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贰】(中)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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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0、彼苍者天,罔不覆焘——突骑施的野望(一)崛起》

开元三年(公元715年),吐蕃与大食共同发兵攻打中亚重镇、位于现在吉尔吉斯斯坦费尔干纳的拔汗那,拔汗那就是汉文史书中所称的那个“大宛”国,也就是当年汉武帝派兵跑去抢天马的那个地方。

为了名正言顺,吐蕃与大食在当地扶立了一个傀儡国王阿了达,并着手组织伪军。正牌的拔汗那王无法抵挡这两个强敌,兵败后不得不向大唐安西都护府求援。

接到求救后,当时正视察西域的监察御史张孝嵩对安西都护吕休景说:“不救则无以号令西域!” 吕休景深以为然,于是张孝嵩当仁不让自任先锋,他率领西域各部组成的联军万余人,西出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数千里,“下数百城,长驱而进,是月攻阿了达于连城。孝嵩自擐甲,督士卒急传,自已至酉,屠其三城,俘斩千余级。” 伪王阿了达则“与数骑逃入山谷”。

这场奇袭取得了大胜,阿拉伯和吐蕃军队败退后,张孝嵩随即传檄诸国,史载唐军于是“威振西域,大食、康居、大宛等八国皆遣使请降”。至于张孝嵩此前“不救则无以号令西域”的说法,研究者认为,这主要是指吐蕃的势力还在西域发展。因为无论从唐朝的立场来看,还是从大食东侵的形势来看,当时唐朝都不可能认为大食的威胁比吐蕃更严重。

此时正是阿拉伯名将古太白死于费尔干纳之时,唐军打败很可能就是古太白的余部,后来的研究者评价说:“这大概是唐与大食第一次短兵相接,这次大食是打败了。”因此,前面所谓的“大食请降”之事,大概就是滞留中亚的阿拉伯残余部队被迫向唐军投降。

美国学者白桂思说公元715年的拔汗那之战是欧亚大陆历史的里程碑:唐、大食、吐蕃三方聚头了,“力量均衡——在大陆规模上——于715年已然最终建立起来。”但也有人认为这话未免言过其实,此时这三方的政治军事力量其实远远没有达到均衡,而且此后也从来没有均衡过——唐朝国力达到极盛是在天宝末年,吐蕃则要到八世纪末年,如果说在吐蕃极盛时三方力量达到了均衡,那时唐朝与大食在大陆上又已远远地被隔开而不能聚头了。

此战过后,阿拉伯帝国对唐政策明显趋向缓和。《册府元龟》记载,“开元四年(公元716年)七月戊子,大食国黑密牟尼苏利漫遣使献金线织就宝装、玉洒地瓶各一,授其使员外中郎将,放还蕃。”这位“苏利漫”就是阿拉伯帝国哈里发苏莱曼,这次遣使很可能就是因头年年底唐救拔汗那之战影响而来,这两个庞大的帝国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基本上脱离了军事对峙状态,或者说实现了事实上的和平。

对于唐朝来说,此战更重要的意义是继碎叶之后,又将吐蕃的势力逐出了拔汗那。王小甫教授认为所谓“阿了达与数骑逃入山谷”,反映的正是吐蕃势力循葱岭之道向南败退的情况,拔汗那战后,吐蕃的势力被迫退到了葱岭南部。

就在阿拉伯帝国与唐朝关系开始缓和的开元四年(公元716年),中亚发生了一件大事——曾经不可一世的后突厥默啜可汗竟然阴沟翻船,这一年的阴历六月,默啜率军大破属于九姓铁勒的拔曳固部落,取胜后洋洋得意的可汗不加防备,自己独自出去闲逛,却在一片柳树林遇到了正躲藏在里面的几名拔曳固溃兵,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结果堂堂可汗被一个名叫颉质略的落跑小卒偷袭得手,稀里糊涂地丢掉了脑袋。

随着默啜的突然死亡,群龙无首的后突厥汗国立即陷入混乱,从而给了一直臣服于后突厥的突骑施汗国以机会,后者趁机再一次崛起,最后成为大唐、大食和吐蕃三大强权都争相巴结的强大力量。

在阿拉伯人和吐蕃人到来之前,突厥人曾是中亚的霸主,尤其是在统叶护可汗统治时期,西突厥汗国雄据中亚的同时还觊觎着西亚,屡次攻击波斯的萨珊王朝,据拜占庭史料记载,拜占庭的希拉克略皇帝就是在统叶护可汗的突厥军团支持下,取得了对波斯的决定性胜利,据说东西方这两个强大的君主还曾在现在格鲁吉亚的第比利斯城下会盟。

但是,连年的穷兵黩武使得可汗的属下们怨声载道,不满渐渐在他们的心中萌发。公元628年,统叶护终于被其叔父莫贺咄谋杀,西突厥汗国从此大乱,中亚领地四分五裂,名义上的各位可汗也成为唐朝扶立的傀儡。

到了武则天时期,西突厥十姓之一的突骑施在首领乌质勒率领下乘机崛起,建立了以碎叶城为牙帐的突骑施汗国,该汗国号称有二十个都督辖区,每个都督统兵七千,总兵力达十余万,这无疑是一支极为庞大的武装力量,正与吐蕃争雄的唐朝迫切需要西域的盟友,因此对乌质勒可汗极力拉拢,册封他为怀德郡王。

到了乌质勒之子娑葛可汗时期,突骑施的兵力更加膨胀,竟然超过了三十万,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娑葛自然有底气和任何人叫板,甚至连唐朝也不再放在眼里。《资治通鉴》里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乌质勒的老部下阙啜忠节不服娑葛管,两人时不时就打一仗,由于“忠节众弱不能支”因而经常吃亏。要说这位阙啜忠节其实也不是善茬儿,他常年在粟特人地区活动,前面我们也提到过,曾有一个率领粟特和突厥联军对抗阿拉伯人的神秘领袖库尔马甘农,后来有人猜测可能就是忠节。但强中自有强中手、官大一级压死人,娑葛可汗对父亲的这个老下属相当有看法,时不时就找机会敲打一下。

到了唐中宗景龙二年(公元708年),当时唐朝主持西域事务的安西大都护兼金山道行军总管,正是当年那位促使吐蕃发生和平演变的卓越战略家郭元振,郭大侠见阙啜忠节实在吃不消了,便想给他找个台阶下,于是“奏追忠节入朝宿卫”,并且“移其部落入于瓜、沙等州安置”,意思是你老兄也别争了,还是放弃权力去朝廷当个闲官吧,你的人我也给找地方安置。阙啜忠节思来想去,也只好同意。

其实,如果说有仇的话,娑葛可汗更应该敌视郭元振才对,因为他老爹乌质勒的死与郭有相当大的关系——当年,郭元振与乌质勒开会,两人就在大帐外面商量事儿,结果正赶上天降大雪,乌质勒老爷子受了风寒,刚开完会就死了。娑葛认为是姓郭的故意冻死了自己老爸,于是“谋勒兵攻之”,也就是打算宰了他给父亲报仇。

随后发生的事情再一次体现了郭大侠的胆量,史载左右得知后都劝郭元振赶快逃跑,郭却说:“我一向以诚信待人,有啥可怕的,况且现在人家的老窝,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于是照常在帐中呼呼大睡。到了第二天,明日,郭元振“亲入虏帐,哭之甚哀,行吊赠之礼”。而娑葛似乎也被感动了,“乃感其义,复与元振通好”。

于是,这出“诸葛亮吊孝”唱完,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恶化,但这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娑葛羽翼未丰,不想公开与唐朝对抗,等到后来突骑施势力壮大,可汗也就不怎么给郭元振面子,更不要说本来就是自己属下的阙啜忠节了。

要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阙啜忠节在进京路上遇到了一位很二的同学——右威卫将军周以悌,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劝他说,俺们朝廷一向都是势力眼,以前对你好是因为你手下有兵——“国家不爱高官显爵以待君者,以君有部落之众故也”,现在你自己个儿跑到长安,不过“一老胡耳”,恐怕连命都难保——“岂惟不保宠禄,死生亦制于人手”。忠节听了自然怕怕,于是赶紧询问计将安出?

当时唐朝主政的是高宗皇后韦氏的心腹宗楚客和纪处讷——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纪处讷就是金城公主和亲时那个死活不肯去吐蕃送亲的宰相,他也是权势熏天的武三思的姐夫。周以悌于是就出了个馊主意,劝忠节不如赶紧贿赂这两名当权宰相,想办法留下来不去长安,同时请朝廷发兵攻打娑葛可汗,必要是甚至可以引来吐蕃军队帮忙。

周以悌为此妙计而洋洋自得,认为“既不失部落,又得报仇,比于入朝,岂可同日语哉!” 其实,这厮之所以出这么个主意,并非全是为了忠节着想,他故意提出与郭相反的建议,正是为了郭大侠屁股下面那个位高权重的安西大都护的座位。

你太有才了!阙啜忠节对周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依言照办。唐朝宰相宗楚客等人得了贿赂后,果然见钱眼开,不顾郭元振的苦苦劝说,下令“发甘、凉以西兵,兼征吐蕃,以讨娑葛”。也就是说,唐朝这次主动要求吐蕃军队协助,打算两面夹击突骑施汗国。

得到消息后,娑葛可汗立即还以颜色,两万名突厥骑兵迅速集结,杀气腾腾地出西域而来——“五千骑出安西,五千骑出拨换,五千骑出焉耆,五千骑出疏勒,入寇”,其凌厉的气势连郭元振也不敢阻挡,他只能率唐军撤退到疏勒河口(此地并非在新疆喀什,而是在河西走廊),构建工事死守不出。

突骑施骑兵与唐朝远征军会战于计舒河(今塔里木河)河口,结果唐军大败,倒霉的反骨仔阙啜忠节被活捉,主持此次讨伐的三名唐朝高级官员也全部被杀。其中,“持节”也就是代表皇帝安抚阙啜忠节因而有着钦差身份的冯嘉宾战死于计舒河口,安西副都护牛师奖随后也战死于火烧城——这个奇怪地名的具体位置不见唐代载籍,有人认为“火烧城”就是于术守捉城,它在新疆焉耆以西七十里,但《册府元龟》中关于这场战争的记载是“又杀牛师奖,放火烧城”,因此也有人认为娑葛放火所烧之城就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并非另有一座所谓的“火烧城”。

这三名唐朝官员中,受命“处置四镇”的侍御史吕守素下场最惨,他被突骑施军活捉后绑在驿站的柱子上,然后一刀刀碎剐而死。现在已经没有资料能揭示突厥人为什么如此痛恨他,也许吕接管了四镇后有什么过激行为亦未可知。

而这场惨剧的始作俑者周以悌却平安无事,直到一年后的景云三年(公元709年),他率军与东北的奚人作战时被俘,奚人又将他献给后突厥默啜可汗,这厮才终于被突厥人砍了脑袋,也算遭到报应。

唐朝执政者的轻率决策造成了相当严重的后果,不仅突骑施汗国“乃陷安西,四镇路绝”,而且吐蕃军团趁机再次进入西域,兵锋直指勃律。

勃律(Bruzha)原本是克什米尔北部印度河流域的一个古国,扼守着印度、中亚和西藏之间的交通要道,中国自东晋开始在史籍中记载此国,有波伦、钵卢勒、钵露勒、钵露罗、钵罗、勃律等不同译名,唐朝多称勃律,它原来在现在巴控克什米尔的巴尔蒂斯坦一带,公元7世纪初被吐蕃击破,分裂成为大勃律和小勃律两个国家,留居原地巴尔蒂斯坦的那个称大勃律,向西北迁移至罕札河谷也就是今天吉尔吉特的那个则称为小勃律,两地相距大约150公里。

此后,吐蕃人便频繁经过小勃律,通过护密道(阿富汗著名的瓦罕走廊)杀入西域及中亚,从而绕开唐朝重点防卫的大勃律。而唐朝如果想维持和中亚各国的联系,则必须控制小勃律,这样小勃律便成了唐蕃两军争夺的焦点,引发了双方无数血战,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请继续期待《彼苍者天,罔不覆焘——突骑施的野望(二)争霸》

(征得作者同意,首发搬运到这里,天涯再慢慢填。诸位有花什么的尽管献,人家答应都归我了,哈哈!)

家园 古太白

看到这个名字总是想到李太白!

家园 通宝归我,呵呵!

送花成功。有效送花赞扬。恭喜:你意外获得 16 铢钱。1通宝=16铢

作者,声望:1;铢钱:0。你,乐善:1;铢钱:15。本帖花:1

家园 郭元振冻死乌质勒一事,冯梦龙认为是蓄意谋杀

<智囊>里说,郭元振故意与乌质勒在野外会晤,天降大雪,却不入帐棚,乌质勒年老体弱,却只能奉陪,一夜之间把乌质勒给冻死了

家园 是不是和王子的“花剌子模帝国简史”有重叠了

这才是世界史

家园 没重叠

时间差几百年,重叠的是因为一些地名,但这些名称已经存在几千年了,就像长安和洛阳。

家园 有这可能

当时突骑施势力太大,郭想故意削弱一下也说不定。

不过郭做事一向大条,最后搞个阅兵也乱哄哄的,还差点掉了脑袋。他不太像爱算计的人。

家园 朋友说不能发贴了,我回来替他吧

好久不见,向各位问好!

家园 《11、彼苍者天,罔不覆焘——突骑施的野望(二)争霸》

计舒河大胜后,娑葛可汗得寸进尺,竟然上书唐廷,索要宗楚客的人头——当然,这也不过是做个姿势而已,唐朝怎么可能把自己宰相的人头奉上呢。娑葛相当聪明,在大张旗鼓吓唬宗楚客的同时,他还主动向真正的明白人郭元振示好,表示:

“我与唐无恶,但仇阙啜。宗尚书受阙啜金,欲枉破奴部落,冯中丞、牛都护相继而来,奴岂得坐而待死?又闻史献欲来,徒扰军州,恐来有宁日,乞大使商量处置。”

这段话比较拗口,大致解释一下,他是说:我们和大唐本来无冤无仇,现在宗楚客这厮贪污受贿,让把我们全都搞死,冯嘉宾、牛师奖相继带兵来砍我们,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呢?现在又听说史献也要过来,这不是明摆着扰民吗,恐怕将来日子不会消停了,请您老赶紧给想个辙吧!

这里所谓的“史献”,指的是原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的次子阿史那献,与投奔吐蕃的哥哥阿史那俀子不同,阿史那献是大唐的死忠,他也是唐朝继阿史那社尔之后又一名取得显赫军功的突厥族大将,在宗楚客的预定计划里,阿史那献就是未来的西突厥可汗,而他与娑葛可汗并不和睦。

郭元振此时的处境其实相当尴尬,朝廷派来取代他的周以悌已在途中,而他派往朝廷的使者却被宰相挡住,根本无法见皇帝反映情况,据说得知突骑施可汗扬言要自己的脑袋后,“楚客大怒,诬元振有异图,召将罪之”,也就是说郭大侠自己已经危在旦夕。

但老郭不愧为多谋之人,既然明的不行那咱也来暗的,他派自己的儿子郭鸿“间道奏其状”,也就是抄小路终于跑到了朝廷告状。根据史料,郭鸿去找的并非是怕老婆的中宗皇帝,而是朝中唯一有实力与韦皇后、宗宰相一伙抗衡的那个人——皇帝的亲妹妹太平公主,因为郭清楚“时太平公主尤与宗不善”,也就是公主与宰相老不对付,现在竟然得到攻击政敌的炮弹,无疑正中公主下怀。

经过太平公主的努力,唐朝被迫承认了现实。景龙三年(公元709年)七月,唐朝正式册封娑葛为“贺腊毗伽钦化可汗”,并赐名“守忠”,娑葛也投桃报李,正式与后突厥断绝了藩属关系,自此重新臣属于唐。至于郭大侠自己,尽管被朝廷恢复了职位,但他怕遭到宰相报复,因此以“西土未宁,事资安抚”为理由,“逗遛不敢归京师”。

突骑施此后一直与唐朝保持着密切关系,为大唐守卫着西北边疆,娑葛可汗最后甚至为皇帝战死沙场。当时,朝廷策划了一次针对后突厥默啜可汗的大规模讨伐行动,北庭都护兼碎叶镇守使吕休璟为主帅,出任金山道行军大总管,统瀚海、北庭、碎叶等汉兵五万骑进军突厥。为配合吕休璟的行动,贺腊毗伽钦化可汗突骑施守忠(即娑葛可汗)率领高达二十五万骑的顷国之兵“长驱沙漠,直指金微”,向后突厥汗国展开攻击。

尽管朝廷已密令沿边唐军全都待命,可惜军情最后还是外泄,默啜可汗当机立断,马上下令众将领统兵西征,他们抄小路星夜兼程,履冰开路强渡曳咥河(新疆额尔齐斯河上游),奇袭突骑施汗帐,毫无准备的娑葛可汗当场战死。此事的发生年代一直众说纷纭,但应该在景龙四年(公元710年)至开元二年(公元714年)之间。

需要多说一句的是,根据突厥古碑文记载,前面提到的那位在中亚与阿拉伯名将古太白作战的后突厥将领阙特勤也率军参加了这场突袭战,因此很可能是默啜可汗为先解决突骑施才召回了一路得胜的后突厥中亚军团,从而导致了古太白的卷土重来。

娑葛可汗死后,突骑施一度萎缩,重新成为后突厥的附庸,但随着默啜可汗的突然暴死,突骑施再度咸鱼翻身,其势力在苏禄可汗时期达到了顶峰。

后人考证,“苏禄”并非人名,而是指他的职务,意为军队统领,应为称汗前所进尊号。此人出身突骑施下属“十四姓”之一的车鼻施部落,本来是娑葛可汗的部将,娑葛被杀后,十四姓部落有的降服默啜,有的归顺唐朝册封的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而苏禄却干脆自立为王,“裒拾余众,自为可汗,善循其下,部众稍合”。根据史书记载,此人的品德相当不错,“性尤清俭,每战有所克获,尽分与战士及诸部落,其下爱之,甚为其用具众至三十万”,于是“复雄西域”。

这位可汗相当了不起,曾给予当时向中亚发展的大食(即阿拉伯帝国)以沉重打击,阿拉伯人因而称之为“Ab Muzim”,据说这个词的意思是指野牛或大象等靠冲撞争斗显示力量的庞大动物。

公元8世纪20年代,中亚的粟特人再次爆发了反抗阿拉伯统治的民族大起义,并得到了突骑施汗国的大力支持。根据阿拉伯史书记载,此时突厥兵的首领名叫库尔苏勒,如与汉文史料对照,则库尔苏勒应是苏禄手下大将莫贺达干。

公元720年末,莫贺达干率领一支部队与粟特人一起反抗阿拉伯人,并向撒马儿罕前进,当地的小邦君们大都支持突厥人,阿拉伯帝国的呼罗珊总督赛伊德被突厥人打败,被迫龟缩于撒马儿罕城内不敢出战,最后在公元721年被哈里发免职。

公元723年,阿拉伯帝国派来的新任总督木思里姆进攻费尔干纳,再次被突厥人和当地人组成的联军击败,阿拉伯部队几乎全军覆没。

第二年的公元724年,阿拉伯人又准备进攻费尔干纳,这次进攻的指挥官仍是木思里姆总督。他们在渡过锡尔河后,包围城市,砍伐果树,大肆蹂躏,但在得到突骑施军团来援的消息后就赶紧撤退。

突骑施尾追不舍,阿拉伯人在撤退中沿路到处受到攻击,使得他们不得不焚烧辎重,轻装后撤,在到达锡尔河时,道路又被塔什干与费尔干纳的军队所阻,被突骑施兵包围的饥渴的阿拉伯军拼命夺路而逃。阿拉伯断后部队的指挥官丧了命,剩下的残兵败将最后到达了忽毡,然后从那里撤回到撒马儿罕。据说,突骑施军团这次的指挥官是苏禄可汗的一个儿子。

阿拉伯人的这次惨败对历史影响深远,英国学者吉布对此评论说:“这次的灾难在阿拉伯的征服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实际上是阿拉伯人十五年中对河中的最后一次人侵,但更重要的是打击了阿拉伯的威望。现在,作用倒转过来了。从此以后,阿拉伯人发现自己成了防守的一方,并且逐渐地被从阿姆河外的所有地区驱逐出去。”

此后,突骑施可汗苏禄又亲率大军向阿拉伯人进攻,直至把阿拉伯人赶过了阿姆河,连粟特地区的中心布哈拉也被其攻下,只有撒马儿罕及其附近的两个小据点卡马尔加和达布西亚仍然在阿拉伯人手中。

由于粟特、突厥联军的威逼,阿拉伯的军队几个月不能渡过阿姆河。由阿拉伯将领喀坦所率领的一小支阿拉伯部队虽在突厥军到来之前过河驻扎,但也遭到围攻,自顾不暇,突厥人甚至攻掠到了伊朗高原上的呼罗珊本部。直到公元729年,阿拉伯帝国新任呼罗珊总督阿什拉斯才率军过了阿姆河,与喀坦将军的小部队会合,共同向沛肯城进军。

突厥人沿路截断水源以困阿拉伯军,只是由于后者的奋战才迫使突厥军后退。阿什拉斯继续向布哈拉进军,重新占领该城。突骑施可汗苏禄向撒马儿罕的方向退走,随即围攻卡马尔加城,但却久不能下。最后,突骑施军团不得不撤往塔什干与费尔干纳。

尽管突骑施并非每战必胜,但它对阿拉伯帝国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唐朝为笼络突骑施,特意将苏禄可汗名义的上司、早已汉化的突厥“十姓可汗”、大唐帝国“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的文散官)”阿史那怀道的一位女儿册封为交河公主,“下降”苏禄可汗为妻。

唐朝开始时无疑是想利用突骑施在中亚做些文章,甚至打起了早已灭亡的萨珊波斯帝国的旗号,以争取中亚人心。据说,随同突骑施可汗出征的就有波斯末代君主伊嗣侯之孙、卑路斯之子库思老,英国学者吉布对此评论说:“萨珊王族既避居于中国,则库思老之从军可能表明起义者也得到中国的鼓励。不过中国记载未提及此役。”

但突骑施显然并不想在唐朝这一棵树上吊死,它和唐朝的对手吐蕃的关系同样紧密,比如根据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公元732年,大食和突骑施的使节同时出现在吐蕃宫廷,到了公元734年,吐蕃与突骑施可汗和亲,联盟更加巩固,而突骑施原来的宗主、已逐渐恢复实力的后突厥汗国也想搀和进来。于是,在当上唐朝驸马的同时,苏禄可汗又娶了吐蕃公主和后突厥公主,这三个彼此敌视的公主不得不在西突厥王廷“并为可敦(即王后)”。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由于突骑施过于强大,苏禄可汗却并不怎么愿意服唐朝管,反而与吐蕃勾勾搭搭,不爽的唐朝皇帝渐渐动了杀机……

通宝推:五藤高庆,
家园 京大回来喽!

他咋啦,没钱了?

家园 说是认证的事情

他好象没资格发贴,必须得审核

家园 《12、彼苍者天,罔不覆焘——突骑施的野望(三)崩溃》

《12、彼苍者天,罔不覆焘——突骑施的野望(三)崩溃》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为了避免两线作战,首先解决桀骜不逊的突骑施汗国,大唐与吐蕃签署了和约,双方以赤岭也就是青海的日月山为界,并达成了互市协议,此后双方关系迅速缓和,彼此频繁遣使赠礼。

吐蕃利用这一和平时期,将战略重点转向云南,一举攻占了现在西藏云南边界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要地盐井,这里盛产西藏腹地不可获取的战略物资——食盐。与此同时,吐蕃也加强了对云南当地强权南诏的拉拢招抚,二者来往密切,甚至很可能秘密结盟。

唐朝也并没有闲着。此时主持朝政的宰相是赫赫有名的张九龄,此人号称大唐盛世最后的名相,不仅政绩突出,而且诗文出色——《唐诗三百首》的头一首就是他的《感遇》,更以卓尔不群的“宰相风度”而流传后世——即使他罢相后,玄宗每当遇到别人向自己举荐人才,就会问:“其人风度得如九龄否?”。

就在张九龄执政期间,唐朝对突骑施汗国进行了旷日持久的征伐,这场战争持续了至少三年,因为在记载下来的唐朝诏书中,明确写有“与突骑施攻战,历涉三年”的内容。另外,后突厥汗国与阿拉伯帝国的军队似乎也曾参与其中,从而形成了对突骑施的多面夹攻,最后,曾经不可一世的苏禄可汗身死命灭,突骑施汗国从此一蹶不振。

在正史中对这场战争的记载语焉不详,比如两《唐书》、《通典》等甚至压根没提唐军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看上去似乎只是突骑施的内乱,老年痴呆的苏禄再不复年轻时的英明,天怒人怨自取灭亡——“晚年抄掠所得者,留不分之,又因风病,一手挛缩,其下诸部,心始携贰”,因而被愤怒的部下所杀。

但真相却并不那么容易被掩盖住,在令人叹为观止的唐朝文章总集《全唐文》中,收录了张九龄起草的许多政府文件,其中一些内容向我们揭示了唐朝与突骑施战争的不少内幕。

对于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唐朝政府的公文中记录两种说法:

第一种是突骑施的一个酋长酋阙俟斤入朝,行至北庭时候和当地官员起了争执,唐军将领刘涣根据一个降人的告发,断定阙俟斤“图陷庭州”,于是便兴兵攻杀了阙俟斤。但在“平叛”的冠冕堂皇之下也许还隐藏着别的东西,因为根据记载,唐军还“夺其羊马”,也就是说唐将很可能是贪财起意。

第二种说法则认为是突骑施勾结吐蕃,意图对唐朝不利,唐朝是被迫反击。比如唐朝政府公文便宣称突骑施派使者伊难如带着银瓶、香子、赤縻等厚礼,“越唐界,踰葱岭,往结吐蕃”,最后“为边军所获”也就是被唐朝边防部队截获。前面说过,根据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记载,突骑施的使者确实曾来到吐蕃宫廷,因此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不过,当时各个政权包括唐朝自己都是脚踩多只船,仅仅因为这个而发动战争,恐怕有强词夺理之嫌。

与此同时,中亚地区再次爆发反抗阿拉伯帝国的大起义,与以往起义由粟特人主导不同,此次的主角是被倭马亚王朝认为是伊斯兰教异端的什叶派势力。此时已经是倭马亚王朝的末期,阿拉伯帝国的统治处在腐朽没落、危机四伏的状态中。这不仅表现在中亚各地不信伊斯兰教各族的不满和反抗上,而且也表现在呼罗珊和下吐火罗等阿拉伯控制较牢固的地区阿拉伯人的不满和反抗。

研究者认为,伊斯兰教中的什叶派运动在当时可以说是同阿拉伯人的反抗运动合流了。根据阿拉伯史学家塔巴里的记载,早在欧麦尔二世时呼罗珊地方就已经有什叶派的活动了。公元733年,呼罗珊发生大饥荒,引起的社会不安,加之历任总督和官吏们的贪婪暴虐,事事都引起阿拉伯下层人民的不满,什叶派就利用这些挑起社会的矛盾。而由于同突厥人的战争多次失败,中亚的大部分地方仍归于异教徒之手,更易于引起革命的爆发。

所以,在公元734年,有一个名叫哈里斯的阿拉伯军官顺应这种普遍的不满情绪,正式起兵造反,为了显示自己与尚白的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的不同,起义军特意采用了黑旗。

根据10~12世纪阿富汗伽色尼王朝历史学家格尔德齐的记载,起义军首领哈里斯提出的口号是:“遵照同受到保护的宗教的信仰者所达成的协议,不向穆斯林征收赋税,也不压迫任何人。”在这个口号的号召下,呼罗珊地方的普通群众和许多阿拉伯人都参加到哈里斯的反王朝运动中来,附近的邦君和人民也都支持他。

作为倭马亚王朝的军官,哈里斯起初并没有就要推翻这个王朝的意思,他接受了呼罗珊总督阿西姆的建议,与之共同遣使者去哈里发宫廷,要求哈里发希沙木实行穆罕默德的法令。希沙木不但不予理睬,而且下令将阿西姆撤职,这就迫使阿西姆也与哈里斯联合一起抵抗阿沙德。

阿拉伯帝国派来了新总督阿沙德,他很快率大军逼近阿姆河,与突骑施汗国的军队对峙——苏禄可汗答应了哈里斯的求援,并组成了一支突厥和粟特人的联军前往。根据史料记载,在以突骑施可汗苏禄为首的盟军的防堵下,阿拉伯人无法渡过阿姆河,突厥人甚至打到了阿姆河以南,阿沙德不得不退回阿富汗的巴里黑。以后,阿拉伯人只是经过极为艰苦的斗争才转败为胜,使突厥联军退往苏对沙那(在今塔吉克斯坦西北列宁纳巴德与撒马尔罕之间的乌腊提尤别)。

由于突骑施的苏禄可汗一方面不服从唐朝,另一方面又是威胁阿拉伯人在中亚的统治,唐朝与阿拉伯帝国都想要消灭苏禄的势力,于是,为了对抗强大的突骑施,大唐和大食这对曾经的敌人暂时结成了盟友。

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唐军对突骑施汗国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全唐文》保存的唐朝政府公文显示,战事进行得十分激烈。唐军初期进展相当不顺,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突骑施军进攻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也就是现在的喀什,“自夏以来,围遭疏勒”。到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春,唐军守将守将朱仁惠中箭身亡,安西岌岌可危。

为挽回颓势,唐朝一面指示北庭都护盖嘉运围魏救赵,“简练骁武,扬声大入”,直插突骑施本土以救安西;另一面紧急由内地调兵遣将,并限期河西节度副使牛仙客“拣练骁雄五千人,即赴安西”。

但远水解不了近火,与此同时,唐朝政府又出面致书后突厥可汗,约其夹攻突骑施,许以事捷之后“羊马土地,总以与儿,子女金帛,别有优赏”,但由于突骑施同后突厥有和亲关系,这一措施似乎并未取得效果。

无计可施的大唐不得不指示河西战区指挥官牛仙客以及安西战区指挥官王斛斯,令其“星夜倍道,与大食计会”,要求阿拉伯帝国发兵。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夏,安西战区派往阿拉伯帝国的使臣张舒耀终于返回,他带来了令唐朝满意的答复——“大食东面将军呼逻散诃密”(指阿拉伯帝国呼罗珊总督阿沙德)复书,答应“四月出兵”。

大唐朝廷喜出望外,随即传谕中亚诸国王和地方首领,令其反抗苏禄,“能伺其隙,各有诛夷”,“富贵之举,彼贼是资”,力图在外交上、军事上彻底孤立突骑施。

这一切措施终于取得了成效。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四月,阿拉伯应约出兵,攻入吐火罗地区,突骑施守将被杀。苏禄可汗为免腹背受敌,不得不派使者去唐朝进行谈判停战,与此同时,他亲率精骑奔赴阿姆河,近入吐火罗境内与阿拉伯人作战。

公元737年,苏禄可汗到达吐火罗后,当地起义军首领哈里斯前来与他会合,并建议他乘冬令阿拉伯军后撤的时机进攻下吐火罗。苏禄可汗接受其意见,进军到今阿富汗木鹿与巴里黑之间的胡实健。

阿拉伯总督阿沙德决定以奇兵制胜,他亲自率领4000人的突击队,在支持自己的胡实健当地人引导下,抄小路经过西德拉及喀里斯坦向敌人进军,随即在喀里斯坦附近发动突袭并大破苏禄军。苏禄可汗与哈里斯侥幸逃脱,不得不率残兵返回突厥斯坦。

这就是中亚历史上著名的喀里斯坦之战,此役关系重大,被认为是西突厥与阿拉伯势力消长的转折点,此后伊斯兰文化才开始逐渐在粟特地区占据优势。

遭受两大帝国夹击的突骑施汗国终于支撑不住了,苏禄可汗节节败退,国势日衰,其内部也在压力之下迅速分化,可汗自己能掌握的资源越来越少,而手下将军们的势力则越来越大,“于是大首领莫贺达干、都摩支二部方盛”。

当时突骑施部众主要分两大派系,苏禄的嫡系被称为“黑姓”,而前可汗娑葛的部下则被称为“黄姓”,这两大派系纠纷不断,“更相猜仇”。终于在一天夜里,黄姓首领、曾在与阿拉伯帝国的战争中取得显赫军功的突骑施大将莫贺达干联手另一名黄姓重要人物都摩支,率部下突然袭击了可汗的居所,年迈体衰已经瘫痪在床的苏禄无力抵抗,当场被杀。

这位中亚粟特人抵抗力量的崇拜偶像、被阿拉伯人畏惧地称为“Ab Muzim”的一代天骄,就这样戏剧般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此事按照《旧唐书》的记载发生在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而阿拉伯史料则说苏禄死于伊斯兰历119年即公元737年。

苏禄可汗死后,黄、黑二姓互相征伐,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更在其中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各自支持自己的代理人,突骑施汗国四分五裂,终于全面衰微。到了公元八世纪中期,原本从属突骑施汗国的另一个西突厥部族葛逻禄脱离突骑施独立,随后强盛崛起,占有楚河流域西突厥故地,其中包括著名的碎叶、怛逻斯等名城,在内斗中耗光了力量的突骑施黄白二姓反而被这个原来的属部役使。

许多研究者认为,急于结束战争的唐朝犯下了重大的决策错误,动用外国武力进攻自己的属国,这已是极端不智的行动,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并让其他属国心寒;而联合阿拉伯翦除突骑施,更无异是自动打开西大门“引狼入室”,为穆斯林势力的东进点亮绿灯,从而使唐朝西域领土毫无遮拦地暴露于这—强大国际力量的直接威胁之下。

突骑施汗国崩溃后,中亚再也没有能阻挡阿拉伯人东进的强大力量了,到了公元751年,势力范围已经越来越近的大唐与大食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战争,这就是著名的怛逻斯之战,这已经是后面的故事了。

与大唐相反,深知唇亡齿寒道理的吐蕃似乎对自己的盟友突骑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策应。根据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记载,吐蕃大将属庐.莽布支绮穷在鼠年(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曾率兵到突厥作战——“及至鼠年,属庐.莽布支绮穷领兵赴突厥”。

同一时期内由张九龄起草的唐政府公文《敕陇右节度阴承本书》也显示,朝廷认为吐蕃“彼心有异,操持两端,阴结突骑施,密相往来,事既丑露,却以怨尤。乃云姚巂用兵,取其城堡。略观此意,必欲为恶”。据此可知吐蕃很可能确实曾与突骑施密相联系,并欲作声授。因而,我们推测属庐莽布支绮穷在开元二十四年领兵赴突厥,与支持突骑施与唐朝的战争有关。

但无论吐蕃人如何努力,都已经无法改变战争的结果了,他们自己很快也已经自顾不暇,因为经过赤岭会盟后数年的和平时光,大唐与吐蕃之间再次爆发了大规模战争,而这次的血腥与残酷,更是远远胜过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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