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回家(四)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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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头亚洲象怎么和西班牙公牛一样啊,见红就上?
家园 看了四,不忍心看其他的了。
家园 【原创】回家(完)

山麓上,陈瑞琥趔趔趄趄的走着,邮包在肩头无助地摇晃,张文杰跟在长官的后面,想起他先前在眉苗邮局时好整以暇的气派,再看看眼前这步履蹒跚的狼狈模样,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我不象邮差么?”

“不……我是在想,让长官受委屈了”

“委屈什么,想当年我从浙江流亡到广西,路程比现在远,行李比现在重,还不是一样走过来了”,说着,陈瑞琥还故意挥了挥手臂,做出轻松的姿态。

但张文杰却无法轻松起来。他的身体发软,他的腿很疼,更主要的是,他觉得森林的景物到处都差不多,走到哪里都象是遇到了“鬼打墙”,成天毫无目的在山里转来转去,真让他越来越没有信心。

“弄不清方向的时候就朝前走”,这是陈瑞琥的主张。这样的口号在哲学上或许有点励志的意义,但对张文杰来讲却没有多大作用。他确实走不动了,他的左腿已经肿成上下一般粗的柱子,连膝盖都看不见,脚背上烂了个大洞,稍一受力就有脓血淌出来。走路的时候,他只能用拐棍撑住身体,用右脚硬拖着往前挪……这样的行动方式当然是非常耗费体能的,所以走不了几步,就要躺下来休息很久。

“唉,脓血已经肿到大腿,等肿到腰上,人就要瘫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瘫痪”, 陈瑞琥的语气十分肯定,红红的眼睛里透出异样的光芒,这奇怪的眼神让张文杰感到有点害怕,他总觉得,那眼神里除了坚毅和倔强,似乎还包含着几分病态的疯狂。

果然,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陈瑞琥就猛扑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张文杰绑到了一棵大树上。

“哎、哎,长官,你要干什么?”

“别说话,忍住痛”,陈瑞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双手卡住伤病员的大腿就往下推。

“哎呀,妈呀!”,张文杰只来得及看见一股脓血从脚背上喷射出来,就惨叫着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陈大夫的外科手术已经结束,草地上满是红红白白的脓血。张文杰的左腿确实是消肿了,小腿瘦得比竹竿还要细,揭开耷拉着的皮肤,可以直接看见白生生的骨头。

“怎么样?好多了吧?起来走走”,陈瑞琥满脸得意的神色。

可张文杰却瘫软得象是虚脱了一样,一时间哪里还站得起来。

腿消肿了,但张文杰却开始发烧,浑身颤抖、出冷汗,走不了几步就喘成一团。陈瑞琥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治疗方法可能太过生猛了一些,于是从那天起,红色的邮包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陈瑞琥充当了邮差,但他自己其实也在发烧。长期的疲惫使这个原本就不够强壮的汉子变得更加消瘦,他那羸弱的身影在山林间晃晃悠悠的飘着,好象随时都可能摔倒。谁都知道,人在这样虚弱的时候需要补充营养,可这又谈何容易,两个人每天不是吃树叶就是嚼草根,连拉出来的大便都是绿色的,能不饿死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望高级的食物。

有一天,陈瑞琥在挖野菜时抓到了一只蜥蜴,这让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有肉,吃了它?”

张文杰连忙摇头。这玩意浑身鳞甲、遍体皱褶,灰头土脸、腌腌齄齄,看起来比癞蛤蟆还恶心,怎么可能咽得下去,“要吃你自己吃,我不敢领教”。

陈瑞琥顿时傻了眼,他盯着那丑陋的爬虫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它扔进了草丛,“算了,我也不敢……”。

在森林转悠了许多天,前途渺茫,不仅没有找到出路,就连身上的火柴也用光了。每天晚上,陈瑞琥都从子弹里拔出火药用石头砸,可这山上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经常是折腾了半天连个火星子也见不着。

“再拿两张引火纸出来,哼!我就不信点不着”

所谓“引火纸”其实就是邮包里的那些英国汇票,几天来已经被糟蹋掉不少,但陈瑞琥却对这代表着大英帝国荣誉的票据毫不在意,拿它生火还嫌它太潮。

“呸!这破烂英国货……张先生,你是怎么进英国邮局的?”

“我家是教民,父亲在教会当杂役,我也经常去帮工。十八岁那年,昆明邮政招学徒,神甫就替我报了名”

“听说,当邮差是件很苦的事”

“嗯,下乡送信,饱一顿饿一顿的,也遇见过小偷和强盗……所以每次出门,母亲都会在窗前点一盏灯,为我祈求平安”

“是啊,无论走到哪里,家里总有人会惦记着的”

“陈长官,也有人惦记你吧,你的未婚妻?“

“她叫朱丽,我的同学,我们都喊她朱丽叶”

“朱丽叶?那一定很美了”

“岂止是美。想当年,学校剧社排演沙翁的话剧,她当女主角,人人都说她简直象天仙一样……”

“她演女主角,男主角一定是你了?”

陈瑞琥摇摇头:“我不是剧社成员,我在这方面太腼腆……临别的那天,朱丽叫我念罗密欧的台词给她听,我还不好意思,推说我不会,但其实,剧里的每段对白我都记得很清楚…… What light through yonder window breaks? It is the east,and Juliet is the sun(那窗前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不知什么时候,敲打火药的声音悄然停止了,窝棚里只剩下罗密欧多情的吟唱。张文杰很奇怪一向作风凌厉的陈瑞琥怎么会变得如此缠绵,再想起杨子临终之前也曾经念过莎士比亚,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好奇——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张了张嘴,却没敢问出来。

黑夜里,两个人默默的坐着。晚风吹拂,树叶在窝棚顶上瑟瑟抖动,更勾起了思念的惆怅。隐约中,张文杰忽然觉得淅淅沥沥的雨声好象消失了,爬出去一看,禁不住兴奋地欢呼起来:

“雨停了!陈长官,雨停了呀”。

雨真的停了,经过绵延多日的阴霾,莱别山终于迎来了雨季中难得的间歇。

夜色清凉,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了嘈杂的雨声,夜晚的森林显得格外安宁。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正慢慢的散去,透过树荫的缝隙,几颗星星从深邃的夜幕后面探出头来,一闪一闪,悄悄的眨着眼睛。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星辰和月亮了,而今,这来自天际的亮光就象一首神妙的音乐,刹那间陶醉了灵魂,让人心帜荡漾。张文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夜空,眼看着那点点星光陆续闪现,一颗、两颗、三颗、十颗……渐渐布满了整个苍穹。猛地,陈瑞琥大喊起来,尖利的嗓音因为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哭腔:“看哪,看哪……北斗星!那边就是回家的方向!”

遥远的夜空中,北斗七星静静地闪耀着,神秘而又熟悉。在那璀璨的光芒里,张文杰仿佛听见了来自家乡的深情呼唤,依稀看见了古巷深处自家窗前的灯光。

天渐渐亮了,曙光洒向大地,透过稀疏的树叶,映入眼帘的是雨季以来的第一缕朝阳。森林里霞光万道、百鸟鸣唱,草木郁郁葱葱,充满了幸福和希望。

“老天开眼了,多美的朝霞啊。出发!我早就知道,我们一定能够回家的,是吧?是吧!”

陈瑞琥兴高采烈地喊着,丛林中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天刚放亮,他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上路,先前所有的疲惫和愁怅统统不见了,这个一向老持稳重的男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似乎在刹那间变成了活泼天真的孩童。

然而,就在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条蛇,一道褐色的影子鬼魅般地闪了一下,又迅速地消失在草丛中。

“陈长官,怎么样?”

“不要紧”,陈瑞琥用力压着腿上的伤口:“把血挤出来就没事了,一点皮肉伤而已”

看上去似乎真的不严重。伤口并不大,出血也不多,但谁知没过多久,陈瑞琥的脚步就忽然踉跄起来,他浑身颤抖着,身体来回摇晃,虽然几经努力想要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却最终还是力不从心的倒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老天,开什么玩笑……”,这不幸的汉子徒劳地挣扎着,一次次撑起身体,又一次次的摔倒,他嘴里嘟哝着,很不甘愿似的摇着头,脸上依然还带着几分高傲的倔强,但泪水,却已经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陈瑞琥的小腿黑了,周身布满了乌紫色的淤斑,剧烈的痉挛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他的嘴角、鼻孔甚至耳朵里都开始渗出血来。最后,这个一向不肯服输的男人终于瘫软地倒在草地上,放弃了与命运的抵抗。

“走……你走吧”,他向张文杰示意。

“我不走,不走了”,张文杰木然地呆坐着,他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走出这恐怖的森林。

“走,走啊”,陈瑞琥睁大了眼睛,用游丝般的气息吐出了最后的遗言:“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背着邮包,张文杰独自在崇山峻岭中跋涉。山峦叠嶂,前途漫漫,回家的路程是那么遥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够坚持多久。

张文杰的脚跛了,经过“手术”后的左腿又再次肿胀起来,小的脓包象鸭蛋、大的象一只倒扣着的碗,比先前疼痛得更加厉害;他发烧、呕吐,身上一忽儿冷一忽儿热,脑袋昏昏沉沉,走起路来也摇摇欲坠。但是,最让他难以承受的,还是那种被世界抛弃了一般的孤单和寂寞。

莽莽森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周围没有灯火、没有田园、没有道路,连一点儿人类生活的迹象也看不见。白天,猿猴在树梢上哀啼、猛兽在密林中嘶吼,晚上,昆虫在草丛间鸣叫、冷风在暗夜里呜咽,各种怪异的声响在四周回荡,可惟独却没有人类的声音……有时候,张文杰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觉得自己所处的环境已不是人间,这陌生的、迷宫一样的森林中所充斥着的孤寂让他日渐绝望,让他越来越失去了继续生存的勇气。

在山里,张文杰也曾经遇见过逃亡的队伍。

那一天,他在丛林中发现一堆篝火的灰烬。自从陈瑞琥死后,张文杰就没有了燧石取火的手段,采来的野草野果也只能生吃,眼前这堆残留的灰土虽然早已经熄灭,但却还是给他带来了几分温暖的感觉,他兴奋地喊啊、叫啊,寻找着更多的希望。

不远的树荫下聚集着一群穿瓦灰色军装的身影,走近一看,才发觉这些战士再也无法响应任何人的呼唤了——丛林里尸横遍地,两个士兵背靠背倚在一起,饭碗摆在身边,碗里盛满了雨水,但面孔却已经被蚂蚁咬烂了;一个军官坐在大树下,裸露的四肢只剩下森森白骨,可手里却还攥着一把黑布洋伞……可奇怪的是,面对这凄惨的境况,张文杰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害怕,在那时,他的全部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悲哀笼罩着,这悲哀在摧毁希望的同时也压抑了所有的恐惧,这悲哀仿佛在对他说:“有什么可怕的,很快,你也会成为这个样子”

雨停了,雨季的间歇期里,天空中偶而也会出现灿烂的骄阳,但这短暂的阳光并不能解决地面的困境。森林里雾气腾腾、泥泞湿滑,洼地和草甸间布满了沼泽和泥潭。为了避免陷入泥沼,张文杰总是选择在沙砾上行走,他认为沙石的渗透性比较好,不太容易积水,却没想到,雨后松散的沙土同样也隐藏着极大的危险。

那是一座普通的沙土坡,坡上长满杂草,点缀着高低不等的树木。张文杰撑着拐棍在山坡上走着,快到坡顶的时候,忽然听见“轰轰隆隆”的巨响,大地猛地震动起来,风声鹤唳、尘土飞扬,沙砾和草木翻滚着,脚下的坡地象潮水一样的往下滑——塌方了。

惊恐中,张文杰本能地扑向身边的大树,紧紧地抱住树干。可是,那棵树也随着滑坡倒了下来,粗大的树枝在砾石的冲击下猛烈反弹,把他象弹丸一样的射向空中,抛进了深深的山谷……

“就这么结束了么?这样也好……我可以好好的休息了”

但木匠却不肯让他休息。还没闭上眼睛,这家伙就在旁边一个劲的嚷嚷:“张先生,邮包!邮包掉了”

“掉了就掉了,别吵,让我睡觉”

“不行不行,邮包里还有我的信呢,快拿回来!快拿回来!”

木匠心急火燎地催促着,在他身后,兰伯特先生也皱着眉头,好象对部下的工作态度很不满意。张文杰被这两个不近情理的客户和上司折腾得无可奈何,只好回答说:“好吧好吧,我去把信找回来……咦?你们不是已经死了么?”

瞬时,木匠和兰伯特消失了,山谷里只剩下阵阵阴风在耳边回荡。张文杰明白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但那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每个细节都让人印象深刻。环顾四周,他发现肩头的邮包真的不见了,想必是在翻滚的过程中落在了山坡上。

可怜的邮差只好撑起身体朝坡上爬。他的鞋掉了、拐棍丢了,原本就破旧的衣服已变成细碎的布条,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双手双脚都痛得有些不听使唤。但他却还是努力地坚持着。

“木匠啊木匠,你都死了还这么烦人,等找到邮包,总可以让我歇息了吧……”

临近黄昏的时候,张文杰终于爬到了邮包跟前。那红色的帆布口袋已经被扯破了,包里的汇票散落四周,这些曾经关系重大的票据如今已形同废纸,代表着“皇家邮政”的红色标记也在尘土的掩埋下显得毫无意义。

沙砾中,张文杰小心地拣起了一团粗糙的麻纸,展开来,几行笨拙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冯学明的家信。

娃儿家妈:

我在缅甸找财路,回不去了。先前总以为钱能通神,如今我身边满是金银,却连鬼都不如。人不到地狱不知道天堂,死到临头方晓得,平安知足才是福。

好好生生过日子,凡事通达些。三妹愿嫁潘家就嫁吧,潘家虽穷,心还善。人生一世,良心比钱财更重要。

告诉大娃二娃和幺娃,爹爹死在缅甸莱别山,爹爹想他们。

……

夕阳的余晖下,张文杰捧着那破破烂烂的邮包,静静地坐在山坡上。天色渐渐暗了,四周一片寂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象这逐渐黯淡的光线一样,正一点点的消逝,再也回不来了。

邮包里的信件,张文杰都看过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而这濒死的悲伤也同样笼罩着他自己,在这异乡的森林里,他仰望黄昏的天空,心里默默思忖:如果还有人可以带信的话,自己的遗言又该说些什么呢?

可惜,已经没有送信的人了,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张文杰蘸着自己的鲜血,在邮包上一笔一划的写下“无法送达,原件退还”几个字,然后就挖了个坑、仔细地把它们掩埋起来。

“如果有火,应该焚烧才对,但现在只能将就了”,他默默诵念着,缓缓地朝“书信冢”上撒土,眼看着那小小的坟包一点点的隆起,他仿佛也正在埋葬着自己一般,心中万念俱灰。

夜幕降临了,旷野一如既往地陷入了黑暗。晚风吹拂,草虫鸣叫,不知名的动物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但这一切现在已经与张文杰没有关系了,他平躺在地上,头枕着“书信冢”,昏昏欲睡。沉重的伤势使他的肢体由痛楚转为麻木、持续的高烧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无力地阖上双眼,喃喃祷告,等待着上帝的最终降临。

我们在天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嘟哝了半天,上帝没来,陈瑞琥却跑来了。

这家伙拎着根木棒,不分青红皂白的见人就打:“起来!给我起来!继续前进”,大家只好不甘不愿地站起身子,收拾行装、整队出发。

冯学名走在张文杰的旁边,胖乎乎的脸上淌着鼻血,这家伙的行李原本是最多的,可现在竟然都被他丢掉了,只有一团粗糙的麻纸还紧紧地攥在手中。那张麻纸是他的家书,张文杰曾以为冯胖子的家书一定会是斤斤计较的帐本,却没想到他在信中顿悟了人生,字里行间充满了温情和豁达。

杨子照例走在队伍的前面,神情依然是那么冷峻。先前,张文杰猜不透这年青的小伙为什么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到了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爱情而烦恼。

杨子的本名叫何胡杨,以前在“安徽立煌商业职业学校”读书,那是一所在敌占区里辗转办学的职校,教师和学生也大都是流亡青年。有一天,学校里新来了一位漂亮的女老师,点名的时候,“何胡杨”三个字被老师“何何何、胡胡胡”的绕了几遍也没念清楚,最后干脆笑着说:“哎,我就叫你杨子,啊好?”——何同学从此就有了新的名字,从此,他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名叫朱丽的苏州姑娘。

但朱丽毕竟是老师,并且还有未婚夫,身为学生的杨子自然无从表达内心的爱意,他只能在夜晚悄悄躲在爱人的窗外偷窥。每天,老师在屋里背诵《罗密欧与朱丽叶》,久而久之,学生也学会了。可是,当有天杨子再次潜伏到朱丽的窗前的时候,却遇到她正在洗澡……

羞愧的杨子连夜逃离了学校、跑到广西加入了第5军。他知道那是陈瑞琥所在的部队,他也知道朱丽深爱着未婚夫。在他偷偷聆听朱丽念诵《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自杀的那一段)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如果陈瑞琥死了,朱丽也不会独活。于是,杨子决定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自己爱人的爱人,他认为,只有死,才能结束自己内心爱恋与愧疚交织的痛苦,也只有在付出了生命之后,他才有勇气向心中的女神做出最后的告白:“我爱你,无论你是否原谅,我都是真心爱你的”

……

“唉,这个家伙,为什么非要等到死了以后才肯表露心思呢?早点讲出来,人家说不定也能原谅的”

“爱是高于生命的情感,爱与被爱是不需要原谅的”,突然,陈瑞琥开了口:“我以前并不认识杨子,直到那天他讲出‘小布尔乔亚的爱情’的时候,我才想到他应该认识朱丽,因为用芋头和玫瑰做汤圆是朱丽的创造,而那道菜名是我取的,别人不会知道。

杨子爱上了朱丽,我不奇怪,因为我也爱着她呀,她原本就是值得爱的。

她是多么好的姑娘,她应该永远美丽、永远快乐。我曾经答应过她,我一定会回去……张先生,请你告诉朱丽,我一定会回去的……请你告诉她,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朱丽叶都应该快乐和坚强。因为生命是短暂的,惟有爱才是永恒。只要爱还在她心里活着,我就会永远陪在她身旁……还有,请你告诉她……”

“为什么要我转告?为什么你自己不对她讲?”张文杰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委托。

“因为!因为我们迷路了,因为我被毒蛇咬了!因为现在只有你,只有你才能走回去!”陈瑞琥大吼起来,苍白的面孔也变得格外狰狞。

这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林地。草坡上静卧着许多窝棚,每个窝棚的前面都架着五支五支搭靠在一起的步枪,步枪已经生锈了,整座军营悄无声息……

“哎呀,走错了,走错了”

可是,没有人理会张文杰的提醒,大家反而加快步伐奔向那废弃的营地。

“不要走了,回来呀!” 张文杰急得哭喊起来。

“走,走啊!”回答他的,是陈瑞琥声嘶力竭地吼叫:“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哭叫之中,张文杰醒来了。环顾四周,身边依然是那片寂静的山坡,头底下依然枕着那丘“书信冢”——他还活着。

他做了个梦,但梦境里的点点滴滴是那么的清晰,让人铭心刻骨、难以忘记。

“没有死,我还没有死,上帝……还要我做什么呢?”

仰望苍穹,繁星密布。在那遥远的天边,北极星正温柔地闪耀着光芒,这闪烁的星光就如同无数眨动着的眼睛,忧郁的眼神是杨子、紧张的是木匠、悲伤的是冯胖子、平静的是兰伯特、热烈的是陈瑞琥……还有那充满期待和焦虑的眼光,是方家的细妹还是朱丽叶?

星光闪烁,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这寂寞的荒野,所有的眼神都仿佛在殷切地叮咛:“别倒下,张先生,起来,拜托你再走走,为了我们,再走一步……”

扒开亲手垒筑的“书信冢”。星光下,那破烂的邮包和一封封书信又出现在面前,张文杰觉得,自己垂死的生命似乎也从这小小的坟墓中重新爬了出来,一点点的复苏、一点点的强壮。

“没有死,他们的魂魄还在这包里、还在这山中……不能死,不能让他们死,要带着他们的灵魂回去……”,跪在邮包前,张文杰一遍遍地嘟哝着,许久许久,他终于站了起来,对着苍茫的夜空高喊:

“走,走啊!弟兄们……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太阳升起了,太阳又落下。白昼、黄昏、黑夜。

莱别山的丛林中行走着一个衣衫褴褛、胡须蓬松、野人般的汉子,他步履蹒跚、面容憔悴、遍体鳞伤,他手杵着木棍,踉踉跄跄,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山野间荆棘密布、沟壑重重,树丛中瘴雾弥漫、野兽出没,他那小小的身影在这原始森林中显得如此单薄而脆弱,几乎随时都可能被莽莽的林海所吞没。

但是,这独自行走的汉子却并不显得沮丧,他毫无畏惧地奋勇跋涉着,时不时挥舞着手臂,大呼小叫,仿佛他不是穷途末路、孤单寂寞的逃亡者,而是一支雄壮队伍的领路人

——时而,他咆哮怒吼,声嘶力竭,象个指挥官。

“杨子,保持警惕!兰伯特先生,注意脚下!冯胖子,跟上跟上!”

“谁敢掉队,我大棍子揍他!走快些,别指望老子来背你!”

——时而,他浪漫温存,象一个深情款款的诗人。

“小狄克,理查德,不要吝啬、不要虚伪、不要亵渎荣誉,我永远为你骄傲……

“娃儿家妈,好生过日子,凡事通达些。人生一世,良心比钱财更重要……

“父母大人敬禀上,不孝男叩安,男在外当兵,实属无奈,现由长官带领,正在设法回家……

“朱丽,我是那个亵渎了阿芙罗狄忒的罪人……

“朱丽叶,宝贝,我回来了,虽然是用另外的方式,但我的爱还是同原来一样的啊,哦不,更比原来还要深厚……”

——而有的时候,他却悲怆哭号,象是个肝胆欲碎的招魂者

“木匠……回来啊!你妈妈在家等你呀,方家细妹等你呀

“冯学名……回家啊!你想孩子,你家大娃二娃幺娃也想你呀

“亚当兰伯特……你的小狄克好英俊,好有出息,您将来还有好多日子享清福呢

“What light through yonder window breaks? It is the east,and Juliet is the sun(那窗前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that's my spirit calling my name, lover's voice are so clear in the night, its the most soft music in the world”(那是灵魂在呼唤我的名字。爱人的声音在夜间是多么清婉,如同世间最优美的音乐)……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回家啊……回家啊……”

这撕心裂肺的呼号在崇山间冲撞、回响,重重叠叠的音符相互激荡,一个人的呐喊变成了两声、十声、千万声共鸣,最后,竟汇成了澎湃的波澜,绵绵不绝、涌向北方,飞往了中国的方向。

1942年6月11日,南坎(当时属云南,现在属缅甸)森林的一处山谷里,几个勐卯男女正在收拣“接应救护站”的物品。

早在4月下旬,当得知缅甸战事失利、中缅交通中断、远征军即将翻越野人山的消息之后,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就在南坎、孟关的森林边缘设置了接应站。6月1日,接应人员在孟关一带接到了96师师部(该师副师长胡义宾以下3800人死在山中),6月2日,在南坎一带接到了200师师部(该师师长戴安谰以下3200人死在山中),到6月8日,估计山中再无生还者,各救护站宣告撤除,接应工作也就全部停止了。

撤了接应站,站内的人员和物资陆续移走,但救护棚里却还留有一些水桶、木盆之类的零碎东西,于是这天的下午,几个乡民就跑到山谷里收收拣拣,看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物件。南坎这地方属勐卯(今瑞丽),是傣族的聚居地,民风温和淳朴。几个乡民正在竹棚内外来回搜寻的时候,忽然发现山上的杂草猛一阵骚动,好象有什么东西从坡上滚了下来。

“是野猪么?”

“是人?”

草丛中躺着一个瘦骨嶙峋、气若游丝的男子。他的腿上淌着浓血,满嘴布满水疱,衣服裤子全被挂烂了,周身近乎裸体,但却在紧靠胸口的地方裹着一个红色的布包。

乡民们不晓得那神秘的布包里藏着什么宝贝,但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人一定是从缅甸战场上逃回来的幸存者。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给他喂水、灌米酒,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朋友,醒醒,朋友”,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喊着:“我,我,中国!中国!”

也许是听见了这亲切的呼唤,昏迷中的男子睁开了眼睛。可是,他的神情却又象心有所念似的,显得混沌迷茫。支起身子,他摸摸胸前的布包,然后又缓缓地转过头来,静静地、长久地凝望着来时的那片山林。

那山林绿幽幽的,安详、平和。微风吹过,树梢轻摆,花草摇迤,发出“唦唦”的响声。

这时候,人们听见那男子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轻轻说道:

“弟兄们,我们回家了……”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完稿于张文杰先生回国六十八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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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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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啊!弟兄们……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家园 送花!!! Make me cry many times
家园 恸!

回家的路竟这般艰险!

他带着一队人马回家了!

家园 要不是在办公室,我肯定哭了

身在异乡,尤其能感到回家的意义所在。

家园 欢迎回家

家园 献上鲜花和查先生的一首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通宝推:王外马甲,
家园 我,我,中国!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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