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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读书笔记 -- 苏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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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读书笔记

一 孔子生年考

孔子生年,聚讼二千年矣。《春秋》公羊、榖梁二传,皆谓鲁襄公二十一年孔子生,司马迁《史记》,谓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依前说者,贾逵(《左氏解诂》。)、服虔(《左氏传解谊》。)、边韶(《老子铭》。)、何休(《公羊解诂》。)、杨士勳(《榖梁疏》。)、王钦若(《册府元龟》。)、刘恕(《通鉴外纪》。)、胡安国(《春秋传》。)、洪兴祖(《阙里系谱》。)、黄震(《黄氏日钞》。)、马端临(《文献通考》。)、宋濂(《宋学士集》。)、胡广(《四书大全》。)、王圻(《续文献通考》。)、崔述(《洙泗考信录》。)、钱曾(《读书敏求记》。)、江永(《乡党图考》,《孔子年谱》,及《群经补义》。)、李锴(《尚史》。)、孔继汾(《阙里文献考》。)、钱大昕(《养新録》,及《三史拾遗》。)、李惇(《群经识小》。)、孙志祖(《读书脞録》。)、蔡孔炘(《孔子年谱》。)、狄子奇(《孔子编年》。)诸人;依后说者,杜预(《左传注》。)、陆德明(《左氏音义》。)、苏辙(《古史》。)、刘安世(《元城语録》。)、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孔传(《东家杂记》。)、郑樵(《通志》。)、朱熹(《论语序说》。)、吕祖谦(《大事记》。)、叶大庆(《考古质疑》。)、罗泌(《路史馀论》。)、孔元措(《祖庭广记》。)、金履祥(《通鉴前编》。)、薛应旂(《四书人物考》。)、邓元锡(《函史》。)、彭大翼(《山堂肆考》。)、夏洪基(《孔子年谱》。)、吕元善(《圣门志》。)、黄宗义(《南雷文约》。)、万斯大(《礼记偶笺》。)、马骕(《绎史》,《孔子年谱》。)、阎若璩(《困学纪闻笺》,《潜邱剳记》。)、齐召南(《帝王表》。)、梁玉绳(《古今人表考》,《史记志疑》。)、陈宏谋(《四书考辑要》。)、郑环(《孔子年谱》,《孔子世家考》。)、成蓉镜 (《经义骈枝》。)、孔广牧(《先圣生卒年月考》。)诸人。(详见孔广牧《先圣生卒年月考》。)韩非有言:“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吾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外储说左上》。)若孔子生年,殆亦将以后息者为胜。余兹姑取后说,(近人俞樾刘师培从前说,最近崔适《史记探源》从后说。)至于详考确论,不徒不可能,抑且无所用。今谓孔子生前一年或后一年,此仅属孔子私人之年寿,与世运之升降,史迹之转换,人物之进退,学术之流变,无足重轻如毫发。而后人于此,月之日之,考论不厌其详。而他学者,如老庄,如杨墨,则人之有无,世之先后,年之夭寿,茫不加察,晦沦终古,是乌足当知人论世之实哉?今所考论,一以确有援据而有关大体者为断。至于细节,则略勿致辨,以避劳而且拙之讥。

以上斜体原文取自http://www.bsm.org.cn/bbs/simple/?t633.html

内容:一说孔子襄公二十一年生,一说二十二年生。

钱穆结论:没必要辩。

苏注:但本书之后还是要用孔子生年进行其他问题的推算的,在第33页的第三则考证,就“由襄公二十二年递推之”,可见钱穆用二十二年说。

家园 二 孔子为委吏乘田考

二 孔子为委吏乘田考

苏评:其实从钱穆结论看,其实是孔子始仕年考。

孟子曰:“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史记孔子世家》作“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畜息蕃。”司职者,毛大可《四书改错》云:“《周礼》牛人有职人,主刍豢者。职通作枳,杙也,所以系牛。又名乘田者,以公牛刍豢,皆甸田中事也。”(古乘与甸通。)季氏史,《索隐》云:“有本作委吏”。赵岐曰:“委吏,主委积仓库之吏。”崔述《洙泗考信录》云:“委季吏史四字相似故误,后人又妄加氏字耳。《阙里志年谱》云:二十岁为委吏,二十一岁为乘田吏,殊无明据,大抵在郯子来鲁之先,否则不能自通于国君也。”今按:旧说定孔子始仕年二十者,由《索隐》引《家语》孔子年十九聚于宋之上官氏,一岁而生伯鱼。伯鱼之生,鲁昭公以鲤鱼赐。始仕通贽,君赐及之,故疑在是年。若以非此则不能自通于国君为说,而赐鱼之说非虚,则崔意与旧说,其可信之程度正相类耳。《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来,时孔子年二十七。孔子仕定在此前,则似可信。

内容简述:

关于孔子始仕年的旧说一派:

“旧说定孔子始仕年二十者,由《索隐》引《家语》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上官氏,一岁而生伯鱼。伯鱼之生,鲁昭公以鲤鱼赐。始仕通贽,君赐及之,故疑在是年。”

崔述说法如下:

《孔子世家》之“孔子为季氏吏,料量平”,众人考此“季氏吏”为“委吏”之误。崔述说,《阙里志年谱》二十为委吏,二十一为乘田吏,“殊无明据”。崔述云:“大抵在郯子来鲁之先,否则不能自通于国君也。”

钱穆结论简述:

旧说的前提是第一赐鱼不是虚假传说,第二不是这样的方式就没法通国君。这些前提都成立,其实旧说和崔说的可信度也差不多。《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来鲁,孔子年二十七。孔子仕在次年前“则似可信”。

苏评:旧说用赐鱼故事就解决了孔子始仕年的问题。而崔说面临孔子曾为委吏的记载,因为当“委吏”就被视为仕,崔称《阙里志年谱》的年岁记载无据,其实是排除了委吏问题对系年的影响,另以昭公十七年郯子来鲁为孔子始仕年的下限。钱穆采纳了这个下限,同时对赐鱼传说和通国君途径这些考证的前提,提出了一定疑问。

苏附评:《阙里志》为明朝陈镐撰,孔允植重纂。难怪崔述斥其记载为无据也。明朝之书,述说先秦之事,不列出处,确不可用。

家园 三 孟懿子南宫敬叔学礼孔子考 附南宫敬叔南容非一人辩

三 孟懿子南宫敬叔学礼孔子考 附南宫敬叔南容非一人辩

苏评:这则考证,两个自然段,正对应这则考证的正副标题。其实上一则考证可命为“孔子始仕考”,那么这一则考证也可命名为“孔子始设教收徒考”。

【此自然段为孟懿子南宫敬叔学礼孔子的时间点考证】《世家》“孔子年十七,孟釐子卒,懿子及南宫敬叔往学礼焉。”崔述云:“《春秋传》此文在昭公七年,(按今《史记》鲁楚两《世家》及《年表》,并误在昭公八年。)由襄公二十二年递推之,则孔子至是当年十七。然孟僖子之卒,实在昭公二十四年。《传》但因七年孟僖子至自楚,病不能相礼,而终言其事。《世家》以为本年之事,误矣。懿子,敬叔生于昭公之十一年,(杜注云:“似双生。)当七年时,二子固犹未生,安得有学礼之事?《阙里志》、《年谱》亦载此事于十七岁,则作年谱者,但采《史记》诸子之文,缀辑成书,而初非有所传也明矣。学者乃以《年谱》为据,何其不思之甚也?”梁玉绳《史记志疑》亦云:“此是史公疎处。《索隐》、《古史》竝纠其误。”今按:是年孔子实三十四岁也。又考《左传》昭公二十年,“卫齐豹杀孟絷,宗鲁死之。琴张将往弔,仲尼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女何弔焉?”时孔子年三十,琴张盖已从游。孔子自称三十而立,其收徒设教,或者亦始于是时耶?

【此自然段为南宫敬叔南容非一人辩】又按王世懋曰:“《史记孔子弟子传》,南宫适【欧疑此处之“适”为排版印刷错误,应为“括”】字子容,而述《论语》两条以实之,初未言孟僖子之子,孟懿子之兄也。而《索隐》注遽云:是孟僖子之子仲孙阅,《论语》注遽云:谥敬叔,孟懿子之兄。适见《家语》,一名縚,已有二名,《左传》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索隐》又云仲孙阅,是又二名,岂有一人而四名者乎?孔子在鲁,族姓颇微,敬叔公族元士,从孔子时定已娶矣,孔子岂得以兄子妻之。《礼记》,敬叔载宝而朝,孔子曰:丧不如速贫之为愈也。若而人,岂能抑权力而伸有德,谨言语而不废于有道之邦耶?”阎百诗曰:“南容名适,一名縚,与敬叔名说,载宝而朝者,当是二人。”

内容简要叙述:孟懿子南宫敬叔学礼孔子的时间点考证,基本直接引用崔述著作。几个时间点:以鲁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年为基点,鲁昭公七年,孔子年十七;鲁昭公二十年,琴张已经跟从孔子游学,孔子年三十;鲁昭公二十四年,孟僖子去世,其子孟懿子的南宫敬叔奉父遗命学礼孔子,孔子年三十四。以上根据《左传》的记载,没多大疑问。但记载这事是在《左传昭公七年》,司马迁误以为这全部的事发生于昭公七年,而且还在鲁楚两《世家》及《年表》,把这事误记在昭公八年。所以出现了司马迁《孔子世家》明说“孔子年十七”就收身份尊贵的徒弟的年代误植。

附:

【《左传昭公七年》的孟僖子遗言全部相关记载,有很多孔子祖先的信息。】九月,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従之。及其将死也,召其大夫曰:“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灭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共。故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其共也如是。臧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仲尼曰:“能补过者,君子也。《诗》曰:‘君子是则是效。’孟僖子可则效已矣。”

钱穆根据《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琴张已经从孔子游的记载,推测孔子于当年开始收徒设教。

第二自然段考南宫敬叔。基本直接引用王世懋。王世懋考证认为,南宫括字子容(简称“南容”),与孟僖子之子南宫敬叔,是两个人。

南容: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关于南容的全部记载】南宫括字子容。【集解】:孔安国曰:“容,鲁人”。【索隐】:家语作“南宫縚”。按:其人是孟僖子之子仲孙阅也,盖居南宫因姓焉。

  问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集解】:孔安国曰:“羿,有穷之君,篡夏后位,其徒寒浞杀之,因其室而生奡。奡多力,能陆地行舟,为夏后少康所杀。”【正义】:羿音诣。荡,大浪反。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弗答。【集解】:马融曰:“禹尽力於沟洫,稷播百穀,故曰‘躬稼’也。禹及其身,稷及後世,皆王。括意欲以禹稷比孔子,孔子谦,故不答。”容出,孔子曰:“君子哉若人!上德哉若人!”【集解】:孔安国曰:“贱不义而贵有德,故曰君子。”“国有道,不废;【集解】:孔安国曰:“不废,言见用。”国无道,免於刑戮。”三复“白珪之玷”,【集解】:孔安国曰:“诗云‘白珪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读诗至此,三反之,是其心敬慎於言。”以其兄之子妻之。

王世懋指出,《史记》没说南容就是孟僖子之子南宫敬叔,是《史记索隐》说的,而《论语》的注也说是一人。《史记索隐》又说《孔子家语》里这一个人(他以为南容和敬叔是一个人)又称为南宫縚,自己又说是孟僖子之子仲孙阅。也就是说,《史记索隐》认为南容(南宫括字子容)=敬叔(《左传昭公七年》说其名为“说”)=南宫縚=仲孙阅。王世懋要去等于号的诘难:第一,孔子地位低,敬叔地位高,孔子以其兄之子妻南容,恐怕妻不到敬叔头上。所以不是一个人,第二,《礼记檀弓》记载:“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这一处的孔子对敬叔的做法有点不以为然,而《论语》和《仲尼弟子列传》里,孔子是表扬南容的。恐怕不是一个人。

苏评:孔子至晚二十七始仕,三十岁收徒,到三十四收了这两位尊贵的学生。另,王世懋是王世贞的弟弟,钱穆检阅书目的范围很广。

家园 四 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问礼老子辩

四 孔子与南宫敬叔适周问礼老子辩

苏评:内容超出了篇名的内涵,本篇对孔子与老子会面的各种传说的源流进行了考证。篇幅较长,为经典篇章。

【第一自然段,大致为时间考。】阎若璩《四书释地续》云:“《孔子世家》载适周问礼于老子,在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年三十。《庄子》云:孔子年五十一,南见老聃,是为定公九年。《水经注》云:孔子年十七适周,是为昭公七年。《索隐》谓:孟僖子卒,南宫敬叔始事孔子,实敬叔言于鲁君,而得适周,则又为昭公之二十四年。是四说者宜何从?余曰:其昭公二十四年乎?盖《曾子问》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堩,日有食之。惟昭公二十四年夏五月乙未朔,日有食之,恰入食限,此即孔子从老聃问礼时也。他若昭二十年,定九年,皆不日食。昭七年,虽日食,亦恰入食限,而敬叔尚未从孔子游,何由适周?”冯景《解春集》驳之曰:“《春秋》昭公世凡七日食,不止二十四年。且二十四年二月,僖子卒,五月日食,则此时僖子甫葬,敬叔方在虞祭卒哭之时,焉能与孔子适周?”毛奇龄《毛氏经问十二》驳阎说同。梁氏《志疑》云:“敬叔生于昭十一年。当昭七年,孔子年十七时,不但敬叔未从游,且未生也。若昭二十四年,孔子三十四时,不但僖子方卒,敬叔未能出门从师。且生才十四岁,恐亦未见于君,未能至周。而明年昭公即孙于齐,安所得鲁君请之?此皆当缺疑之事。必欲求其年,则《庄子》五十一之说,庶几近之。”今按: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其事不见于《论语》、《孟子》。《史记》所载,盖袭自《庄子》。而《庄子》寓言十九,固不可信。后人必信为真者,徒以有《曾子问》从老聃助葬日食诸语为之旁证故也。然其事若断为在定公之九年,其年既无日食,则《曾子问》所载为虚。而孔子适周之事,益见其不足信矣。阎氏所举四说,云《史记》载适周在昭公之二十年者。《史记》特叙孔子适周事于昭七年后,二十年前,含混其辞,未尝实指为在昭之二十年也。此自是阎说之误。《水经注》(按此引皇甫谧《高士传》。)十七适周之语,特以史载孟僖子之死在孔子十七年下,遂从而为之说,错谬益不可信。昭公二十四年之说,既具如诸家之驳。且《索隐》但解僖子之死与使其子学礼在二十四年,亦何曾谓二十四年适周问礼。此皆由误读古书而来。(《毛氏经问》辨此颇详。)至《庄子》五十一之说,则又与《礼记》相舛。何说而必以《庄子》之寓言十九者为可信?郑环《孔子世家考》谓“定公九年,孔子为中都宰,无籍敬叔之请车,而亦无暇适周矣。”是五十一之说,又难凭也。即诸说之自相矛盾,亦足见其事之非信史矣。(孔广森《经学卮言》又定孔子适周在定公之三年,其说曰:“子在周时,《家语》有刘文公论圣人之语。定公四年,文公即卒。元二两年,未没昭公之丧,访乐苌宏,又非攸宜。前后推校,则适周其在定公之三年欤?”然家语为王肃伪书,其言非可徵信。则定公三年之说,亦复非也。林春溥《孔子世家补订》亦疑刘文公以定四年卒,则适周当在定二三年。然又以与《庄子》冲突,疑《孔丛》伪讬非实。良以《孔丛》、《家语》,其可信之价值,犹在《庄子》下也。)

【第二自然段:从思想上考定《礼记曾子问》的记载为虚。】且孔子适周见老聃问礼一事,又不徒其年岁之无考而已也。汪中《老子考异》曾列举三疑,谓:“老子言行,今见于《曾子问》者凡四,是孔子之所从学者可信也。夫助葬而遇日食,然且以见星为嫌,止柩以听变,其谨于礼也如是。至其书,则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下殇之葬,称引周召史佚,其尊信前哲也如是。而其书,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此乖违甚矣。故郑玄注谓古寿考之称,黄东发《日钞》亦疑之,而皆无以辅其说。其疑一也。本传云:老子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又云:周守藏室之史也。按周室既东,辛有入晋(《左传》昭二十年。)司马适秦,(《太史公自序》。)史角在鲁。(《吕氏春秋当染篇》。)王官之族,或流播于四方。列国之产,惟晋悼尝仕于周,其他固无闻焉。况楚之于周,声教中阻,又非鲁郑之比。且古之典籍旧闻,惟在瞽史,其人并世官宿业,羁旅无所置其身。其疑二也。本传又云:老子隐君子也。身为王官,不可谓隐。其疑三也。”今按:汪氏疑楚人隐者不为周史,是也。顾余谓《戴记》出于晚世,其语亦何可信?《论语》孔子言礼,皆关君臣名分,国政大体,绝不拘牵小节。曾子亦云:“俎豆之事,则有司存”。与《曾子问》所记四事皆不类。则不徒史传可疑,即《戴记》亦虚造。盖出后世小儒,转袭孔子问礼老聃之语而假托其事。汪氏必谓孔子之所从学可信,亦非也。(《论语述而篇》窃比于我老彭,包注:“老彭,殷大夫,好述古事。”《集注》本之。王弼则云:“老,老聃,彭,彭祖。”何义门曰:“老聃之生在彭后,不应反居其上。”翟晴江曰:“《大戴礼》孔子云,昔商老彭及仲虺,政之教大夫,官之教士,技之教庶人,此最足明圣人窃比之意。孙奕读彭为旁,旁侧也,谓欲自比于老子之侧,盖谦也。强生异端,穿凿无理。”崔东壁亦云:“《论语》不载老子。”(互见考辨第七二)。推此言之,则《戴记》之不可信益显。)

【第三自然段:推定《庄子天道篇》的记载为虚伪。】抑余犹有辨者:《庄子》云:“孔子南之沛,见老聃”,则固非适周。后人混而论之,亦非也。南荣趎见老子,亦南行七日七夜而至。则《庄子》书中之老子,固一南方之隐者。惟《天道篇》谓“孔子西藏书于周室,见老聃,繙十二经以说”,此则汉人之语。何者?藏书乃秦人焚书以后乃有此想。(姚鼐云:“谓圣人知有秦火而预藏之,所谓藏之名山。”)十二经乃六经六纬,皆非战国时所有。则明非《庄子》时书。《庄子》书中舍此固不见老聃居周为守藏室之史也。且本篇又云老聃免而归居,则孔子虽欲西至周,而仍见老聃于沛耳。《寓言篇》云:“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此已言老聃适秦。然谓径自沛往,非以周史官隐也。《养生主》云:“老聃死,秦佚弔之”,则亦未尝谓其出关而隐,莫知所终矣。史公《老子传》虽本《庄子》,已远非《庄子》原书之本相。此必史公旁采他书,混为一谈,窃恐老子为周守藏史之说或犹出庄子之后也。(凡言孔子师老聃,似皆出《庄子》后。《墨子所染》与《吕览当染》大体相袭。然《吕览》有孔子学于老聃语,《墨子所染》无之。疑《所染》较先出,故尚未知有孔子师老聃。《荀子》、《韩非》则亦屡言及老聃矣。)

【第四自然段:孔子如周与修春秋。】又按《春秋左氏传序正义》引沈氏云:“《严氏春秋》引《家语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相表里。”所引与今《家语观周篇》文不同。(臧琳《经义杂记》谓此乃真《家语》文。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辨之云:“严彭祖公羊经师,妄语,何也?或章帝令贾逵自选严颜高材生二十人,教以《左氏》,禄利之途使然。”贾逵亦在王肃伪造《家语》前。刘氏必谓此说尚出肃后,则无证。是汉时《家语》自有此说。)然则初本谓孔子适周,乃为修《春秋》而观书,与左丘明偕。其信否且勿论,而一事两传,遂谓孔子与南宫敬叔往见老子也。(此犹如庄周本谓孔子问道于老聃,而后人又以为问礼矣。)《韩诗外传三》、《说苑敬慎》皆谓孔子适周,于太庙见欹器,而《荀子宥坐》及《淮南子》均谓在鲁桓公之庙。足徵传说递变,初不谓其适周者,寖假而遂以为适周。初不谓其见老子,寖假亦遂以为见老子也。

【第五自然段】《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文,兴于鲁而次《春秋》。”此亦谓孔子如周为修《春秋》,然未言在何年。林春溥《孔子世家补订》乃谓“《春秋》哀公十四年五月庚申朔,日有食之,盖孔子是年复适周。《曾子问》从老聃助葬,应在此时。”不悟鲁哀十四年,西狩获麟,乃孔子《春秋》绝笔之岁,未必孔子是年始有志作《春秋》,乃往观书于周室。且是年六月,陈恒弒其君,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时孔子已年老,岂四月五月至周,六月返鲁,为此道路之仆仆耶?(《春秋》说“哀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得端门之命,作《春秋》。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此谓孔子使子夏等求得百二十国宝书,乃至成《春秋》,先后不逾六月,说固难信。然亦不谓孔子身至周。)且纵谓孔子适周,彼其时已德尊道成,岂犹琐琐问日食小节于老聃。林氏强为比附,何也?

【第六自然段:孔子与南宫敬叔如周的记载。】《世家》又云:“南宫敬叔言于鲁君,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车两马一竖子。”崔述云:“敬叔岂无车马竖子者,而必待鲁君之与之?”今按《说苑杂言篇》“孔子曰: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此亦传说,(敬叔少孔子二十余岁,未必前卒,孔子何乃称其谥?此即可疑。)而较近理。盖孔门第子多出微贱,惟敬叔最为贵族。故有乘我车而道加行之说。及其传而益远,遂谓敬叔请于君,与之车马而适周矣。凡此皆足以见孔子适周见老子之为传说,非信史。

【第七自然段:本篇结论。】 故孔子见老聃问礼,不徒其年难定,抑且其地无据,其人无徵,其事不信。至其书五千言,亦断非春秋时书,此当别详,兹不具。

内容简述:第一部分也就是时间考。

阎若璩说,关于孔子见老子的年份,各种古书有四种记载,《史记孔子世家》昭公九年“适周问礼老子”,《庄子*天道》定公九年,《水经注》“孔子年十七适周”在昭公七年,《史记索隐》说和南宫敬叔一起在昭公二十四年。四个年份。阎若璩用《礼记*曾子问》孔子老子遇见日食的记载,用天文学可以考察的日食时间来推断孔老相见的正确年份,阎得出结论昭公二十四年有日食,其他三个年份没。冯景反驳阎,昭公年的日食多了,二十四年日食,南宫敬叔还在父亲的丧期,怎么能和孔子去周?梁玉绳《史记志疑》说,昭公二十四年,南宫敬叔十四岁,没见过鲁侯,还没出仕,怎么就和孔子去了周?梁倾向庄子的记载。

钱穆说,以上讨论的前提是有孔子见老子这件事。其实这个前提的基础比较虚。《论语》和《孟子》不提这事,源流是从《庄子*天道篇》到《史记*孔子世家》,外加一个《礼记*曾子问》的日食旁证。其实《庄子》这书寓言多,这一则不一定不是寓言。而且《庄子》的那个年份定公九年根本没日食,和《礼记*曾子问》日食故事根本矛盾。可见《礼记*曾子问》的日食故事是虚的。钱穆再逐条分析阎若璩归纳的四种记载。第一个,《史记*孔子世家》没专门给孔子见老子系一个年份,而是夹在昭公七年的事和二十年的事之间。第二个,《水经注》是看着孔子十七岁时孟僖子死的记载(前面的一篇辩证过,这是司马迁误读《左传》导致的),就搞出来的错误说法。第三个,昭公二十四年,以上引的几家已经批驳了,且《史记索隐》只是说孟僖子死和其子学礼在昭公二十四年,没说孔子到周去问礼,恐怕是阎若璩读错了古书的意思。最后一个就是《庄子》的定公九年孔子五十一岁,上面说了和《礼记》的日食故事不合。郑环说定公九年那会孔子是中都宰,当官比较忙,恐怕没时间去周问礼。于是阎若璩总结的四个年份,全都被质疑地剩不下一点坚实的基础了。附了一个孔广森的说法,他说是定公三年,因为《孔子家语》有刘文公论圣人的言论,而定公四年刘文公就去世了。而定公的元年和二年,鲁昭公的丧事还没办完,孔子出来不妥,于是孔广森推定为三年,林春溥也推定定公二年或三年。钱穆说,《孔子家语》是王肃伪书。这定公二或三年,又和《庄子》冲突。最后判定,《孔子家语》和《孔丛子》的可信度更在《庄子》之下。总结,年代被钱穆砍得稀里哗啦。

然后从孔子和老子的思想来考辩。汪中提出三大疑问,首先,《礼记*曾子问》记载老子的言行一共四条,老子很是谨于礼。但《老子》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苏:其实这是《庄子》,《老子》的言论未激烈到如此地步)。所以郑玄和黄东发说是此“;老子”不是《老子》的那个“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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