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回国小记】之行行重行行 -- 南方有嘉木
一.
母亲老了----这是我看到母亲走出接机口的第一感觉。她看上去黑瘦了许多,令我有些惊诧。两年前父亲刚去世,我离开家时,她虽然非常悲戚,可是她面色却比现在看着要好许多。我接过她的行李箱,和婆婆一起领着她往停车场走,母亲很兴奋,说这次飞北京是她生平第一次一个人搭飞机,上飞机的时候很害怕,没想到一路上这么顺利。
我和婆婆都笑。出机场,婆婆开车,母亲坐在副驾,我在后排喊,妈!他们两都回过头来,我忍不住挠头道,呀,这该怎么称呼你们两呢?婆婆说,你自己想吧。然后掉头问母亲,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怎么看你的手不大方便?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洗澡的时候晕倒,摔在马桶边上,撞着了。
“晕倒?!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发生过几次?”
母亲讪讪道,这两个月晕倒了两次,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是缺钾而已,就懒得给你说了。
我靠在车后座,泪水就静静地落了下来。
二.
父亲去世两周年的那天,我在加勒比海的一个岛国出差。我看资料到深夜,仍是睡不着,一个人坐在窗前听海浪击打沙滩,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和当地政府一天艰难谈判之后,同行的老律师请我晚饭。我们坐在沙滩上,面对一片墨蓝色的大海。他问我点一杯还是一瓶酒?我说一瓶吧,我能喝点儿酒。我们端着杯子,他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喝酒的?我看着游轮在暮色中渐渐失去细节,成为一个白色的剪影,对他说,是我父亲教我的,每当他心情不好或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父女两就会坐下来喝一杯,而昨天是我父亲去世两周年的日子,我很想他。
他看着我说,well,两年前我失去了我的母亲,这两年里,I travel a lot,我也会时常睡不着,至今我的心里仍旧若有所失。
Travel a lot----但就是不回去,不是么?这两年,我频繁地出差,但就是不回国。光今年上半年,我就飞了两趟卡尔加里,四趟纽约,三趟凤凰,一趟加勒比海。我曾经晚上九点飞回屯子,直接从机场去办公室加班到12点,然后凌晨3点出发飞去另一个城市。我拼命工作,随身包里放着速效救心丸,我用一种蛮不讲理的倔强,把自己安排地忙忙碌碌。
我对他说,我好希望项目成功,当新闻报道铺天盖地,我就可以带着报纸回国去看我的父亲,我可以骄傲地给父亲说,爸,这是我做的。你看,我就这么点儿虚荣心。
他笑说,我相信你父亲已经非常为你骄傲。你需要的,只是耐心和对自我的约束。
我略略疑惑地看着他。他笑得温和,是不是老人都比较能够洞察人心?他给我说巴菲特的故事,说他自己如何从那个传奇的老人身上学到什么叫耐心,我看着逆风一次次飞起又滑翔的白鸟,对他说,我怕来不及,我好怕,总是怕来不及。
他看着我说,你还如此年轻啊!我完全能预见你的成功,你需要的只是耐心。----他的语调是如此坚定,以至于我自己似乎也分享了他的“预见”,而当我发现自己因他的鼓励而放松时,终于忍不住为窥见自己的虚荣而大笑了。
三.
我很少对人说我内心深处的焦虑。这两年,我每次去看阿壳,总会有些时候,阿壳忍不住对我说,LP,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真得活得太紧张了!----其实我内心深处总是有恐惧。我害怕安好的生活再次被不可控制的突发事件打翻;我害怕这样的事件再次发生时,我在经济上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我害怕我深心珍爱的人,会从我生命中彻底离开。三年前,我还不到30,我还像个孩子一样懵懂,我每天故作高深忧国忧民,在西西河插科打诨舞文弄墨,我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心性散漫但挺快乐。然后父亲病倒了,自己突然就被推到了生活的最前线,我咬咬牙被迫把这个责任扛起来了,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完全不知所措且觉得无比委屈,最糟糕地是为父亲治病耗尽了家里和我所有的积蓄----我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才重新意识到钱的重要意义。
我因为焦虑而变得易怒,今年年初的时候,我总是在和阿壳闹别扭,有很长时间我觉得疲倦不堪,阿壳说什么我都不满意,我知道我在变着法子责怪他迟迟不来我身边,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太需要吵架了,我的性格,只有被逼到和阿壳吵架的时候,才会把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紧张大声地表达出来。终于我们大吵了一架,我朝他喊,他也朝我喊,然后我坐在地上一直哭,我觉得世上没有比我更委屈的人了,我这么辛苦,可是都没人心疼我,我都这么这么努力了,为什么都没人夸夸我。我哭了好久好久,然后阿壳默默地握着我的手说,好了,我把手给你牵着,你不要哭了。
六月初公公来美国出差,我和阿壳陪着他走了几天,公公走的时候,我从他的相机里烤相片,我才发现他拍了无数张阿壳正在拍我的相片。相片中的我,有各种表情,各种姿势,或喜或嗔或扮酷或生气,可阿壳的姿态总是一样的:端着相机用镜头对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弄反了我和阿壳的关系:我一直自以为是我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自己的事业默默支持阿壳做科研,但实际上我们两个,我才是喜欢在前台活跃喜欢被注目追求世俗的事业成功一心想做铁娘子的那一个,而阿壳,才是一直默默在我身边,我沮丧时给我鼓励我骄傲时给我打击并为了配合我的事业而牺牲了去其他城市的机会的那一个。其实不肯迁就的是我,而不忍心让我迁就的是他----一直以来是我在自我的意识中把自己打扮地太无辜,太高尚,且从来抱着一种俯就的心理来自作解人。
我默默地看着那些相片,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焦虑在消失,我突然不害怕了,突然就明白了生老病死等各种意外的发生也是一种必然,也是生活的一种常态,真没钱就没钱吧,真要走的就让他走吧,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总有我没办法的事儿,那没办法就是一种办法,世上的事情总会有因果,不在这时,就在彼时,当我们不知道结果时就耐心地等着吧。
我的精神过了那个关卡,就获得了新的角度。我不由觉得这两年对我真是太重要,也真是太好了,我那么深地痛苦过,恐惧过,琢磨思考,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悟,终于悟到对自己无比坦诚,终于学会了剥去自我给戴上的那些美好假面,然后能够挺朴实地对自己说一句,嗯,我挺好的,我真挺好的。
于是我决定,回家吧,去看看爸爸,去和他说说话。
四.
拿到检查结果的那夜,对母亲各项叮嘱,要吃药,要重视,要防止恶化.......母亲听着听着,突然说,其实我觉得就那样晕倒,然后就去了,挺幸福的。我沉默,等她继续往下说。母亲道,你爸爸在的时候,我总觉得这辈子和你爸不幸福,可是你爸去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真正开心过。我和你爸再吵架,你爸在哪,我就觉得有个去处。以前你爸在,我老觉得自己才30多岁,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妹妹,你爸去了以后,我一下子就老了,我会想我马上就60了,然后就70了,80了......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我的梦已经做完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我握着母亲的手腻到母亲身边道,你胡说,你还有小外孙的梦没做完,你还要照顾好自己好来照顾我呢!
我和家人拾阶而上,小径的两边竹木逶迤,父亲的墓旁本就长得一株好樟树,又有棵茶树,结满了茶籽的枝桠斜斜地伸出去,后按我的嘱咐又种了松树。不想今年左手边又长出两棵秀颀的小杉树,像两个小卫士,恰守在小径的尽头。舅舅把鸡鸭鱼肉都摆开,倒了三杯酒,我跪下来,每一杯拿起喝上一口,然后泼到地上,对爸说,爸,今天是你生日,你把那边的老朋友都叫上,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姐夫在旁边道,顺便把我妈也叫上好了。姐姐和舅舅笑说,那还不,他那个脾气,还用你说。于是妈妈跳脚骂道,这个老酒鬼!成天喝得东倒西歪,烦死人。
这两年,我经常想象我回到这个地方,我经常想象我如何静静地坐在这里和父亲说话,我想象过乡间月色清冷,竹叶映照青石墓碑,四野一片寂寥。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最终我会以这么热闹的方式回来,我看着四周的亲人,姐姐和小表妹在认真地烧纸,火光打亮他们额头的汗珠,妈妈和二姨在清理墓边的野草,舅舅和姐夫放完了鞭炮正在讨论该不该砍掉一棵泡桐.......我又看看墓碑上刻着的“金波”这个名字,我不禁笑起来,这样不是很好么?
What though the radiance which was once so bright
Be now forever taken from my sight,
Though nothing can bring back the hour
Of splendour in the grass, of glory in the flower;
We will grieve not, rather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
In the primal sympathy
Which having been must ever be;
In the soothing thoughts that spring
Out of human suffering;
In the faith that looks through death,
In years that bring the philosophic mind.
----William Wordsworth
生活工作填不满的,养个娃就填满了。
而且穷养有穷养的好处,富养有富养的好处,要不要孩子只与决心有关,和其他的没关系。
终于悟到对自己无比坦诚,终于学会了剥去自我给戴上的那些美好假面,然后能够挺朴实地对自己说一句,嗯,我挺好的,我真挺好的。
面对自己太难了。
这也是我这几年来的感悟。
看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呵呵。
唉,亲人,确实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心中永远的痛,自己立足未稳,亲人已经不待……
想多去妈妈墓前陪陪她,想每天盯着我爸让他少喝酒,想经常帮弟弟辅导功课,可我离他们这么远
嘉木姐,你把我给写哭了。
远游在外,有舍有得,给自己打气,逼着自己坚强独立,可在父母的羽翼下做他们眼前柔弱的孩子又何尝不是一种责任,我选择放弃这种责任,想以另一种方式回报他们,内心却还在恐惧。
我没有你那么坚强,也没有一个阿壳在身边,何时这恐惧强大到将我打倒,我就要回家了。哪怕做一个一辈子无所事事的人,我也要回家。虽然那个家是我曾经拼命想要挣脱逃离的地方。
俺觉着你以后基本上遇着再大的变故都不会手足无措了。
PS:适当的焦虑是思想的催化剂。面对这个急速变化的世界,淡定才是自欺欺人呢。
不由想起《阿甘》。电影大多虚幻,脱离现实,了无意义。《阿甘》人物故事过于传奇,看似也只是个娱乐片,但是仔细想想那些明显编凑的东西实际上确实带有某种寓言性。
阿甘一方面总是在“run”,一方面总是在“失落”与“获得”之间轮转。具有启发意义的是阿甘的态度。有首歌所唱的似乎暗合于此:让一切淡淡地来,好好地去。有意思的是倒过来说似乎也不无道理:让一切好好地来,淡淡地去。好好地、淡淡地。 人丁来去,金钱得失,凡此种种,莫不如此。恺撒说,我来,我见,我征服。可是对于人类,实际上都不过是:我来,我得,我失,我得,我失,......, 我去。
从两处来源,我也来编凑一个所谓“格言”吧:
Keep running and think of the still point of the turning world.
http://www.moviequotesandmore.com/forrest-gump-quotes.html#1
管自己的妈叫“妈妈”。我喊“妈”时,两个人都会回头,喊“妈妈”时,婆婆就不会睬我。
总觉得嘉木的心思负担过重,很高兴看到你能过了这一关。先知说: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然而鱼与熊掌的两难,总让人忽略了“就山”的选择。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如此看来,倒是亲戚亦已歌时,才是托体同山阿之际。
如今嘉木再写出来,让我想起了那首诗:
桥上的人在看风景,blablabla
然而先有家再有国,嘉木take it easy. Fingers crossed for you and your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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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华兹华斯
倘若曾如此灿烂的光辉
永远从我视线之中抹去
倘若千金难买时光倒流
重现雅致的草绽放的花
不要悲伤,我们会发现
力量仍会坚守在另一面
想想那从来自发的同情
时时刻刻守候在这里
想想那令人宽慰的心境
却从人的痛苦中迸发
想想那看透生死的信念
多年来孕育出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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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似乎说过,只有在险境中才能感到生命的存在,有时确实如此。
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嘉木同学好像真的已经悟了,祝福你和壳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