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祖国Vaterland(一)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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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强烈支持,翻的不错啊,英语毕竟不是母语,还那么德语词汇

不是母语的带入感很差。。。技术文档还行,这小说就差点儿意思了。支持楼主,附带问一声,网上搜不到完整的翻译啊,楼主一边翻一边连载?

家园 赞!学习了!

送花一朵,请继续!

家园 我下面的回复不是写了吗

看帖不仔细。

不是我翻的,我在德国的师兄传给我的,他就喜欢过段时间传给我一段。再说我还要配几幅图,有些地方还要改一下,再说西河的规矩不是为保证质量每帖不超过10000吗

家园 ok,每天应该都会更新一下吧
家园 祖国中的政治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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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找到,解释一下

1.深红,德意志帝国

2.桔红,轴心国成员

3.棕色,欧洲联盟成员

4.蓝色,盟国成员

5.黄色,中国,瑞士,中立国(可能偏盟国)

6.灰色,中立国

这里比较搞笑的是德意志帝国得到了南极的一块地皮(搞飞碟)??和中国在苏联衰落的情况下没有取回外蒙古。西藏南部独立了让人弄不懂??难道德国人真的在找世界之轴和失落的亚利安人这种江湖术士的东西??台湾终于回到了祖国人们的怀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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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呃,我是说。。找不到你师兄给你的简单版本的。。

看来还是第一手的啊,

家园 他用E-MAIL给我的
家园 祖国Vaterland(四)

“今天真不顺啊”,马克斯·耶格尔把胳臂伸进外套。现在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没有失物上交报告。没有人拣到衣服。我一直往回查到星期四,没有发现你要找的东西。尽管案发时间早就超过了24小时,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念这老家伙。你肯定他不是个流浪汉?”

马赫摇了摇头。“吃得太好了。流浪汉也不会有游泳裤。这是常识。”

“算了,”马克斯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按灭。“今天晚上我要参加一个党代会,‘德意志母亲:家庭阵线上的民族战士’。”

像刑警部门的其他高级侦探一样,耶格尔也有一个党卫军军衔,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不过,和马赫不一样,他是去年才入党的。马赫对此并不感到奇怪:非党人士在任何单位里升到一定的位置,就会碰到所谓“玻璃屋顶”,要想再提升一步,只有入党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汉内洛蕾也去吗?”

“我老婆?德意志母亲青铜荣誉勋章的获得者?嘿嘿,她自然要去。”耶格尔看了看表。“喝杯啤酒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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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母亲青铜荣誉勋章(Ehrenkreuz der deutschen Mutter )生育4个孩子可得,6个得银质,8个金质,河友们估计一个铜质都得不了啦

“今天算了。谢啦。我和你一起下楼。”

马赫和耶格尔走下刑警总部大楼的大理石台阶。出门之后,耶格尔就向左拐到酒吧林立的于伯瓦尔大街,马赫则往右拐,朝施普雷河走去。他走得很快。雨已经停了,但是空气仍然带着潮湿味儿。他来到宫桥,巨大的霍亨佐伦王宫像一头黑色的怪兽蹲伏在对面的博物馆岛上。战前就耸立在那里的青铜路灯照着黑色的铺路石。施普雷河上的夜航驳船传来一阵低沉的雾角声,在河两岸的高大石头建筑中回荡。

耶格尔又拐了个弯,走上滨河路。他很喜欢扑面而来的冰凉潮湿空气,这让他想起待在海上的那些日子。一艘驳船正在向南航行,船首亮着一盏桔黄色的灯,船尾啪嗒啪嗒地搅起一团团浪花。远处,柏林大教堂和古典艺术博物馆仍旧灯火通明,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城市仿佛在夜色中蒸发掉了。马赫离开了河边,穿过斯皮特尔市场大街,几分钟后走进了柏林市立殡仪馆。

艾斯勒博士已经回家了。服务台后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哦,我爱你!我想怀上你的孩子!”殡仪馆的值夜者,一个快要谢顶的中年男人,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桌子上的德律风根牌便携电视上挪开,检查了马赫的证件,在登记簿上记下了来访者的名字,从一大堆钥匙里挑出一串,然后让马赫跟他进去。在他们身后,响起了Reichsrundfunk(帝国广播公司)晚间黄金时档肥皂剧的片头曲。

滑动门后面是一条单调的走廊,看上去活像刑警总部大楼里它的几十个孪生兄弟。马赫和值班员乘着吱噶作响的老式运货电梯来到了地下停尸间。在“禁止吸烟”的提示灯下,两人同时点燃了手里的香烟。经验丰富的人都会这么做。这倒不是为了遮掩尸体腐败的味道——停尸间的温度很低,尸体不会发出异味——而是为了遮挡刺鼻的防腐剂气味。

“你想看那个老头?早上8点多钟送来的那个?”

“对。”

值班员拉开沉重的大门,寒气扑面而来。两人走进了冰库一样的停尸房,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让这个房间看上去显得更冷。铺着白瓷砖的地面向房间中央微微倾斜,房间中央是一条窄窄的排水槽。两边墙上有一个个不锈钢大抽屉,尸体都放在那里面。值班员从墙上拿下一个活页夹子,翻看着。

“这一个。”他把夹子夹在腋下,走向一个大抽屉,把它拉开。马赫走了过去,拉开尸体上面覆盖的白布单子。

“你可以离开了,我办完事之后会喊你的。”马赫头也不抬,对值班员说道。

“不允许。有规定。”

“怕我损坏证据?请便吧。”

冻得硬邦邦的尸体看上去与白天大不一样。一张多肉、坚硬的脸,一对小眼睛,一张看上去很冷酷的嘴。除了几丛白发外,尸体上几乎没有什么体毛。鼻子很尖很挺,鼻梁两边有些凹陷。此人生前一定经常戴眼镜。面孔本身没什么特点,但两侧腮帮子都有瘀伤。马赫把手指插进死者嘴里,只摸得到多肉的牙龈。此人肯定戴着假牙,一定是在遭到袭击时被打飞了。

尸体肩膀很宽,看上去相当健壮。马赫轻轻地把布单盖了回去。他一向尊重尸体,选帝侯大街上的一些诊所,其医生对待病人的方式都不一定比马赫更温柔。

马赫向冻得冰凉的手掌呵了呵气,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衣袋,取出一个小锡盒和两张洁白的硬纸卡片。他握住尸体冰凉的左手腕,将攥成拳头的手指掰开,然后将每根指头都沾了沾锡盒里的油墨,在纸卡片上印下了指纹。效果不错。他又取了右手的指纹,值班员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过程。尸体那苍白手指上的黑色污渍看上去很刺眼。“把它弄干净”,马赫对值班员说。

刑事警察的总部大楼在韦尔德市场,不过那些处理日常事务的机构——审讯室、实验室、档案、警用武器库、工作室、拘留所——却集中在亚历山大广场的警察主管委员会大楼内。这座位于繁忙地铁车站对面的古老普鲁士要塞式建筑是马赫拜访的下一个目的地。他从殡仪馆一路走到那里,只花了15分钟。

“你想要什么!?”

对马赫大声叫嚷的是奥托·柯特,指纹鉴定处的头子。

“优先权,”马赫心平气和地对后者说,一边从烟盒里抽出又一支香烟。他很了解柯特,两年前两人一起破获过兰科维茨一个声名狼籍的武装抢劫团伙,他们作案时杀了一名警察。柯特因此升了一级,欠下了马赫的人情。“我知道你这儿的工作一直排到了元首一百周岁诞辰,我也知道西波那帮家伙压你优先办理那些恐怖分子和天知道什么组织的案子。但是帮我这一次。”

柯特一屁股靠到椅子背上。在他身后的书架上,马赫可以看见刑警头子阿图尔·内贝的犯罪学著作。内贝从1933年起就开始掌管第三帝国的刑事警察力量。“我瞧瞧你有哪些材料。”柯特让步了。马赫递过去那两张指纹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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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图尔·内贝,现实世界中死于1945年,因参与7·20事件被吊死,小说中为普通警察老大 ,马赫的上级

“男性。60岁左右。死亡一天。”

柯特摘下眼镜,用手指揉着眼睛。“好吧。我先办这个。”

“要多久?”

“明天早上才会知道。”柯特戴回眼镜,“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不管他是谁——肯定会有犯罪记录呢?”

马赫也不知道,不过他不敢向柯特承认这一点。“相信我吧。”他说。

马赫在半夜11点才回到他的公寓。老式的电梯已经停运,因此他只好沿着铺有破旧棕色地毯的楼梯走上楼回家。羊毛毡地毯上一股股卷心菜、糟青鱼和煎肥肉的气味。当他路过二楼时,听见一对年轻夫妇在吵架,他们就住在他的楼下。

“你怎么能那么说?”

“你就是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传来了咣当一声摔门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啼哭。一户人家调大了电视音量表示抗议。每晚都有这样的公寓奏鸣曲。很久以前,这座位于蒂尔加腾南边的公寓楼一度属于典雅的居住区,住户都是律师、医生一类人物,现在却每况愈下。

马赫爬到三楼,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房间里很冷。暖气又坏了。这套公寓有五个房间:一个起居室,有相当豪华的栗木护墙板和高高的天花板,都是很不错的战前老手艺;一间卧室,一间浴室,一个小厨房,还有一个空房间,里面堆放着几年婚姻积淀下来的东西,好多箱子一直没有拆包。

这套房子比战后按标准化图纸大量兴建的那种44平方米一套的Volkswohnung(人民公寓)大很多。马赫搬来之前,这里住的是空军一位少将的遗孀。这个老太太从战争时期就住在这里,公寓在她手中逐渐变得陈旧衰破。她后来搬到了西班牙的马略卡。

在搬进来后的第二个周末,马赫重新装修了卧室。他撕下原来的壁纸时,在其后面发现一张很老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合影,因为日期太久已经变得棕黄。照片上的字表明那是1929年由柏林一家照相馆拍摄的。一家人站在照相馆的森林布景板前面。一个黑发妇女看着她手中的婴儿,她丈夫骄傲地站在她身后,胳臂搭在妻子的肩膀上,旁边还站着一个满脸笑容的小男孩。马赫此后一直把这张照片摆在壁炉架上。

那个男孩的岁数和皮利差不多,如今也该是马赫这般岁数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把照片藏在壁纸后面?那个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如果参军的话有没有活过战争?好几年里,这些好奇的念头一直萦绕在马赫心中。然而韦尔德市场那边繁重的工作使得他无暇去调查自己的这宗小小神秘案子。直到去年圣诞节,由于某种他说不上来的原因——也许是随着又一个生日即将来临而引起的焦虑,他开始着手调查照片的来龙去脉。

市政档案显示,他这套公寓在1928年到1942年曾经属于一位叫雅各布?魏斯的房主。但是警察部门没有关于这个魏斯的任何记录。冬赈、搬家、邻里监视报告、死亡……一概没有。陆军、海军和空军的人事档案里也没有征召这个人服役的记录。那家照相馆现在成了电视机商店,所有的营业记录都当废纸处理掉了。房屋登记管理部门的年轻工作人员们也没有谁记得魏斯一家。他们消失了。魏斯。白色(注:Weiss在德语中意为“白色”)。空白。

现在,马赫知道了答案。或者说知道了部分答案。有一天傍晚,他想到了一个新办法,拿着这张照片去挨家询问楼里的其他住户。所有的住户都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只有一个例外。

“他们是犹太人。”一位在楼里住了30年的老太太飞快地丢过这句话来,然后在马赫面前关上了门。

当然了。犹太人!人人都知道,第三帝国和欧洲所有的犹太人在战争期间被重新安置到了东方。至于这些人现在过得怎么样,没有一个人关心,也没有一个人公开或者私下询问,如果他们还有一些理智的话。即使是一个党卫军二级突击队大队长,询问有关犹太人的问题也是件十分尴尬和难以启齿的事。

也正是从那时起,马赫辛酸地回想,他和皮利的关系也开始逐渐疏远,他开始在天亮之前醒来,而且经常自愿承担一些额外的出勤任务。

马赫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维滕贝格广场车道上的晚归车辆。接着他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一的Berliner Tageblatt(柏林日报)扔在水槽旁。马赫把它拣了起来,回到起居室。

马赫读报的习惯是从最后一版向前读。后面的真消息多一些。如果报纸上说来比锡队4:0击败了科隆队,那么这个新闻极有可能是真的。不过党的中央宣传部甚至发明出了一种改写体育比赛结果的报道方法。

体育版没有什么有趣新闻。东京奥运会倒计时,日本举国兴师动众迎奥运;美国代表队将在28年后首次重返奥运会;德国运动员仍然在各类世界比赛中保持领先地位;等等等等。

接下来是广告版。德国的家庭们!今年夏天请去戈滕兰度假,这里是帝国的里维埃拉!还有商品广告。法国可蒂香水、佛罗伦萨高级女装、荷兰香烟、比利时巧克力、瑞典裘皮、波斯恺加鱼子酱、奔驰跑车、西门子电视、英国哈罗兹公司的家具……仿佛整个欧洲出产的奢侈品都堆到了第三帝国的丰饶羊角中,而且还溢了出来。

接下来是公告版,出生、结婚和死亡:特贝,恩斯特和英格丽,喜结良缘;魏德纳,特里斯坦,献给元首的婴儿,体重2.9千克;文策尔,汉斯,71岁,忠诚的国家社会主义战士,不幸去世……还有一颗颗孤独的心在寻找安慰:“50岁,纯种雅利安人,医生,莫斯科战役老兵,寻找健康、贞洁、谦卑的30岁雅利安妇女,宽臀、穿平跟鞋、不戴耳环者优先考虑”;“寡妇,60岁,想再度寻找北欧种男性生子,以使古老家族不至断嗣”……

艺术活动版:扎拉·利安德,《敖德萨妇女》的女主角,在光明宫电影院演出音乐剧,表现南提罗尔德意志人在乌克兰草原上史诗般的“重新安置”;一篇音乐评论文章,尖锐地讥讽了正在汉堡夜总会中演出的一支名叫“甲壳虫”的英国乐队,说这四名利物浦青年表演的音乐“像美国黑鬼的嚎丧”,这一新现象反映了英国文化的衰退,德国青年不要受其毒害云云;元首日那天,赫伯特·冯·卡拉扬将在伦敦的皇家艾伯特大厦指挥演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即欧洲联盟的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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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壳虫乐队,1964年,顺时针顺序:约翰列侬、保罗麦卡特尼、林哥史达、乔治哈里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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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扬,据说希特勒不甚欣赏他

社论版猛烈抨击了发生在海德堡的反战学生示威,用党报《人民观察家报》惯用的那种强烈笔调称“一切背叛民族的叛徒都将被德意志民族专政的铁拳无情地镇压!”

讣闻:内政部的某个大头头,“终生为党和帝国服务……”

德国新闻:伴随着春天解冻,帝国将在西伯利亚发动新的攻势!德国战士消灭苏联恐怖主义小组!乌克兰总督区首府罗夫诺,五名恐怖分子因为袭击杀害德国移民家庭被处决!法本公司研制出新抗癌药!还有一张照片,海军最新服役的“邓尼茨海军元帅”号战略核潜艇驶入挪威特隆赫姆基地。

世界新闻:白金汉宫宣布爱德华八世国王和沃利斯王后将在7月对德国进行国事访问,“以加强不列颠帝国和德意志帝国这两个北欧种族国家之间的民族纽带”。华盛顿,肯尼迪总统在初选中的胜利表明他很有可能将赢得第二次总统竞选。法国和西班牙食油短缺,欧盟将从中国进口大豆……

报纸从马赫的手中滑落,掉到了地板上。

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

“真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柯特的声音有些讥讽,“不过我的印象是你送来的材料很急。我应该等到明天早晨再来电话吗?”

“不,不”马赫已经完全醒了过来。

“你会爱死这个结果的。真漂亮!”认识他这么多年来,马赫还是头一次听到柯特吃吃发笑。“你肯定不是在跟我开玩笑?这不是你跟耶格尔之间搞的什么鬼?”

“是谁?”

“首先是背景调查,”柯特显然很享受现在的这个时刻,“我们往回查了大量的资料,最终才找到一个符合的样本。非常完美。没有错误。没错。你的人在我们这里有案底。他以前被捕过一次。我们在慕尼黑的同事逮捕的他。40年以前。再确切一点,1923年11月9日。”

电话这头沉默了。五秒,六秒,七秒。

“啊!我敢说你记得这个著名的日期。”

“一个alter Kampfer(老战士)”,马赫喃喃地说,伸手去够掉在椅子上的香烟。“名字?”

“对啊。一个党的老同志。啤酒馆暴动时和元首一起被逮捕。你真是从湖里钓出了条大鱼啊,一个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先驱。”柯特再度哈哈大笑。“一个聪明点的人会干脆把他留在那里。”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柯特挂上电话后,马赫在公寓里来回溜达了五分钟,一个劲儿地猛抽烟。然后他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是给耶格尔的,第二个打给韦尔德市场的值班员,第三个是一个柏林号码。一个睡意朦胧的男人接听了电话。

“鲁迪?扎维尔·马赫。”

“扎维?你有毛病吗?现在是半夜!”

“不完全是。”马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一手拎着电话机,一手拿着听筒,“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看在老天份上!”

“关于一个叫约瑟夫·布勒的人,你能告诉我什么资料?”

那天晚上马赫做了个梦。他又回到了湖边,梦境中有雨,有那具尸体,脸朝下趴在泥泞中。他拉住尸体的肩膀,可是怎么拖也拖不动,就像铅铸的一样。但是等他转身要走时,尸体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把他往湖里拉。马赫拼命挣扎,把手指插进泥地里,但是没有用。当他和尸体一道沉入湖中时,尸体的面孔突然变成了皮利的模样,因为愤怒而扭曲,对着他大声嚷道:“我恨你!恨你……恨你……”

家园 我也觉得美国,英国人都不了解真正的德国到底是什么样的。

一方面是因为战胜国的傲慢,因一方面,自从条顿堡森林之战后,德国二千年来的发展都独立于西方主流体系之外,外人很难理解。。。。

家园 超好译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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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五)

1964年4月15日,星期三

detente,名词,(a)放松,使轻松;(b)(国际关系等的)缓和

昨天那场糟糕的雨留下的最后痕迹已经几乎从街上消失,太阳奇迹般地出现了,清爽的金色清晨阳光洒在商店铺面和阳台窗户上。

浴室里,淋浴水管发出一阵共鸣,然后喷出一股冷水。马赫用他父亲留下来的老式剃须刀刮着脸。从半开的窗户外传来了城市清晨特有的声音:第一趟有轨电车的噪音,远处陶恩岑广场的汽车发动机轰鸣,赶往维滕贝格广场地铁站的上班人群的脚步声,送牛奶和早版报纸的三轮小卡车的卸货声,主妇们排队购买第一批新出炉面包时的交谈和笑声……早上7点的柏林常有的各种声音。

他的黑色党卫军制服平摊着放在床上。这是象征权力和权威的甲胄。褐衬衫,黑色皮纽扣。黑领带。黑马裤。黑色高腰皮靴,散发出一股皮革和鞋油的味道。

黑色束腰上衣,四个银纽扣。领章上四个银色的方块。左臂是红白黑三色纳粹万字袖章。右边袖子,一个白金袖扣,上面用小粒钻石拼出字母“K”,Kriminalpolizei(刑事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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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riminalpolizei制服

黑色的皮制武装带。黑色军帽,上面是银色的骷髅头和纳粹之鹰。黑色皮手套。

马赫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个党卫军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回瞪着他。他把公务手枪别在腰上。9毫米的卢格手枪。然后走出了房门。

“你不想再添点了?”

鲁道夫·哈尔德望着马赫那张挖苦的脸,一边咧齿而笑,一边从堆得满满的托盘里端出威斯特法伦火腿、波兰香肠、三个煮得很老的鸡蛋、许多花色的奶酪,一大堆吐司面包,一杯牛奶,一杯蒸馏咖啡,把它们摊在桌布上。“我想帝国中央保安总局提供的早餐通常不会这么花色繁多”。

他们坐在多萝西大街腓特烈·卡尔亲王饭店的餐厅里。这座饭店坐落在韦尔德市场和哈尔德工作的帝国档案馆之间,虽然是一家面向平民游客和出差商人的廉价旅馆,但是早餐却相当不错。饭店入口处斜挂着一面欧盟旗帜:深蓝色底上排成一圈的12颗金星。马赫暗地里猜想,贝克纳先生,这家饭店的老板,大概是从跳蚤市场上买了面旧旗,挂出来招徕外国游客。不过这招看起来作用不大。每当有列车经过附近的高架桥驶进腓特烈大街火车站,饭店的墙就要随之颤动。马赫选中这里,是因为衣着寒酸的住店客人和满脸无聊的侍者不会有胆量去偷听一位党卫军官员的谈话,因此说话时不用压低音量。马赫可不敢在阿德隆或者凯撒霍夫饭店的餐厅里这么做,因为谁都知道那些高级饭店的侍者是为秘密警察工作的。这一招果然管用,马赫的黑色制服在他周围制造了五六张空桌子的无人区。

“你就要了这么点东西?”哈尔德惊讶地说,“咖啡?”他摇了摇头。“黑咖啡,威士忌,烟。老兄,作为减肥食品,这可不怎么样。现在我想起来了,自从你和克拉拉离婚后,就没见你正经吃过东西。”哈尔德磕破一个煮蛋,开始剥皮。

在我们所有这些人里面,马赫想,哈尔德是变化最少的一个。在慢慢变得丰厚的脂肪下面,在开始松弛的中年肌肉下面,依然能看见当年U-174号潜艇上的那个瘦长条少年的影子。哈尔德当时是发报员——一个很糟糕的蹩脚发报员,在威廉港潜艇学校完成急就章式的速成训练,1942年分配到潜艇上。当时是德国潜艇损失的高峰时期,邓尼茨急需新人手补充他的狼群。

那时的哈尔德戴着副眼镜,一头红发,还留了个美国式的鸭屁股发型。在长年累月的海上生活中,其他艇员都蓄起了大胡子,他却只是在脸蛋和下巴上长出一丛丛桔红色的毛,活像一只发霉的猫。把他安排到潜艇部队真是个可怕的错误,他笨手笨脚,连更换鱼雷信管都不会干,每次出海都是吓得要死。但是他很受人欢迎。潜艇乘员都很迷信,而有人传说鲁迪·哈尔德会给他所在的潜艇带来好运。所以他们都在照顾他,帮他遮盖错误,每天都让他在那狭小的铺位上叽叽咕咕地多躺半个钟头。他成了U-174号的福神。

战争结束后,哈尔德——被自己竟然从战争中幸存这个事实所震惊——重返柏林大学,攻读历史专业。1958年,他开始参加帝国中央档案馆的官定版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编纂工作,将一块块历史碎片拼凑成一张伟大的历史图画。在那张画中,他自己也出演了一个小小的、担惊受怕的角色。1963年,《德国潜艇部队:战役和战术,1939-46》出版了。现在哈尔德正在帮助编写官方版的德国陆军东线战史。

“这就好像生产大众轿车”,哈尔德咬了一口鸡蛋,解释他现在的工作:“我做轮胎,耶克尔做车门,施密特安装引擎。”

“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写完?”

“哦,永远也写不完,我想。史料多如瀚海。这就是个文字版的大凯旋门。每一次战役,每一次战斗,每一次小规模冲突,每一发子弹,每一片雪花,每一个喷嚏。都得写出来。有人甚至开始写官方历史的官方历史。我么,我再干五年吧。”

“然后呢?”

哈尔德掸去领带上的蛋黄碎渣。“在南方什么大学里找个职位,乡下买间房子,跟老婆孩子住在一起。再写一两本书。我没什么雄心。历史研究工作经常让你意识到自己是个寿命有限的凡人。哦,说到这个……”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迭纸,挤挤眼睛:“来自帝国档案馆的致意。”

这是一本党内要人名录的复印件,四张护照那么大的纸上,印着几十个人的简历和头像。布吕恩。布吕讷。布赫。还有布勒。

“《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人事指南》,1951年版”,哈尔德插话说。

“我知道这本书。”

“大部头,是啊。”

哈维尔湖那具尸体就是布勒。没错。他正盯着马赫,目光多疑,表情冰冷。这是一张官僚的面孔。律师的面孔,也许。一张你即使见过上千次也无法准确描述的面孔。机器式的面孔。

“上面写道,”哈尔德说,“纳粹党早期骨干之一,1922年入党。是为汉斯·弗朗克工作的律师之一。后者是元首本人的律师。德国法律学院的常务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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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勒,现实世界中死于1948年

“国务秘书,波兰总督区,1939年”马赫读道,“党卫队旅队长。”旅队长!老天!他开始做笔记。

“荣誉军衔。”满嘴食物的哈尔德解释说,“我怀疑他是否开过枪。他是典型的公务人员。1939年弗朗克被派到波兰当总督时一定带了他的原班人马。布勒是他的一员干将。你一定得尝尝这火腿,味道真不错。”

马赫在匆匆抄写。“他在东方待了多长时间?”

“12年,我想。我查了1952年的人名录,没有他的名字。所以他肯定是1951年退休的。”

马赫停止书写,用钢笔轻轻敲打着牙齿。“我能离开几分钟吗?”

大堂里有个公用电话亭。他要了刑警总部的总机,然后要求转到自己的办公室。

“耶格尔。”

“听着,马克斯,”马赫重复了一遍从哈尔德那里得到的情报。“名录里提到了妻子。”他把抄写下来的纸举到眼前,“伊迪丝·图拉尔德。你能找到她吗?可以让她辨认尸体。”

“她已经死了。”

“什么?”

“她10年前就死啦。我查看了党卫军人事档案。连得到荣誉军衔的人也要列出直系亲属。布勒没有孩子。不过我查到他有个姐姐。她是个寡妇,72岁。名字叫伊丽莎白·特林克尔。住在弗斯滕瓦尔德。”马赫知道这个地方,一个小镇,在柏林东南方,开车需要45分钟。“当地警察正在带她去停尸房。”

“我在那儿和你碰头。”

“还有件事。布勒在天鹅岛有幢房子。”

这就解释了发现尸体的地点。“很好,马克斯。”马赫挂上电话,走回餐厅。

哈尔德已经吃完了早餐,见马赫过来,扔下了手中的餐巾。“真不错。现在我可以心满意足地去整理克莱斯特第一装甲集团军的1500箱资料啦。”他开始剔牙,“我们应该经常见个面什么的。艾尔莎经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带扎维来啊?’”他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听着,我那儿有个女的,人挺不错的,现在正在巴伐利亚给《德意志少女联盟:1935-1950》收集资料。丈夫去年在东线失踪。可怜鬼。总之,你和她。怎么样?我们俩可以安排你们见面,比方说,下个星期?”

马赫笑了笑。“你可真体贴啊。”

“这不是正确答案。”

“是啊。”马赫轻轻拍打着复印卷宗。“我能留下这个吗?”

哈尔德吃吃笑起来。“为什么不能?”

“还有件事。”

“说吧。”

“总督区的国务秘书。这究竟是个什么职位?”

哈尔德把两只手平放在桌子上,盯着肥厚手背上的金红色汗毛。

“他和弗朗克掌握权力。绝对的、说一不二的权力。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那个时期总督区的首要问题是重新安置。”

马赫在笔记本上写下“重新安置”几个字。“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什么?研讨会吗?” 哈尔德把他用过的餐盘摆成个三角形,左边是两个较小的盘子,右边是个大盘。他推着三个盘子,它们碰到了一起。“这就是战前的波兰。1939年以后,西边的几个省”,他敲敲那两个小盘子,“并入了帝国。这个是但泽-西普鲁士。这个是瓦尔特兰。而这个,”他指着大盘子,“就是残余的部分,总督区。西边两个省开始日耳曼化。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你知道。但是我看过一些材料。1940年,他们定下的目标是每平方公里至少要有100名德国居民。他们在3年里差不多完成了这个目标。了不起的工作,尤其是当时还在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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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安置一共牵涉到多少人?”

“100万。党卫队优生学研究所在东南欧的好多犄角旮旯发现了日耳曼人: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如果你的颅骨比例符合某种标准,而且又来自正确的村庄,那么你就是日耳曼人。”

“布勒呢?”

“啊,好吧。为了给这100万日耳曼人腾出地方,必须迁出一百多万波兰人。”

“然后他们去了总督区?”

哈尔德偷偷地快速向左右张望,确认他们的谈话没有被人偷听。人们管这种动作叫“德意志一瞥”。“还有从德国迁出去的犹太人。还有法国、比利时、荷兰这些地方的犹太人。”

“犹太人?”

“是啊是啊,你小点声。”哈尔德说话声音很小,说得又快,马赫不得不探身越过桌子去听。“你可以想象。那么多人,一下子全挤进去。拥挤、饥饿、疾病……他们管当时的总督区叫‘粪坑’,这可不光是字面上的意思,那地方真的变成了一个大粪坑。”

每个星期,报纸和电视上都要登出帝国东方事务部号召德国人移居波兰总督区的广告。“德意志人!去享用你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免费颁赠农场!头五年的收成由政府补贴,保证稳定收入!”广告上还展示了快乐的移民家庭在总督区过着舒适、甚至奢侈的生活。但是那里的真实情况越过边界传回了德国:贫瘠的土壤、繁重的劳作、单调枯燥的村镇、难以忍受的官僚。德国人在黄昏前必须回家,以免遭到游击队袭击。波兰总督区对人们的吸引力比土壤肥沃、气候温和的乌克兰总督区差很多,甚至比不上奥斯特兰总督区,甚至比不上莫斯科总督区。

一个侍者走过来倒咖啡,马赫挥手让他走开。当他走出听力能及的范围后,哈尔德才重新开始说话。“弗朗克在克拉科夫的瓦韦尔城堡里统治着总督区。那里一定也是布勒工作的地方。我有朋友在那里的档案机构工作。他讲过一些故事。天哪,有的故事……城堡里的生活奢华得超出了你的想象。只有罗马帝国能够与之相比。到处都堆满了财宝。油画、宝石、金盘子、金烛台、金餐具、教堂里的金法器、刺绣……还有贿赂。现金贿赂,还有那种贿赂……恩,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哈尔德的眉毛舞动着,比比划划地说着。

“布勒也牵涉到这些活动当中了?”

“谁知道呢?即使没有,那他也是总督府里唯一没有这么干的人。”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天鹅岛有一座房子。”

哈尔德轻声吹了下口哨。“对啦!伙计,咱俩真是打错了战争啊!挤在那铁皮棺材里,在大西洋海面底下两百米听着深水炸弹爆炸。有人的战场却是在西里西亚的城堡里,腰包里塞满金币,睡着丝绸床单,床上还滚着好几个波兰小妞儿……”

马赫很乐意听哈尔德讲下去,但是他还要赶时间。他们离开饭店时,哈尔德说:“那么你会来我家和那个德意志少女团小姐共进晚餐喽?”

“我会考虑的。”

“也许我可以让她穿着制服来……”站在饭店外面,双手插进口袋里,围着长长的围脖,哈尔德看上去更象个学生了。突然他用手拍了下脑门。“哎,瞧我这记性!我本来刚才想和你说的……上个星期,几个西波的高级侦探来档案馆,向我询问你的情况。”

马赫感觉到他的微笑凝固了。“盖世太保?他们想要什么?”他尽量使声调保持稳定,不颤抖。

“哦,就是通常那点儿东西。战争时期你表现怎么样,有没有哪种强烈的政治倾向,有哪些朋友。怎么,扎维?你快要晋升了吗?”

“一定是。”马赫用力使自己放松下来。这可能只是例行的询问。他一定得记住让马克斯留意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晋升遴选工作。

“好吧,如果他们把你提拔成刑警头头儿,可别忘了老朋友啊。”

马赫大笑。“当然不会。”他们握手告别。马赫又问了一句:“对了,这个布勒,他有什么敌人吗?”

“哦,这个呀,肯定有。”

“比如说?”

哈尔德吃吃笑着,“比如说,从3000万波兰人开始算起。”

韦尔德市场二楼只有一个人,一个肥胖的波兰女清洁工。当马赫走出电梯时,她正背对着他,马赫只能看见一双黑色橡胶靴和戴着红布头巾的脑袋。她一边擦地一边轻声哼着歌,波兰歌,用她的本国语言。当她听见马赫的脚步时立即停止了哼唱,把脸扭过去对着墙。马赫快步走过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关上后,他听见那波兰女人又开始唱歌。

现在还不到9点。他把帽子挂在门上,然后挂上外套。桌上有一个棕色大信封,他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昨天在哈维尔湖拍的现场照片。由于闪光灯的缘故,布勒的尸体在彩色照片上显得更加苍白,看上去象是躺在湖边晒日光浴。

马赫从柜子的最上面一格搬出那台老掉牙的打字机,放在桌子上,然后又从纸篮里拿出两张用过很多次的复写纸,两张白纸,一张正式的公文表格,把它们卡进打字机的送纸口。然后他又点了一支香烟,盯着那盆枯萎的吊兰看了好几分钟,然后开始打字。

致 VB3(a) 主管

事由:无名尸体

自:X.马赫,党卫队二级突击大队长 4/15/64

兹汇报以下情况

1、昨天0628时,我奉命前往哈维尔湖查看一具无名尸体。该尸体由党卫队队员赫尔曼?约斯特于0602时发现,他向民警做了报告(附上)。

2、没有符合该尸体体貌特征的男性被报告失踪。因此我取得该尸体指纹,并进行了比对工作。

3、经过比对,证实该尸体的身份是约瑟夫?布勒博士,老党员,荣誉党卫队旅队长。该对象于1939至1951年担任波兰总督区国务秘书。

4、党卫队二级突击大队长奥古斯特?艾斯勒博士早先进行的检查表明,该对象死因为溺水,推测死亡时间为4月13日晚间。

5、该对象生前住在天鹅岛,接近发现尸体的地点。

6、目前尚没有怀疑对象。

7、更详细的尸体解剖工作将在直系亲属辨认尸体后进行。

马赫把报告从打字机中扯出来,签了名,然后在出门时把它交给了局里的一个听差。

那个老太太笔直地坐在太平间接待室的硬木椅子上。她穿着一套做工不错的棕色斜纹软呢衣服,头上戴着盯耷拉着一根羽毛的棕帽子。棕色浅口皮鞋,灰色羊毛袜。她直瞪瞪地望着前方,一个法国香奈尔提包放在她的膝盖上。医生、杂役、警察和一个个悲痛的家属从她面前穿流而过。马克斯?耶格尔在她旁边四仰八叉地坐着,腿伸出去好远。看到马赫赶来,他把他拖到了一旁。

“到这儿10分钟了。什么也没说。”

“震惊状态?”

“我想是。”

“我去看看。”

当马赫在她旁边坐下时,老太太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特林克尔太太,我叫马赫。我是柏林刑事警察的探员。我们必须完成有关你弟弟死亡的报告。我们需要你去辨认他的尸体。然后我们会把你送回家。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特林克尔太太转过脸来。她的脸又窄又小,鼻子削挺(像她弟弟的鼻子),薄嘴唇。干瘪的喉咙前,一个贝石浮雕胸针把紫色的敞领毛衣别到一起。

“你听懂了吗?”马赫又问了一遍。

她用清澈的灰色眼睛瞪了他一眼,声音干涩:“很清楚。”

他们沿着走廊走进一间小小的等候室,那里铺着木地板。似乎是为了给这个充满死人味的地方增添一些生气,三面墙上挂着Deutsche Reichsbahn-Gesellschaft(德意志帝国铁路公司)的大幅旅游海报:聚光灯照射下的柏林帝国人民大会堂穹顶;林茨的元首博物馆;巴伐利亚的施塔恩贝格湖。第四面墙上的海报早被人撕了下去,露出淡绿色的石膏墙壁,上面的四个钉眼看上去就像子弹孔。

门外的咔哒声意味着尸体已经被推来。它平放在一辆金属推车上,盖着布单。两个工作人员把它推到房间中央,然后彬彬有礼地离开。耶格尔关上了房门。

“您准备好了吗?”老妇人点点头。马赫把布单揭开,老太太靠到了他的身上。马赫闻到一股薄荷止咳糖、香水和樟脑的混合味道:老年妇女的味道。她盯着尸体看了半天,张开了嘴,仿佛要说什么,但是最后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她闭上了眼睛。马赫在她晕倒之前一把抓住了她。

“是他。”她说。“我有10年没见过他了。他又胖了些。我从来没见过他不戴眼镜的样子。我是说自从童年时代以后。但没错,这就是他。” 特林克尔太太坐在林茨那张招贴画底下的椅子上,双手捧着脸,白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尸体已经推走了。

门开了,耶格尔端着一杯水走进来,把它递到老太太干瘪的手中。她握着杯子,半晌过后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从来没有晕倒过,从来没有。”她喃喃地说。耶格尔偷偷做了个鬼脸。

“当然了。”马赫安慰道,“我还需要问一些问题。如果感觉不舒服的话请告诉我。”老太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说下去。

“你为什么10年没有和他见面呢?”

“伊迪丝,他老婆,死后,我和他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了。我们从来都不亲近。甚至小时候也是这样。我比他大八岁。”

“他夫人死了有一阵子了是吗?”

她想了想。“五三年,我想。冬天。她得了癌症。”

“从那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情况吗?你们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只有我们俩。他偶尔给我写信。两周前我过生日时他还来过一封信。”老太太埋头在提包里翻腾了半天,抽出一张折叠成长方形的纸来。很厚、很挺刮的那种奶油色亚麻信纸,信头上压着天鹅岛一所大房子的浮雕印花。字体很工整。信的内容一本正经,满是官腔:“亲爱的姐姐,希特勒万岁!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身体健康,和我一样。约瑟夫。”马赫读完,把信纸折好还给老太太。难怪没人想念他!

“在其他信里,他提过有什么担心的事吗?”

“他有什么要担心的?”她轻蔑地吐出这几个字。“伊迪丝在战争时期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他们很有钱。他的生活方式很讲究,这你应该知道。”

“没有孩子?”

“他不能生育。”声音里没有同情的意思,好象在讨论她兄弟头发的颜色。“伊迪丝很不幸福。我想她死于这个原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房子里。精神上的那种癌症也能杀人。她曾经很喜欢音乐,钢琴弹得很好。他们有台很名贵的大钢琴,贝希斯坦牌的,我想。而且他……他是个很冷冰冰的男人。”

从屋子另一边传来了耶格尔的声音:“所以你不是经常挂念他?”

“不,不是。没有人会经常想他。”她转向马赫,“我守寡已经有二十四年了。我丈夫是空军的轰炸机导航员。1940年在法国上空给打了下来。我倒不是没有钱——绝对不是。可是如果再有一些钱,一点点钱,可以让我手头更宽裕一些。可是那个人……约瑟夫没有一次提出过要帮助我。”

“他的腿怎么了?”耶格尔问道。他的声音很不客气。在这场姐弟家庭纠纷中他站在了布勒一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听他的语气,仿佛是那老妇人偷了她弟弟的脚一样。

老太太没有搭理他,而是继续对马赫说话。“他从来不谈论他自己。但是伊迪丝告诉过我。那是1951年,他当时还在总督区工作。从克拉科夫去卡托维兹出差。有一名护卫。他的车被波兰游击队伏击了。一枚地雷,她是这么说的。他的司机被炸死了。约瑟夫很幸运,只丢了一只脚。在那之后他就退休了。”

“他还游泳吗?”马赫看了眼笔记本。“你知道,我们找到他……呃,他的尸体的时候,他身上穿着游泳裤。”

老妇人笑了笑。“我弟弟对任何事都有狂热的喜好,马赫先生,无论是政治还是健身。他不抽烟。他从来不喝酒。他每天都锻炼身体,尽管他有……残疾。所以我不奇怪他会去游泳。”她戴上了眼镜,伸手去够帽子。“我现在想回家了,如果可以的话。”

马赫彬彬有礼地站了起来,向老太太伸出手去。“布勒博士在1951年之后干过什么工作?他当时只有……恩,五十出头?”

“是啊,很奇怪。”她打开提包,拿出一面小镜子,检查她那顶帽子上的羽毛是否又耷拉了下来。“战前他可是雄心勃勃的。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每周工作七天。可是他离开克拉科夫之后就不再这样了。他从来没有重返法律界。可怜的伊迪丝死后,差不多十年里,他只是坐在那儿,坐在他那幢大房子里,什么事也不做。”

在下面两层楼的地方,奥古斯特?艾斯勒博士,党卫军军医,刑事警察VD2(法医科)的顶梁柱,开始做解剖检查。他从布勒的锁骨下方斜切了一刀,反方向又切了一刀,然后从胸脯向下切到耻骨,切开了一个Y字形口子。他把手伸进腹腔,绿色橡胶手套被血染得通红。他又切又拉又割,马赫和耶格尔在一旁靠墙站着,抽着烟。

“你知道你的人午餐吃了些什么吗?”艾斯勒一边干活一边说,“给他们看看,埃克!”

艾斯勒的助手、一个长着雀斑和红头发的年轻党卫军军医,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团粘呼呼湿答答的暗绿色东西。

“莴苣。消化得很慢。在肠子里找到的。

马赫以前和艾斯勒一起工作过。两个冬天以前,当大雪掩盖了菩提树下大街、泰格尔湖完全冰封的时候,一个叫肯普的驳船船主被人从施普雷河里捞了出来,几乎被冻僵,后来在去医院的救护车上咽了气。事故还是谋杀?确认他掉到河里的时间很关键。看着施普雷河岸边两三米宽的冰层,马赫认为他掉到水里的时间不超过15分钟。艾斯勒则坚持认为人在这样的冰水里可以存活45分钟。检察官最后还是采纳了艾斯勒的观点,肯普船上的二副后来被定罪绞死了。

在那之后,那位检察官——一位很正派的老式人物——把马赫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锁上。然后他给马赫看了艾斯勒提交给法庭的“证据”:厚厚一大摞盖着“国家最高绝密”图章的资料,来自达豪集中营,日期是1942至1944年。资料里面有对囚犯和俄国战俘进行冰冻试验的测试结果,并标明这些人体试验数据只限在党卫军军医系统内流传。犯人们被戴上手铐吊入冰水槽中,有些人一直泡在水里,有些人则不时吊出来测试体温,直至这些人全部被冻死。还有照片。有些人裸体,有些穿着各种服装,从夏日短裤到皮制飞行服。还有的人脖子上套着充气救生衣。这些试验持续了两年之久。在一些数据登记表上,测试体温人员的签名是奥古斯特·艾斯勒,当时他是一名年轻的党卫队三级突击中队长。那天晚上,马赫和检察官在克罗伊茨贝格的一间酒馆里喝得大醉而归。第二天两人谁也没有提到前一天的那些话题。两人此后再也没见过面。

“如果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有趣的解剖结果,马赫,那你还是别想了。”

“我从来没盼望过什么好事儿。”

耶格尔大笑起来:“我也没有。”

艾斯勒没有理会二人。“溺水。毫无疑问。肺里有水。所以他掉到湖里时一定还在呼吸。”

“没有伤口?瘀伤?擦痕?”

“要不你来这儿自己检查一下?不?那就只有听我说了。淹死的。脑袋上没有打击或撞击的痕迹。也没有强制用力的痕迹。”

“心脏病?”

“有可能。做完整个解剖和器官检查之前我没法确定地回答你。”

“需要多长时间?”

“该多长就多长。”

艾斯勒站在布勒脑袋旁边,用刮刀小心地刮去死者的头发。然后熟练地切开头皮,一直切到发际线。马赫抽了一大口烟,深深地吸到肺里。

艾斯勒放下手术刀,把它放进一个金属托盘,然后拿起一把开颅锯,这东西是环形的,上面绷着金属线,乍看上去像牙线架子一样。艾斯勒将用它切开头骨。马赫转了过去,闭上眼睛。他在祈祷,祈祷所有他喜爱的、喜欢的、或者认识的人,都不要在死后受到这种屠夫般的检查。

耶格尔问:“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他们走进了走廊。在身后,可以听到金属和骨头摩擦的刺耳声音。

家园 这个是好东西啊

好像还有一部同名电影,花一个,推一个,望再接再厉

家园 为什么文苑没什么人气呢??

问一下,网上搜到一个背景材料,英文的,想直接放上来,不知河友们的英文水平如何呢??

家园 还有下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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