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饥荒岁月里的记忆》系列连载之二十二 -- 老光

二十二.饭胀死的人 (二)

前天，我往《西西河》网上发系列连载之二十一《饭胀死的人》，老妻在一旁观看文章。看完后，唏嘘不已，颇有些感慨，躺在床上翻来复去，久久不能入睡。于是，便找我扯起了白话，忆及到当年的一些事情。

妻说，小时候，也就是饥荒岁月的那段时光，她曾亲眼目睹过一个人活生生被饭胀死。因为我正在写这方面的事情，何况又是老妻亲眼目睹的真事。便引发起我的兴趣来，于是，留了意，存了心，要搜集这素材，就怂恿妻子把这事儿从头至尾给我详说了一遍。

妻子的一家都是渔民。

沅水河里的渔民，自家备条小船，置办些渔网，一年四季，全家人吃住在船上，在河里，湖里飘荡着。河里头的鱼儿，天生成的，谁捞着归谁。

捕鱼的人除了技术，便是运气了。运气好的，随便在哪里下网，那水中的鱼儿像是专门等候着你的，直往那网上撞；运气差的，便是你跟着那运气好的，同一处下网，那鱼儿就像是认识你的，见你的网就躲，偏偏要避开你。

因此，捕鱼人只要运气好，就不愁缺钱花。他们信奉的是：鱼死不闭眼，只准吃，不准攒，日子过得非常的撑砣（舒适）。

因为常年在水上漂泊，居无定所，来无影，去无踪，不好管理。所以，解放后，各行各业都搞起了集体化，唯独这水上漂的捕鱼人，直到大跃进开始后，才归入集体管辖。

先前虽然是单干，但全家人吃的是“统销粮”。这在那个年代里头，便就是吃的“皇粮”哩！那时候，吃“皇粮”的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高看一眼的呢！

五，六十年代那当儿，还不兴么得‘计划生育’这一套。加上捕鱼人吃得好，喝得好，河里头的鱼儿滚滚来，钱也就来得多嘛又来得快，所以，老丈人那一代人特别地能生养。妻子一家，兄弟姊妹共八个，听起来这数字就够人晕的！

这么多的儿女，一只小船怎么装得下？

好在老祖宗当日前便在岸上安了个家。过苦日子那会儿，妻子和较小的兄弟姊妹们，也包括伯伯，叔叔的子女们，一大群共十多个孩子，跟随着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妻的老家也是住在沅水边上的。

她家的屋后是相邻的农户，祖上几代便住在了一起，很是熟络。

饿肚子的时节，妻子不到十岁。但已经懂事了。因为是捕鱼的，这时又划归了县直属的渔业队管理，上交的鱼儿越多，个人得到的副食品供应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所以，妻子的一家比起周围的农民伯伯来，算得上佼佼者了。

妻子回忆说，那时，她们家屋后面住得有一户姓林的人家。林家的第二个女儿与妻子同年岁，是小学时的同学。

这同学名叫林满枝。

满枝的亲身父亲早死了。后来，娘又招了个男人进屋，算是入赘。这男人便是满枝的继父了。

到了饥荒岁月里头，到处粮食吃紧，普遍的“瓜菜代”。

过去有句老话：板荡识忠臣，患难见知己。到了见生死的关口，这才真正地晓得人间至爱，深情如海一样呢。

当父母的，眼看着土陶钵钵里头那屈指数得清的几粒米饭，心里头痛爱着自己的儿女，便把那几粒米饭省给了儿女们吃，自己却背过身子，噙着泪水去吃糠咽菜。

这无油无盐的菜吃多了，便浑身发肿。

用老人们的话说：肿得发胖，胖得像筒“加官”。

这“胖”起来的人，身上的肉一按一个瘪，把眼睛盯着那瘪，要许久许久才会平复。所以，后来紧急救治“水肿病人”时，无须验血，也无须刨根问底。除了目测之外，最准确的诊治方法就是伸出手指头，在病人的任何一个部位，稍稍地用力一按，然后，再观看那瘪用多长时间才能平复，即可确诊。

诊治“水肿病人”，也不用什么其他的药物，最好的药物便是营养，只要吃饱了，十天半月便可痊愈。那时，多把黄豆炒熟起，然后，用石磨磨成细粉子，病人舀那么几汤匙，用开水一冲，稍稍调匀起，即可食用。

满枝的继父患水肿在前期，那时候上头还未警醒过来。眼见得家中这“顶梁柱”浑身的肉皮一天比一天“发胖”，一家人唯有抱头痛哭。

这水肿也怪哩，肿到一定的程度后，它又慢慢地消肿，然后，又慢慢地“发起胖来”。如此周而复始，反复多次，等到得三回，四回后，人便日渐消瘦。到了这会儿，这人的消亡也就指日可待也！故而。我们当地有句话语，叫作：“三肿三消， 安排锄头与锹”。这意思便是说，为此人作好埋葬的准备！

满枝的继父肿了消，消了肿，自己心里也清智，待在这世上的日子没几天了！这一晌，身上已经是肿得发亮，那皮肤绷得紧紧的，似乎稍为用力地一吹，就可吹破它。

妻子问他：“有么得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是办得到的，家人会尽力地想法去办到！”。

男人苦笑了一声：“办得到吗？我想吃餐饱饭哒去死！不然的话，死了都不甘心闭眼呢！”妻子听了这话，泪水在眶眶里打滚滚，既然向男人许了愿心，又是快要断气的人了，无论如何，也得让男人遂了这个心愿！掉转身便找到妻子的奶奶。

我与这太丈母从未谋过面，我们结婚时，老人家已死去多年了。

但听很多的人说过，这老太太一辈子崇信神佛，心地善良，乐善好施。满枝的母亲找她老人家，也是掂量了又掂量。从前的一些日子里头，她也曾找老太太多次借过米呀，面的，有些还了，有些忘记了，而老太太却从不提起。今儿到了为难的地步，她再一次想起了奶奶。

老太太一听，那眼泪便像决堤的洪水，刷刷刷直往下滴。返身踅回房内，从米缸内舀了两升米，交给满枝他娘，叮嘱她千万莫对外人讲，尤其是莫让老爷子晓得了，不然的话，就会惹出天大的皮绊（麻烦）来呢！

满枝她娘把米拿回家后，立马就烧火，涮锅，煮饭，等饭一熟，便把男人扶起来，靠着桌儿坐好起。然后，把孩子们一齐赶出去，省得娃儿们眼馋，男人看到后，吃不下去。

什么菜都没有，就是一碗光饭。饿了饭的人一看到白花花的米饭，那眼光就像生了根的，再也挪不开半步。

女人看着自己的男人，一碗，一碗，像是饿牢里头抛出来，前八辈子没吃过饭的，贪婪地把两升米饭扒拉得精打哈噜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生怕男人吃出什么问题来。便把他扶上床睡起。哪晓得这一下就干拐了埸呢！

这饿了饭的人，怎地经得起这一胀呢！等到落入肚子内的饭粒子一发酵，这萎缩了的胃立马便膨胀起来。这一膨胀那就不得了啰。七弯八绕的肠子一下子就绷成了好几节呢！肠子断了这人不死还能飞了不成！

• 饥荒岁月系列连载之一到三十的连接在这里

那时，人已经饿到极点，见到东东就饥不择食，尤其是饿到极点的人，又患上了水肿病，自己也明白：油干灯尽的时日快了，生命之火正一点点地熄灭，还等，那就只有等到来世啊！即便有个来世，也不知还能不能转世投胎呢！再当一回人哟！

　　六六年，副食供应不足，大家都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不过比现在一些节食减肥的人还是吃得多一些。

　　我们步行串联，在江苏、安徽段的接待站都是交三两粮票，两毛（这个记不大清了，也许是一毛、一毛五？）钱，一碗米饭一碗菜，菜里面有时有几片肉。

　　进入江西的第一天中午，发现钱粮票还是交一样多，每人一碗菜是一样的，但大米饭尽吃不限量。

　　很少能这样放开肚皮吃，我们都饱饱吃了一顿。吃完饭要出发了，有一个人走不动了。

　　他躺在长板凳上动也不能动，摸着肚子只叫唤，过了两个多小时才能走。这位是俺们一起走人四人中最瘦的一位，到现在还是干瘦干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