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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1) -- 老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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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3)

“文举,修院子就能躲过皇上‘塌窟窿’(山西俗语:借钱)么?你想得太容易啦。”

宽敞明亮的花厅当中,一位端坐在首席的中年乡绅轻轻摇了摇头,他须发已多白,身上透着一派处乱不惊的儒雅和久经世故的深沉,这便是孙家第六代当家人孙书同。他正同家族重要成员商议着皇上借钱这件大事。“爹,当然躲不掉,但银子咱们也没法借。”浓眉明目、英气不凡的孙家大少爷文举朗声答道,“咱家一年的流水至多也不过三十万两,可皇上开口就借五十万两,这下不得连号里现银带家中窖藏全都搭上?那样用不了两个月,孙家的买卖可就全黄了。”

孙书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自从数日前不同寻常地直接得到京城来的上谕,而非通过山西巡抚衙门转发,他便经常是这样的表情。“若真是为国家黄了,也没什么。咱们孙家本来就是承蒙皇恩浩荡,才能有今日。这一条,文举,你是万万不可忘的。”孙书同的声音压低了些,“更何况,这笔银子要敢不借,那就不是买卖黄不黄的事儿啦。”

“爹,我说没法借,是说这五十万两没法一下子借。”孙文举解释道,“咱们继续修老后院,实则就是找个名义,以此陈情家中早有用度,现银不足,并请皇上恩准可以分批付款,每一次五六万两的,直到全部出齐,这样皇差也交了,买卖也不耽误。”

孙书同的神色稍有舒展:“不过,兵事要紧,分批付款恐难合时宜。再说,哪有和皇上讨价还价的道理呢?”

“爹,圣旨上说得明白,皇上是向咱们借钱。”孙文举有点儿不服气,“既然是借钱,那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如何不能讨价还价?还有,咱们家可没少为皇上和朝廷分忧呀,过去的不说,这前日里平阳府地震救灾,八大皇商共同义捐,就数咱家出得最多。皇上心里都应该有数啊,开个恩还不成么?”

“是啊,就因为上次出得最多,所以这回皇上来向八家借钱,还特地点名要咱孙家做出表率,退一万步说,就算别家都能躲,咱也躲不了喽。唉,这就是落名不落好啊。”一个干巴巴的嗓门响了起来,循着说话声,孙书同和孙文举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账房大先生、孙书同的内弟屈有财。父子二人都差点儿忘了他的存在,不过谁让屈大先生那副身板儿太过矮小精瘦,往哪儿一搁都立马显不着了呢。

“老舅,”孙文举道,“您说这修院子……”

“嗯,难!”屈有财晃了晃自个儿的尖脑袋,“让皇上答应拆着借,难啊!”

“那老舅可有什么良策?”孙文举认真地请教,他是了解屈有财的才干的。

“我?我能有啥良策啊,这银子,不借也得借。”

“哎,您这话等于没说啊。”

“那你就当没听见吧。”

“这……”

“好了!”孙书同终于忍不住内心那股烦躁了,“我把你们叫来,是商议对策,不是发牢骚的!说了半天,难道你们……”

“爹爹勿急,办法肯定有的。”

话随人至,一个姽婳的倩影从屏风后面飘了进来,如一阵清风般吹散了花厅原本压抑的气氛。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美女子,姣好的身材,圆圆的脸蛋儿,细润唇,小鼻子,一双大眼睛不时眨一眨,流淌出聪慧的光彩。女子站在花厅中央,看了看三个面色凝重的男人,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孙书同的脸拉长了:“香玉,你不好好在绣楼待着,怎么又到处乱走?这让人把闲话说出去,我看你还怎么嫁人!”

这女子正是孙家大小姐香玉,孙书同的掌上明珠,因此哪怕是如这般的教训,也透着无限慈爱。香玉自是了解的,这时,她顾不上听父亲的话,只撇着嘴,无声地和兄长孙文举斗气:她又看到了他那习惯的笑容,从小到大,每次她在家中男人们议事时擅自闯进来时,总有这副笑容在等着她 。对于香玉来说,这比轰她出去还难受,因为兄长的意思表露无遗,他永远只是把她看做一个爱胡闹的小姑娘,不管她想说的是什么。香玉的脸又涨红了,不过很快就平静如初,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为这个和大哥纠缠个不休,眼下,谈正事要紧!

“爹爹,”香玉转向了孙书同,“你们适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哦,然后你就有好主意了?讲来听听。”孙文举微微一笑,摆起了兄长的架子。

“哼,我还真有主意呢。”香玉嗲声嗲气地说,“就不告诉你!”

这下不止孙文举,连孙书同和屈有财都忍不住乐了。屈有财佯装叹息状:“哎,这丫头,原来只是脚大,现在连嘴也变大了啊。”

“老舅!”香玉恨不得跳过来乱捶屈有财一通。

“好了,别说笑了。”孙书同摆了摆手,“我看就先照文举的法子试试吧,老后院,还要修,让老蔡这就在村里招工。”

孙家院子复工,对于王相卿来说是很提气的事儿。这一日,当他的小兄弟毛蛋跑来报信时,姐夫杜志康正在埋怨他坚持等着孙家招工是找借口偷懒呢。

“相卿哥,果然又让你说着了,咱们快去吧!”毛蛋是王相卿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崇拜者之一。对于他站在自个儿面前那副老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王相卿早就习以为常了,并且很受用。

“毛蛋,别急嘛。”王相卿摆出了大哥的架子,他瞟着杜志康,对菊花说道:“姐,那我走了,回头赚了钱,咱们吃好的,红面擦尖尖,生葱生蒜生芫荽。”

“好,你们干活的时候都要当心点儿!”菊花自然也很高兴。

“知道哩!”说这话时,王相卿的大步已迈出了小院。

此时在孙宅后门,已经聚集了一群后生,他们正围着台阶上一位衣饰朴素、年近五十的男子。他叫蔡荣祥,是府里的大管家,一向深受孙家父子的倚重,除了办事干练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谙熟“分寸”之学,从来都懂得上下有别的道理。因此,尽管现在后生们争先恐后地在蔡荣祥耳边吵嚷着报名,他却先眯起眼,沉默了半晌,以便好好享受一下众人对他如同他自己在府里对待老爷少爷那般的恭敬和期待,然后才开了口。

“好了,你们不用嚷了,我都要。”

听了蔡荣祥的话,大伙儿顿时安静了下来,各个喜形于色。

那模样精明的后生钱宽子讨好地凑上前:“多谢蔡管家!嘿,我就知道,孙家这么大的产业,就是皇上来借银子,这院子也能照修不误,嘿嘿。”他顿了一顿,“那您看,这工钱……”

“这还用问么,老规矩,一天二十文,管一顿饭。”蔡荣祥有点儿不满地瞅了瞅钱宽子。

人群依旧安静,只是刚才的喜悦消了一半。钱宽子挠了挠头。

“蔡管家,您也晓得,这过年过得东西都涨价了,还是老规矩的话……”

“钱宽子,”蔡荣祥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看过年不是把东西过贵了,是把你过得更猴精啦!二十文都开始嫌少?哼,就一句话吧,到底干不干?”

蔡荣祥威严地逼视着钱宽子,并不理会旁人,他知道钱宽子在这群小子当中算是个领头的。谁知钱宽子屈服的速度比蔡荣祥预料的还要快,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小声嘟囔道:“我干。”其他后生见状,也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表示“认了”。

蔡荣祥得意地一笑。“就是嘛,乡里乡亲的,我老蔡从没想过要亏待大伙儿,晌午饭可是剔鱼子啊,呵呵。好了,都跟我来吧……”

“好个屁!不成!”随着一声好像炸雷的高喊,王相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一把分开被惊呆的众后生:“这么大的院子,这么累的活儿,二十文?还不够买狗皮膏药的呢!”

王相卿的话又让钱宽子等人恢复了底气,他们一致地换上了不满的表情,齐刷刷地看向蔡荣祥。蔡荣祥不由皱起眉来。

“王二疤子,咋从来没看见你好好干活,这捣乱的事儿总是你拔份儿?”

“咋个叫捣乱?”王相卿扬扬头,他脚踩地面,都和台阶上的蔡荣祥一般高,“宽子说得没错,眼下这甚都涨价,咋就工钱不涨?蔡大管家,你别过个年过成‘圪促老财’了,那还不如钱宽子呢!”

除了钱宽子有点儿红脸,众人全被王相卿的话逗得哄笑起来。方圆百八十里的都知道,“圪促老财”是以最会抠门著称的孙家大先生屈有财专用的“年号”,小孩儿们一天到晚唱着童谣:“武家堡的圪促老财,吃米按粒数,喝酒筷子蘸。”没有谁会憨到让人把自个儿和圪促老财摆到一块儿而觉得荣耀的,蔡荣祥也不例外。

“那……你想要多少?”蔡荣祥不失架子地问王相卿。王相卿嘿嘿一乐,一副早想好的样子,伸出了三个大指头:“三十文一天,还得剔鱼子管饱!”

“三十文?你可真敢开口!”

“这咋了?”王相卿理直气壮道,“初三的时候,孙老爷不是还当着大伙儿说过,今后要继续‘造福乡里’么?那我们是不是‘乡里’?你给我们加工钱,算不算‘造福’?你要说不算,回头我直接去问孙老爷。咋,他说话不顶用啊?”

虽然谁也没动,可蔡荣祥却觉得他在王相卿面前又矮了一个台阶。更麻烦的是,众后生的情绪已经高涨到让他缺少胆量拒绝的程度。从古至今,一个好管家必备的素质之一,便是会识时务。蔡荣祥无疑是好管家,他轻轻咬了咬牙,“成,三十文就三十文。”

孙家后门门口响起了欢呼声,王相卿的大个头被一片崇拜的目光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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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晕,皇帝亲征如小孩子过家家,说去就去。

康熙一生好像亲征的也没几次。这里描写得太轻松了。西西河已经有人讨论过了,皇帝亲征除非真的很会打仗,否则精神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并常常是得不偿失的。康熙开始平准噶尔汗噶尔丹的时候已经34岁了,早过了少儿多动症的年代了,战争也指挥过好几个,断不会不知出兵之重。去考察盖房子的木头的时候就能决定亲征?这也演绎的太过儿戏了吧。

家园 老拙出手、篇篇精采
家园 祝老拙及所有走过的, 路过的, 打酱油的河友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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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完全不搭界

攻城守城用的木料是消耗品,大部分情况下是军队就地砍伐。

更何况最花钱的大梁,柱子之类,主要在于木材珍贵,砍伐、运输不易。真的拿去打仗就算是金丝楠木也就起到普通杨木松木的作用。也就是说,修皇宫的木料别看价值不菲,但是用来打仗其实值不了几个钱。

家园 大吉利是!

谢谢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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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本来就不搭界

原来是卖木料筹措军费,那还用得着提木料的军事用途吗?

第一集里这个点子的,估计一下子就想到房地产商那里去了。

另外山西商人在满清入关上又没少出带路党,这份红利他们可没少吃。

家园 拙总的文笔很有后清风骨

此剧值得一看

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4)

后门这场小小的喧闹,自然影响不到花厅的清静,此刻,这里只有孙书同和香玉父女两个在叙话,气氛有一点儿忧愁。

“香玉啊。”

“爹爹?”

“嗯,想必你心里也清楚,你哥哥修院子的办法,只能是权宜之策。我之所以答应,实在是没有其他主意……爹很想听你说说。”

“听我说?”

“对,其实那天爹看出来了,你本来是有话的。”

在父亲热切的注视下,香玉低下了头:“连爹和老舅都一筹莫展,我可不敢乱言。”

“没事儿。”孙书同眼里放出兴奋的光彩,口中也换成了鼓励的语气,“现在就咱们父女,你但说无妨——要知道,咱家遇到的这个坎儿,可不比寻常啊。”

“爹,我是想……咱们不如去找找曹家?”

曹家是太谷地界声名显赫的富商,香玉未来的婆家,难怪她在说这话时颇有些难为情,而孙书同则犹豫了起来。

“这个我不是没考虑过,可总觉得不太合适。你就不担心爹这样做了,会让曹家觉得你嫁过去是图人家的财?这以后……”

“不会的!”香玉连连摇头,“您知道,我和曹公子从小便……要好,这桩婚事又不是为了借钱才定的。何况,只要能帮咱家渡过难关,女儿就是背些莫须有的闲话,也不算什么。”

“香玉!”孙书同赞许地望着女儿,“还是爹常说的那句话:你不是男儿,却胜似男儿啊!”

“爹爹过奖了,这不过是女儿尽孝的本分。”实际上,香玉是挺怕父亲老说这句话的,还好,这一次兄长孙文举不在场。

“好,好,这个法子值得一试。”孙书同有点儿高兴得不知怎么说了,“我这就进城,去和你曹伯伯商量商量。呵呵,你这个未来的公公啊,最会装穷,别人不晓得,我可是知道的,这几十万银子对他来说真不算难事,呵呵……嗯,这事了啦,香玉你也回绣楼去吧,毕竟婚期日近,该守的礼数还是要守的。”

“是,爹,那女儿就告退了。”

用山西富户大院的一般标准衡量,孙家的宅子恐怕只能称做“寒酸”,但对于村里的后生们而言——哪怕仅是后院——依然每次进来都恨不能多生几只眼睛,好把这三进三出、楼台相连的高阔尽收视野。现在是休息时间,蔡荣祥早就交代钱宽子负责管事,自个儿忙别的去了,因此他们更有工夫倚坐在木材堆上,不停地转着脖子,敬畏地四处打量。李金来的小眼儿又看得放出光来。

“哎,你说说,人孙家,到底是咋挣下这么好的家业的?”

这个问题他已经不知问过多少回了,大伙儿早就听腻了,因此也只有钱宽子还愿乐此不疲地再答一遍。

“咋挣下的?走口外呗,人家祖上三代就开始走口外了。”

“宽子哥,走口外就能发成个这?”往常情况下,小毛蛋都是个忠实的听众,很少像这样发问。但随着其个头一天天地长高,他对这些大哥平素最爱聊的发财问题也关心起来。

“那当然,”一谈这个话题,钱宽子的口吻就变得特神秘,“那口外,遍地是钱!别的不说,光把荒草扒拉开,底下就全是宝石金子!嗯,我都跟我爹说了,找个机会,我也走趟口外,到草地上挖宝去。到时候回来,天天请兄弟们吃剔鱼子,老醋敞开了喝!”

钱宽子这回说得逼真,众后生都有点儿被他带进那个梦境般的未来之中,其中要数李金来最投入。

“宽子说得对,咱村那个刘老栓就是走口外,去了才几年啊,那财发得,哼,年前还雇我砌了个新院墙呢。他要是还打算去,到时我就跟他一块儿闯闯!”

就在孙家后院的工地马上要诞生一批新财主的当口,一声冷笑把大家全都拉回到满身疲惫的现实里。即使拿脚指头想,李金来也知道是谁,他带着梦醒般的懊恼瞥了一眼懒懒躺在木头上的王相卿。

“王二疤子,你笑个甚?”

王相卿睁开一只眼,坐了起来:“口外,你想走就走?愣球货,那是犯法的事儿,被官府抓住,不砍头也得脱几层皮。想当年我爹一走,从此再没了消息!我娘就为这个早归了西,害得我现在成天看我那酸文姐夫的脸色过日子,呸!你们呀,去吧,反正我就留在村里帮六哥杀猪啦,等你们回来请我吃剔鱼子喝老醋。”

众人纷纷露出不屑的神色,一时间,在后门争工钱的英雄又成了集体嘲讽的笑料。

“二疤子,你平时不是叫唤得挺凶么?”李金来可逮着一个报复的机会,“什么发横财呀,要当‘武家堡第一富’呀,真让你去干,就怂了?切,一点儿肚渣子都没有。”

“发财谁不想?”王相卿毫不含糊,“可得看是干啥,走口外,给人送脑袋的事儿,愣货才干!我还得留着报答我姐呢。”他敲了敲自个儿的脑壳,又引起一阵哄笑声。

李金来叹了口气:“我呀,其实本来就有打算,不管刘老栓还去不去,自个儿也要试一试。可如今听说皇上又要打仗了,那肯定就封关啦,想出去怕更难喽。”

“没见识!”王相卿是认准和李金来杠到底了,“三国里咋写的,要不是赶上乱世,刘备一个卖鞋的能三分天下?那关二爷能封五虎上将?要我说,这打仗才有机会发财呢。”

“三国”的故事之于武家堡村的年轻人,就相当于四书之于儒生,是他们心目中的人生经典,作为同乡的关公更是被奉为第一英雄。可李金来对王相卿的话仍是不屑:“二疤子,三句不到,你又开始扯 。我只听说过打仗送命,还没听说过是送钱的呢。”

“谁管你信不信,再说跟你讲了有毛用,你又没本钱。”

众人笑得更欢了,连李金来都忍不住咧开了嘴。

“这越说越像真的啦,好,我就服个软,向您老讨教一下,这打仗咋有机会发财?”

王相卿又闭上了一只眼:“叫我一声二哥,我就说。”

“……行行行,二哥,您请讲。”李金来存心逗他。

“嗯,看在你小子还算懂事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这一打仗……”

王相卿话未出口,只见一个漂亮姑娘从他们面前走过。三十几颗脑袋,此时就像被同一根线绳拽着,随那姑娘乌黑的秀发、亭亭的身子,轻盈的脚步,和浑圆的屁股一路摆了过去,一直上了一座二层小楼。

头也未回的香玉不是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猥琐的目光,但她未曾料到在回绣楼的路上会遇到这群粗鲁的汉子,只能强作镇静、加快步子向自己的闺房跑去,那双未缠足的大脚在这种情况下倒派上了用场。

可是,就在她正要迈上楼梯最后一阶时,一声尖厉的口哨响了起来,香玉的一只大腿停在半空:这声音太讨厌了,讨厌得她实在忍不住止步转过身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放肆!

楼下,痴痴呆立的一群人当中,有个就像被拴在驴圈儿里的高头大马似的身影,正一副坏笑模样地抬头向上望着。香玉一时觉得此人有点儿面熟,再细瞧过去,两团红晕顿时飘上脸颊:倒并非那痞里痞气的浑小子嘴巴还保持着吹口哨的撅状,仿佛要隔着八丈远亲过来,而是他看自己的表情,那是一种香玉说不清是什么的表情,她只知道从出娘胎到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看过;忽然间,香玉没来由的在胸中升起一团怒气,她真想冲下楼去,站到那大个儿面前,质问他……

“干什么呢!”这一声把包括香玉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样子还挺俏丽的小妞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瞪着正想吹第二声哨的王相卿,原来是香玉的贴身丫鬟彩屏赶了上来。依着惯例,丫鬟总是保护小姐免受无礼之徒侵扰的“御前侍卫”,显然彩屏很熟悉这份职责,她的尖声怒喝让钱宽子和李金来等人不觉有点儿胆寒,都讷讷地垂下了眼皮。唯独王相卿毫无惧色,反而更开心了。

“干甚?跟老熟人打招呼呢,咋个,不成啊?”

有几个后生偷偷乐了。楼梯上的香玉皱了皱眉头。

“呸!告诉你,王二!”当着这么多陌生男子,“王二”后面那两个字彩屏是说不出口的,“别犯浑,不然我去告诉蔡管家和少爷,揍不揍你另说,先扣你的工钱,让你白干!”

“白干?行啊,那我以后要吃饭就来找你呗,从早到晚。”王相卿冲彩屏挤挤眼,众人跟着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大笑。彩屏气恼得柳眉倒竖,扔下一句“不要脸”,就匆匆奔上楼,护着香玉走进闺房,紧紧合上门。众人盯着房门又看了几眼,这才一个个缓过劲来。

“哎呀,这孙大脚,几天见不着,脸蛋更喜人啦。嘿,今儿咱兄弟真有福啊!”李金来舔了一下嘴唇。

“李金来,你他妈说我嘴大,”王相卿又起劲了,“我看你比我还能撇!啥叫‘几天见不着’?你上次见孙大脚是几天?几年都不止吧!哼,装得自己跟个甚似的。”

“王二疤子,少抬举我,咋敢跟你比,‘老熟人’,‘打招呼’,切,哪个嘴里吐出来的?”

“哈哈,我那么讲是怕吓着那小丫头,其实该说是老相好。”

“还老相好呢,人家拿个正眼瞧你啦?”

众人都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听着王相卿和李金来斗嘴子。

“她不瞧,她不瞧是被你们这群愣货烦的,要是光我们俩,嘿嘿,那就不一样喽。”

“二哥,”钱宽子也凑个热闹,“咋个不一样?”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望了过来,有的是认真的,有的则纯粹觉得好玩。模模糊糊地,王相卿突然发觉自己的大块头像是飘了起来,处于一种不真实的快乐之中,接着,他蹦出了一句自己都有点儿没想到的话:“光我们俩——想干甚就干甚。”

众人大眼瞪小眼,还是李金来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干甚?”

王相卿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跟打量一只呆鹅似的:“干甚,只要我乐意,把她办了都行!”

众人先是一片默然,继而迸发出一阵狂笑,连毛蛋也跟着嘿嘿了几声。

“笑甚?你们这帮愣货笑个甚!我说的是真的!”王相卿生气了。

李金来都直不起腰了:“二疤子……你咋这么能胡撇啊……连那事儿也,也说得出来……哈哈……”

“这算个甚?你们不知道吧,当年我和这孙大脚,还有她哥一起跟着我姐夫学私塾,那时我们俩就好了……”

“行啦行啦,”李金来擦了擦笑出来的泪,喘匀了气,“咱也别嘴上争了,这样,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要是你今晚就能把她叫出来,那个……办了,我输你十文钱!”

众人都不笑了,一起转向王相卿,却诧异地看到他脸上竟露出自信的神色。

“李金来,你还敢跟我赌,早上那十文钱呢?”

“那个一块儿算,二十文!”

“滚蛋!一个千金大小姐就值二十文啊,敢情不是你相好,真作践!”

“那你要咋弄?”

“赌六十文。”王相卿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像斗牛的犄角一般,挑战似的直指李金来。这下真的没人笑了。毛蛋轻轻拉了拉王相卿的衣角:“哥,六十文可是两天的工钱呀。”

“毛蛋,你不用替哥担心,哥和这帮球货打赌还没输过呢。喂,李金来,咋个,不敢了?”

“六十文就六十文!”李金来的脸比被煮了还通红,“不过——你得让我到场作个见证!”

王相卿鄙夷地一笑:“你他妈这是想看好戏啊?成,就让你输个心服口服:今晚酉时一刻,村南田头草料房,来吧,别忘带上钱。”

不光是李金来,还有钱宽子,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把王相卿口中这个时间和地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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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5)

小长工趁火打劫

从严丝合缝的窗棂到平整的墙壁上,一件件栩栩如生的剪纸与精致细巧的手工织品多而不乱地布置着,显得别有情趣,再配上那股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芬香,整个房间俨然与外面那个脏兮兮的嘈杂世界完全隔绝开来,自成逍遥。在某种程度上,闺房,可以被视做中国千百年来礼教社会下的女子那内心的映像:美丽而丰富,却无法展示与外人。香玉和她的丫鬟彩屏,就终日生活在这种安宁又沉闷的“匣子”里。此时,香玉没有像平常那样从书架上取出几本书来浏览,而是坐在红纱帐包裹中的镌花暖床边,仔细地绣着一个香囊,那上面一只活灵活现的鸳鸯已经呼之欲出。对面的彩屏以手托腮,羡慕地看着香玉飞针走线。

“哎呀,好福气啊,好福气!”彩屏摇头晃脑地感慨道,香玉被她逗得“扑哧”乐了。

“说什么呢,哪个好福气?”

“还有哪个?当然是这香囊送到哪个手里就是哪个喽。”彩屏笑嘻嘻地回答,顺便做了个鬼脸。

虽然这样的调侃对于主仆两个来说是常有的事,香玉还是忍不住粉面羞红,故作嗔怪道:“你这个小蛮妮子,再不管好这张刁嘴,将来还找得着正经婆家么,怕是只有……只有和楼下那油腔滑调的后生配一对儿啦。”

“啊小姐,我白服侍你这么多年了,这样损人家!”彩屏一副受到奇耻大辱的愤愤样子,“和他配?我还不如跳井算啦!”

香玉一怔,没想到彩屏真动了气,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儿好奇,她低下头继续绣香囊,却差点儿扎了自己左手的指头。

“那个后生,我听你叫他‘王二’?”香玉甩着手,漫不经心地问彩屏。

“小姐,他就是咱武家堡那个臭名远扬的泼皮王二疤子呀。”彩屏恨恨道,好像她和那王二疤子有数代世仇一样。

“王二疤子?……王相卿?!”

“对,小姐你认识他?”

香玉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香囊和针线:“以前他姐夫曾给大哥和我做过西席,他也陪读过一年,算是同窗,后来便没怎么见过了。我只记得他那时个头就不小,而且鬼点子很多,有几次,我背书不过关,爹要罚我,都是他帮忙解了围。哦还有,他姐姐菊花不是经常到家里帮佣吗?”

彩屏点点头:“嗯,菊花姐可好啦,真不晓得,她怎么会有这么个兄弟,哼,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香玉微微一笑,问道:“不提这些了,对啦,我让你准备的点心,老爷方才走的时候你交给他了吗?”

“哎呀,我给忘啦!”彩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鬟髻。

“你……好啊,你这小妮子又寻我的开心!”本要懊恼的香玉看到彩屏忍不住的坏笑,这才恍然大悟。

“哈哈,我哪敢忘啊,不然不光是小姐,只怕曹公子也不会饶了我的。”彩屏做了个夸张的害怕表情。

“讨厌!”香玉“生气”地背过脸去,脸上满是准新娘子特有的幸福。

太谷县城曹家客厅里,孙书同正在和未来的亲家曹广发商谈借钱一事。

“曹兄,”孙书同一脸歉意道,“说来真是惭愧,若非情势所迫,我也不愿到你这儿来‘塌窟窿’啊。”

“孙兄客气了。“曹广发摆了摆手,他那富态的面相已看不到平素笑呵呵的模样,倒是越拧越紧,翻看账本的手也慢了下来,“唉,孙兄,咋说呢,小弟今年,歉收也不少啊。单是最近,这绸缎买卖刚砸了,弄下一大笔‘饥荒’(山西俗语:债务),本打算卖了城关西边那块地来救急,可孙兄也知道,这不,皇上又要打仗了,地价说跌就跌……当然了,孙兄亲自登门,那是看得起小弟,我也定当尽力相助!只是,唉,不好办啊……”

“曹兄的难处,书同是知道的,所以这口就更难开了。”孙书同心平气和道,“但只需二十万两,皇上借的钱便能凑齐。就二十万,待到我那里周转开了,马上奉还,至于利息什么的,听凭曹兄吩咐。”

曹广发又像读话本小说一样翻看起了账本:“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啊。”

打从说起借钱这个话题始,孙书同就发觉了,曹广发丝毫不提两家之间还有联姻这个事实,也没把他当做未来的亲家对待,纯粹谈生意。他皱了皱眉,微笑了。

“对了曹兄,来了半天,怎么不见令公子啊?”

“噢,是我打发犬子出去办些事了。”

“原来如此,我这里有小女捎来的两盒点心,是她自个儿的一点儿手艺,到时请转交令公子吧。”

“哎呀,香玉这姑娘,真是……好,好,好呀,这真是犬子的福分。”孙书同暗暗松了一口气:曹广发还没打算一直装糊涂。

“曹兄哪里话,能许配令公子这样的青年人杰,才是香玉此生之幸,也是我孙家之幸啊!”

“不敢当,不敢当。”曹广发把手摆得跟拨浪鼓一样。

“说起来,曹孙两家的交情当真不浅!”孙书同很自然地换成了一副怀旧的语气,“顺治十五年,蒙世祖皇帝恩准,孙家得以承办盐务,却匮于本金,当时还是令尊大人掌家,闻知后毅然慷慨解囊,孙家大事方成,此恩是没齿难忘啊!”

“不敢不敢……”曹广发的手还在摆,脸色已渐显尴尬。

“康熙八年,”孙书同说得有些激动起来,“适逢曹兄接替令尊大人,欲大展宏图,在湖广等地新拓货源,广开商路,书同钦佩曹兄的壮志,特略尽薄力,以为襄助。这么久了,曹兄不会忘了吧?”

“孙兄那一次的义举,曹某铭记在怀!”曹广发似乎也动情了,“这借钱的事,请容我再好好算算账,看看如何调度,待晚上再给孙兄回复如何?”

“好,那我就在府上恭候曹兄的佳音了!”

“小弟定当尽力。”

将孙书同送上马车后,曹广发回到客厅,夫人郑氏等在这里。

“老爷,你们的话,我也听到了。这二十万两银子,要十几车才能拉得过来啊,这么多钱,咱可怎么借呢?”

“谁说咱要借了?”曹广发脸色一变。

郑氏愣了:“你方才不是说……哎呀老爷,你这出言反悔,岂不要得罪亲家啦?何况人家还是皇商呢。”

“亲家?哼,我现在不怕得罪这个亲家,怕的是退不了这门亲事!”曹广发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

“老爷你说什么,退亲?!”郑氏瞠目结舌,“这,这,这银子不借就不借吧,怎么还要退亲了呢?这么好的一门亲事……”

“还好呢!”曹广发瞪了郑氏一眼,“告诉你,孙家这回就要完了。他们若是按皇上要的如数借出银子,买卖就得垮;若是不借……那就直接成了抗旨啦!反正怎么都是死,可不能再把咱家连累上!”

郑氏这才恍然大悟,转而有些悲戚:“那,那曹孙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就不要了么?唉,我是真喜欢香玉那姑娘啊,她和咱家老大又是那么般配。”

曹广发慢慢低下头:“孙兄一家潦倒了,我一定会接济他们,但现在……银子不能借,亲事必须退!”

“可是怎么退呢?咱连‘知帖’都给人家送去了,现在全太谷哪个不晓呀,要是拿这个理由说事儿,在乡里乡亲面前,曹家还抬得起头么?还有,咱们可怎么跟老大讲呢……”

“我知道!我这不正想辙儿呢嘛!”曹广发恼火地打断了郑氏的话,把自己胖胖的身子塞进了太师椅,苦思起来。

孙府后院,看着眼下呆呆望向一棵老槐树的王相卿,毛蛋不禁发愁地问道:“相卿哥,你今晚真能把孙小姐约出来么?”他却没发现,那槐树最高枝儿离绣楼二层房间阳面儿的窗户只有一丈多远。王相卿的注意力正放在那块儿,没有搭理毛蛋。毛蛋挠了挠头,这时已近晌午,其他人都去领剔鱼子了,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可得快些想辙儿啊,哥,六十文呢……”

“毛蛋!”王相卿突然吼道,把毛蛋吓得一哆嗦,“你腿脚儿利索,这就去趟我家,让顺娃帮我拿张纸写几个字,然后再带过来。记着,莫让我姐姐姐夫知道。”

“好,可是写甚咧?”

“我告诉你……”王相卿拉过毛蛋,耳语一番,又让他复述了一遍。毛蛋的脸上始终迷惑不解,但就像往常一样,对于王相卿交代的事儿,他是理解也照办、不理解也照办。看着毛蛋飞跑而去的背影,王相卿满意地一笑,又抬头向香玉的闺房窗户望去。

闺房里,香玉还在绣着香囊,彩屏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

“哎,也不知道中午孙妈做什么好吃的?”

“馋嘴的,这就饿了?”

“人家大早饭没……”

“啊!”

“啪”的一响,两个女子齐声尖叫,惊慌地盯着一个在地板上滴溜溜乱滚的白色物什,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窗纸上的破洞。彩屏先反应过来,气呼呼地上前,一把推开窗户,只见对面老槐树的树杈正颠儿颠儿地晃着,她又向楼下扫视一圈儿,却没发现什么踪影,不由纳闷地重新关上窗,转过身,看到香玉已拾起了那个物什:是一块被白纸包着的石头。

“谁这么讨厌,吓唬人呀!……小姐,你在看什么呢?”

彩屏好奇地凑上来,随着香玉的目光读起了纸上的黑字,平日小姐习文时,她也跟着学了点儿:“你家有男……我有主意,想知道,酉时一刻,村南草房见。王二……果然是他!气死我啦!我这就去找蔡管家,让他把这二流子轰出去!”

情急之中,彩屏爆出了粗口,她也顾不得了,扭头就要出门,香玉却拉住了她。

“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姐,你还管这个啊,就是那王二寻咱们开心呢!”

“有男,有‘男’?”香玉没理会彩屏,自言自语起来,“你家有……有难!”

“什么?哦,你家有难,我有主意,对了,这就通了,哼,写白字!”

香玉这时才抬起头,望着彩屏:“村南草房,我小时候倒是去那儿玩过。彩屏,那地方没变吧?”

“没有呢,一直……小姐,你,你不会真要去见那王二吧?”

瞧着彩屏一脸的惊恐,香玉乐了:“你个傻丫头,我怎么会为了一个泼皮的胡话就黑灯瞎火地跑出去啊?”

彩屏赞同地点了点头:“就是嘛,谁知道这王二疤子是要干什么呢!”

香玉没有吭声,又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字条:彩屏的话恰好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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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富甲天下:大盛魁》(6)

虽然今天的黑夜饭(山西俗话:晚饭)并没添多少量,王相卿还是吃得很香,除了他下午回来把三十文大钱交到姐姐手里的那份自豪感还未退却外,更重要的是一个时辰之后即将到来的“胜利”。

“姐,我出去一下。”王相卿推开碗筷,抹抹大嘴,站起了身。

“二娃子,这都擦黑咧,你出去做甚啊?”菊花又不解又担心地问道。农村有着外松而内紧的规矩体系,点灯后还往外跑可不算是什么太正经的行为。

“哦,宽子他爹这几天又不好了,我们几个兄弟约了去瞅瞅。”王相卿答起来面不改色。

菊花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得了姐姐的“恩准”,王相卿撒腿就跑了。

一直没言语的杜志康这时哼了一声:“他的话你也真信,我昨个儿还碰见宽子他爹啦,精神着呢!”

“甚?那你刚才不说!”

“我说不说的,咱还能管住他不出去吗?”杜志康讲了句大实话。菊花苦笑了一下,不再吭气。

孙府后院的小花园里,一个苗条的身影正倚在廊柱边,静静地仰望着夜空的冷月——月光映照着香玉那似有心事的痴容。不知为何,自黄昏之后,便有某种不安分的悸动强迫她不时就会隐隐想起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并在心中油然而生既畏怯、又好奇的复杂感觉。这感觉——香玉的脸有点儿发热——与她偷偷读那些藏在枕头下的“坏书”时颇为相似;巾帕传情,月下相会,书中人那一幕幕“轶事”

如此大胆,却又无不挑拨着她慌乱的心弦……香玉忽然笑了:孙香玉,你可真傻,那是草房,不是西厢,约你的也并非风流小生,只不过,哎,哪怕是曹家公子,兴许都还值得一去。当然了,他是个讲礼法的人,定不会这样……

“小姐!小姐!”彩屏的喊声惊醒了香玉,“曹家来人了,在花厅呢。”

“什么?那……来了没有?”不等彩屏答复,香玉已兴冲冲地直奔花厅而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贴身丫鬟那副愁眉苦脸。

香玉像一头欢快的小鹿一般,没几步便赶至花厅,然而,厅中传出的父亲孙书同那带着怒气的高声质问把她挡在了门外,她悄悄地躲到屏风后,侧耳细听。

“什么,一万两?!”

“是,是。”曹广发的大管家嗫嚅道,“孙老爷,您走后,我家老爷又算了几回账,发现实在是有难处。除了那些‘饥荒’,家里也在盖房起楼,老爷还有夫人都说了,这是为我家公子和香玉小姐的婚事。香玉小姐是咱太谷的金凤凰,嫁过来总不能让她受委屈吧?嘿嘿。二十万两的现银,真的拿不出来。可凭着孙曹两家这关系,忙又不能不帮,于是就先匀兑一万两,余下的,等城关西边那块地的价儿涨上来再……嘿嘿,还请孙老爷多多见谅。”

一阵沉默之后,孙文举的冷笑响了起来。

“一万两,曹老爷这样慷慨,让我们如何受得起,哈哈,我看你还是把银子拉回去,开个粥厂吧,免得我们讨吃讨喝的耽误了曹老爷赈济桑梓的大事!”

不用偷看,香玉也能感觉到曹府管家的冷汗流了出来。

“文举,不得无礼。”孙书同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大管家,银子我收下了,你再替我带几句话给你家老爷:不管多少,都是情意,孙某多谢了。还有,两家结亲,总是件大事,马虎不得,还请曹兄和嫂夫人多费心。”

“孙老爷说的自是应当,小人一定带到!那……就先告辞了。”

“不送!”

慌张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香玉听到父亲一声长叹。

“想不到曹广发竟会如此薄义,我原指望,哪怕他不管往日我对他的恩惠,也能为香玉和他的公子着想,可是……唉。”

“爹,都这样了,我看咱应该重新合计合计,还该不该让香玉嫁过去啦!”

“住口!”孙书同怒吼道,“一码归一码,你妹妹的终身绝对误不得!你……你也记着,这事儿千万不要让香玉知道,只说曹家没钱就是了。我想,那边曹家公子,也是不知情的。他们小俩儿口,毕竟日子还长着呢。”后面的几句话,孙书同的声音越说越低。

“爹,我懂。哼,这个曹胖子,明摆着是不想沾包儿,他这是怕咱家……”

孙文举的话被匆匆走进来的蔡荣祥打断了。

“老爷,少爷,赵知县来访!”

他话音刚落,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大腹便便地径自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衙役。孙书同和孙文举还来不及藏起脸上那份意外,就慌忙上前相迎。

“知县老爷快请上坐。此时造访,不知有何赐教?”孙书同依然保持着他惯常的谦恭笑容,尽管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七品父母官。

“坐就不必了。”孙书同不由一怔;赵知县冷冷的表情就像是刚认识他一样,“本县就是来看看,皇上借的银子孙掌柜筹备得咋样了?”

“在下正在尽力,尽力。唉,只是这五十万两着实是笔巨款,而家中又有土木之事,真是捉襟见肘……”孙书同知道,他这些话不会白抱怨,自然会由赵知县传给该听到的人。

“孙掌柜!”赵知县断喝道,“本县还正想问呢,你现在忙活修院子是什么意思?为何早不修,晚不修,偏偏皇上借钱了才开始修?!”

“老爷误会了,”孙书同的镇定令旁边的孙文举由衷佩服,“在下修建新院是早前就定了的事,只是恰巧和皇上借钱碰上而已。请老爷明察。”

“好了!你们这些大财主,平时就花钱如流水!”赵知县说得如此正气凛然,仿佛忘了他自己也没少从这“流水”里舀一瓢,“而今国家有难,你们不思为国分忧,还贪图自家这点儿享乐!忠义何在?

告诉你,院子马上停工!月底之前,把五十万两如数送进京城!不然到时候,你孙家有难了,可别怪本县没送人情提醒过你……”

屏风微微一震,花厅里的人谁也没发觉,更不会看到屏风后香玉那惊诧的神情。刚才赵知县口中那个无情的词儿,她今天不是第一次听到,早就有人告诉了她……可是,怎么会……难道他真的……不,

不可能……香玉一时心乱如麻,衣角也被她揉搓得皱成一团。

如果说现在还有谁比孙家人更急火攻心,那就是田头草垛子后面的王相卿,此刻,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拉住李金来和钱宽子他们继续等下去,哪怕是把赌金加到一百文也不成。

“行啦行啦,还等呢!”李金来不耐烦道,但脸上更多的是得意,“王二疤子,得等到甚时候?非要那巡夜的把我们都抓去见里正老爷啊?”

“你急个甚!”王相卿比李金来还不耐烦,“她一准被啥事儿拖住了,来肯定是要来的……我告诉你李金来,要是到了人家来了,你没看见,那还是你输!”

“屁!那我和宽子还来作啥见证啊,就听你说呗。二疤子,要赖也没这么赖的。”

“二哥,”钱宽子皮笑肉不笑道,“你看看,已经这么晚了,就算孙家小姐心里想来,估摸着也出不了门啦,是不是?”

“出不了甚门!宽子,你别替他圆了,咱们走,明天我请大伙儿的客!”

“不许走!”王相卿绝望的大嗓门是他最后一招儿,可气势更盛的李金来不吃这一套。

“咋个不走!王二疤子,你弄明白了,现在是甚时辰啦?哪怕那小妮子来了,你也输啦!”

这一句让王相卿彻底没了脾气,李金来乘机一把推开他,领着钱宽子等人扬长而去。毛蛋瞧着王相卿,双脚却跟着李金来他们动,“相卿哥,我,我也得走了……我娘要着急啦……”

眨眼的工夫,草垛子后面只剩下王相卿的大个儿杵在那里,分外孤单。他呆立了一会儿,不知所措地挠挠头:“驴球的,这可咋办?后几天工钱还真要喂了李金来那个二货?可咋跟姐说啊,真驴球的……你说你个孙香玉这是摆甚谱啊!”

“谁摆谱啦?”回应王相卿仰天怒吼的这个声音并不大,却把他惊得差点儿没蹦掉裤子。只见田垄之上,一盏被黑布半罩着的小灯笼摇曳而来,香玉的姣容被它晃得忽明忽暗,更添了一分妩媚的高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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