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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稗读史记之释题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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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谁能想到刘邦能成事?

用人都是一伙同乡,自个年纪又大了,谁有慧眼看出他能成事?封死在汉中都是可以预见的。萧何月下追韩信之前的局面让大家看到这点,韩信也是不看好,离开刘邦这艘破船是许多人的选择。

没有韩信刘邦有出头之日?

萧何的功劳一是力推韩信,二是在出汉中后把刘邦变成打不死的小强,把项羽郁闷死了

通宝推:老老狐狸,
家园 华丽的开头!
家园 确实如此,不过,刘邦不可能被封死在汉中

原因一是他先在关中行了德政,法三章,得了民心。二是,为项羽守关中的是三降将,他们三个是关中人民恨不得食其肉的。所以,他们挡不住任何一个武力稍强些的诸侯。而刘邦,他的武力不算弱,关中不就是被他打下来的吗?因此,谁被封在汉中,谁都很有机会在秦鹿上割一块鲜肉。争霸赛的初阶段,很多诸侯都有机会中大奖的。但齐王太安于现状,跟田建一个模样。赵王也是不思进取的,跟陈馀过着小家庭生活。黥布原是项羽的老部下,不会自觉地反对老首长,但受到鼓动就做枪使。阮籍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句话是很不错的——谁想得到天下被一个喜欢追帽子的时髦乡下派出所所长夺走了呢?

家园 赞成你的分析!!!!
家园 按照你现在这个写法,绝对成功。一口气看下来

意犹未尽,很是期待后面章节。

家园 我觉得韩信对项羽的性格总结得更准确

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他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信用都有限,范增虽称亚父,也不见得能发挥多少实质作用,或许这才是两次重大失误中看不到范增身影的真正原因。

家园 【原创】猜想:子楚的密码(二)

我是从史记中的哪一行文字开始我的猜想的呢?就是这一行,《秦始皇本纪》中的第一段:及生,名为政,姓赵氏。

这是一行聚讼纷纭的句子,争论的焦点在于姓赵氏三个字上,大家很难判断到底说的是秦始皇姓赵,还是氏赵。上古之时姓氏有别,姓所以明婚姻,氏所以分贵贱。大抵男子称氏,女子称姓。但到了战国,这种区别就逐渐混同了。顾炎武就指出:“姓氏之称自太史公始混而为一,本纪于秦始皇则曰,姓赵氏;于汉高祖则曰,姓刘氏,是也。”

因此,姓赵氏这三个字使得不少学者提出,秦始皇不该称嬴政,而该叫赵政。支撑他们这种说法的论据有《秦本纪》中的“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赵城,为赵氏。”这个句子在姓赵氏这三个字的解读上就成为,“秦与赵同祖,以赵城为荣,故姓赵氏。”

秦以其先造父封赵城为赵氏这句话很是蹊跷,就在同一《秦本纪》中,太史公有记载,造父是蜚蠊的儿子季胜的第四世孙,而季胜的哥哥恶来才是秦国开山祖非子的六世祖,两国从血缘上看,只是堂亲,到造父时已是四代远亲了。如果说五世同堂,从蜚蠊到造父,恶来的子裔与季胜的子裔一直聚居,共称一氏,也不会是氏赵,有可能是氏蜚蠊。当造父氏赵后,就表示从原先的氏姓分出去了,所以造父称不上秦的“其先”。按氏是分贵贱的产物来看,造父受封于赵,以赵为氏,这于季胜一脉是很自然的。如果恶来一脉的亲族也氏赵,那就说明从太几开始到非子,秦国先祖有三世依附于赵氏,放弃了原先的氏,并尊造父为族长。然则在周孝王要让非子做大骆的嫡嗣时受到申侯的阻拦,申侯所说的“申骆重婚,西戎皆服”这句话,分明表示大骆非子所在的是一个独立于赵氏的氏族,大骆是这个氏族的族长。

而且,秦赵共同的先祖柏翳是由帝舜赐姓为嬴,从而有了嬴姓。氏是姓的分支,嬴姓在柏翳之后有徐氏郯氏蜚廉氏等等不下十几个氏,这些氏都是独立而分散的。时间愈久,姓的认同感愈淡。从虞舜到周穆王,其间时间的跨度不少于从周穆王到秦庄襄王。从秦惠王时期开始,秦赵就相攻,其惨烈史有明载。

再者,非子的赐姓嬴和柏翳的赐姓嬴一样,都是最高当局的恩典荣耀,他同时还得到一座封城为秦邑,这和造父得到赵城的封邑是同等规格的,都是附庸。而非子的后裔成为诸侯,要比造父的后裔成为诸侯早了三百多年,因此,非子的后裔有可能认造父为“其先”,有必要以赵城为荣吗?

如果“以赵城为荣”不能解释“姓赵氏”的话,那就只有“生于赵,故曰赵政”这个答案了。

氏的生成,有以出生地为氏一说。然而,从秦非子始到秦庄襄王,没有一个秦王有称氏的记录,直到秦子婴为止,称氏的记载只有始皇帝一人。氏的生成并不只有以出生地为氏一种,还有以国为氏的生成,所以,秦王族的氏应该是从非子受封秦邑之后就固定了的,为秦,姓嬴。

秦始皇生下来取名为政,姓赵氏,这个赵,不管是姓也好氏也好,都有点不正常,似乎在传达某种意思。

我的猜测是,让始皇帝姓赵,是子楚的故意为之,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发觉了,赵姬生下的这个儿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子。

他是怎么发觉的呢?

子楚在将赵姬从吕不韦那里接受过来之时,他已经被确定为安国君的嗣子。他的地位一下子从车乘进用不饶的人质上升到一个最强国的国君的储备人,《吕不韦列传》中记载了,安国君在将他定为嗣子之后,给了他非常丰厚的赠予。这些丰厚的赠予除了财物还有没有人呢?具体地说,在安国君给予子楚的赏赐中有没有阉人?

明朝有一个皇宫机构叫敬事房,主要管理皇帝的房事,记录后妃的生育时间。可以推想,类似的机构在皇族宗室各个府上都有,以保护皇族血统的纯正。战国时期,各国有没有这样的机构,我没看到过相关记载,但以千年不变的对纯正血统的追求来看,应该有。

那么,子楚作为秦国的嗣子,他的生育情况必然要纳入国家的管理范畴。以前即便没有,现在肯定要有。所以我猜想,在安国君赠予子楚的礼物中,有谙熟后宫管理的阉人,他们是当时的妇产科专家。当赵姬被子楚招进后宫时,他们之间的房事必然被阉人做了记录。赵姬自匿有身,瞒得过子楚,瞒得过子楚府上这些阉人吗?

在这个猜想之后,我们再来看看始皇帝是怎样诞生的。

太史公记载: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大期,十二个月。妇女怀胎十月产子是常态,十二个月之后就很特殊。古代测孕技术没有当今发达,女子要确定有身要一个月左右。从太史公的记载来看,赵姬还没被子楚看上前,她就知道自己怀孕了,这表示,她怀上始皇帝至少一个月后才转到子楚后宫。

假设,她一进子楚家门的那一天,和子楚的房事就被记录,然后作为怀孕的原因。从那时开始算,她在子楚的府上一共大了十二个月的肚子才将始皇帝生下来,再加上她自匿有身的那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她实际上足足花了十三个月以上才生下儿子。如果她在子楚府上孕期被记录得越迟,她实际生产所花的时间越长。

十二个月生子是大期,已是极限,十三个月或更久生子那就成了神话了。有这可能吗?如果“至大期时,生子政”这记载是可靠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嬴政并不是吕不韦的儿子,确实是子楚的亲生子。

要不然,“至大期时生子政”就是一个被篡改了的记录。

我们应该相信哪一个呢?

通宝推:鹦鹉螺,
家园 最关键一点,沛县无险可守

刘邦如果要造反缺乏像关中和汉中那样的纵深可以做后备,那样他根本没法和项羽形成对峙,一次大败就不可收拾,英布和彭越这种情况下是否还会为他所用就很难说了。

家园 坐沙发,等下文——
家园 好看,花候
家园 “至大期时”确实很令人困惑

我原来猜“大期”是不是别的意思,不是十二个月。现在看来,或许是子楚指示记录的人故意为之?花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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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猜想:子楚的密码(三)

我认为“至大期时生子政”是一个被篡改了的记录。证明这一点,首先得证明子楚是知道子政的真实来历的。

秦昭王五十年,秦兵围攻邯郸,邯郸岌岌可危,赵王决定要杀子楚。子楚和吕不韦商量,以六百斤黄金贿赂守城门的赵国官吏,逃出了邯郸城,丢下赵姬和嬴政。这时的嬴政只有两岁,他和母亲赵姬一样,上了赵国的黑名单。

子楚逃走为什么不将儿子带走?是因为太匆忙来不及带走,是因为逃亡的路途太遥远太凶险所以不如留下,还是他有意不将儿子带上?

首先来看看这次邯郸的围城之战。

这场围城战发起于秦昭王四十八年十月,嬴政当时降临人间十个月。秦军挟长平的战胜之威攻到了赵国的都城之下,赵国被迫坚壁清野全线退守邯郸。秦昭王四十九年正月,秦国增兵邯郸城下,五大夫王陵仍没取得重大战果,他的主帅之位被王龁取代,攻城愈急,诸侯救援未至,赵国坚持到了秦昭王五十年,秦军仍在邯郸城下,在最凶险的时候,有些气馁的赵国君臣决定杀人质。

在这近两年的攻城战中,赵国险象环生,质子子楚也一样。他和吕不韦不是不知道他们是赵国留作最后的对秦一击的对象,他们会在赵国失败之前被杀死。这一点,他们是不需要人来告诉他们的。他们也不会等到最后有人告诉他们赵王要杀他们时才仓促逃亡。在整个围城期间,他们都在寻找机会,逃出邯郸城。

好在子楚不是普通的质子,他具有的未来秦国国王的名分使得赵国很难下杀死他的最终决心。不到赵国彻底绝望,悬在他头上的利剑不会落下来。但他肯定受到严密的看管,这种级别的看管后来有所松动,他才得以有机会用六百斤黄金去贿赂守门官吏。

我猜想,这个机会是在晋鄙帅十万魏兵赶到的时候,赵国君臣松了一口气,才稍稍放松了看管。在邯郸君民看到援军之前,子楚肯定感受到了死亡最迫切的逼近。

而这时,我猜想,赵国君臣杀人质的愿望又降了下来,已不是很强烈了。毕竟,假如解围存国成功,他们还要和强秦打交道。他们甚至从这时起,会对子楚释放某种善意,比如,他又有了在邯郸城走动的自由。

子楚不会感觉不到这种变化,但他不想再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叵测的战场形势,要是万一魏军也救不了赵国呢?因此他和吕不韦利用这个比较宽松的自由的机会,找到邯郸的一个守门官吏,用六百斤黄金贿赂他,得到一个逃亡的时机。

六百斤黄金,在没有钞票的时代,是一个很庞大的实体。子楚不可能将六百斤黄金带在自己身上,临时贿赂,这是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在不探测到守门吏的意向之前就带上六百斤黄金直接通关,目标太大,哪个守门吏有胆当场收下,立马放行?

所以,贿赂和逃亡不是同时发生的。守门吏在接纳了他的贿赂后,会给他一个约定,在哪一天,什么时候,能放他出城。

也就是说,子楚在等待出城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带上妻子和儿子。但他只带上吕不韦就走了,将妻子和儿子留在险地邯郸。秦军就在邯郸城外,他们逃亡的路途非常短,只有质子府到城门之间。出了城门,他们就安全了。这么短的路途,又和守门吏有约定,可一蹴而就,他根本没有必要将妻子和儿子留下来,制造他还在府上的假象以掩护自己——就像也是在这一时期发生在秦国的楚太子完逃亡事件,黄歇主动留下以掩护熊完跑路。不过,从咸阳到寿春,距离可不近。

但子楚就是不带上赵姬娘俩,这举动,颇堪寻味。

在吕不韦看来,子楚的这个举动无疑是在试探自己,在将赵姬送给子楚之时,知不知道赵姬有身?如果他这时提出要带上娘俩一起走,那就是知道,他的提议是父亲在救儿子。而这样一来,吕不韦知道,不仅他毁家押注将全盘尽输,再得不到子楚的信任,她们娘俩还是带不出来。

所以,吕不韦也没有提出要带走赵姬和嬴政。

以此看来,子楚是明白子政的来历的,他知道自己被赵姬欺骗了。

然则子楚又如何会在宣布子政诞生之后立赵姬为夫人?我猜想这是因为考虑到吕不韦的原因。

在子楚从质子晋升为嗣子的整个过程,完全是吕不韦一个人在咸阳进行操作。安国君听安阳夫人的,安阳夫人听姐姐的,而安阳夫人的姐姐则是听从吕不韦的。整个事件的发起与推动都是吕不韦一个人在操作,安阳夫人和子楚订立的母子契约是由吕不韦来作保证的。子楚当时是在邯郸,所以,在安阳夫人那里,是由吕不韦来为子楚作保证,而在子楚这里,又是由吕不韦来为安阳夫人作保证。吕不韦是他和安阳夫人之间的桥梁,安国君后来任命吕不韦为子楚的傅,更是加强了这一信息。

再者,赵姬是子楚在吕不韦家中见而悦之再进而请之的,并不是吕不韦主动送上门的。夺人所爱本已有愧,夺而弃之,没有一个说法,如何过得去?而这个说法又如何跟吕不韦说?说了,君臣之间必然会有嫌隙。将有身的姬妾送给未来的君主,事先知道那是大逆,事先不知道,现在赵姬已经把子产下,从产期一算就会知道。这个子如何处理?杀之?与吕不韦有了杀子之仇,君臣将难以相处,而子楚此时是丢不开吕不韦的。将吕不韦丢开,他和安阳夫人的母子结构将松动甚至垮塌。

为维持与吕不韦的关系,子楚只有将赵姬的产期延迟,不是实际上的延迟,而是在对外宣布以及宗籍登录上做些手脚。他为赵姬安排了一个至大期方才产子的情况,并在宣布赵姬产子之后,立赵姬为夫人。这就等于子楚为赵姬开了张离开吕不韦时未有身孕的证明,以杜绝任何人在他和吕不韦之间制造蜚语流言的空间。有人或许会问,前面的假设——质子府有管理内宫的阉人,他们负有对王室子嗣的血统监察责任,他们会配合子楚作假吗?我想一方面在邯郸的质子府,阉人忠实责任所受到的保护没有像在咸阳那么强,这里基本就是子楚说了算。另一方面,忠实于责任对阉人来说是必死,顺从主意或许还能苟活。他们的使命感没有史家那么大,不会像董狐那样要求自己。

于是,整个事件或许可以这样还原:赵姬进了质子府后,在阉人对他们房事的各次记录下早产生子。子楚心知这个儿子是赵姬从吕不韦那里带来的,为维持和吕不韦的关系,他封锁了赵姬的实际产期,对外谎报大期生子的消息。立赵姬为夫人,为儿子取名为政。但为了留下证明自己并不糊涂的证据,他捡拾起已基本和姓混同了的氏称,为儿子定了个赵氏,并将之记录在案。

这个可以有非常多的解读的“姓赵氏”在我看来,是子楚对赵姬的一个表白,像是在对她说:哈尼,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我很喜欢。子政这孩子是上天和吕老师一起送给我的礼物,我更是喜欢。我可以做他的父亲,但是,我也必须做些什么,你懂的……

除了为维持和吕不韦的关系之外,对赵姬的爱恋也是子楚立赵姬为夫人的一大原因。这个潦倒大半生的秦王孽孙,赵姬或许是他所遇到的最大的可人儿。即便在她对他撒了弥天大谎,在从邯郸城逃亡之后,子楚对赵姬的爱恋最终还是强过因被她欺骗而产生的憎恨。加上逃亡时证实了吕不韦对赵姬的自匿有身并不知情,因此,子楚对自己将赵姬母子丢在危险的邯郸心存愧疚。所以,当六年之后,赵国将赵姬母子送还给他,她的太子之嗣子的夫人的身份顺势升为太子夫人就毫不奇怪了。她的儿子,子楚既然确认吕不韦不知道是他的儿子,也就没有什么让他做太子嗣子的障碍了。

通宝推:铁手,
家园 未必是子楚带吕不韦跑,而是反之

我觉得后者更可能

吕不韦前期投入那么大,如果子楚完蛋,就都打水漂了

所以救子楚,贿赂看门的就相当于补仓

子楚作为被监视居住的人,也没办法带着几百斤的家伙事儿和人谈交易呀

这种逃亡,估计就是半夜开个门缝,涉及的人越少越好,再带个女的带个不到1岁的孩子,怕孩子哭别人听不到?

吕不韦必须跟随,一方面因为他是接头的,无论跟看门的还是跟安阳君;另一方面子楚跑了,自己被赵人砍了,那投资还是亏了,得跟住投资对象

家园 【原创】好牧师和坏牧师

莱阿提斯去巴黎前,对送行的妹妹奥菲利亚作了一番长长的训诫,要她不要过于轻信丹麦王子的甜言蜜语,要“尽可能留在你感情的后方”,守身如玉,随时警惕青春对自己的造反。听完哥哥长长的还分行的训诫,调皮的奥菲利亚立马借力打力,对哥哥进行了还击:“可是好哥哥,你千万不要学坏牧师,给我指点上天堂要走的长满荆棘的陡坡路,自己可像个招摇过市的浪荡儿,只顾走莲花馨道路,流连忘返,全忘了自己的劝告。”

奥菲利亚所说的坏牧师在西方可是一个很有名的典故,他在教堂上能将那些有着坏习性的教众训得涕泪横流,洗心革面,自己却一不小心就溜到很不该去的地方,又一不小心被那些打算痛改前非的教众给发现了。

于是牧师就成了坏牧师,他的训诫虽然是好的,也因此而减色了。

读《孔子世家》时,我发现,伟大的导师孔仲尼先生有两次差点成为坏牧师,全都功败垂成。还有一次是被坏牧师,那一次,是个历史迷案。

孔老先生的讲义里面没有天堂这个去处,蜷缩在耶和华的脚凳下晒伊甸园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是他给出的幸福。他的讲义提纲掣领的一句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平天下是终极目标,但怎样才能平天下,就要修身齐家一步一步的来。修身是最基本的,目标是要做仁人君子。

《述而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在这基础上遵循礼的规范,就是仁人君子。看似简单的孔四条,古今颠倒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儒。君子儒和小人儒,一念之差,一步走错,判若云泥。所以,做君子的路也是长满荆棘的陡坡路,不比上天堂的路好走。

成为君子之后,便具有职业经理人的资格,可以考虑治国平天下了。有出息的可以做总经理,更有出息的可以做总理,这就到尽头了。孔老先生不提倡自己另创垄断企业,他只鼓励学生去应聘,去和别的流派的经理人竞争,跳槽他也不反对,“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就是他为学生提供的理直气壮。

孔老先生办了一座学校,招收了三千名学生,他是校董,要管理这么多人的生活,并亲自带了七十二个博士后,要指导他们的六艺论文,很是忙碌。但这忙忙碌碌仍无法打发他理想的寂寞,修身齐家了,也该治国了。

《孔子世家》: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孔老先生寂寞了。

由理想而产生的寂寞一点也不比由欲望而产生的寂寞更受不得诱惑,只要杏帘在望,脚步就对准酒馆。

鲁定公九年,孔子遇到他人生的第一个诱惑,来自费邑的诱惑。费邑的邑宰公山不狃派人来招他,请他去费邑跟公山不狃搭班子。

姬昌以百里之地的丰起家而最终兴成王业,他是孔老先生的偶像,他的成就是孔老先生梦寐以求的事业。现在机会来了,费邑虽小,也可以了。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他是去做周文王呢,还是去做周公?如果他做周公帮着管理费邑,那谁来做周文王?答案只有一个:公山不狃。然而,这是与他给予弟子们的教化是有悖的,因为公山不狃不具备为君的资格,甚至谈不上是君子,连与之为伍都有立场问题。

公山不狃是季孙氏的家吏,季孙氏虽然把持鲁国朝政,但说到底名义上还是臣子,因此,公山不狃说的不好听的话,只是一个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那么,给这样一个人做帮手,自己又是什么?况且,犹如季孙氏把持鲁国朝政一样,公山不狃也把季孙氏交给他管理的费邑当成自己的,季孙氏对费邑已失去控制权。最严重的是,公山不狃和季孙氏的另一个家吏阳虎曾经劫持了家主季桓子,并想要废掉这一季孙氏的嫡脉,另立季孙氏的庶枝。

身为家吏而凌轹主公,是为不忠。主公将私邑交给他打理却鸠占鹊巢,是为不信。不忠不信还公然招兵买马,是为无行。这样的人,按照孔子的教化的定义是乱臣贼子,是君子的天然之敌,是要攻之的,哪里还能与之为伍,帮他增强实力呢?

可孔老先生还是动心了,因为他太寂寞了。他仿佛看到几百年前丰的影子,在费邑被自己克隆。

此时的孔子就像教堂的那位牧师,在讲台上痛斥酗酒之人,自己却感到了口渴,鼻孔中泛起葡萄酒的芬芳。

在他收拾行李准备上路的时候,子路同学找到他,向他表示很不赞同他的决定。太史公在此处省略了子路巴拉巴拉的十二个字,只留下不悦的表情。也许,当时子路自己先省略了一万多字,那省略的一万多字全写在他的脸上,油盐酱醋的五味俱全,汇聚成一句话:您老不能教我们一套,自己又做另一套。孔老先生见状,只好打消去费邑做公山不狃的合伙人的念头。

不是每个牧师去酒馆拉内需时都会被教众给拦住的,因为不是每个牧师都有像子路这样较真的教徒,大多数的教众都谅解坏牧师的心声:听我的话,别学我的样。如果目标够远,走着,或者停下,都无可厚非。毕竟,去天堂的陡坡路既难行又漫长。走完这段路还有一道窄门,不是可以蜂拥而入的,正好留给极少极少的走完陡坡路的人。

如果有辆代步车,你要还是不要?

其他的门徒在老师的选择前保持沉默,这很令人寻味。《仲尼弟子列传》第一段,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很奇怪吧?子路不是以德行见称,而是以政事见称,可他却这么的原教旨。

颜渊,闵子骞等人在这件事上表态了吗?这是我很感兴趣的事情。若干年后,子路问政,孔老先生说:“必也正名乎。”子路对老师的这个回答表现得很无所谓,定性为“迂”,他没想起正是因为名不正的原因,他才阻止老师去费邑的。孔老先生对子路反定性为“野”,然后阐述了一大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的道理。他们师徒都忘了费邑事件中各自的情态,一本正经的纯学术讨论起来,想想,足够莞尔。

狂人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诗人们”一篇中,查拉斯图拉的弟子问道:“为什么你说诗人们太说谎了呢?”查拉斯图拉回答道:“为什么?你问为什么?我不是那些被人追问为什么的人。”

仲尼先生的弟子们除了子路看上去谁也不是那些会追问为什么“诗人们太说谎了”的人,所以,当老师寂寞了的时候,可以不考虑正名。也可以设想,如果孔子没受到子路的阻挠,去了费邑,他也能为这份工作的正当性找到理由。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样,欲正之名,何患无理?

五年之后,已进入鲁国领导班子,以公安部部长代理国务院总理的孔子,很不小心地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被门人拍了板砖,祸不单行,接着他又接到鲁国的实际总裁季桓子的诀别信,信是写在一只玉诀上的。这个季桓子真是个有创意的人,养猫头鹰,吃生肉,小眼睛,还将玉诀作为辞退信,怪不得长江之水至今都延绵不绝呢。

好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又是若干年后,离开了鲁国但简历已经很有东西可写的孔夫子,遇到了人生的第二个诱惑,来自晋国的中牟县。

这次邀他合伙的人叫佛肸,中牟县县长。这个人的身份有点复杂,现在有人说他是范、中行氏的家臣,有人说他是赵简子的家臣。不管他到底是哪个系统的,这个佛肸,他在中牟县县城竖起了大王旗,他要有理了。

这时的中牟正面临着战争,赵简子的军队随时将开赴到城下,不安全。比起费邑的邀请,这次的机遇附带着更大的困难。但孔老先生还是自信满满,环境如何他不很在意,或许,他还有点喜欢这样恶劣的环境呢,就像帕格尼尼演奏小提琴时,心中盼望琴上弦崩断,只留下一根弦,好让他在一根弦上表现自己出乎拔萃的技艺。

这时,子路又站到了孔老师面前,挡住他迈向酒馆的脚步。

他曰:由闻诸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

您老以后的话还要不要我们来信了?我们以后是听您老的话,还是直接学您老的样?

孔子很委屈,也很窝火,这一趟看来又不能成行了。

他也曰:是说过那话,可我不是那啥坚吗?磨不薄的。我不是那啥白吗?染不黑的。你要我做一个空葫芦挂在墙上好看,也不容我进去打点酒。

理有时说不清的时候,请让我去做吧。

一部《论语》几乎上都是孔先生训导学生的话,这段话,是少有的自我辩护,而且显得那么委屈。另有一次的含屈申诉,也是向着子路,起因的事件不妨命名为尼父的最后诱惑。

这个事件就是历史公案:子见南子。

和周润发见周迅不同,太史公所描述的场面充满了暧昧。隔着絺帷,“环佩玉声璆然”。可以想见,南子是个深知男子的女人,隔着絺帷创造出一个“若有人兮山之阿”的场面,给人以空谷幽兰之遐想。又制造出“环佩玉声璆然”给这个遐想以画龙点睛。看到此处,我依稀想象到,随着南子的再拜,絺帷微动;同着环佩玉声璆然的声音,曼香悄送。两人未有一言相对,却恐怕早已“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我相信孔老夫子的脸红了,应该不是防冷涂了蜡。

我还相信孔老夫子对自己的这个微妙的生理变化有所察觉,所以他一出来,面对门人古怪的眼神,就赶紧自解: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约会推不掉,但见到她时我很老实。

这样急着为自己申明,谁听了都难免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疑心。

于是,子路又“不悦”,今天真的很火大,而且不是一般的大。

你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你视了,听了,动了,最可恶的是,你居然勿言,在里面做了什么不跟我们说。

子路的脸铁青得很有理。

被子路鄙视的眼神逼视的孔老师无奈只能发誓: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连发两遍毒誓。

谁信呢?

后来孔子有幸跟在卫灵公和南子的马车在朝歌兜风,有路人就唱歌讽刺:同车者色耶,同车者德耶?一下子,孔老先生对卫国就厌恶起来,这个鬼地方怎么这么多戴红袖箍的老太太呀?

他留下一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就带着弟子离开了卫国。

当然,上面这个故事是野史,做不得数的。

再后来,伟大的坏牧师朱熹对子见南子评价说:此是圣人出格事,而今莫要理会它。圣人何为见之?能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则见之无妨。

可发一噱的同时,看上去尼父到底还是被坏牧师了。

元宝推荐:铁手, 通宝推:迷途笨狼,三笑,大眼,一的W一,旷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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