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其实俺是个变态 1 -- 百丈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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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写得短,又每天更新好。有猜想作者行文的乐趣
家园 其实俺是个变态 15,16,17

那是鸣镝,射出来是要响滴。

只听得呜呜声响,说时迟,那时快,鸣镝如霹雳般破墙而入!这女贼飞身一侧,堪堪避过当胸要害,却仍被箭身扫过,黑衣如刀劈般齐齐裂了尺许。要这箭动静小些,这女贼必然被射个透明窟窿!

她躲得狼狈,却心神不乱,举刀一晃,喝道:“不要过来!”,众兄弟本要抢上前来,见不是头,只得退后。贼女子喘息以定,怒道:“你们一再相逼,是以为我不会杀人么?”,挺刀便要刺我。我身后就是二娘,躲避不得,只能暗叫一声:苦也,挺身受死。二娘大叫一声:“休要伤我夫君”,从我身侧绕出来,便要与贼人放对,但她哭得身子软了,被那女子飞起一脚,踢翻在地。

“小美!”我大叫二娘名字,她却无声无息。我又悲又怒,想要上前察看,那女子却还拽住我,道是我若轻举妄动,必要给我三刀六洞。

直娘贼!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么?我大怒之下,顾不得好歹,一头正撞在她面门上,把她撞个愣怔。她照我肚子来了一拳。可巧我早上吃了酒肉反胃,就势吐了她一身狼藉,她有些不知所措,我连忙飞起一脚,正中她手腕,将她手中刀踢飞。这一脚绝对属于超水平发挥----我十四岁上才习武,当时筋骨早硬了,枨拽不开, 从未能踢脚过腰;这回虽然踢中,却也扯得筋酸骨痛,一歪身仰面摔倒。见那贼女子蹂身上来要擒拿我,我连忙双腿一翻一卷,使了个枯树盘根,一骨碌把她撩的坐倒在地,再来个老猿坠枝,左膝弯扣住右脚踝,将她一边肩背连脖项夹作个三角,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这招看似平常,其实锁人血脉,阴狠无比,一柱香的功夫就能让她断气!

终于将贼人拿住,我略松一口气,转眼见二娘兀自躺在地生死不知,又是一紧,这才想起来大喝:“兄弟们快来!救救我家二娘!”。

嘈杂声中,我看见十数只脚抢进来,乱纷纷将贼人按住。我松开两腿,骨碌到二娘身边,连唤几声“小美”,不得回音。不知谁按着我的腕将绳索解开,我顾不得两胳膊酸麻,摇摇二娘,她也不醒转。试她鼻息,仍有呼吸。我心中略安,这才站起来叫道:“安道全呢?叫安神医来!”

外间响声大作,似有大队人马来到,听得有人叫:“宋哥哥来了!”

“宋江没用!我只找安神医!” 我冲将出去,四面一看,安道全站在不远处似在数钱。我连忙疾步上前将他抓住:“救救二娘!”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待我再睁眼,先看见是二娘的一双明眸。

天可怜见。我便伸手要摸她的脸,二娘拨开我的手往后躲开,却发现我手腕厚厚裹了纱布。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一边道:“兄弟这回伤的不浅,好在吉人自有天相。”扭头一看,好大一张紫脸,却是宋江大头领。

我顶腻歪看这张和善的脸,便转头看着棚顶,哼哼着装作动弹不得。有声音似安道全道:“张兄弟这是割伤了腕脉,失血太多,许要静养。”

又有阮小五的声音问道:“割伤腕脉,一刻就死,张青怎么坚持许久,还能与那女贼缠斗?”安道全道:“问得好。张兄弟彼时被捆着,血脉本不通畅,这才保得性命,解了绳子后不到半刻张兄弟就不行了。”

宋江道:“小五无须多言,医治伤病,自然是听安大哥吩咐。”

当下安道全开了药方,无非是补血调理之物,宋江便命小五去李应庄上取来。他又赏了安道全五十两银子,安道全千恩万谢。然后宋江便安慰我家娘子,说凡有需用,只管让小五带话与他。我家娘子也谢了。后来我又睡着了。

再醒来,天色已黑,草堂点了灯烛,只剩下小美一人。她正破了天荒,绕着锅台转呢。我轻轻咳了一声,她立时转过来。“你醒了!” 我要下床时,小美道:“别动!安先生说你要静养。”我笑道:“听他!我原来就没事,只不过不想见宋黑三儿才睡了的。”

“真的? ”

我便下床跳了跳:“好的很呢。”

“你吓死我了!”

我过来抱着她。她也抱了我,勒得我痛。我想要亲亲她的脸,却几乎找不找她的嘴:可怜这个没生过火的丫头黑黑的满脸全是锅灰。我笑她,她便拿炒勺打我。后来我夺了勺子去炒饭,她便在一边梳洗起来。

吃饭时我们都看着对方不知道说什么。吃完饭她自家先收了碗筷去洗。屋里仍然是一片狼藉,但我们都没气力拾掇。于是灭了火烛睡觉。有月光洒下来--屋顶今天遭罪不少,有些漏风。小美搂得我很紧。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好,好的不能再好。

然后麻烦便来了。

小美忽然说她睡不着,要与我谈心! 苦也。

“你进来时候不怕么?”

“为了娘子,为夫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要油嘴滑舌,真的,你真的不怕么?”

我说不怕,她又问我为什么不怕。我说因为I Love YOU. 她说嘿嘿。

过了半响,她又问我Love 她哪里。我说我爱她花容月貌,她说她要老丑了,是不是我就不爱她了?如果那时候有人绑架了她,我是不是就不救她了?

麻烦越来越大。

我只得承诺,我的审美观念会跟着她的变化而变化,无论她便成什么样儿,我的美丽标准就会变成什么样儿。我觉得我这个答案太棒了,她捶我,说我哄她。

然后她就哭了:“你娶了我,后不后悔?”

我当然说不后悔。她却哭着检讨,历数她一系列的缺点,说她又懒又馋又多事儿又没用,她自己都恨自己,我怎么可能不后悔娶她?我说你好的很,谁说你不好了?她说别人都这么看她,她自己感觉得到。我说别人都是王八蛋,不要管他们。

然后她说:“他们是挺坏的。我们都这么危险了,他们还在看好看!我恨他们,一个一个都记着,恨他们一辈子!”

原来我也发了狠要报复那些位看好戏的兄弟,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冷静下来,我知道这些其实不值得计较。我看看她,忽然想讲个故事给她听。

“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么?”

“你从来不讲,我怎么知道?”

“我讲给你听。”

我爹是一个塾师。不知道是他书教得好,或者是他运气好,有一个当年的学童,后来考中作了官。他老人家常常与人讲那位大人的少年事,我听得太多,很是厌烦,旁人却总是听不腻,每每求我爹再讲,听完后便问他家孩子与那位大人可有相似之处。总之我爹在故乡很受尊敬,远近乡里都愿意把孩子送来。于是我家也能稍稍有些闲钱。我儿时以为,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背书,可见那时我多幸福。

孰不知祸从天降。

那年冬,有一个很是顽皮的学生,不知为什么,写了许多没头的招子,骂本县陈大人是狗。陈大人当然不是狗,但他咬人比狗厉害,当下抓这个学生,一顿好打,要他招出幕后黑手。那有什么幕后黑手?不过是小孩子游戏。陈大人却不理,指了都头压班,说一定要彻查此案。那学生吃打不过,便胡乱指认,说幕后指使的就是我爹。

可怜我爹正在家中读书,忽然被三班衙役锁了去。我娘不知道出了何事,请人打听,才知道我爹不知怎么得罪了陈大人,把家中当买一空折了现钱,几番请人疏通,好不容易才把我爹赎出来。我爹出来时已经不成人形,我记得他背脊都被打烂了,只能趴在床上。我伏在床边伺候他,他呻吟的我几天都睡不着。那天他忽然不哼哼了,我就睡着了,后来被我娘推醒。我娘告诉我:爹死了。

小美瞪大了眼道:“这陈狗官真坏!”

我道:“那时候我也恨的他要死。后来我渐渐发现,不是陈大人自家坏。我大宋的官位,就好像一个模子,这些大人们,原来或者不坏,倒将倒着个模子里一压,就都坏了,更无一个能保住他当年的本性。人一有权,就要作威作福。这是世间自然而然的道理。这个陈大人作威作福之外,还劝农兴利,绥靖地方,作了不少实事,我爹原来还夸他来。”

小美道:“那他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错杀好人!”

我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爹死的日子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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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蹊跷蹊跷。

不知这房后码头上的弓箭有何蹊跷?

家园 俺不是文盲。俺不送花。俺用宝。 谢方丈宝

惊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2 枚 通宝已收。通宝推荐已被记录。被推荐帖会以适当的方式被推广

家园 这号码教您编的---

还以为有多长,结果还是不禁读:)

家园 俺有个问题

这鸣镝上可是带哨的他燕小乙可称得“神射”再不济也能分清楚有哨没哨吧?莫不是这中间有些许隐情?

家园 您说的很对。

改?不改? 这是个问题。

家园 您读的也忒快了吧

好吧,我再加油。下回非的撑死几个的说。

家园 确实,你这个3<1+1+1,俺们亏了
家园 撑死?

别把馋虫全勾出来,到时一堆举着白条上村委会找您兑现的。嘿嘿...

家园 亏了

需要加油啊

家园 其实俺是个变态 18

小美道:“那他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错杀好人!”

我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爹死的日子不对。”

我爹死在大年三十晚上。 我娘和我给爹穿了寿衣,便去筹借棺材钱,我独自在家中坐了半响,才想到哭,但我爹的日子不对。他死在大年三十晚上,他们就不许我哭。

小美瞪大眼:“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石师傅,赵二伯,霍奶奶,曹先生----四邻八舍,阖城的百姓,所有的人。”

他们不许我哭。他们说他们还要过年。我记得那天飘着大雪,我从城南找到城北,从城西找到城东,天是黑的,地是白的,我却找不到一个让我哭得地方。后来到了子时,接神回龛,满城都放鞭炮,我才可以放声大哭,但那哭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小美眼中噙泪道:“他们怎么这样坏!”

我道:“我那时胆子小,想恨他们,但他们人多,我不敢。我就找了金先生来恨。”

因为金先生打了我的脸。打了我之后他不让我走,揪着我骂。他说陈大人勤政爱民,教化地方,是大大的好官,我爹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居然叫学生诽谤陈大人,难道想把陈大人赶走,换一个坏官来与我爹勾结,鱼肉乡里么?他说我爹即便事先不知情,那也是科徒不严,死了活该。他骂我没教养,大年三十,普天同庆的时候,竟然不顾阖城人民的感情,拼了命嚎,让全城的人过不了好年。他骂我小小年纪,心思忒险恶,据然绕着城哭,是企图扩大影响,制造事端,破坏陈大人的形象,又说百姓们眼睛雪亮,一定不会中了我的奸计。

小美大怒:“他怎么这样坏?这还算人么?”

我道:“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渐渐明白。”

金先生与我爹一样靠开馆授课过活,日子过得大不相同。我爹人尊人敬,他没人认识;我娘穿绸裹缎,他媳妇布衣烂衫;我食饱饭足,他儿子面有菜色。过年写春联,我爹的润笔十文往上,他白写别人还问他要笔墨钱。我爹在酒馆里喝醉了胡说八道,照样听者如山如海,他那天揪住了我打骂,唱念作打都用上了,才有十数人听听,这还是因为他打骂的是我爹的二子----他要打他家小猴子,照样没人理会。 这孙子其实可怜。

小美说我才最可怜。我说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似我这般,算不得什么。

我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诉她:“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自家倒了霉是自家的事,有人伸手,那是人家厚道良善,有人袖了手看个哈哈笑,也是人家的权力。我当年爹死了,想哭都找不着个地方,如今好歹有好些位兄弟帮忙。今天的事儿,帮了咱的,我们牢牢记住日后报答,看我们好看的,忘记了也就是。

小美有些服气了,嘴上还不肯认,半响不语,过了一会,忽然贴在我耳边小声道:“我给你生个儿子吧。”

这个话题跳跃的有些大。我还沉浸在教育家的角色里,脑子一时转不来。不过男人的身子反应向来在脑子以前。

我翻过来把她压身下。

小美唇湿湿的有些冷,她哈出的气很热。我压的她有些气紧,她让我撑起来些,但我的手伤了使不上力。于是她便翻到我身上。我坐起来紧紧抱住她,她的身子很温软。起初她很温柔,我们都轻轻的喘,渐渐的她动得很疯狂。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穿进来,她的呻吟从屋顶的破洞传出去。床忽然塌了,她也有些累,我便抱着她抵在屋中的柱子上继续。后来柱子也晃得不牢靠,她便趴着翘起来让我从后面爱她。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也忘了今夕何夕。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怀中的人儿烫手。她病了。

我赶紧披衣寻响箭,却找不着。我放了一把火,把酒馆的废墟点着,这才唤了小五摇船过来。安道全是个死要钱的,我翻箱倒柜找了银钱,连别人欠我钱写的欠据一起放在怀中,抱了二娘,坐船去寻安道全。

安神医不在家。隔壁萧让家的媳妇出来刚好出来倒夜壶,我连忙问她:“萧大嫂,敢问安神医去了那里?”

“昨晚上叫去宋公明府上了”。

萧大嫂见我抱着二娘一脸惶急,便问我可是二娘病了。我说正是,她便让我把二娘放在他家,再去找安道全不迟。

“如此多些萧大嫂了。”

我匆匆赶往宋府。

宋府就在聚义厅后不远。他家朱红的大门极宽阔,门口两个汉白玉的狮子好不威风,听说是从郓城县衙门口顺来的。门上挂个大匾,上面两个金字,是萧让仿的瘦金体,认得是“宋府”,左右贴了对联,上联是“三卷天书传常怀贞烈常忠义”,下联是“四海兄弟在不爱资财不扰民”。我叩打门上铜环,便有小厮开门:“原来是张头领。找宋大爷有事么?”

我从怀中摸了二两银子塞与他,便闯进门去,一边问:“安神医还在府上?”

小厮道:“住了一夜未走。。。”他话音未落,我已推门进了前厅,前厅却有不太平:两个年轻俊俏,认得是吕方与郭盛,正把第三个人踢打的滚地葫芦一般。被殴的滚到我脚前,面目朝上,原来是白胜。白胜发髻散乱,两个眼窝青紫,鼻血长流。抬头见是我,连忙抱住我的大腿哭叫:“张青哥哥,救命,救命 啊!”

虽说殴打白胜早就是我梁山上一项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体育活动,但将他拉到宋府上来,打得如此严肃认真,还真不多见。 我心中好奇,问吕方道:“这是为何?”, 那开门的小厮赶过来道:“张头领不必问了。”,又骂白胜:“此番谁也救你不得!”郭盛过来,对我略施一礼, 便握了白胜的脚脖子,硬生生把他拖回大厅中央,鼻血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红迹。我心中不忍,待要制止二人,忽听中门一响,是宋江带了花荣、 董平出来。

“宋大哥!”

我连忙施礼。

“大哥饶命阿!”白胜呼声不绝。郭盛恼了,随手操起个花瓶,照白胜脑袋上砸去,白胜哼了一声便倒,宋江喊声“且慢”却已经迟了。宋江面色不善,瞪着郭盛,郭盛兀自不觉,还拎着半截花瓶做章做智张牙舞爪。这厮要倒霉。

那个花瓶是汉宣帝年代的,宋江极其喜爱!

宋江使个眼色,花荣与董平架住郭盛,拖到一边。宋江才叫了我同入后堂。

我顶腻歪看见宋江。

每见面,这黑胖必定让我汇报工作。我做得是情报工作。情报中宋三最爱的,不时山下周边官军的动向,而是山上弟兄们的机密隐私。

入了内堂,宋江让我坐。我斜签了坐下,双手扶膝,先恭恭谨谨谢了宋大哥昨日亲自下山关怀我夫妻的安危,然后告诉他我老婆病重,急需安道全诊治。

“来人!请安头领来!”。

叫来安道全,宋江先赏了他十两银子,叫他会家去救治我家二娘。我待要跟了去,他却不准。我只得老老实实坐回,向他汇报工作。

“好叫宋大哥得知,小弟打探得,那东平府来了个新太守,唤作什么吴宗宪,字孟达。他带了个独眼龙谋主当师爷,叫什么沈玉林,听说是饱读诗书广有谋略。又有几员虎将,分任副尉、承节、团练使等,其中两个尤其了得,号称有万夫不挡之勇。一个虎背熊腰,唤作陈宣裕,一个猿膊鹫指,叫做钟昀呈。他们日夜操练兵马,说是要荡平我山寨。小弟以为,我们须早做堤防。”

宋江口中称:“兄弟所虑甚是”,我却看得出他并不放在心上。他接着便说“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问我山上弟兄们可有什么动向。我一一报来,说李逵又拆了我家酒店,阮家兄弟白拿山寨的酒喝,卢二哥依旧天天操练武艺,燕小乙每日睡到午时。见宋江对这些旧闻不太满意,我便爆了个猛料:吕方偷偷拜了林教头为师。说完我细看宋江,他依旧不懂声色,却隐隐有些满意。这证明了我一直以来的猜疑:吕方定是奉了宋江的命令。

然后宋江问我:“扈三娘可曾到我的酒庄饮酒?”

“来过。喝了几碗酒才走。”

“她说什么了吗?”

“她说不知故乡的桂花开了没有,想回家看看。”

“切。早烧成了白地。孩子话。”

宋江这才放我走。

我出了内堂,见花荣和董平正按着一人打。白胜还躺在地上,吕方正好好的站在一边,那么这个猪头必然是郭盛----之所以用排除法,是因为我实在认不出这个猪头是谁了。见我出来他俩才住手。董平在吕方胸脯上揩了手上血迹,约我改日喝酒。我应承着一定一定,告诉他我家中还有急事,慌忙忙赶回安道全家。

“二娘这是着了风寒,其实并无大碍。” 我听安神医这样说,心中稍安。

安道全的医术是很高明的,但他为人十分可恶。这老杀才把针灸插了小美一头,便来向我要钱。他长得像个老鼬,看着我笑的样子,活脱脱就是黄鼠狼看见了每栅栏的鸡窝。我要不与他银钞,他就能不拔小美头上的金针。我也只好肚子里咒他,一边往外摸钱。待我把身上银钞都给了他,他把银子称了,把铜钱数了一便,还道不够,我就把兄弟们的借条统统奉上。老杀才略略读了读,退回三张不要。我看那三张时,一张是我欠李应李员外的借条,一张是我找宋金刚伪造批文,还有一张蹊跷,我却没见过。

这张条子前头有些污渍了看不清楚,下面写得是:“ 着海舒泰平昌观察以下悉听调遣,不得抗命。” 那印章有些湮了,勉强辨认像是“积仲”。我想来想去,这条子只有一个来处:定是那女贼落在我草屋中。如果宋江还没问出女贼的来历,这条子倒是一条线索,我便把条子复收在怀中,往隔壁给萧大嫂道谢。

等我再回安家,却又多了个伤患:白胜。看上去这小子被揍得极惨,但其实他筋骨未伤,他挨揍早挨出了道行。我家二娘睡着未醒,安道全还在给她起针,我便拉了白胜出门坐到台阶上闲聊。

“你今天挨揍怎么挨到宋老大家去了?”

“我着实冤枉哪!他们说我泄露了山寨的机密,败坏了山寨的名声。可怜我小心谨慎,唯恐踏错半步!”

“你泄露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泄露 !”

“我是问,他们说你泄露什么了?”

“咳,不就是去年董平和周通那档子事儿!”

“原来是那档子事儿。有什么了不起 的。”

其实这是一桩大惨事。此事发生在去年夏天。那天董平、 王英、 周通、 白胜四个去寿张县收保护费,回来歇南边的酒家。当时有个南边的所谓“好汉”,其实还是个孩子,犯了些小过,便寻到朱富的酒家,要入伙。朱富、杜兴见他年幼,尚可回头,劝他回家,他只是不肯。于是朱杜二人便留了他作个小伙计。那日他见了四人,还傻傻地喜欢,以为上山有了引见的好人,殊不知这四个人中倒有三个禽兽不如,就白胜好歹算个废物。那三个禽兽酒醉后兽性大发,见这孩子生得俊俏,就把他弄了。

朱富、 杜兴两个斗他们不过,只能发响箭叫了阮家小七,又叫了石秀、刘唐等住在左近的兄弟,堪堪把那四人拿住,那孩子却已被他们弄死了。见了铁面裴宣。那三个禽兽还说是孩子先行勾引,只白胜招认。裴宣大怒,按了条例,要治三个禽兽轮奸妇女,一个个都是砍头的罪。白胜算是胁从,杖责三十。

案子到了宋公明那里,那黑三自然不肯砍了董平、 王英。董平是他的贴身保镖,王英是他的干女婿;于是吴用那个奸人便巧言诡辩,说轮奸妇女自然该死,但这回是个男的,应按轮奸男丁判罪。世上哪有这条罪?吴用说不能不教而诛,即然没有此律,也就无从判起。虽然增订了律条,却是既往不咎。那三个畜牲竟然没事----这叫依法治山。

至于白胜,胁从罪法条上是早就有的。他被狠狠打了三十。

我心里不平:“犯了事儿得不坏我们山寨的名声,坏了名声的是说出去的。这他娘是什么道理!”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因为白胜的嘴不严。便和他玩笑:“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挨揍么?”

白胜讶然:“不知道。哥哥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是你的外号不好,冲了你的运气。听哥哥的,赶紧改了。”

白胜半信半疑:“我的外号有什么不好?”

“你想想,白日鼠,白日,白日谁不日?”

我只是拿他耍笑,不料他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却认了真:“那哥哥你说,我叫什么才好?”

这种缺乏幽默感 的人,真是欠揍。

我正拿他没法子,街口浩浩荡荡来了一群弟兄,七嘴八舌远远地问:“张青弟兄!你没事么?”

原来史大郎带了少华山的三弟兄坐张横的船下山探望我,见我家走了水人不见一个,大吃一惊,回山四处打听,那些兄弟也都不知道我的死活,后来问到阮家,才知我带了二娘来安道全家看病。总算我张青人缘好,这回来的人真不少。鲁大师、武松、曹正、这是我二龙山的旧人;史进、 朱武、陈达、杨春,这是少华山的弟兄; 孙立、 孙新,时迁这是打祝家庄时上山的朋友;燕小乙、 蔡福、 蔡庆算是卢二哥的手下,铁牛是宋江的心腹。 连林教师也来了。

李铁牛这厮有点人来疯,手舞足蹈问我昨天到底怎会事----这厮回山后就一直酣睡,错过了好戏。小乙一握手便塞来一物,沉甸甸地必定是十成足金, 我借花献佛偷偷转送给时迁。孙新拎着些瓜果,陈达带着烧鹅,曹正扛着的东西不好拾掇,是半扇生猪肉。兄弟们吵吵嚷嚷,但 鲁大师一开口就都住嘴了----鲁大师声若洪钟,加上他满脸胡子,兄弟们都叫他“毛中霹雳”。大师心热面冷,开口便骂我,说我行事颠倒,白让兄弟们担心。

这时安道全跑了出来。

他推开孙立,扶着孙立刚刚踩着的萝卜茵子,连连叹气:“唉呀,千年人参阿。一脚踩坏了。”搞得孙立很尴尬。都知道这老杀才是胡说八道,看他一把年纪,也不好意思说他。武二郎却不吃他这一套,冷眼看了他:“你敢讹人么?” 老黄鼠狼倒也机灵,笑嘻嘻地道:“自家兄弟,踩了也就踩了。不妨事,不妨事。”武二却不饶他:“你今日给我家妹子看诊,勒索了多少? 都给二爷送回来!”我与众弟兄连忙劝住二哥。

看了弟兄们的盛情,白胜很羡慕,我也很感动。不过这样的大规模集会在山寨是个禁忌。我转着念头,想如何劝弟兄们散了。鲁大师却叫大家都去他的庙里吃酒。

“鲁大师,二娘还病着,我离不得”。

“也罢,你们呢?”

大家各有各家事,只武二、 曹正、 李逵和 林教师愿意去。

“白胜你须有空?”

白胜苦了脸:“我还得请安神医开个方子,抓些跌打药来。”

“嗯?你被那个打了?说出来,洒家与你作主。”

白胜不敢说。他正支吾着,巷口蹄声嗒嗒,又来了两匹毛驴。头一个驴上的黑汉,竟然是宋公明。

能看到宋公明有些奇怪:不带三五个保镖,他是不敢来在林冲出没的地方的。他许是没料到有这么多弟兄,楞了一下。我以为他会逃走,但他没有。

“鲁师这是带了兄弟们来看望张弟兄的罢? 果然重义。宋江却是来晚了。”

鲁大师要回答宋江,却见白胜一个劲儿往他身后躲,乃问道:“你躲甚?”又见他偷眼窥宋江,忽然醒悟:“是宋头领打了你么?”

宋江道:“唉呀鲁师,此事说来话长。。。”,这时候他身后一人下了驴,深深打个万福,道:“都是小妹的不是。众家哥哥见谅则个。”

却是个男装的陌生女子。

我看了她,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有一种人,无论在万众之中,还是在无人的旷野,都像月黑风高夜的火烛,自然而然的把众人的目光如飞蛾般引过去。而这个女子虽不叫人惊艳,却亦属此类。众弟兄就有些呆住。

燕小乙自己也是风流人物,把持的住,问道:“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宋江呵呵笑道:“这是宋江还是郓城做文案小吏时收的义女,唤作美龄的便是。”

这宋美龄却道:“众位哥哥只唤我小名新妮便好。”跟着便过来与我致歉:“昨日多有得罪。”

这个从何说起?我心中纳闷,仔细看时,见她发髻轻挽,却隐约遮不住额头青紫---我额头也有这么一片,是昨天撞那个女贼所伤。

。。。

她就是昨日那个贱人!

只见她福了一福,道:“张哥哥武艺高强,让小妹一双手,还稳占上风,小妹十分佩服,日后要多多讨教。”

笑脸人难打,男不跟女斗。我本来满腔怒气,被她几句软语堵了住。她跟着又奉承了小乙的箭法、 时迁的轻功。旁人她不认得,宋江一一与她引见了。众英雄都难过此关,对她十分客气,惟有武二郎铮铮铁骨:“你既是我宋哥哥的干女儿,报了名姓上山即可,为何要绑了我家二妹?是要试验我山上弟兄们的手段么?”

“啊呀,这却是小妹一时糊涂,误信人言。我听得江湖上说“上山有风险,入伙须谨慎”,定要见了宋哥哥才得平安,是以出此下策。” 转头向我道:“听说累得张家姐姐生病,小妹十分不安,前来探望。请张哥哥大人大量,原宥则个。”

“上山有风险,入伙须谨慎”这话我也听过----自打去年董平等作了那等事,就有好事的人编排了传在江湖上。我想想昨日兄弟们的恶形恶状,在想想卢二哥晨泳时那牛犊短靠,也就有些释然----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听了那种流言,本来就提心吊胆,再见一个彪悍的半裸男冲将上来,怎能不怕?怎能不铤而走险?

当下宋新妮进屋,探了我家娘子,问了安道全一番,再三向我致歉,反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然后鲁大师就事重提,复邀大家去他的庙里吃酒,宋新妮不顾宋江使眼色也说要去。弟兄们便都要去。

朱武却不走,问我:“我看你那草堂走风漏气,住不得人了。妹子还病着,你待到那里过夜?不如暂且搬到史大哥家中罢。”

我摸摸囊中如洗,安老杀才这里住不得了,便道:“也好。只是史大哥家离此甚远,只怕我家娘子。。。”

宋新妮便问宋江道:“何不把驴儿借给张哥哥?”

宋江道:“何必说借,送与张弟兄便是。”

我老实不客气收下。宋江疏财,从来不拿钱当钱,我接他的钱钞物件,便也不当回事。

不提他们去喝酒,单说二娘喝了退烧药,睡到未时才醒,睁眼看了看我,有气无力地说渴。安道全家的水是“无根养生健胃佩元固本甘露”,我却是喝不起,只得到隔壁萧让家讨了水来,服侍二娘喝下后,便扶她起身,勉强骑了驴去史进家东厢房住下。当晚我熬了鸡汤给她胡乱喝了,让她上炕休息。我却有些累过了头,困管困,却不能就睡不着。月儿映得窗纸上树影枝枝杈杈飘飘摇摇,让我想起故乡的夜。睡着前听隔壁声音响,是史大郎半夜三更才回。

次日清晨,二娘推醒我:“我内急。给我找个马桶来。“

我瞌睡的俩眼半闭半睁,好容易找了个来,二娘说太脏。女人很麻烦。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干净的把它变脏?本来就脏的有什么不好?看她病未好透,我便让着她,去水井边洗马桶。

这时候宋美龄来了:“张哥哥起的早!“

我看看马桶,有点害臊,宋美龄却恍若未见。我问她这么早来了做甚?她说来探望我家二娘。虽说礼多人不怪,她的礼数也忒多了些。这女子今日穿了烟红的斗篷,秋风轻轻把她的衣角扬起。半黄不绿的槐叶悠悠的撒下来,她拈指把它们从头发上拂了去。这时候屋里小美大喊,是嫌我动作太慢,我连忙撇下她拎了马桶回屋里去。

“怎么这么慢?你不能快点?”

“来个人,说了回话。”

“我快憋死了,你还有心情跟别人聊天?”

“人家是来看你的,我总的客气几句。”

“看我?是谁?”

“你认识的----不对,你不认识。不过见过。。。”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说她便是前日那个贼人,小美大怒,我说她其实是宋江的干女儿,小美大讶,我说她昨日实在是被半裸的卢俊义吓着了,小美便笑,不过她气还未平。我说人家还在院子里站着,小美便跳起来穿衣,让我赶快叫人家进来。我刚要出去,她又把我叫住,说屋里太臭,羞死人了。然后她决定出门去,陪客人在院子里坐。我有些担心她的身子,劝了句却拦不住她。

我万万没料到,这两个女人竟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略寒暄几句,宋新妮便问二娘用了什么胭脂,二娘说他并没用什么胭脂,宋新妮便夸二娘皮肤好。我说她那是病了,烧还没退。二娘让我闭嘴,且去做些酒菜来款待客人。宋新妮很惊讶:“啊呀,张哥哥还会烧菜?” 小美便有些羞,说她病了不能下厨,只好让我做来,平日里都是她做,从来不用我烧。不过我家婆娘不擅撒谎,第二句便露了底:“张青做饭越来越难吃了。”

后来史进醒了。他惯了一人住,解开裤子便往槐树下尿,我赶紧喝止他。

"你做死么?“

史进斜乜了眼看我,还有些不服,等女子惊呼声出来,他才晓得不对:”唉呀失礼失礼。“ 去后院小解了,便回来与二女子谈天。再后来张横也摸了来。我只得再多烙几张大饼。

宋新妮把饼细细撕了小口吃,张横说她的吃法不对,要卷了大葱大口啃。他示范了不算,还要手把手地教;却被史进一巴掌煽回去。吃完早饭,我娘子说要与宋新妮去候健家里去卖些时新衣衫,让我回我家草堂把衣物细软都搬来。张横去补网,史进去扎篱笆,几人便散了。

我想了想,决定先往钱粮处,反正顺路,先把酒馆重建费用领了。进了钱粮处,蒋夫子不在,亲自掌衙的却是李应李员外。我只好把伪造的条子揣回到怀中。

“李员外辛苦”。

“张兄弟来的好早。你是要核报重修酒庄的钱料么?蒋夫子说了你要来。”

我是要领钱,但我没宋江的批文。蒋夫子好唬弄,扑天雕可眼里不揉沙子。 我不知如何回话。

”其实你白来了一趟。宋大哥昨日就叫人去重建你的酒庄了,连你的茅草房,都一并重建。“

”当真?“

”我李应何时说过假话?我还特别拨了上好材料,叫蒋夫子亲自设计了重建草案哩。这回一定要建一个阔气的住处与你!“

"啊呀,如此多谢李大哥了!“

李应的话当然信得,但也得稍稍打个折扣:这位大哥爱买人情。多半是宋江自己嘱咐了要用重视重建我家这件事----看来他很满意我昨日的工作汇报。

过了水泊,见我家已变成一个工地,陶宗旺指挥人马搬砖弄瓦正干的热火朝天。另有两个人,捧了好大一幅图,一边指指点点,捧图的是李云,指点的正是蒋夫子。我凑过去一看,图上画的房子高大雄伟,尖顶子就有六七个。

“酒馆要盖成这模样?”

李云笑道:”正是。蒋先生最近读了本西域的书,叫《建筑学》,与我中土建法大不相同。这个便是书中一种,叫哥特式建筑。“

”好,好。"

蒋先生却催我道:“张青你怎么才来? 干快把你房内家什收了,不要妨害我们开工。”

这蒋先生一学什么稀罕法儿就要试验。敢情是拿我家的重建练手。我道声”你们忙,我不打扰“,走进我家草堂。

要说我家的草堂,可算是山寨第一破败的住处。只因官军一来,我家房子就要烧掉,建好了也没用----却不知这次重建后会怎样。而我家的房内,也是山寨第一混乱的所在,二娘爱随手乱放东西,我又懒得收拾。这么一个杂破的东西,如今要拆了,我却有些不舍的。翻翻捡捡挑些了小家什,胡乱卷了包衣物,我走到灶台边,去取我藏的机密文件----这是我家唯一不乱的地方,因为二娘对锅灶和情报都无兴趣。

不对头。

第一,我的文件被人动过;第二,灶边有个秀气的脚印;第三,桌角上沟挂了条红丝线。

我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昨日翻出来的那张纸看。”着海舒泰平昌观察以下悉听调遣,不得抗命。积仲”。

宋江这个干女儿,来头不小啊。

关键词(Tags): #水浒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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