而这43三首诗之中又大多是应制和文人酬唱。而其中可以勉强提到夫妻之情的甚少,只能根据诗中的蛛丝马迹来推断他在这宦游之中的心情了。大体上看起来,杜审言在薛氏陪伴期间的诗作还算是清新向上,虽然仕途的挫折和长期的屈居僚属让他的心情不畅,但是却并没有太多的怨怼之心。
再举一首五言律诗的例子,这首诗也是杜审言曾经宦游蜀中的例证。也正是因为这首诗,才会有了一个学界著名的公案。
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唐·杜审言) 五言律诗 押文韵 行止皆无地,招寻独有君。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 露白宵钟彻,风清晓漏闻。坐携馀兴往,还似未离群。
先不说这首诗的背景,仅仅只从字面意义上看。杜审言的表现就算是拿到现在的焦虑中年人身上也很具有代表性。首联从行止无地的窘迫中说起,引出了自己对于请客主人的倾慕。而请客的主人应该也是和杜审言志气相投的朋友,只有在主人的招待之处才没有行止无地的窘迫感。那么行止无地的原因是什么呢?表面上的意思是因为仕途窘迫而带来的焦虑感;实际上却是一种对于长期的基层工作所见的一种无力感。人到中年,并不像少年人一样有充沛的改变世界的激情,对于基层的不平之事自然就会有着深重的无力感。而在这种状态下,有志趣相投的朋友饮宴自然是求之不得。 颔联写的是饮宴中的感觉,酒过三巡,酒兴已来;就算是醉而累月也值了;而这个时候的感觉,便如置身云中,身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过是浮云了。这里的月和云二字,是一个绝妙的无情对——字面有意成对,而实际上却另有含义。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够有颈联的清旷之感,其实也说明其实诗人并没有全醉。 最后一句也是重点,表面上的意思是我会带着这次欢聚的余兴而回,就像我从来没有走一样。冠冕堂皇的告别致辞。但是实际上呢,却是趁着还没有醉而累月,便匆匆归家了。 这个场景我们试着还原一下,诗人参加的欢宴其实是与自己意气相投的朋友的,可以让自己从烦心的基层工作和看不到希望的仕途中暂时解脱出来。酒也尽兴,景也怡情;但是却还是要赶回去,哪怕用尾联的漂亮结句脱身。这个味道怎么这么像撒狗粮……可见,在这首名诗的背后品味出的是鹣鲽和谐,琴瑟情深的个人感情生活。
而关于这首诗的公案就更有意思了。说到这首诗的公案,不得不提另外一首更出名的五言律诗,就是大家耳熟能详《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唐 王勃) 五言律诗 押真韵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诗除了留下一个华语的千古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还留下了一大堆的疑问。光是题目就有一堆的说法,比如有没有送字,是蜀川还是蜀州。而且最关键的是这首诗送的是谁?迄今为止也没有一个大家认可的说法。杜少府是谁?这个问题曾经有无数的大家在历史的断壁残垣里寻找答案而不得其解。终于有专家根据上面的那首杜审言的诗《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作为一个重要佐证推论杜少府就是杜审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简直就是一个奇妙的谶语。王勃和杜审言两个天才诗人在命运的支配之下几乎走了一样的路。王勃少年成名,却因为在宗室争斗之中因为《檄英王鸡》而被构陷落魄,之身在蜀中游历。后来又因为杀官奴曹达而牵连父亲贬谪越南。最后王勃在从越南返回途中死于溺水时的惊悸。而杜审言则是在杜少府之任蜀州之后,一贬为吉州司户,终贬峰州,也是越南。最后也是死在越南回来之后两年。二人的宦游之路都如此相似,确实也令人唏嘘。
再回到杜审言的《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诗之上,这首诗的公案在于临津这个地名的考证。说来也有趣,当专家试图考证这个临津地名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们能确定的杜审言去过的地方附近居然都有一个叫做临津的地名。杜审言的仕途是从大唐汾州的西河县尉开始的,在这个期间他写了诗叫做《经行岚州》。这个岚州就在汾州旁边,而且岚州就有一个临津县(现在的山西吕梁临县)。杜审言可能宦游的另外一个地方就是江阴,因为杜审言有诗《重九日宴江阴》和更出名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这个江阴所属的常州辖内也有一个叫做临津的县(现在江苏宜兴)。最后就是可能出现的蜀地之中,在剑州也有一个叫做临津的县。于是乎这个公案变成了专家们众说纷纭的沃土。直到后来唐诗考证学的大家陶敏先生从汗牛充栋的唐代墓志中找出了关于始州临津令郑方乔的点滴记载,这个公案才算是被部分证明。进而也间接的证实了杜少府其实就是杜审言。
以上面的诗文举隅和身世推断来看,杜审言的前半生还是以宦游为主。虽然日趋下僚,却有着薛氏与儿女相陪。尽管宦游的旅途辛苦,但却也还是夫妻和美的日子。然而在杜审言的仕途有了起色,快五十岁的时候被提拔到了洛阳县丞的时候。薛氏却撒手人寰。就如同命运的玩笑一般,很快杜审言的仕途也要开始跟着调整了。所以说初唐诗人杜审言的人生轨迹中仕途与家庭就像是两个峰值无法重合。底部却相对趋近的曲线,很快他就会尝到命运无情的拳头。
龙沙即此地,旧俗坐为邻——唐诗论情之杜审言其二
书接上文,杜审言的仕途宦游其实是有转折点的。他从二十四五岁中进士,初任西河县尉开始;直到五十多岁的时候进入洛州洛阳县做县丞。这其中历经了一个人人生的青年、中年、壮年直至老年的初始。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自然也会经历一个从立志到幻灭的过程。从刚中进士时候的踌躇满志,到宦游之初的四海壮志,再到中年时节仍无起色,渐渐掉队的仕途。这个也是一套非常有意思的心路历程。虽然这其间的杜审言的感情生活因为薛氏的存在似乎看起来还是比较完美的。膝下也是儿女成行;但是作为一个颇有抱负的世家文人,这些似乎都是命运的赠品,而不是他最想要的礼物。
正史有云,杜审言是累转至洛阳丞。累者,自然是多次改变做官的地方和职位。而从县尉到县丞的这二十多年仕途,已经没有可以查找的资料。真正能够考证的,就是他的那些诗文。根据诗文,大概有一个这样的轨迹。杜审言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从西河县尉的任满,回长安待选。然后很有可能随着族兄杜易简的外任步伐,谋了一个蜀中的县尉位置。好像有专家考证说是眉州通义县尉。这个官职就很有意思了。按理说,初任官作为仕途起点,西河县尉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选择。从唐代士人一般的初任官来看县尉是一个符合读书人身份的官职,也是很有希望升官的位子。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唐代基层官制和简单的地理志知识。
唐代地方官在县一级一般会有四个职级的官员,再往下就是小吏了。而这四个职级只有三个是可以由士人担任的。主簿仅仅只能由吏员提拔充任。而其中县令为尊,县丞次之,县尉再次之。
职名 职能 实权 品秩
县令 掌导风化,察冤滞,听狱讼 1 正五品上到从七品下
县丞 县令B角,暂代或者副署 4 从七品上到正九品下
主簿 常规事务,流外任之 3 从八品上到从九品下
县尉 分判众曹,收率课调 2 从八品下到从九品下
根据上表可以初步了解。
然后还要知道的是唐代的地理志知识,也就是说县是分层级的。不同位置的县,职级不同。按照地理、户籍和经济等因素综合考虑划分为七层,依次是赤、畿、望、紧、上、中、下。而随着层次,县里官员的品秩跟着变化。比方赤,也就是京,首都县。所有的县官品秩是最高的上限。所以随着任职位置不同相应的品秩也不同。
明白了上面的道理,那么我可以把杜审言初任官职的西河县查出来,是汾州治所,也就是地区行署所在地的县。同时这个县的级别是望。而再看一下他调任的眉州通义县的级别,通义县也是眉州治所,这一点半斤八两。只是通义县自身的级别是紧,稍次于西河。再加上眉州的级别要差于汾州,所以地域上是降低的。但是望和紧之间县尉的职位并无品秩的差异,所以总体算起来杜审言算是平调。
唐代的官制,县级官员任期一般四考也就是四年。四年任满后回京待选。不少士人回京之后要赋闲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够再得到新的任职。这一点杜审言似乎是还是比较顺利的。所以到蜀中的任职对于他来说并不算是太大挫折,最多只能算是积累资历。上篇文章说的七夕那首诗就很有可能是在蜀中的时候做的。同时根据上一篇文章的考证,另外一首在蜀中做的诗《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其实是暴露了他当时的仕途之中的不顺利。似乎和同僚相处不甚融洽,所以才会有“行止皆无地”的感觉。但是因为此时还有郑明府(明府是县令,少府是县尉)这样的志趣相投的朋友;而且感情美满在薛氏的陪伴下家庭生活幸福。所以此时的杜审言还算是比较正常的感觉。
但是杜审言仕途生涯可以考证的第三站似乎就没有那么愉快了。首先,江阴并不是常州治所,常州治所在晋陵。虽然因为江南较为富庶,所以望县不少,江阴就是望。也算是平级调动吧。但是如果从时间上推断,这个时候的杜审言也许是熬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得到了这个任职的机会。唐代官制,县官满任之后需要过一定的时间才会再有官职;这个叫做守选,一般不少于三年。杜审言上一次从西河县尉转任蜀中似乎并没有等这么长时间。有一个很有趣的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朝中有人,此时负责核定外官守选时间和考核结果的就是杜易简——杜审言的族兄。而到了杜审言从通义县尉任满再去守选的时候,杜易简早就已经被贬谪到开州司马忧愤而死了。所以这次杜审言的仕途没有那么顺利了。按照估算。从公元679年开始杜审言似乎就已经从通义县尉任满回洛阳家中待选了。而在这期间,杜审言的长子也就是杜甫的父亲杜闲应该已经出生。所以这段时间应该是杜审言最难熬的时候,携妻挈子的同时自己又在等待任职的守选期间。按照普通的唐代县尉俸禄估算,月收入有足足两万钱。失去这样的的一大笔收入,又有妻子和儿子;估计杜审言这段时间应该是比较窘迫的。所以他应该是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只能等待三四年时间,选一个还算富庶的江南县城作为自己的目标。不过按照唐代的考核办法看,估计这个资历的杜审言应该至少能提升一些。那么刚才列出来的四个职级,稍微提升一下的话也就只能是县丞了。按照推断,杜审言是在四年之后担任了江阴县丞。而且他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当年最出名的那个杜并应该就出生在江阴。
杜审言在江阴的主要生活似乎是由两首诗来概括的。和之前的诗文的感觉不同。这些诗文之中似乎逐渐的开始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了。先看那首最著名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吧。这首诗被写《诗薮》的胡应麟评价为唐五律第一。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唐·杜审言) 五言律诗 押真韵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照绿蘋。 忽闻歌苦调,归思欲沾巾。
这首诗被著名的诗论《诗薮》作者胡应麟激赏,和他的孙子杜甫的《登高》一起分别被评定唐诗五律和七律的巅峰。现在可以拆开来看看这首诗中的蕴蓄。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这个首联就有一种孤独的美感。这里的独有xx人,其实是这样的一个句式,南华经中有云:“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独有其实是特立独行的意思。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这里的宦游人的说法和之前王勃的赠诗相类。这个句子描述的是一个特立独行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宦游的体制内碎催,却惊异于春天的到来,又是一片生机勃勃景色。所以太阳照常升起,花儿按季开放————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这个颔联的景色很美,也是很有动感的春天物候;就像一段清新的万物萌发,海上日出的视频一般。前两句,合在一起看,先丧一下,再阳光一下;颇有些小清新的意味。如果仅仅是前两句的境界,最多也就是宋诗中的性灵一脉。但后面两句呢,把之前的小清新转化出了沉郁顿挫的味道。不过需要仔细推敲了才行。
颈联看似也是两个景色,而且是承接颔联的。春风唤醒了可爱的黄鸟,阳光照亮了水面的青萍……但是这却只是字面意思,黄鸟与绿萍,对仗工整却又各有深意。黄鸟不仅仅只是黄羽啾啾的可爱宠物,它是有象征意味的。诗经有云:
《绵蛮》微臣刺乱也,大臣不用仁心,遗忘微贱,不肯饮食教载之,故作是诗也。「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绵蛮黄鸟,止于丘侧,岂敢惮行,畏不能极。」
所以黄鸟的意蕴,是微臣刺乱。也就是说,小官讽刺朝廷的乱象譬喻。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力发声。而绿萍,其实就更容易理解,萍的意象在古代诗文之中需要看颜色,一般来说,红色的萍是祥瑞级别的好兆头;而绿萍呢就是比较标准的漂泊流转的人生象征。而这一联的意思也就很清楚了,我不过是一只被春风唤醒的黄鸟,不过是一片阳光偶然照到的浮萍。 这颈联一解,最后一句就好理解了。这个场景之下,听到悲苦的乐声还能不思归而泪水涟涟吗?实在是触景生情,睹物神伤吧。而整首诗也正是因为这后面两联,整体提升了境界。一个累转基层官位的有实际能力的小官;想要忧国忧民,却又只能像黄鸟一样止于丘阿。虽然看见早春已至,物候更新,却也只能听着悲苦的乐调暗自伤心。
如果说上面的那首诗的解读还有些牵强的话,那么杜审言在江阴的另外一首诗就更可以明显的感觉出他的情绪来了。相互参照着看,足可以证明之前的推断。
重九日宴江阴(唐·杜审言) 五言律诗 押真韵 蟋蟀期归晚,茱萸节候新。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 高兴要长寿,卑栖隔近臣。龙沙即此地,旧俗坐为邻。
这是一首重阳节的饮宴诗词。和之前的那首律诗比起来,这首诗的名气没有那么大。但似乎比前一首的牢骚味道明确了很多。再来解析一下吧。首联蟋蟀点出秋季,茱萸引出重阳。看起来很自然,但是其中的典故依然会有些小的意味。蟋蟀在《诗经·唐风·蟋蟀》中是一种明确的意象,自带时光流水、逝者如斯的味道;同时呢又有刺晋僖公“俭不中礼”的意味——也就是说领导太抠了的意思。根据杜审言此时的位置,这个牢骚很有可能是因为俸禄分少了吧。颔联之中,青女月是秋月的代称,无他深意;但白衣人这个典故就很有意思,典故里重阳节白衣人送酒,送的对象是隐士陶渊明,送酒的白衣人是江州刺史王宏。前面这四句合在一起,我都很怀疑这个重阳节的饮宴是杜审言从州长官那边要来的机会吧。颈联开始正式牢骚,这里的高兴是指的高雅的兴致,要的意思是和、会同。也就是说高雅的兴致天生伴随着长寿,而卑小的我却和那些天子近臣的朋友之间总隔着很远。此时,当年同时号称文章四友的苏味道、李峤和崔融都已经是京官,其中李峤是给事中,苏味道是关键的考功郎中,就连崔融都已经是著作佐郎。和这些人相比,杜审言的小小江阴县丞确实也不值一提。 最后一句当然还是点题的题眼——龙沙即此地,旧俗坐为邻。这里的龙沙一说意蕴很深,这个典故出自汉书的班超班定远:
《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何熙〉赞曰:定远慷慨,专功西遐。坦步葱、雪,咫尺龙沙。慬亦抗愤,勇乃负荷。
龙沙这个词在这里真实的意味指的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地。这尾联的意思就是,我能够立功的龙沙之地就算在这里;我也只能入乡随俗的和这些平凡的朋友们泯然众人了。诗文之中的消沉意气,那怕是重阳佳节的欢聚饮宴也抵挡不了这浓重的有志难伸的惆怅。
这个时候的杜审言心境在以上的解析之中已经可以管窥。此间的杜审言已经开始感觉到了自己仕途上的沉沦。而为了妻子儿女又不得不寻找俸禄优渥的江南任上。这段时间的杜审言,似乎已经有些消沉,毕竟在江阴县丞任上,他已过中年……
古语常说,否极泰来。江阴任满,已届中年的杜审言却已经开始有了转机。在江阴这样的富庶州府俸禄应该颇有积蓄(初唐时节,州县官员俸禄由公仓孳息提供,所以富庶的地方收入可以数倍于同品秩的京官),回到家中守选的等待中也没有那么窘迫。同时也等来了好友苏味道出任吏部考功员外郎的好消息。根据专门研究杜审言的学者陈冠明考证推测,在公元690年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杜审言很有可能在长安得到了京官兰台正字的任职,这里的兰台在唐代就是秘书省的代称,正字是比校书郎稍低一个级别的官职。不准确的简单类比一下,就像是中央办公厅的秘书。虽然职位并没有高多少,薪水比起县尉来还少了不少;但是却已经算是要职,同时也是唐代官员升迁的起跑线之一————时辈皆以校书、正字为荣。也就是说,人到中年的杜审言总算是开始找到了仿佛上升通道的入口。
而人生不得意事常十之八九。薛氏终于在杜审言似乎将有起色的时节里撒手人寰。留下了三子三女,大的杜闲(也就是杜甫的父亲)才不过十一二岁,杜并才八岁,最小的杜专甚至只有两、三岁。这样的局面,一个中年鳏夫是无法长期应付的。所以在薛氏死之后一年,杜审言续娶卢氏。这个时间已经是公元692年。卢氏大约18岁,此时的杜审言已经是四十六岁的中年大叔了。这个年龄的反差看起来很不和谐,但确实当时的一种社会常态。唐代女子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而常有杜审言这样的大叔续娶十七八岁的女子为妻的。
卢氏的出身因为后来孙子杜甫撰写的墓志而有非常明确的史料。
五代祖柔,隋吏部尚书、容城侯。大父元懿,是渭南尉。父元哲,是庐州慎县丞。
也就是说,也是上几代显达的世家子女,而且正好本朝的出身和杜审言相仿。也算是门当户对。
续娶的事情似乎把薛氏去世的问题解决了。但是很快,兰台正字的任期也满了。糟糕的是朝中的强助,考功员外郎苏味道虽然爆发短暂的登上了宰相的位置,但却最终因为政治倾轧而被贬谪为集州刺史。结果带累得的杜审言直到他于公元697年被召回京城任吏部侍郎的时候才有了下一个机会。
不过这个机会苏味道还是没有辜负老朋友的。出手就是洛阳县丞的坦途。此时的朝廷已经是武后帝号。严格来说此时已经是武周了。所以洛阳县丞就是首都的二把手地方官。这个位置混得好的话是很容易登堂入室的进入中层官员上升通道的。虽然此时的杜审言已经五十岁了,但是只要能抓住机会还是很有可能走到五品以上的中高层的。可是杜审言的人生曲线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基本规律上,家庭相对和美的时候,仕途便必然下行。 在公元698年,这个看起来很有希望的洛阳县丞的职位却被杜审言坐事而贬为吉州司户参军了。杜审言被贬的原因并没有清楚的记载。只有陈子昂在《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中隐晦的提了一句:“群公爱祢衡之俊,留在京师;天子以桓谭之非,谪居外郡。”这里面的两个典故很值得玩味,祢衡祢正平,三国演义里耳熟能详的击鼓骂曹的二愣子文人。桓谭的典故就生僻了许多,后汉书里的记载如下:
《后汉书》卷二十八上〈桓谭冯衍列传·桓谭〉 桓谭字君山,沛国相人也。……世祖即位,徵待诏,上书言事失旨,不用。后大司空宋弘荐谭,拜议郎给事中,……其后有诏会议灵台所处,帝谓谭曰:「吾欲(以)谶决之,何如?」谭默然良久,曰:「臣不读谶。」帝问其故,谭复极言谶之非经。帝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
这个也是一个直言不讳的倔强文人,而且对于谶纬影响国家政事决策深恶痛绝。结合着两个人的事迹看来,杜审言被贬的原因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公元698年的政治形式相当复杂,此时的最高统治者武后正处于立谁为嗣的焦虑期。究竟是立武氏家族的侄子还是立自己的亲儿子。而此时的武家侄儿为了争取天后的好感,四处搜寻海内祥瑞进献。以杜审言的书生脾气,很有可能是对这些个伪造的祥瑞、谶纬不屑一顾,而此时的洛阳县丞的位子让他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一旦发声,那么这种祢衡式的书呆子也就像桓谭一样开罪了最高统治者。那么此时的苏味道已经身居相位,为何不救杜审言呢?苏味道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号是“苏模棱”,著名的模棱两可的典故就是从他而来。性格并不强势,而且上次苏味道被贬集州刺史也是因为立嗣的纠纷。所以这次苏味道是不太敢插手的。
所以对于杜审言来说,正常的上升通道又一次被关闭。他的仕途似乎又要回到从八品的司户参军上。尽管杜审言赴吉州时有京城名士四十五人送行,并一一赠诗;但是这一次的打击还是让杜审言又开始消沉起来。陈子昂的记录中描述:
“杜君迺挾琴起舞,抗首高歌,哀皓首而未遇,恐青春之蹉跎。且欲攜幽蘭,結芳桂,飲石泉以節味,詠商山以卒歲。返耕餌術,吾將老焉,群公嘉之,賦詩以贈。凡四十五人,具題爵裏。”
这样的表现不免让人唏嘘。不过想想也有道理,杜审言此时已经年过五旬,好不容易走上了仕途正道,却又因为自己的直言被贬谪吉州司户;已经打开的希望之门重新又关上了。而之前随着自己奔波却鹣鲽情深的薛氏却已逝去;陪伴自己的只有小了很多续弦卢氏,似乎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的这种自杀智障的行为(这个后面会在解析杜审言其他诗词的时候提到)。这样的漫漫右迁路让人一想起来就意志消沉吧。
但是对于杜审言来说,似乎他孙子的那句话都可以映射在他的身上————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在这样的仕途挫折之中,杜审言的诗文却越来越精纯,越来越有味道。不过,对于杜审言来说,他的人生其实还只是开始了第一次贬谪打击;这一次打击将会因为一个悲剧而转化成喜剧……
自怜春色罢,团扇复迎秋——唐诗论情杜审言之三
书接上文,杜审言左迁吉州司户参军其实从官阶品级上分析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从二十四岁中进士起,起点是从九品上的望县西河县尉。但是到了担任从七品上的洛阳县丞的时候已经算是一只脚踏进了中层文官的门槛。而吉州算是三万户以上的上州,这里的司户参军是从七品下,品级上似乎只低了一级,仿佛不应该那么伤心消沉。但是如果综合得看一下就知道杜审言有多郁闷了。 首先,洛阳县丞任满不出事;就凭着当时已在相位的好友苏味道,估计进入中层文官的行列,做个员外郎甚至是郎中的清贵职位是手拿把攥的。可是到了吉州,虽然也算是富庶所在的江南;但是毕竟天高皇帝远,机会全没了。 其次,吉州司户参军,表面看起来品级只降了一级。但是在州府之中,这算是功曹参军的位置把已经踏进中级文官阶层的那一只脚又收了回来。一州之中,上有刺史,别驾;下有司马、录事参军都是领导。这个和县丞的清贵职位不同,已经变成实际办事的人员,需要接受层层级级领导。在实质上已经重新又变回了基层官员。
所以,杜审言的送行诗之中有一首特别沉郁顿挫的可以拿来看看,体会一下大诗人当时的心境。
送杜审言(唐·宋之问) 五言律诗 押庚韵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 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
相比于宋之问,杜审言在史书上的名声要好很多。至少没有官场小人之嫌。但是宋之问的这首送别杜审言的诗还是很值得一看,安抚左迁朋友的同时,自带一股沉郁顿挫的悲凉气质。让挚友左迁的旅途看起来不那么凄然,让送行的自己凭空有了一种悲愤的气势。 首联先说明因为个人原因我没去送你。这一句的关键是嗟,惊叹和哀婉都蕴蓄在这个象声词中。颔联的“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不仅有“千山君独行,何必相送”的豪壮,也还有“月亮走我也走”的依依不舍。颈联和尾联连续用典,用的都是含蓄之中透出一股愤懑的故事。屈原的故事为大家所熟知,这里不再赘述。孙楚也是西晋著名的被搁闲的文人。个人看来这里面似乎对于杜审言还是有所劝勉的,屈原凭吊一下就可以,不要傻到学他慷慨赴死;学也只能学后来熬出机会否极泰来的孙楚。最后一联更是把宝剑流落人间的典故比喻明珠暗投,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不过说个题外话,这里面所提到的孙楚在中央的最大官职就是著作郎;和后来杜审言的追授官职————也是他一生中得到的最大的官职差不多。这个情况在过去的文人之中称为诗谶,也就是戏言成真。
好了,我们似乎可以试着揭开杜审言在吉州的岁月了。五十多岁的州司户参军,就和《我的团长我团里》里龙文章那个三十五岁的中尉一样。司户参军是唐制州府中功曹参军的一类,如果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个上州功曹参军的职务还算是不可限量的登龙阶梯之一。但是对于五十岁的杜审言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下坡路的起点。而且上州的司户参军应该是两人,按照新唐书的说法,另一个人是郭若讷,是后来坑害杜审言的主谋。这一点还是有点蹊跷的,陷害同级ab角官员所图为何?两个人的活我构陷一个,那还不得把剩下的活都干了。所以旧唐书的说法似乎更经推敲,郭若讷是员外司户,也就是超编的司户。这个员外司户更有构陷杜审言的动机。
再看看整体的事件描述吧,杜审言698年贬吉州司户参军。在吉州的工作岗位上与同僚不和,结果被上司州司马周季重和虎视眈眈的候补司户郭若讷所陷害,下狱收监不说,还要想办法用其他的事情定成死罪。候补司户的这番阴谋似乎是很有动机的,那么司马周季重的动机呢?这个似乎也是一个需要考证的问题。这个等待事件结束的的时候我再揭开谜底。
反正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杜审言因为上司和候补同僚的合力构陷,而被捕下狱。那么大概是什么罪名呢?我们可以推测一下,首先绝对不是公事的罪责。因为《唐律疏议》之中的说法很明确,如果功曹参军犯的是“判断有失”的公罪,那么长官是要作为第二从也就是从犯连坐的。所以周季重显然不可能引火烧身。而私罪下狱而又最后可以努力罗织事实弄死杜审言的最便捷办法显然就是制造政治犯。要知道杜审言本身贬谪就很有可能是因为立嗣的事情,这本来就是个敏感的政治话题。支持立李唐的太子,这本身就很容易被演绎成对于现在的则天皇帝的不满。所以周季重和郭若讷再抓一点日常的可疑言论估计也并不是啥难事儿。再加上此时的著名酷吏周兴、来俊臣形成的罗织之风还在,给杜审言安个谋反的罪名似乎也是很有操作余地也是很方便的。
于是杜审言一生中最为豪壮的传奇出现了。当然主角不可能是杜审言————这个时候一个关在狱中的五十多岁的老文人自然没有啥反抗能力。主角是他的二儿子,也就是杜甫的二叔。杜并(此时已经一十六岁)以一己之力,趁着州司马周季重饮宴的时候效仿史记刺客列传的方式将周季重刺杀于宴席之上,同时自己也被护卫当时击杀。这个事迹在新旧唐书中都是名列正史的凿凿之言。被刺的长官周季重更是在死前后悔道:“审言有孝子,吾不知,若讷故误我。”这个反应和一般的遇刺者差别很大。一般的遇刺者大多都是愤怒,问的应该是为什么杀我或者凭啥杀我之类的质问。周季重的反应让人感觉有一点遗憾和愧疚,似乎是本来准备捏软柿子结果碰到了一个硬茬,而且还主要是因为郭若讷故意骗我。这个说法很值得推敲,首先这临终之言相当于迅速甩锅给了郭若讷,让这个始作俑者哪怕没有被杀日子也不好过。其次是为自己辩解受了小人郭若讷的蒙蔽,展示了自己的清白。这其中的深意很有意思,按唐律,诬告有反坐的机制,
"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即纠弹之官,挟私弹事不实者,亦如之。"
如果诬告的是谋逆的大罪,一旦反坐,连自己的妻儿也要反坐流放。所以在死之前拼死也要说清楚吧。所以这个州司马还算是行事缜密的人物,第一时间把反坐锅推给了郭若讷……
而作为朝廷的处置也很有意思。这样的一个刺杀州司马的大案,却余波不兴的将杜审言草草免官归神都洛阳了事。这个于唐律大有不和,却也似乎别有玄机。所以这里应和一下关于司马周季重动机的推断。
吉州司马周季重的身世也颇为显赫,他的母亲就是太宗之女临川公主。他自己初荫的官位也是左千牛卫,勉强算是宗室。个人的感觉主要的原因似乎还是在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嫁的是二代濮王李欣,一个姐姐嫁的是纪王次子李琮。这两个人其实都是武后临朝之后的重点打击对象。李欣是差点当上皇帝的李泰的儿子,当年李泰与太子李承乾争位,差点殃及当时的晋王后来的唐高宗李治。后来李欣离奇的死在偏远的桂州似乎就很有一些蹊跷。另外一个李琮是纪王李慎的次子,纪王与越王都是颇有能力而为武后所忌惮的人物。越王李贞后来公开造反,纪王犹豫而没有动手,结果还是被流配巴州。纪王的次子李琮一脉更是几乎被武后断根。所以常理上来说对于当时掌权的武后,周季重应该是颇有恨意。而武则天估计对于周季重也没什么好感。而杜审言的升迁都是武后执政之后,又与武后系的苏味道、沈佺期、宋之问交好。很容易被认为是天后一系,那么落井下石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以上的理由基本上已经能够解释为何对于一个刺杀上官的孝子朝廷处分如此之轻了吧。
而杜审言再此贬官期间似乎也有一首名诗,颇能体现他的心境和情绪。而且依稀也能感觉出一些他的个人感情方面的隐情。要知道,此时的杜审言应该是老夫少妻了一段时间,而且年少的娇妻陪着自己远谪吉州不说,还差点因为自己被构陷的罪名而有所挂累。估计二人之间的感情应该没有那么和谐了吧。反正以杜甫自己写的墓志之中描述,卢氏只有一子二女。
闲话少说,把诗文呈上。
杂曲歌辞 妾薄命(唐·杜审言) 押尤韵 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 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 啼鸟惊残梦,飞花搅独愁。 自怜春色罢,团扇复迎秋。
表面上看来,这是一首乐府体的古风。但是实际上却深尊格律之意。现在试着解读一下这首诗文,看看背后的故事。
首联写景,抛开长门和永巷的宫怨意味。这个门后绿草深深,巷内青苔幽幽的景色自有一番鬼意森森的感觉。这个景写的让人脑后生凉。很让人怀疑这个时候的杜审言是不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颔联两句,表面上看来是标准的怨妇口吻,但是转个角度看,作为思亡妻的维度似乎也有可能。尤其是泪落故情留,把依依不舍却又再难相见的感觉把握的丝丝入扣。颈联的啼鸟与飞花的意象也是宫怨的主力场景,那么残梦之中梦的是什么?独愁之内愁的是什么?显然都是意有所指,也显然都不是眼前人。最后的尾联点题,团扇迎秋是靠着四季轮回,而悼亡前妻又能怎样,也许只有生死轮回可以再度重逢。一种别样的悲怆无力在文字间充盈。常规的尾联解读一般都是怨妇伤春悲秋,以团扇自喻而希图获取新的宠幸。但是我们可以试想一下,此时的杜审言在离开洛阳的时候就已经消沉。所以这种悲戚怨妇的情绪最多也不过只是一种掩饰而已,掩饰的正是自己对于亡妻的思念。
再试着根据杜审言当时的环境演绎一下他可能的心情吧。此时已经年届五旬,娇妻才不过二十五岁。所以共同语言是很难有的,难以进行夫妻之间的倾诉。自己又在陌生的任所被同僚排挤,自然也不会有好的工作心情;同时贬谪的消沉情绪也一直萦绕在自己的心头。这三者合一的效果一般都是怀旧。这里的怀旧更多的是对于现实的无力和对于以前的追抚怜惜。所以这么看来此时的杜审言思念亡妻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了。
妾薄命的这个乐府诗题后世有不少赋得者,一般都是根据汉宫飞燕,和文君买赋的故事演绎而成。只有杜审言此诗,虽然也批了宫怨的外衣,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思念亡妻的文章。这个虽然隐晦,但是其中蕴蓄的情感却并不比苏轼的那首“十年生死两茫茫”少多少吧。
但是还是那个否极泰来的道理。在杜审言家庭生活已经跌入低谷的时候,他的仕途反而有了转机。虽然因为侠气凛然的儿子杜并的刺杀而免官。但是自身也却是解脱牢狱之灾。回到东都之后,因为杜并的孝心之行而天下闻名,后来为相的苏颋亲自给杜并撰写墓志铭。而且也正是因此,杜审言得到了武后召见的机会。他的仕途之路似乎又有了新的转机。命运似乎又绽开了希望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