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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池子的小酒铺 -- 酒杯里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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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南池子的小酒铺

从前的南池子大街很安静,人不多、车也少,街两边都是高高壮壮的槐树。每到槐花开放的时候,满树都是一串串一簇簇的白花,在绿叶缝隙中闪出来,散着淡淡的清香。

黄昏时分,暮色乍起,夕阳斜晒在红墙上,在地下拖起短短长长的阴影。老槐繁茂的枝叶会把小街遮盖起来,又安静又清凉。懒洋洋的晚风缓缓而过,把那沁人的花香带着,飘了满街满巷,招惹得街坊们仰头望向青白的小花,抽着鼻子陶醉——嘿,真香!

住在四合院里的小儿女们来在街边,蹲在树下,用胖胖的小手捏朵小花细细端详,自然而然就放到小嘴儿里去抿,咂摸着品这嫩嫩甜甜的滋味。半大的秃小子没有这份闲情逸致,疯疯闹闹地四处寻来半截砖头往树杈上抛,或是飞起一脚狠狠踹在大树上,嘻笑着你争我抢那雨滴儿般落下来的槐花,用手捧,用褂子兜,抱回家交给姥姥、奶奶。老人们会认真地把它们择洗干净,然后蒸成甜丝丝香喷喷儿的花儿糕,好玩又解馋。

要说的那个小酒铺就开在这条街的北端,东华门外,皇城根下,筒子河边。把着街角的一爿平房,三四开间大小,坐西朝东。酒客们若是懒坐屋角,歪头便可看见街口的全景,也能瞅见守在酒馆门前的两棵粗皮老槐。赶上暖风拂过,几颗槐花就扑簌簌擦过灰瓦,落在窗台上。

这小店本来叫东华门食品店,可大家都叫它“酒铺”。在南池子、东华门一带说到“酒铺”,指的必是这儿,别无分号。

酒铺里的陈设很简单,进门右手是截短柜台,那种旧式柜台——砖垛儿贴白瓷砖,上架厚木板。货架上摆些香烟火柴、手纸肥皂、针头线脑什么的,学生们用的算术本田格本也有,铅笔橡皮也有。正对门口就是卖酒的地方,柜台是玻璃的,瞅着干净卫生,还挂着纱布防备蚊蝇。柜台的格架里摆放着下酒菜——花生米、开花豆儿、蒜肠儿、粉肠儿、暴腌鸡子儿、小肚儿,都是最平常的东西,装在七寸小盘里。极偶尔的,也会摆几盘小葱拌豆腐或者芝麻酱小水萝卜丝拌粉皮,让来喝酒的人们吃了一惊——“哟,掌柜的,今儿这是怎么了?哪出?”

那会儿郊区还少有暖棚种菜的,瓜果蔬菜严格守着季节上市。冬天想吃甜西瓜,夏天想吃黄芽大白菜?只能想而得不着。“做梦去吧”。而且,酒铺虽小也得严格遵守各项规章制度。——别忘了那还是计划经济呢。就说这两样简单的小菜,能不能添俩品种?得请示上级。卖什么价钱?又得请示上级。卖得了钱掌柜的一分也拿不走,他也不敢拿走——回头警察上家找他去!所以呢,上级规定卖什么咱这儿就卖什么,您也就甭挑甭拣。赶上掌柜的逢上喜事心里高兴,愿意替大伙张罗张罗添俩酒菜儿,那也是摔跟头捡元宝——有这回没下回的事儿,能碰着,甭盼着!

柜台上有个大大的搪瓷盘子,盖着白毛巾,里边扣着的瓷杯瓷碗,还有一只玻璃量杯。瓷碗是小号白瓷碗,那瓷杯是老早时候火车上用的那种——半拳大小,壁是直壁、底是平底,没盖儿。看过“铁道游击队”没有?飞虎队打票车,王强给押车的日本鬼子灌酒用的就是它。

玻璃柜台旁边的木桌上放着刷起白茬的案板和切刀,旁边还有台秤——酒菜都要在秤上过上一遍才能装盘子、进柜台。木桌边上的钉子上挂着俩个木头的直把提桶,那是从酒坛里往外打酒用的。

要说这打酒的家伙儿,那还是打老年间流传下来的量具。有竹的、有木的,名儿叫做“提子”,也叫“提搂儿”。“提”,要念“滴”——“滴子”或者“滴搂儿”。 从前在商店无论打酒还是打酱油醋,都用它,好像是大个的足半斤,小个的整一两,分毫不差。不过这东西真是有些年头没见着了,或是已经没人再用。

酒铺酒铺,当然有酒啦,就在柜台上摆着。那会儿酒的价格不贵,可品种也少。瓶装的就三种:绿瓶的是“二锅头”,白瓶的是“衡水”,贴着黄签的是“红粮”。散酒当然有,就在那几个乌黑粗釉的矮酒坛里,柜台上只摆一坛,其余的委屈在地上。散装酒也是有档次之分的,价钱贵贱不一。也许高就在柜上的那坛就是著名的“一毛三”?那可不知道。不过在那年月,再便宜的酒也是放心酒,喝不瞎眼也送不了命。

卖酒的人,官称售货员。酒客们可都叫他“掌柜的”。不过这铺子里只有卖酒的这位被称做“掌柜的”,他们把那个卖日用杂货的还是叫“售货员”——就仿佛他,连带他卖的那些东西统统就不该在这屋里头呆着。别扭!酒客们认定这儿就是酒铺,沾“酒”的才是自己人,一句称呼就给划得明明白白。

掌柜的和气、勤快、麻利、机灵、“有眼力价儿”。围裙、套袖、白帽子样样都穿戴得干净利落。也没准在从前他真是这小店的掌柜,虽是国营了,内心里还是把这儿当做自家的买卖那么仔细照料着。掌柜的似乎与这酒铺里的每位酒客都是熟朋友,那几位见天来的老酒客已经不用过话,只要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错不了。

酒铺虽不大,但店堂敞亮,一点也不憋闷。素色的四方木桌从窗户到墙边摆了两排,桌下是宽板凳。样式有点老派,上了岁数的酒客坐上去觉得倒挺舒服。有俩吊扇,天热的时候在天棚上不紧不慢地转,送来凉风徐徐。

这老酒客们图的可不是那张舒服板凳,也不是吊扇凉风。来这儿奔的是这口小酒,图的是那点舒坦自在。聚在小酒铺里,喝点儿随心的酒,唠会儿顺心的磕儿,多好。想怄气何必来这儿呢?就跟家里坐着,随便拣个茬儿就能让自个儿跟自个儿较上劲!怎么话儿说呢?一辈子了,干嘛呀这是。

老酒客们陆续进门,有早有晚,就像上班似的守时间。信步进来,先去柜上自己买上酒菜,稳稳当当端到座上放好,抬头和老朋友们点头招呼:

——“来着?”

——“哎,来着。”

酒客们之间有着不言的默契,不劝酒也不让菜。爱喝什么酒您就喝什么酒,爱吃啥菜您就吃啥菜,随自己个儿的便。老几位可不是比吃喝来了,噢,歪头斜脸地盯着看人家盘子里的东西?切,也不怕招人笑话!喝瓶儿的怎么了?喝坛儿的又怎么了?咱老哥几个可不论这个!

有位“金牙老头”,是这小酒铺的常客,几乎每天必到。不知道他的名姓,就记住了他嘴里有金牙——上排牙有一颗,下排牙有一颗,两颗。他来得晚,临中午才来,坐过晌午才走。他的午饭就是这顿酒。其他的老酒客开玩笑地叫他“老金”或是“金牙”,他不气也不恼,还故意把口中的金牙呲出来亮亮,逗大伙一笑。

“老金”的“宝座”在临窗的角落里,不起眼却很舒服的地方——矮窗台可以搭腿,大玻璃窗可以看街景,冬天可以缩在墙根避风,夏天可以享受窗下带着香味的凉风。“老金”占了个好地方,真够好眼力。酒客们在这小酒铺里各有习惯而几乎固定的位子,谁跟谁一桌,谁跟哪个位置坐,都有不约之法。甭管是早来还是晚到,各坐各的地儿,各喝各的酒,各聊各的天,不乱。

“老金”眼前摆的永远是一杯“散烧”,一盘开花豆。每日间迈进酒铺的门槛,便冲着柜台远远伸出一根手指头——掌柜的点点头,拿起“提子”从酒坛里打上一两烧酒倒在白瓷杯里,再拿一盘开花豆放在柜台上。“老金”手举着零钱走过来,把钱一放,左手酒杯右手蚕豆,就往旮旯走。升座。一两酒自然不够他喝的,可他每次只打一两。喝完再去打一两。还是竖起一根手指头,还是一杯散烧。开花豆呢,就那一盘,绝不再添。

“老金”寡言,轻易不爱说话。他只管坐在宝座上,屈起一条腿来用俩胳膊搭着,掌中嘎啦啦揉着俩硬核桃。啁口酒,嚼着着开花豆,盯着窗外的老槐出神。四周那些闲聊的话语倒好像是一句一句溜进老头儿耳朵里,又从另一只耳朵冒出去,全然进不到他心里头。其实他听着呢,要是话题无趣便自顾自喝酒嚼开花豆,要是有他感兴趣的话题,他也插话——抽不冷子打嘴里冒出那么一两句真知灼见,往往切中要害、一语道破,而且那声音还特大。敢情这老爷子嗓门还不小!

一句话惊了众人,赶紧收声,转头,瞧着他,等着听听后边还有什么金言高见?可他却又没了动静,眼皮往下一耷拉,接着喝酒接着琢磨眼前的开花豆,就仿佛刚才他压根儿没张过嘴,什么都没说。大伙说好嘛敢情咱这屋里头开唱三句半,咚锵咚锵咙咚锵——哐!“您就是那‘半’!”。

虽说“老金”不爱说话,可拦不住别人能聊啊,小酒铺啥时候冷过场?爱喝口小酒的老人们聚在这个小酒铺,美美咂上几口之后,便如润开嗓子的角儿似的,他一句你一句,不紧不慢地开了腔。

可爱的北京老头们永远是你谈话聊天的好伙伴,假如让您觉得话不投机而一人向隅,那简直就是他的无能与罪过!话题总是有的,甭费事,张嘴就能来,绝对让对方心有共鸣——

公费医疗不?吃劳保了?

退休金?甭提,可不还是那点儿!

没到外头补个差?

单位里抓阄中了一电视票,彩电!眼都花了还看?给闺女了。得,这下儿媳妇可不乐意!

街坊拆地震棚来着。好事儿?又搭上小房啦!差点堵了我屋的门!

除了家常里短,还有——

想当初,那会儿,早年间。。。 就刚才。。。天上地下、国内国际,政治局开会、皇上家炕席、姆么街坊那靛颏儿。。。 全都真真儿的!

酒铺里尽管不见联诗对对儿,不闻丝笙笛琴曲,可也没人提笼架鸟,没人划拳行令,也没人扯起嗓子唱西皮二黄。这些人不是矜持的官绅雅士,却也不是酸溜丢的老公子哥或者横晃膀子撇着嘴翘着大拇指的老“二德子”,这小酒铺装不下那一路神仙。他们只是一群退了休的老头儿,泡会儿酒铺,一为喝点酒压压馋虫,二为顺便聊聊天。咂着杯里的烧酒,嘟囔着闲扯着,打发他们简单而清闲的日子。

人老了,总是爱贪个热闹说说话的。

能说什么呢?这屋里全都是小小老百姓。除了野史村言,谁还没有三两句牢骚和苦衷?他们是京城里头最普通的市民,过着最平常的日子,无可奈何地随遇而安。喝喝小酒,侃侃大山,逗几句善意的玩笑,挖苦挖苦瞧不惯的“新潮流”,全当是疏疏肝顺顺气呗,能省下俩药丸子。他们的眼里都还明亮,精神头也不萎靡,烧刀子打嘴里一过,嗨——香着呢!

每天这么喝着聊着,总会有人感慨道——“得嘞,都想开点儿吧。自个儿身子硬朗,一天三顿饭,见天儿有口酒喝,跟这儿扯会子闲篇儿,哎——就算造化!”

众人齐齐点头:“没错儿!”

——就像一句口令,一个例行的仪式,每日间的小酌常常就这样散去。

步出门外,小街上老槐沉静,花儿淡香。几只家雀儿在树下蹦蹦跳跳,玩得正欢。

有个半大孩子,经常拎着暖瓶来这小酒铺打散啤。送酒的车没到,他就老老实实靠着柜台,瞅这些老酒客喝酒聊天。这儿的啤酒不搭菜,还不兑水——掌柜的够多仗义!打四升散啤,暖瓶只能装三升多。剩下的怎么办?抄起塑料酒升一仰脖,咚咚咚。反正进了肚子就不叫糟践!

我的“酒龄”要从那一年算起。

通宝推:凤凰城,三叶虫,您很象飞行员嘛,喜欢就捧捧场,朴石,晨枫,一觉到天亮,
家园 沙发
家园 flower!
家园 好亲切的感觉,勾起童年回忆了
家园 这篇让我想起张中行笔下的酒铺

好文笔.花

家园 想起小时候住在四合院里的事了
家园 先花再赞 顺道贴自己改的歌词儿

大清早上班走出四合大杂院儿

来到胡同口儿的小铺买早点

骑上单车可惜后边不冒烟儿

比起那些挤地铁的倒也悠闲

于是我们欢呼北京天天都在变

不变的是语言

话到礼到情意到

最周到的是笑脸

东来顺的涮羊肉一想嘴就馋

厂甸庙会现而今可不如地坛

蓟门烟树西山晴雪再也不易见

戏迷们在筒子河旁从早唱到晚

于是我们欢呼北京天天都在变

不变的是习惯

卤煮小肠配炒肝(真够腻)

豆汁儿辣菜就焦圈

家园 【有汪曾祺的味道】
家园 够味儿!
家园 写得真好看

仿佛眼前清晰出现了那个画面一样。

家园 怎么又改规矩啦?

文字真好,把作者以前的几篇也找来看了,都很好看,只是现在又有新规矩,三小时之内对同一作者鲜花不得超过六朵,唉……

家园 老北京味儿真浓

偶尔也去南池子那儿的小饭馆喝夜酒,不过再也没有这种小酒铺啦。

家园 送花! I grew up there:)
家园 然也。给楼主和公鲨上花。
家园 看到一半我就想:不会是哪位成名作家在

河里蒙面戏水吧?

说实话,真好,我不懂文章,可是看得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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