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汉文化扫盲(120):梁武帝 -- 语迟
社会、历史上有很多圈子,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圈子以内,才能评判某人如何如何,在圈子外面是很难看清楚的。譬如彭德怀,虽然打仗还行,也算有水平,却也许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看不清楚自己,至死不悟。也许是俺的小人心胸吧,俺认为59年庐山会议以前,在彭德怀那个圈子里,也许彭自认为是受了冷落的,这也许才是他愤懑的根源。张闻天更明显。不然他俩怎么会搅在一起呢。也许就是潜意识里的失落感使得这些人愤懑不平。这圈子外的人不容易体会。外面看着似乎位极人臣的样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其实哪里如此。
中国历代的帝王们也是这么一个圈子,金字塔式样,良莠不齐。上至三皇五帝,尧舜禹夏商周,春秋战国诸侯,下至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这圈子中各色人等,与我们身边普通的某个团体、小圈子的组成是一样的。每个圈子包括黑社会,其中都有领袖,有臣子,有正人君子,也有奸佞小人,有朴实真诚的,有虚伪的,有才华横溢的,也有庸碌的。不一而足。其中多数身与名俱灭,默默无闻,偶尔也有名闻古今的,总是被后人说来说去,闲磕牙个没完。
梁武帝萧衍就是帝王这圈子里的名人。这位帝王之所以有名,不是因为他皇帝做的太好或者太坏,而是因为这人很经典,就象徽宗皇帝,是某种典型。梁武帝私德还好,从早期的一些事迹来看,才干谋略还是有的。他的文字也好,如著名的:
东飞伯劳西飞燕
黄姑织女时相见
谁家女儿对门居
开颜发艳照里闾
南窗北牗挂明光
幄帷绮帐脂粉香
女儿年几十五六
窈窕无双颜如玉
三春已暮花从风
空留可怜与谁同
这仿佛林黛玉写的。写的真好。看得出来,萧衍这是在写因自恋而生的孤独感。这是难免的。一个人如果有才华,或者貌美,自然会郁结些抑郁不平之气。另外,庸碌琐碎的平凡之辈消灭也就消灭了,没什么可惜的。才子佳人则不免可惜。那些盖世英才,绝色美人,虽然惊艳一时万人倾倒,最终也不过飘零湮灭,化为尘土。想来不免叹息惆怅。
梁武帝86岁的时候,侯景叛乱,陷了台城,以甲士500人自卫,带剑升殿来见武帝。萧衍见侯景来,不慌不忙,问了几句话。侯景竟然吓得呆了,“汗流被面”。及出,侯景说:“吾常据鞍对敌,矢刃交下,而意气安缓,了无怖心。今日见萧公,使人自慑,岂非天威难犯?吾不可再见之。”
梁武帝茹素向佛几十年,后来亦不近女色,修心的功夫还是有的。侯景不懂这一套,说是“天威难犯”,其实这不过是梁武帝修心的功夫使然。老头子果真不怕。他不害怕,则侯景肯定要怕的。毛泽东说,你不怕鬼,鬼就会怕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听起来好像不难,是吗?说不怕鬼就不怕了?哪儿那么容易。
说到这修心的功夫,可以举例说明之。譬如康熙平了三藩,本来是胜利加威望的幸福的事情,年轻的皇帝却作了如下自责:
“自逆贼倡乱,莠民响应,师旅疲于征调,闾阎敝于转输。加以水旱频仍,灾异叠见。此皆朕躬不德所致……”
早先朝廷对削藩的问题还是较犹豫的,至今对于当时该不该削藩意见也不统一。我倾向反方。当时的情况与汉景时不一样,我认为不削藩吴三桂也未必反。他凭啥?吴三桂招兵买马也许只是心虚罢了。本来这事儿也许应该冷处理,耗着,等着吴三桂死了,也许事情自然而然的也就解决了。三藩并没有社会的基础,吴三桂杀了永历帝之后尤其,早晚不了了之的事。何必打仗呢。可年轻的皇帝毕竟沉不住气,老惦记着,想起来三藩就堵,忧虑异常。吴三桂于是疏请撤籓,来试探朝廷,果然批复同意。结果只好反了。想必当时的情况类似70年代的中苏关系,猎人和熊的关系,猎人害怕,熊也害怕。8年以后,康熙皇帝反省说“朕躬不德”是准确的,毕竟事发时他才20岁,太年轻了,害怕也无可非议。果不其然,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你有能耐果真不怕,也许他就不来了。
这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有德的话,他是不会害怕、忧虑的,也不会左思右想,割舍不下。有德则拿得起放得下,说放下就放下,说不想就不想,这是功夫。这所谓的“德”的功夫则需要长年累月地培养。胡锦涛在日本告诉小学生说,一个人只要培养好品德,锻炼好身体,则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这话说得很在行。古语云,“俭以养德”,少思、少看、少说、少听、少玩、少吃,少欲,这就是“俭”,这样就可以来充实内心,所谓“养德”。不过这也不绝对。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譬如三藩闹了8年,期间还发生了其他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想,那种极度混乱的局面带给年轻皇帝的焦虑是难以形容的,没几个人承受得了。经历了这些大事,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心也沉了,对问题的认识深刻了,感兴趣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少了,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朴素。所以痛苦的经历也是在养德。
有些人遭遇苦难的时候,道理都很明白,可就是痛苦,怎么也摆脱不了,佛呀上帝的观世音菩萨救命啊都不管用。这也许是德不够,所谓缺德也。这时侯也许应该是静养的,应该来养德,首先就应该寡欲。静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好转。借酒浇愁之类的放纵是错误的,只会使痛苦持续的时间更长,也许还会导致更坏的事情发生。
综上所述,梁武帝的俭以养德是有一定效果的,除了长寿,还使他面对叛军时镇定自若,无所畏惧,这可是真功夫,很酷哦。而且,他还说了一句名言,“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不过这话说的,这可露了馅了。
洪迈《容斋随笔》说:“……予观梁武帝启侯景之祸,涂炭江左,以致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其不知罪已亦甚矣!窦婴救灌夫,其夫人谏止之,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洪迈的意思是人家窦婴说爵位在自己手里得了丢了无所谓的,你萧衍用这话就不对。你丢的是国家。侯景的乱子是你引起的,致使生灵涂炭,死了那么多人,你居然说这种貌似洒脱的话,这难道是可以洒脱的事情吗?你也太不知罪了吧!
没有什么疑问,梁武帝把自己看做完人。史书说萧衍
“天情睿敏,下笔成章,千赋百诗,直疏便就,皆文质彬彬,超迈今古。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勤于政务,孜孜无怠……日止一食,膳无鲜腴……一冠三载,一被二年……洞尽物情,常哀矜涕泣……性方正,虽居小殿暗室,恒理衣冠,……不正容止,不与人相见,虽觌内竖小臣,亦如遇大宾也。历观古昔帝王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
不能说萧衍不是这样的,这人也的确非凡。萧衍大概也这么看自己。所以,他怎么会反省呢?他又有什么好反省的呢?
康熙皇帝晚年倦政,致使政事废弛,这是有原因的。这与唐太宗不同,唐太宗晚年那是堕落。二月河小说里写的有,康熙皇帝后十年基本上是在与儿子们周旋,累都累死了,哪里还有力量管别的事情。除了国家的事,对于自己,晚年的康熙最怕的是不能善终,他不是怕死的不好受罪,他念念不忘齐桓公的结局,他最怕的是如果不能善终,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遗后世笑柄。后人提起康熙皇帝,摇摇头,这是这位仁爱英雄的皇帝一辈子去不掉的梦魇,他最害怕这种结局。我看写蒋介石的书,不管是台湾的还是大陆的,商量好似的,往往带些调侃的语气,文人刻薄,没办法。不过有些事情也确实笑得出声来。可笑之余,也不免替老蒋悲哀,也更体会康熙皇帝忧惧的心情。所以康熙皇帝一辈子活得很累,很痛苦,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什么事情。因此,康熙皇帝一辈子也不曾自满。这也许正是“千古一帝”的成因吧。
毛泽东说,“萧衍善摄生,食不过量,中年以后不近女人。然予智自雄,小人日进,良佐自远,以至灭亡,不亦宜乎。”这“予智自雄”就是在说萧衍妄自尊大,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了。当萧衍已然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他仍然不知反省,则他长久以来从未遭遇过打击的自尊只能转化为愤恨了。史书载“高祖虽外迹已屈,而意犹忿愤,时有事奏闻,多所谴却。景深敬惮,亦不敢逼。景遣军人直殿省内,高祖问……曰:‘是何物人?’对曰:‘丞相。’……高祖怒曰:‘是名景,何谓丞相!’是后,每所征求,多不称旨,至于御膳亦被裁抑,遂忧愤感疾而崩。”所以古语云,不要使别人因怕你而不敢伤害你,应做到别人不忍心伤害你。上文说了,萧衍很酷,候景很害怕,可这种让别人肝儿颤的风度究竟有什么用呢?看不见你不就不害怕了。
孟子云,仁则荣,不仁则辱。孔子讲的“仁”是形而上,到了孟子这里给实用化了,因为孟子要搞政治实践,必须使之实用。要做到这一点,则仁的概念就要明确清晰,好理解。梁惠王看到牛怕得发抖,很不忍心,这就是“仁”,很简单。慈悲、平等就是仁。
难道梁武帝不慈悲吗?他不是“洞尽物情,常哀矜涕泣”吗?他不是每次处决人犯都要难过流泪吗?他不是刻意避免宋齐两代骨肉相残的轮回,注重亲情,甚至于护短吗?侯景攻城,写的檄文不错:
“……陛下崇饰虚诞,恶闻实录……建康宫室崇侈,……政以贿成,诸阉豪盛,众僧殷实。皇太子珠玉是好,酒色是耽,吐言止于轻薄,赋咏不出《桑中》……邵陵…湘东…南康…定襄……亲为孙侄,位则籓屏,臣至百日,谁肯勤王!此而灵长,未之有也…….”
你对子侄们那么好,老子围城三个月了,谁来救你了?这也是人?这算打着七寸了。萧衍一看,“且惭且怒”。如果如后来的史学家那样问他:你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何尝掉过一滴眼泪?你的慈悲哪儿去了?如果这么问他,梁武帝不会有触动的。白问。在他那样的门阀时代,托身人上,忽下如草,再正常不过了。他不可能平等对待人民,这是有时代特点的。不平等则不可能有什么慈悲。
所以,也许历史的某一面真的是在进步,或者说在回归,或者是“反者道之动”。至两宋及以后,孔孟的仁政思想普及,国家这才真正将人民当做政治的重心,这个功德要给理学。虽然仍然不平等,但毕竟是进步了。
梁武帝慈悲一世,最终连亲人们也未能感动,我想萧衍除了“歔欷哽咽”之外,一定也极纳闷的,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萧衍曾感慨:
如垄生木,木有异心
如林鸣鸟,鸟有殊音
如江游鱼,鱼有浮沉
岩岩山高,湛湛水深
事迹易见,理相难寻
世间事物的本质、规律真是难以探寻啊!萧衍虽然才华横溢,罕见的多才多能,却是不可知论者。他心里好像缺那么一点东西,因此他的才华和智识也仿佛飘着,缺乏根基,总也沉不下去。这是萧衍的阶级属性、也就是他的菁英本质所决定的。
《荀子劝学》云,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普通老百姓的德行总比上流要好,因为压根儿就没条件去放纵。百姓过的是一种铅华褪尽、谨慎的、踏踏实实的日子。没有风花雪月,没有装腔作势的忸怩作态,而只有循规蹈矩的柴米油盐,只有日复一日、一如既往的俭朴。百姓虽然贫贱,内心却是充实的,他们很少觉得空虚。这就是德。无论是中国的传统还是佛学基督伊斯兰,这些学问都认为智慧来自于人类的内心。你知道计算机芯片的工作原理,或者你懂得怎样计算一棵大树上所有树叶的表面积之和,或者你会用纳甲法来准确测算一个人的命运,但这些只是知识和技术,而并不是智慧。智慧存在于我们的内心,获得它的唯一方法则是“养德”。 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什么是善呢?善就是舍。所有的善归根到底都是主动丢掉一些东西,都是不执着。有舍(善)就有得(德)。神明指智慧。
梁武帝虽然俭朴,也读书,却因为出身的缘故,一生仍然是心无所属,心驰于外物,不然,他的诗词、书法、棋艺、占卜,那么多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怎么来的?他最终学佛,我想完全不是对于大道的热情追求吧,而还是因为空虚罢了。所以达摩怎么可能跟他有话说呢。梁武帝、门阀、贵族、菁英等等,一生从未经历踏踏实实的日子,那么他们怎么可能踏实深沉呢?他们怎么可能不浮漂呢?他们怎么可能获得智慧?
这个贴该收笔了。还写什么呢。都过去了。写完了,我也玩好了,心情愉快。玩弄文字是一件趣事。有人喜欢看就更高兴了。我并不企图我写的东西产生什么作用,即便有,这种希望也不强烈。如果某些人并不认为写作是件趣事,而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来勉强写作,来听俺背句唐诗:
啼得血流无用处
不如缄口过残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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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这人政治手腕还是有的。问题是他碰到的候景是个不讲政治手腕的莽汉。而所谓的政治技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是不堪一击的。这就是为啥他最终失败的原因。
另外,语迟兄的道理讲得非常透彻。但是像说到康熙晚年的事情,似乎不必引用二月河的小说,直接引用史书就可以了。
恩格斯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话就很有道理,人啊,天生就就不能闲,一闲下来就得出事。前几年,美国有个片子叫“骇客帝国”,这片子在构想上虽然有很大的漏洞。但有个设想很有意思,就是说机器人开始给人类安排了一个环境,人人衣食无忧,而且个个都是俊男美女。所谓天堂,也不过如此,然而人在这个环境中却活不下来。
为什么呢,在我看就是闲的。什么“宵衣旰食”,“勤民听政”那都是后世文人拍马屁的话,上古贤王就忙几个乡镇,都忙得大腿没肉,小腿不长毛。像雍正那样,一个奏折写几万字的批语,怎么可能活得长?大多数帝王都会偷懒,人一懒一闲,各种毛病就出来了。轻的是伤春悲秋,重的就是折腾百姓。
老百姓的毛病少,不是因为欲望少,谁都不是圣人,也看这人搁那儿。普通老百姓两眼一睁就得忙着工作,下班了得买菜,烧饭,洗衣刷碗,这一套忙完,也就8,9点钟了。看会书或者电视,就得睡觉,那有那么些闲愁。我父亲一看到电视里那些爱情片,男男女女死去活来的就看不惯,说“让他们去农村挑几天大粪,就什么毛病都没了。”
胡说那个,“锻炼好身体”确实有道理,人很多毛病,什么消沉啦,抑郁啦,看上去像是心理问题,实际上可能是生理问题,没准就是身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帝王那个圈子不是很熟,就老百姓来说,搁那朝那代,都是一个命。把自己身体整好是正事。
读书不是为了装点门面,是为了解决问题。
坐在皇帝的位子上,不问政事,寄情辞藻,一心向佛。上行下效,众大臣们也有样学样,个个谈玄说禅,国家怎么能治理好?
“梁武帝86岁的时候,侯景叛乱,陷了台城,以甲士500人自卫,带剑升殿来见武帝。萧衍见侯景来,不慌不忙,问了几句话。侯景竟然吓得呆了,“汗流被面”。”
兵临城下,修心的功夫再深,恐怕也无济于事。
修心不如修兵。有那个钱去造南朝四百八十寺,不如整顿军备民生。
我的一点胡言乱语,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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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一番浮躁和辛酸再看,颇能让人心情平静。虽然不少具体地方不敢同意,但大体觉得颇有戚戚。
大概是因为是非观念越来越淡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