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红楼梦》背后的世界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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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讨论】高老庄人氏

我晕,这个高才是我一直挺喜欢的角色,行政能力出众,拿来比我,不丢人:)

家园 亮点38:各显神通

中国人个个都是政治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脱不开政治之魔影。薛姑娘表面上是个商人女儿,脑子里全是治家经世之道。她协助贾探春搞的一套新经济政策,刚推行没几天就整的鸡飞狗跳,她内涵再深,精力再旺,也终于有些不胜其烦了。

· 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裏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

空间承包制的基本原则,是每块空间各司其职,秩序的稳定由其承包人负责。这当然是根本不可能的,比如柳小姐家在各处都有亲戚熟人,所以柳小姐被疑偷窃,立刻就惊动了整个贾府,非凤姐和平儿出面不能解决。宝钗深恨自己的理想与现实脱节太大,于是把心一横,决定进一步强化空间的边界意识,让所有人包括园内的高级领导都学会尊重已有的边界,以及边界内的责任人。

贾宝玉并不认可,他基本上觉得这种做法是扯蛋:怎么可能去要求薛姨妈尊重这些复杂的规矩呢?薛姨妈跟贾府的关系扯得清楚吗?你宝钗跟我的关系又扯的清楚吗?明知扯不清楚又要扯,这显然不是对症下药,只能越搞越乱。于是宝姐姐费了一大通话,才暂时“弹压”了宝兄弟的满腹质疑。

这段时间,林妹妹正好病了,既没有参与新政策的实施,也没有卷入后来的乱局。但是该知道的,她一样也没放过。趁着这回宝玉过生日,她也得尽到未来女总管竞争者的基本责任,把自己的关怀,一一告知宝玉:

1)我林小姐仍然是一个心细如发、关怀苍生的人,生病不生病都是如此。

(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挂誤著打盜竊的官司。”衆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劃拳岔開了。)

2)我的政治纲领,仍然是民主自治和一切透明。

(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他,又在那裏私相傳遞呢。”哄的衆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

3)对于目前的改革局面,我非常关注和忧虑,但是觉得方向不对。

(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裏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裏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节约主义是几乎所有经济改革都会捧出的一面大旗,好像节俭真的就能够治理出来太平盛世一样。林妹妹当然不会只有这点水平,她清楚地知道贾府的问题不在不节约,而在于进的越来越少,出的越来越多。这是体制问题,或者说是税收问题,非从管理文化的根子上下手不可。

虽然这几句话表面上作用不大,但是眼见一个弱质多病的林妹妹都如此担心贾府的命运,贾宝玉这个男人只觉得一股热血涌遍全身。他瞬间决定,做了两件一直想做而没做的事:

1)搞定芳官的问题

芳官的问题,本质上是贾宝玉和贾环两股势力的提前开始的斗争问题。厨房的柳妈她们早就决心靠向怡红院,但是宝玉一向的和平主义和温情主义,反而使局面复杂化,而且直接导致赵小妾以为有机可乘,竟然敢于跑到贾宝玉的地盘来逞威风。于是,宝玉让小燕负责照顾芳官,同时坚定地对芳官说:你去告诉柳小姐,让她明天直接来怡红院上班。手续方面,我去打个招呼就行了!

2)全力维护与薛家的政治同盟

人事权的掌控是重要方面,但还有经济权力这件大事。发现香菱的高级裙子染脏了以后,贾宝玉不知道怎么就想给薛姨妈传递一个信息:我们贾家是大户!不缺钱!不必为一条可能的进口裙子而伤神,更不要怀疑我们贾薛两家真的从此要过穷日子。他立刻决定让袭人把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拿来,给香菱换上。香菱当着他的面换裙子,香菱可能由此对他产生依赖感,可能会有一些流言出现,这些事情他都通通不管了!

眼见宝玉的忽然强势和作为,最开心的莫过于袭人和晴雯。她们真的“跟对人”了吗?贾宝玉所面临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天大难题?

家园 亮点39:所谓“中性世界”

生日聚会这天,女性戏子芳官喝醉之后,一不小心就跟宝玉睡在了一起。醒来之后,多少有些害羞,但是:

· 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麽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

可见,宝玉对于男女同床而不发生肉体接触的做法,已经非常习惯(当然这是严重违背自然法则和他的已经成熟的心理的),芳官的接受难度也不大。这个世界,对于性别已经有些麻木起来。

一不做,二不休。贾宝玉干脆要求芳官进行彻底的文化重构。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发型:去掉全部的刘海,露出额头和边缘头皮,如男孩一样搞出“中分”。

2)服饰:大量采用男性狩猎装束,包括“卧兔儿带”“小战靴”“厚底镶鞋”。裤脚也完全松开,不再像当时贵族女性一样系紧,防止(或助长)偷窥意识的产生。

3)称谓:芳官改成了“耶律雄奴”。

这耶律雄奴四字,却勾起了贾宝玉对于中国文化性格的一番深刻反思:

· 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爲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

他的态度,显然是矛盾的。一方面称赞北方蛮族具有强悍的性格和体魄,另一方面,又辱骂他们是狗,是俘,是小丑。相比之下,倒是芳官的见识更加清爽不凡:

· “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

· “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

藏民又如何,“叛贼”又如何,那不是一个文人呆在屋里臆想就能解决和定义的,而需要真刀真枪地一较高下,方能判断哪种文化为优,哪种为劣。不但芳官丝毫不反感和歧视异族武士,史湘云也从来喜欢扮成男儿装。在二人的哄闹中,不少刚进大观园的戏子都变了性,这也原本是她们的职业素质和艺术偏好的一部分。湘云的葵官的新名字最有声势,叫做“韦大英”,因为“惟大英雄能本色”。

异族姓名的一个严重问题,是它往往在汉族的文字世界中遭到误解和嘲讽。由于汉字是鼓励无边无际的想象的,所以长期熏陶而成的汉人们,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耶律”听成和说成“野驴儿”,就算不这样作侮辱性称谓,也往往叫错,因为yelv-xiongnu这个发音实在是不合乎汉地的审美习惯,怎么听也不像高贵的名称。“凶”和“奴”这两个字眼,远比一般的定义有复杂得多的贬损和恐怖内涵。大观园的人们说话,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触及这些。

所以,表面上看芳官是从一个纯女性变成了中性,变成了男女混合甚至男不男,女不女。而事情的真相则严酷得让人几乎难以接受----

汉文化下,哪里还有男人!

家园 大师真乃跳跃性思维

由肉体接触到汉文化,走召弓虽

家园 亮点40:小三

贾珍妻子的两个干妹妹(尤二姐和尤三姐)是一对身份复杂的女子,按照今天的标准,称为“小三”是最恰当的。

首先,她们长期与贾珍及其子贾蓉发生非法性关系。贾珍父子在大丧期间,一听二女来到,立刻相视一笑。可见他们只要出现在尤氏姐妹面前,能够与二人分别发生肉体关系的概率是非常高的。(具体的搭配,却往往是贾珍与三姐,贾蓉与二姐,似乎在寻求一种更加乱伦的刺激)

其次,与她们发生关系的显然不只是贾珍父子,毕竟她们的生活圈子离宁府还比较遥远。尤二姐结婚时,作者曹雪芹提到她有“淫史”,并未单指贾蓉一人。而尤三姐甚至到了每逢“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的程度,可见她的性伙伴或准老公数目恐怕是一个比较惊人的数字。

第三,二女并不排斥多男多女的性活动:

· 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裏肯放。賈珍此時方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爲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从表面上看,这里尤三姐似乎是醉后说反话,纯粹气气珍琏二人。但稍加分析,就会发现并非如此。首先尤三姐不是说了一次,而是把类似的意思说了好多遍(一叠声),显得非常熟练。其次尤二姐的反应是“反不好意思”,表明她曾经好意思过,对于二女同事一男或多男是有经历的。同样,贾琏的反应也是“反不好轻薄”,可见按照常理,他的判断是这的确是一个可能导致四人同床的场面。还有,作者专门交待二男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所以并不容易轻易被尤三姐的气势唬住。这里之所以要逃跑,主要是因为贾琏和尤二姐已经有正式的夫妻关系,而贾琏跟贾珍毕竟不像父子那样亲密,所以,二女(甚至还有丫环)跟贾珍父子的确很可能进行过多人淫乱活动。

当然,从曹雪芹的描述看,长期的混乱生活未必会把年轻女人彻底变成不可救药的荡妇或妓女。恰恰相反,对各种男人和社会面貌的深刻认知,却可能导致她们从心底里生出“从善”和获得正常夫妻名份,并逐渐走向相夫教子、礼传后代的传统路数的意愿。

可是,谈何容易!!

我们先看看尤三姐是如何葬送在自己的淫乱生活上的。她想来想去,发现五年前认识的一个柳湘莲才是自己的知心人,于是发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宏愿:要做一个守节的女子一生,直到柳公子来娶她为止。瞬间,这个前卫的女人就变成了如同道姑一般,闷在屋里不苟言笑。这一出戏,很快就引起了柳湘莲的怀疑:哪有女人这么急于找到另一半的?于是找上门来,要求退还定亲的宝剑。尤三姐此时怎么想的呢?

· 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爲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

这里说的很清楚了,尤三姐判断柳湘莲已经清楚打听到自己的无耻历史,而不仅仅是获得一些流言碎语而已。而她情急之下拿出宝剑来自杀,也不全是绝望或者上演“改邪归正秀”,一大部分的原因,却是为了成全姐姐和贾琏的名声。可见,小三或荡妇未必是什么坏人,也有一些良知,但她们想要真正变成“好人”,却是难如登天!

相比之下,同样具有小三身份的尤二姐的心机就要复杂的多,也沉稳的多了。她和正妻王熙凤之间,将上演一出怎样的正邪之战呢?

家园 小三(下)

从嫁给贾琏开始,尤二姐就生活在一种焦虑之中。首先,是焦虑王熙凤会否善待她:

· 尤二姐拿了兩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蹲著吃,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他家裏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利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語。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

这一问,就问了将近半天,无论兴儿说什么,她都有些半信半疑,而且不但问王熙凤,也非常关心大观园其他强势女性的情况,比如平儿,比如李纨。她势必要在这新的力量格局中,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才有起码的安全感。

其次,是焦虑贾琏会不会持续喜欢她:

· “我雖標致,卻無品行。看來到底是不標致的好。”賈璉忙問道:“這話如何說?我卻不解。”尤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愚人待,什麽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終身靠你,豈敢瞞藏一字。……

“终生靠”这种概念,原是有追求的男人最反感的。她明明懂得,偏要说出来,可见已经缺乏信心到了什么程度。

再次,是焦虑丫环不喜欢她:

· 那善姐漸漸連飯也怕端來與他吃,或早一頓,或晚一頓,所拿來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說過兩次,他反先亂叫起來。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著。

丫环长期虐待她,她竟然只敢“说两次”,而且被丫环压住了气势,这足以说明尤二姐缺乏基本的家族传统修养。当然,她对自己曾经淫荡的自卑,仍然是最致命的。

再次,是焦虑自己在诸妻妾中的地位越来越低:

· 秋桐自爲系賈赦之賜,無人僭他的,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裏,豈肯容他。張口是“先奸後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鳳姐聽了暗樂,尤二姐聽了暗愧暗怒暗氣。……每日常無人處說起話來,尤二姐便淌眼抹淚,又不敢抱怨。……氣的尤二姐在房裏哭泣,飯也不吃,又不敢告訴賈璉。次日賈母見他眼紅紅的腫了,問他,又不敢說。

秋桐是贾赦的诸多丫环之一,早与贾琏眉来眼去,但是二人一方面守住了规矩,另一方面害怕贾赦,没有发生越轨的行为。就凭这一点,秋桐的自我感觉就比尤二姐强出了百倍。而且她的辱骂和嘲讽,还总是能够得到其他丫环的帮衬,可知在相对纯洁的大观园,那种乱七八糟的、无法言说的生存态度会遭遇多么恐怖的社会压力。

最后,是焦虑自己生命存在是否还有一点点正面意义:

· 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 心下自思:“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況胎已打下,無可懸心,何必受這些零氣,不如一死,倒還乾淨。

二姐与三姐的这次梦中讨论,有种古怪的逻辑:她们的遭遇,都是之前淫行的报应,所以她们越是倒霉,就越证明天道的伟大和正确。但这里的问题是,个人身处其中,究竟应该做什么呢?尤二姐的回答是“忍耐”。这就非常矛盾了,因为她忍耐的目的,是希望天意给她正面的回报,使她恢复健康,恢复良性的社会关系,恢复自信。可真若如此,那不又反而证明了淫荡无罪吗?

总之此时的尤二姐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性的思考能力,只能在焦虑中走向死亡边缘。当然,在本质上,她仍然是一个理性的人,因为在最后的关头,她作了一个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就是如果自杀,既不再会影响小生命的出生,也给世界减少了烦恼。这和她妹妹自杀的理由是为了让姐姐干净,如出一辙。

二女一死,世界真的干净了吗?

的确干净了不少。这是客观的事实。只是这代价未免过大。

家园 我觉得秦的方案目的是提高家族的凝聚力

这是为什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祭祀与教育是紧密相关的。在秦可卿的方案中,贾家的私塾就应当建在祠堂附近,使教育精神和宗教精神相互感染。将来的子孙,哪怕只是在周边务农,也永远不会忘记读书的重要性。

(究竟《诗经》《尚书》之中藏着什么如此重要的东西?贾代儒的教学方案效果不明显,是否就因为离宗祠太远?)

封建时代一个大家族破败之后不怕穷,就怕后裔不愿相互扶持导致再无重兴之日,而宗祠的祭祀是提高这种凝聚力的最好办法,老曹自己经历过这种大厦破败的痛苦,所以感受极深。

家园 【讨论】家族子孙的相互援助

有一定道理,但没说到要害。家族内部相互扶持,就能长久吗?如果是做官,一个倒了可能大家会一起倒,连坐族诛。如果是做生意,相互拖欠扯皮更加危害各自的发展。所以光说扶助没意义,一碗米在家族内部同样会养个仇人,这种事现实中都不少。

所以曹雪芹认为建祠堂不是要点,祠堂旁边读书才是要点。关键是守护诗书文化。

家园 我指的扶持是财力上的

看看老曹最后窘迫到什么程度了呀,没有财力支持靠什么支撑下一代来读书呢。

家园 这么看起来贾府倒蛮像国企,平时很宽厚,触及到根子时倒严厉

这么看起来贾府倒蛮像国企,平时很宽厚,触及到根子时倒严厉地紧。

家园 亮点41:凤姐奇谋

整个尤二姐事件,受损害最大的一方是谁?不是尤二姐本人,而是王熙凤,以及她所建立和维护的贾府政治。我们已经详细分析过,贾府不是一个边缘明确的贾氏族人群居地,贾府是当时社会经济与生活的领导者,维系了数以千万计的生命。和尤二姐一条人命相比,重要得太多太多。

尤二姐事件一爆出,对于凤姐如同晴天霹雳,因为这是她的丈夫和宁府高层的合力所为,是对于她的政治声誉的巨大打击。在一个人治的社会,领导者的领导力、个人魅力和道德素质,这三者是不可分割的。所以王熙凤要想领导庞大的贾府,她必须是“贤良”之人。而她居然“逼的”自己的老公要偷偷摸摸在外娶一个二房,而不敢带进门来见她,这就必然引发整个社会对她的事实上不贤良的猜疑和认定,同时批判她的虚伪。

从第一刻,平儿和凤姐就意识到,道德优势已经不在自己这一边,这是极端危险的。她瞬间想到几个方法挽回道德优势:

1)以最热情的态度欢迎尤二姐“回家”

2)帮助尤二姐获得贾母和王夫人的认可,期待二老包括贾琏本人都重新认识自己的真诚和友善。

3)努力向社会证明,真正不贤良的是贾琏和尤氏,而非自己。

前两件事,虽然也有一定的难度,但是比较容易掌控。当首次面对尤二姐的时候,王熙凤展示了中国文学史上最经典的真诚与虚伪的交织:

· “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節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背後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真。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姊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豈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爲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 若姐姐不隨奴去,奴亦情願在此相陪。奴願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面。……”

而第三件事,是最有操作难度的。贾琏在贾府内外的人缘极佳,做事也勤勉,他的私娶虽然有违祖法,但是竟然得到了普遍的同情,以至于普遍乐于欺瞒王而成全他。所以一般而论,此事已经难有翻身的余地。但是危急时刻,王熙凤发现了张华这根救命稻草。

张华案清晰地反映出,在一个家族女性治理的社会下,“司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张华一家明明已经得到了尤家赠给的20两退婚补偿费,所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收据。张华并不太愿意退掉尤二姐的订婚,这是一个事实,但是他面对王熙凤提供的巨额资金支持,那股不畏强权的勇气立刻得到了提升和表达。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着一定的风险,向地方官提起诉讼,要求把尤二姐还给他,同时批判贾琏和贾珍不敬祖宗、不尊正妻、倚强逼弱。

这三方面的指控,基本是事实,但重点在于它击中了社会舆论的软肋。在一种强势而保守的社会风气下,无论是尤家姐妹的淫荡,还是贾琏的虚伪奉承,都是无法见光的行径,一旦见光必然遭受唾骂。地方官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在情感和原则方面,他已经倒向了凤姐一边。再加上凤姐通过金钱攻势而进行的表达和沟通,那么张华胜诉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但是张华最终得回尤二姐的概率却又很小,因为技术上难度太大。既然凤姐已经把尤二姐迎回了大观园,那么她已经进入了贾母的职权范围,如果要再离开,必须是贾母所主张和认可的。王熙凤稍加观察,就知道贾母虽然有些犹豫,但毕竟不可能做出这么丢贾府人的事,居然公开承认贾府的道德高度还比不上一个张华。既然这一方面是安稳的,那么张华的官司无论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舆论意义都已经远远大过了执行意义。

可见,凤姐最精明的算计在于,她清楚地意识到可以借用张华的“民间力量”而达到自己希望的政治斗争效果。张华一闹,她就有机会把贵族之间原来隐藏的暗流彻底揭开,当着宁府上下把尤大姐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还吐了一口唾沫。她为宁府的艰辛付出、与尤氏长期的姐妹之情、在贾府维持大局的艰难和无人倾诉,在这一刻都不但能够表达出来,而且立刻得到了各方面的同情。虽然她的演出不无夸张成份,但贾珍父子在这一幕人间喜剧中显得无能而猥琐,心虚而阴暗,彻底在道德和人格上输给了王熙凤,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王熙凤这所有的努力,最终得回的,也只是勉强维持住贾府的原有政治格局。她的地位动摇了,贾府出现真正的危机了,这一点,不但周围的一般人能够感觉到,连她的最坚定支持者平儿,也在茫茫的政治海洋中感觉不知所措了。

最后一个问题:既然王熙凤从头到尾,没有做一件真正违背道德和法律的事,甚至表现了少见的善良宽容,那为什么尤三姐的幽灵,会把她骂得如此不堪?

· “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灵界的逻辑,还是尤三姐的逻辑,都是比较单纯和直接的。你王熙凤无论做了多少努力,目标有多么伟大和重要,但你在这么漫长的时间内持续演戏,上下其手,把人性的真诚光辉彻底遮蔽,用一段又一段的虚伪来进一步污浊这个世界,这是不可容忍的,是对于正道的彻底亵渎。

批判的对。

家园 【讨论】光读书也没用

作者通过秦可卿的观点指出,读书必须跟宗教祭祀相结合,这样一边求上进,一边维持住家族的根基。

所以以他们的眼光,光有钱相互援助也不解决问题。曹家的败落,根本也不是钱的问题。整部红楼梦都在分析败落的原因,如果光是钱,也把雪芹同学想的太简单了。

家园 亮点42:贾府经济学

贾府最大的开销项目是什么呢?大观园的建设是临时项目,并非贾府日常的开销,而日常开销中占据最大份额的内容,前边已经分析过了,并不是“吃”,而是“穿”,也就是化妆品或者包装元素。

直接关系到人类身体健康和精神状态的“吃”,它在柳妈的计算中往往只是数两银子的级别;而看上去并非必需的穿戴,各种首饰,其经济价值往往是成百上千。这里边包含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们稍后再作分析。这里先看贾府最大花销的运转情况。

贾母过80大寿,数日间高朋满座,宾客往来不断。地位颇高的一位是南安王太妃(应当就是皇帝的一个妃子,不方便直接使用她在宫廷的身份),她与贾母双方郑重地见面,并赠送了高端的礼品。由于受礼者多为女性,所以礼品的内容几乎全是用于外包装的奢侈品,这是合乎贾府的日常礼让模式的。

过了两天,贾琏开始琢磨还礼的问题了。为啥是贾琏着急此事?因为王熙凤仍处于半退状态,而探春并不直接处理钱财业务,于是重任只好又落在贾琏头上。根据他的计算,单是还南安王妃的情,花销肯定在一千两银子以上。

这样,我们就可以模拟贾琏的思维,建立一个基本的贾府经济学模型:

shouru = zhichu

ji:

lipin shouru + tudi zujie feiyong + daikuan lixi + xianghu nuoyong = zhichu

如果收支两端是基本平衡的,那么贾府就能够正常地运转。先看收入一端:最大的两种日常收入,贾琏都已经清楚地计算在内了,第一个就是礼品收入。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诸朋友权贵赠送的高端礼品,如何折成现金呢?能够以多大比例折合成原有的市场价值?这里,王熙凤提供了一个参考:她让平儿取出自己的一对珍贵的金项圈,其中:

· 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

这样两个珍稀的宝贵装饰品,本身的价值在两千两银子以上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平儿把它们拿到当辅抵押,得到的数额是400两。注意了,由于贵族收到的高端礼品往往不能拿去出售,否则会直接破坏其社会声誉和形象,所以这些大量的珍贵装饰品往往只剩下抵押这一个兑现途径。也就是说,这个400两的价格虽然听上去不太靠谱,却成了这对金项圈在市场上唯一能够得到的价格指针。

当然,这就是为什么明明贾府的主要开支都是礼品的往来,却出现了入不敷出的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的礼品都是无法变卖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不但是“废品”,还是需要派专人认真加以保管的“高级废品”。所以,要想收支平衡,贾府必须有其他方面的大量收入。它不能仅仅是一个“礼仪实体”,同时必须是一个“经营实体”。

第二项收入是地租,具体又分成房屋租用费和土地租用费。贾琏知道,这两笔费用虽然巨大,但是通例是在每年9月上交。如果这笔费用及时的、如数地到帐,那么贾家的经济问题也不太算个问题。问题是,能吗?

之前我们已经见到过一次,贾珍在接收来自东北租户的礼品和现金时,就非常光火。因为不但拖延了将近半年,而且数量也少了很多,理由是“歉收”。为何租金的收取如此困难?从贾珍无奈的态度看,管理线拉得太长是一个方面,而真正的要害,恐怕在于租用双方的主客关系,在实际的生活中是截然颠倒的。

可见,无论是礼品的兑现,还是租金的收取,贾府财务管理层一旦接触到“外边的世界”,就处处要接受“必要的盘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无奈之下,王熙凤启动了第三项开源大法----高利贷。她在现金流相对充裕的时候,委托旺儿等人把资金投入资本市场,寻求获得高额利润。而旺儿等人一度也非常认真卖力,加上希望儿子能够娶上贾府的一流丫环(如相貌不俗的彩云),其中介服务态度也是相当忠诚的。但是问题仍然不少:

· “旺兒家你聽見,說了這事,你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帳,一概趕今年年底下收了進來,少一個錢我也不依的。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

看来,把资金挪用进行投资,一是有风险,二也需要投资人具有强大的号召力。凤姐感觉到自己的影响力下降了,希望收缰。但是,办事的人毕竟是旺儿媳妇,旺儿媳妇要叮嘱老公,她老公又要叮嘱其他的中介,其他中介又要叮嘱贷款人,这个过程能否像当初贾芸和倪二之间一样的爽快清晰,就很难讲了。

第四项也是最后一项主要收入,是紧急的挪借。挪借的对象,与上边提到的几种合作对象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是“熟人经济”,所以面临的问题也是相似的。面对同一群人在不同层面上的反复制约,贾琏和王熙凤都逐渐感觉到前景不容乐观。贾琏的做法,是劝诱鸳鸯把贾母的那些无法处理的礼品拿来当掉,属于“啃老”。而王熙凤的想法和做法,可就要有远见多了。

家园 贾府经济学(下)

王熙凤的经济方略是什么呢?

· 平兒一旁笑道:“奶奶倒不要謝的。昨兒正說,要作一件什麽事,恰少一二百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一二百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樣也罷。”

· 賈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真真了不得。”

看来,王熙凤的“高利贷”生意,已经做到贾府内部来了。贾琏寻求向鸳鸯借款,大约是1500两,而王熙凤凭借“说情”的功劳,从中抽取约150两,占十分之一。单笔数量已经不小,而各笔佣金累加起来,则王熙凤的私人现金积蓄,已经是相当可观了。根据贾琏的猜测,至少是几千两银子的程度。

注意,这笔钱是私人的、隐秘的,连亲老公也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外人也难以了解、挪借或抱怨。总体来看,是一笔相当稳定的积蓄。有一个问题:贾琏张罗的明明是贾府还人情的大事,王熙凤作为贾府第一管家,凭什么还能从中渔利?

· 鳳姐聽了,翻身起來說:“我有三千五萬,不是賺的你的。…… 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

原来,问题出在王熙凤本人的身份定位上。她真的是一个贾府的职业管家吗?不是的。她仅仅是被贾府高层临时看好,而她本人仍然姓“王”,跟贾府第二牛人一样,仍然在相当程度上是王家的人。王子腾把她嫁给贾琏的时候,赐给了丰厚的嫁妆,这笔资金奠定了王熙凤在贾府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那么无论从感恩的角度,还是从经济业务发展的角度,王熙凤都有理由时时关注这笔“原始资本”的损益情况。

现在,当贾府的经济学方程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不均衡,现金流越来越稀缺,各方面都感到有些恐慌的时候,王熙凤当然没有理由把自己的原始积累全部用在贾家的事务上。她的方法是,一方面尽量满足在贾家的人情看顾,另一方面时刻注意保障自己的资金厚度,在这一点上,平儿作为王家过来的丫环,是全力支持王熙凤的。她和王熙凤同样觉得,这些积累(可能已经比原始数量高出很多)是自己的资本加上多年努力付出的应得回报。无论是贾琏还是贾家其他人,都没有资格进行道德或法律的指控。

有这样想法的人(尤其是持家的女人),显然绝不只她二人。如果我们假定每一户都有理由、有资格保障自己原有资产的保值和增值,那么把她们(他们)剥离开去之后,贾家这棵大树本身,究竟还剩下多少呢?贾家自身的经济运转为何会陷入危机呢?

回过头来反思一下,贾家究竟“拥有”什么?

1)大量的礼品(奢侈品、包装品)

2)土地和房产

3)广泛的可以用于资金挪借或被挪借的人际关系

显然,第一和第二项是明确的、可靠的、实惠的。如果贾家的经济出现了严重问题,那么一定是因为这两个进项在转换为现金的过程中,出现了严重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

答案,已经不难找到了。我们分析过,贾家的生活状态,严重偏向于“穿”,也就是外包装和奢侈品方面,而对于“吃”这人类第一需求,重视极其不足,甚至有一种蔑视的态度。对于住,同样如此。受到重视的是房间的装潢、庭院的花草植物,而“土地”和“建筑”本身则被严重忽视了。

与之相应的,贾府人物的日常接触中,大量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第一类,也就是礼品和奢侈品的迎来送往上,这些事务,被视为“高端”事务。而土地和房产这些事务,只有像贾琏、薛蟠这些中层人员会去关注,而且进一步委托给了更下层的人员,交由他们负责打点。上层人物偶尔巡视一下,甚至从不巡视。下层人物送来了地租和土地山野的出产,还要受到上层人物的詈骂和抱怨。下层人物烹调的与土地和生物环境接触最紧密的肉蛋奶物品,根本得不到上层的重视和夸奖。

可见,贾府中人事实上生活在一个相当虚幻的世界当中,他们以自己的高雅为高雅,以小众的欣赏品位作为衡量市场价格的唯一标准,但无论这些品位还是价格,都并不反映它们真正的市场地位,也就是无法反映马克思所发掘出来的那个jiazhi。所以,贾府所拥有的那些宝贝,无论是奢侈名品还是房地产,如果仅仅是在内部的贵族系统中交流和互换还好,一旦走入外部世界,走入那个真正只认银子(银子也是一种土地的出产,所以远比官方发行的货币有信用)和土地的世界,就会碰的鼻青脸肿。这一点,只要是跟外部世界接触稍多的人,无论王熙凤还是薛宝钗,无论贾琏还是周瑞,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了。

所以,贾家的衰落原因其实并不复杂:他们积攒了太多的“不可靠”的物品,却既没有形成有规模的制造力优势,也没有任何核心人物具备在外部生存的一技之长。作为一个“礼仪元素”,贾家在较长的时期内是成功的,也是优秀的。但是作为一个“经营实体”,它在几乎一切方面都是幼稚的、愚蠢的,也必然是失败的。

家园 亮点43:贵族真身

自从薛蟠挨打之后,《红楼梦》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暴力的镜头了。的确,这是一部表面上很温柔的作品。但是这一回,曹雪芹终于压抑不住他内心深处的暴力倾向:

· 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諒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他,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又說:“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先看探春。贾探春是贾政的亲女儿,目前的代理总管,又是贾宝玉的姐姐。在目前姓“贾”的直系后代中,她的地位是最高的。所以如果贾政和王夫人不管事,那么理论上,她的地位和权力最大,身份也最尊贵。

再看这王善保家的。她是邢夫人的陪房,是贾赦和邢夫人的知心丫环,与周瑞家的一致。纯粹从地位上讲,并不比贾探春低多少,而从长幼关系上看,探春倒是应该尊重这位长辈“行政人员”的。

可事实上,晚辈却给了长辈狠狠的一耳光!凭啥?

凭血统。

探春对王善保家的,称呼为“东西”“狗”“奴才”,这已经非常清楚了:她划定人际关系的标准和界线,是主人与奴隶的关系,是被服侍的劳心的贵族与服侍人的劳力的仆人的关系。如果主人与奴隶各自守好本份与界线,就像印度的种姓制度那样,永远不越矩,不妄想,那么双方相安无事。如果做奴才的总是不甘心,总要操心贵族才应该操心的事,甚至梦想有一天跻身为贵族,就是最严重和恶心的罪过,必然遭到痛打,以及舆论的普遍指责。

奴才的僭越,在贾府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甚至成为一种“潜规则”。比如平儿、鸳鸯和怡红院的几个丫环,其地位常常已经达到了贵族主人的层面。究其原因,往往是因为这几房的主人在物质和精神上缺乏自理能力,需要奴才的密切协助和关照。贾宝玉的岁数已经越来越大了,按说可以自理,但是由于他是公认的未来贾府接班人,所以地位过于重要,以至于需要数以十计的女奴来服侍。而这些丫环之间形成的一层层的等级关系,往往导致贾宝玉自身的尊严容易被忽略。

就在捡抄大观园私藏物品的这一天,贾迎春就暴露了主奴关系的错位可以离谱到何种程度。奴才拿了贵族主人的珍稀装饰品去参与赌博,主人不但不制止,反而装作没看到。然后奴才进一步要求主人为其赌博同僚说情,主人不同意,奴才竟然要胁主人说,你其实平时的开销是部分依靠我们供养的,你欠着我们的钱,理应还这个人情。贾探春当时也在场,听到这一幕不禁勃然大怒,天下居然有这么扯蛋的事!可是迎春呢,仍然是一派道家高人的风范,一问三摇其头,通通的不管,谁要是追查起来,她再问什么答什么。但是,她就是拒绝按照常规的“主奴管理条例”去屡行她的贵族职责。

由此可见,贵族与奴隶关系的错位,有以下三方面的历史原因:

1)管理原因。贵族缺乏管理自己和管理业务的能力,同时又不雇佣专业的经理人,而相信自己的贴身奴隶。

2)经济原因。贵族可能遭遇经济危机,尤其是现金危机;而奴隶则可能通过长期的经营和人脉关系,获得超过贵族的经济支配地位。

3)政治原因。奴隶的数量一多,就容易形成内部的等级结构,甚至贵族也被迫逐渐适应这样的结构,去尊重奴隶集团中形成的“新主人”,保障他们的“面子”。这些新主人由于对实际业务和交往的丰富参与,往往比贵族主人更有实权和实际地位。

在贾府,所有的贵族都有确定的姓氏,首先是姓贾,其次是姓王,姓薛,姓史。但是这些有姓的贵族,逐渐被一群姓氏并不明确、并不尊贵的丫环给压制了。金鸳鸯出身低微,但是架子高得顶天,连贾赦也不放在眼里。平儿是所有中低级奴才惧怕和讨好的人物,同时林黛玉、薛宝钗甚至贾探春、贾宝玉也要经常努力维持和她的关系。花袭人为人比较低调,但一样颇受尊敬。晴雯就不太注意自己的身份,喜欢管事和说话,结果终于得罪了同样期待拔乱反正的王夫人。

王夫人在气头上,又发现贾府的女奴中竟然可能出现了淫乱者,这已经毫无疑问触及了主奴关系的最底线。因为女奴就算不是贵族的直接性工具,至少也是可期待的性对象,必须保持处女的身份,等待那可能的一天。怎么能够容忍外姓的介入,导致血统的彻底混乱和模糊呢?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贵族归位”运动,就这样展开了。王夫人和王熙凤都相信,淫乱的一定是女奴,而不是身份崇高的小姐(惜春努力与宁府撇清关系,也体现了同一种属于贵族的坚持)。

彻查的结果,的确如此!不但淫乱的是奴才司棋,而且其他的女奴如晴雯、入画、王善保女人也各自受到一番打压。这当然正是王夫人乃至之前贾母(严惩奶妈)期待的结果。可问题是,之前大家处在一个相对模糊、一团和气的状态,现在把真相挑明了,我们姓贾姓王姓薛(薛家未受到捡抄)的就是贵族,你们根本是群奴隶而已!那明白了自己身份的女奴们,还会那么容易合作吗?她们会选择什么方式,来挑战四大家族那或真或虚的神圣身份?

通宝推:赵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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