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猴年马月】选择 -- 京虎子

中国人是不过父亲节的，出国以后一到父亲节便有所感触，心中思量不知什么时候能给父亲过这个节日。小虎子开始懂事了，我们家也开始过这个节日，於是为父亲过父亲节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今年这个愿望终於实现了：父亲节那天，为父亲扫墓。

在北京的一个平平淡淡的星期天，坐上一辆普普通通的车，来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实现了一个多年的愿望，尽管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的如愿以偿，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天人殊途。

缓步走到山颠，找到父亲的墓碑，轻轻地扫去墓碑上的尘土。黑色的墓碑，没有照片，没有生平介绍，只有名字和日子。山上刮着轻风，山路上不时出现人影，就这样过我的第一个父亲节。

在无言中想起了童年少年，想起了痛苦快乐，想起父亲从英俊潇洒到老态龙钟。在父亲的墓碑前，于无尽的思绪中，想到了：选择。

人的一生有多少选择？对于我们来说，高考志愿是一次选择，毕业分配是一次选择，出国又是一次选择，然后找工作等等无数选择。可是对於父亲以及长眠在这山岗上的人来说，他们的人生只有有限的选择，甚至没有选择。

父亲从长春围城中出来，到长眠于此，一生只有一次选择，那就是十八岁时放弃家乡小学校长的工作，成为林彪元帅帐下一卒，从此再无选择。

父亲从小对工科兴趣浓厚，有一双巧手。然而参军后部队缺乏医疗人员，父亲这种高中毕业生属于高级知识分子，自然而然地进了军医大学，以至迄今熟悉父亲的长辈和亲戚依然为父亲惋惜。记忆中父亲从未为此惋惜过，却在高考时将自己学工的愿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惜自己个性极强。如果能够从头来过，一定听父亲的话，走父亲想走的路。谁能使时光倒流？徒叹当年自己那令父亲失望而又理解的选择。

父亲学成后对外科兴趣最大，几年下来颇有成就。可是组织上挑选优秀人才充实保健科，父亲只好放下手术刀，成为多面手，从斩钉截铁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父亲平生喜钻研，闲时以读医书为乐。尝言若能如此终日，不复他求。可是保健工作要求随叫随到，没日没夜。还有那些许许多多的事，父亲身为军人，已无法选择。

记得上大学以后，一贯不善流露情感的父亲感慨失去了伴随我成长的快乐。父亲一直向往朝八晚六、一家人天天一起晚餐的日子。可是等那一天到来，我却已经离家了。从渴望与父亲在一起，到习惯父亲不在家，正是那些日子使我学会了自立自强。记忆中永远抹不掉深夜父亲返家，来到床前抚摸睡梦中的我的脸，轻柔的就象这山上的风，微微吹拂的风。

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没有自我没有选择，只有沿着既定的道路向前，如同长征，跟上的一起走，掉队的便无踪影。不是不想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选择。

我们这代人不仅可以选择，而且还拥有眼花缭乱的机会和选择。於是在纷乱的选择中，我们自大，我们狂傲，我们在回顾历史时对那几代人求全责备、不懈一顾、妄加菲薄，没有想到他们的处境、他们的苦恼、他们的忘我和他们的无法选择。

他们的悲剧在于无法选择，他们的传奇也在于无法选择。在无法选择中，他们牺牲了自我，虚度了年华，演绎了一个又一个悲欢离合。也是在无法选择中他们只有全身心地投入既定的事业，认认真真的做好每一件事，踏踏实实地度过每一天，理所当然地承担起责任。

我们的幸运在於可以自由选择，而历史将最终证明我们的悲剧也在於可以自由选择。在自由选择中我们可以自我奋斗，可以扭转命运。也是在自由选择中，我们卸掉了责任，忘却了义务，丢失了赤诚。当我们自以为站在他们肩上、比他们看得远时，我们的精神世界远比他们苍白。

长眠在这山岗上的所属于的那几代人，是近代中国历史上最无选择、也最热情洋溢的中国人。他们曾经真诚地相信、全心全意地努力奋斗、用生命去追求强大中国的理想。他们经历了热血沸腾，经历了凄风苦雨，也经历了失落。今日中国的大国地位，不是因为我们的自由选择，而是因为他们的无法选择。当我们嘲笑他们的愚昧时，想一想，等我们象他们一样托体山岗之前，能不能象他们一样安静地闭上眼睛？会不会悔恨生命中缺少一种真正的感动？是不是愿意用一生去换取那种燃烧岁月的激情？

几天后雨中坐在琼岛上，忽然五龙亭那边传来熟悉的歌声：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顶。。。静静的坐着，看着眼前朦胧的雨，听着远处苍老的歌声，再一次想到选择。

人的一生没有从头再来的可能，一个人所走的路、所从事的事业在后人眼里有对有错，可是对於行路人来讲，是毕生的心血，是生命的寄托，是无法选择。

2004年6月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5期 2004年8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