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 hangzhou
马云璐在中牟孤零零地被软禁了好几个月,几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对活泼好动的她来说简直就像苦闷的地狱一般。如今乍逢亲人,虽然同样是受伤的俘虏,但是已足够让她乐翻了天。
“马休哥哥,你伤口还痛不痛?”
“马岱哥哥,我的马在战场上走失了呢,回头等到了河内,你再帮我捉一匹小白马好不好?”
“马休哥哥,我……”
“马岱哥哥,你……”
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了半晌,她这才想到一个比较接近实际的问题:“对了,你们不是跟爹爹在一起的么,怎地忽然跑到大哥的军营里,而且还被真髓给捉住了呢?”
听她有此一问,箕坐一旁的马岱,与仍旧躺在病榻上的马休不由对视了一眼。
自从马岱成了俘虏,就和马休软禁在了一起。马岱伤得很轻,而马休则大大不同,在旋门关力敌龙雀精兵的追击,使他全身上下被三十余创,经过数月调养,伤口大多已收口,但仍然无法自由行走。
“璐璐,你不是在荥阳见到庞叔了么?而且是跟他一道来洛阳的罢?”马岱制止住支起身体并抢着要开口的马休,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莫非庞叔没有告诉你,我们三人赶到大哥军营里的事情?”
“没有啊,”马云璐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地动着,仿佛蝴蝶的翅膀,“为什么说是你们三人赶去大哥的军营?我记得你跟马休哥哥不是跟庞叔一起到大哥军营里的啊?”
马岱没有向马云璐纠正自己所说的三人中剩下那人并非庞德,而是三弟马铁,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另外一件事上:庞德竟然没有对璐璐说明家门的惨变。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向小妹隐瞒?
他心思缜密,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大概,当即道:“璐璐,这事很复杂。总而言之,我与你马休哥哥和马铁哥哥,因为韩盟主的缘故,所以一齐来与兄长汇合。不曾想刚到这里就中了埋伏。在荥阳被真髓杀得大败。休弟后来为了断后,结果身被四十余创,最后力尽被擒 ,至于我……”
他叹了口气:“技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是辜负了兄长托付给我的重任,做了俘虏不说,孟津塞也因此陷落了。”
庞德虽在父亲麾下多以勇名见称,身经百战,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他将韩马反目,父亲被杀之事瞒住璐璐,其实是怕她天真烂漫,心无芥蒂,口无遮拦,最终会让此重大内情被真髓得知。
眼下不知道兄长的情况,但真髓对我弟兄如此礼遇,想必还是有铁羌盟的响亮名头撑腰之故。
况且和谈和释放俘虏之事都是从真髓口中传出来,焉知这不是他故意散布假消息,然后将我弟兄关押在一处,从而利用璐璐来套问军情的奸计?
如果让真髓知道马家已经是铁羌盟的叛徒,再加上弑君的罪名,只怕天下虽大,却再无我马氏立足之地了!
想通了此节,马岱心中大为警惕,一面仔细观测周围是否隔墙有耳,一面淡淡笑道:“不说这个了,璐璐,你在中牟这许多日子,受了委屈没?”
“还好啦!”马云璐高兴地笑起来,“我被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没人打也没人骂的,这跟阿爸和大哥他们说的不一样呢。”
虽然这么说,她的眼圈却渐渐红了起来:“就是,就是没人来跟我说话……老是我一个人,没人理我……屋子里空荡荡的,到了晚上,我都特别害怕……”
还有那个可恶的真髓,他来了之后就冷冰冰的问话,没说几句连个招呼都不打,扭头就又走了……
不去想他!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笑道:“不过现在都过去啦,咱们很快就要回家去了。真髓跟我说过,明天他就放咱们走呢!”
“他当真这么说了?”虽然仍不能确认真髓的话是否可信,马岱还是忍不住面露喜色。
“只是我战败被俘,真没脸面去见大哥,”看见认真点头的小妹,他长长叹息了一口气,又转头对伤势沉重仍无法起身的马休笑道,“休弟,倘若真髓没有欺骗我等。咱们这就能见到大哥啦!”
马休一张英俊的脸上全无血色,听到这消息,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马岱,你回去罢,我要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几乎细微不可闻。
马岱一怔,万料不到从马休口中会听到这个答案,忙道:“休弟,你胡说些什么?”说着连忙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触摸的感觉非是预料中的火热,反而由于布满汗水的缘故,额角格外冰凉。
“我没有发烧,”马休的脸上浮现出奇特的悲伤表情,他睁眼冷冷道:“马休的命,早在旋门关已葬送了。”他一字字道:“从今以后,马超的所作所为,与我马休再没有半点干系。”
马岱半晌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才大怒道:“你说什么?兄长就算有万般不是,他毕竟还是兄长,是你的亲骨肉啊!哪有凭借一句话,就将这兄弟之情抹杀的?”
他激动得手脚冰冷,嘶声道:“还有阿……还有那血海深仇,你也不打算报了么?”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能为阿爸报仇的,绝不只是他马超!”马休也怒吼起来,“不错,我武功不如他,智谋也不如你,但凭什么就只能被当作棋子,任他说牺牲掉就牺牲掉?”
他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了悲愤和痛心:“在从荥阳逃亡的路上,他将我当作弃子丢下的时候,可曾有半点骨肉之情?我舍命断后,为他逃入孟津塞拖延了时间,这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马休没有再看呆若木鸡的马岱,躺在病榻上两眼望着屋顶的大梁,惨笑道:“大哥,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只是不知道你成功报仇的那一日,马岱,还有三弟他们,是不是还能伴你左右,还是已被你又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当做了弃子牺牲 ?”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口痰涌进嗓子,脸色憋得发青,马岱赶忙扶起他的身子,用力拍打后背。
马休吐出一口血痰,又连清了几声嗓子,总算觉得胸中顺畅了许多:“马岱,明天你跟庞叔带着璐璐回去罢,我宁愿留在这里,以一名俘虏的身份活下去。”
提起小妹,他这才猛然发现,由于刚才和马岱爆发的激烈争执,使得一旁的马云璐花容失色,正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
马岱也注意到了,强笑道:“璐璐,你别害怕,我们只不过有些意见不同而已。”
“我,我不怕。你们刚才干吗忽然就吵了起来?”马云璐摇了摇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怯生生问道,“马休哥哥,你是在生大哥的气吗,为什么呢?别生他的气好不好?明天跟璐璐一起回去好不好?”
对二位哥哥刚才那一番争执,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知道这一点却已经足够了――好容易可以一家团聚了,可是二哥竟然不打算回去,难道又要和亲人分离了吗?
“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懂的。”马休苦笑着闭上眼睛道,“我的伤还没好,要休息了。”
马岱拉着眼圈红红的马云璐起身离开病房。
他黯然叹了口气,无论是马超还是马休,弟兄两个都是极其偏激刚烈的性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劝解不了的。
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他走到厢房的门口,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全身包扎的马休躺在榻上,已经又合了眼睛。但适才他那咬牙切齿的怒吼,似乎在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马云璐呆呆地坐在榻上。
外面天色虽然仍然很暗,但已经过了四更天。
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
当时由于两个哥哥激烈争吵的气氛,以及马休竟然不愿一同回去的决定,使得她一时手足无措,完全愣在那里。所以哥哥们的很多对话虽然听在耳朵里,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越是回想,越觉得其中必定有重大的缘故。
大哥,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报仇,报仇……
当时这个词不停地从两个哥哥的嘴里吐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韩叔叔跟阿爸不是结义的异性弟兄么,为什么要杀他为阿爸报仇?
为什么要为阿爸报仇?
阿爸到底怎么了,阿爸到底怎么了?!
真相就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马云璐眼前晃来晃去,她想要抓住它,看清它,却就是怎么伸手也够不着。
但是猛然间,一个自己根本不敢置信的可能性忽然跳到了眼前。
难道……阿爸被……
不,不可能的!
阿爸不会出事的!
少女努力想将这可怕的念头驱逐出脑海,但事与愿违,所有的线索都逐渐在脑子里集中起来,拼命地向这个念头靠拢。
按照马岱哥哥的说,他和马休两位哥哥,据说还有马铁哥哥都离开了长安,而且是因为韩盟主的缘故。
几个哥哥都很骄傲,向来只听阿爸一个人的话,他为什么不说是听了阿爸的命令?
还有马休哥哥那番自言自语,什么“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马云璐身体蜷缩起来,因为恐惧和担忧而不停地颤抖,她瞪着对面的墙壁,用力咬住被子,眼泪不停地自面颊滚落。
※※※
破晓时分,纛旗猎猎地飘动起来,如夜色般深沉浓重的空气逐渐开始流动,变得凶猛而有力。
风从水面上吹来,一直往岸上刮。随着越来越强的风势,平静的河水逐渐沸腾,变得雄浑奔腾起来。
到了上午,水面不断上涨,上下数十里河道两岸的低洼地带已尽数被水浪填平。裹带着大量泥沙的滔天巨浪时而如刀剑般耸起,狠狠地扑击到岸边,随即撞得粉碎,化成大量白色的浪沫,纷纷扬扬如雨一般自半空洒下来。
“这实在不是渡河的好天气。”真髓站在议事厅里,仰头望着狂舞的旗帜道,“我原本想挽留他们再等一天,可是那位小妹子和庞德将军却已等不及了――你不打算去劝劝他们?”
身着普通军士服装,拄着拐杖的马休就站在真髓身旁,将自身的隐蔽在议事厅的阴影中。他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辕门,看着辕门下的三个人。
璐璐,今天你就要回到大哥的身边去了,这么多天的俘虏生活终于结束,按理说你应当高兴才是。可是平常你总活泼得像一只小鸟,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不开心?马岱,你举止仍然端庄稳重,和从前相比,甚至显得更加谨慎。你对我说过,十几年兄弟情份,又怎是说 抹杀便能抹杀得了。但你知道么,那个随便抹杀弟兄情份之人,绝对不是我马休!庞叔,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青色的战袍早就被污血染成了紫黑色,但你每次受伤后都是这样,挺着胸膛,站得笔直,用倔强凶狠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
你们怎么还不走,你们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还在四下里不停地张望,你们在找什么?
他知道他们在等谁。
“璐璐、马岱、庞叔……”他轻轻地念出了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虽说他并不想让别人洞悉自己的脆弱,但此时此刻,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三弟,还有,大……大哥……”
“此时若是反悔,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真髓表面上平淡一如既往,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马休。
记得张辽和魏续离自己而去时,父母先后去世时,那时的自己,与此刻的马休,心情是多么的相似?
昨夜刚过三更,士兵报知真髓,马休带话,说是有事相告。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见我?”他无声无息地进入马休养病的厢房,在榻前坐下。房里漆黑一团――为了避免惊动隔壁的马岱和马云璐,所以没有点灯。
榻上之人缓缓道:“关于铁羌盟,在下有事要告诉将军。”他的声音疲惫而嘶哑,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说罢。”他静静道,“真某在听。”
“在下、在下只请你应允一件事,务必要杀了韩遂老贼,”马休呼吸加速,咬牙切齿地越来越快道,“我不认为大哥,不,马超会是他的对手,但你却不同……你有打败韩遂的实力。”
等了半晌,真髓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韩遂?那不是你们铁羌盟的盟主么?”
“不错,”马休稳定了情绪,一字字道,“他也是杀死我马家满门的死仇!”
他将韩遂与马家的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最后断然道:“我马家与韩老贼势不两立,只要您能应允杀死韩遂,马休我这条命,从今往后就卖给你了。”
漆黑的房间里骤然出现两个光点,那是真髓瞳孔里两个针尖大小的红光,仿佛攥住了猎物的鹰隼。
“原来如此……真某应允了。”
……
真髓眯起双眼,看着逐渐远去的三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
同样都是父母身遭不测,尽管马家遇到惨绝人寰的横祸,但起码他们还有手足兄弟,而自己呢?
他那锐利的目光随即柔和起来,阿爹和阿娘的影子渐渐淡去,罗珊的影子清晰地浮现眼前。
※※※
当马云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宽大的榻上。
这里是一间巨大的厢房,虽然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此时明亮的阳光正从木窗的格子里透进来,映在地上,形成几条长长的光影。
小船外的惊涛骇浪,以及阿爸的噩耗……
现在自己躺在这宁静安逸的厢房中,回想起那一幕一幕,恍如隔世,真仿佛从梦中苏醒过来似的。
梦……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回想着。
到底现在的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小船上那可怕的经历才是梦呢?
……
河心,小舟在风浪中全然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压入水中。
虽然外面惊涛骇浪,水声如雷,但船舱里却只有一片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马岱才打破了沉默道:“璐璐,关于阿爸的事,我其实还没来得及……”原本安罗珊说将三人送至北岸时,自己担心会泄露军机,所以打定主意,一定要等到岸脱离了真髓耳目,再将此事的真相告知小妹。但上船之后转念一想,既然马休留在了南岸的敌营 ,这事决计瞒真髓不过。
“我不要听你讲!”马云璐不等他说完,就赶忙举手紧紧捂住耳朵,“阿爸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骗我!”
此时风急浪大,她本不惯坐船,头晕眼花,脸都白了,但听马岱提起阿爸,注意力转移,眩晕竟然消退了大半。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马岱看到她这付模样,心中着实难过,“不过你即便是不相信,阿爸他也……”
马云璐眼中泪花闪动,尖叫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你讲!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骗我……我才不想听呢!我回去之后问大哥,他会告诉我实话,他从不骗我的!”
马岱叹道:“当时身在敌营,哥哥怎么好说实话?若是此事被真髓知道,只怕受到影响的不单单是你和我,还有大哥和三弟。”
“此事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但我都必须要告诉你,”他眼睛微红道,“阿爸……阿爸已经不在了……”
吐出最后几个字,他只觉得已耗尽全身之力,但声音仍然细如蚊蚋。
马云璐虽害怕真会有凶信传来,但实际对此事极为迫切关注。因此一面大发脾气,一面却竖起耳朵,生怕落下一个字。“阿爸已经不在了”这七个字入耳,她如中雷击,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云璐觉得有人正用力掐住自己的人中,这才幽幽醒来。
她不等起身就已放声大哭:“你胡说,你胡说!阿爸明明在长安好好地,你又在骗我!”
说着用力推开向自己施救的马岱,转头大声向一边的庞德道:“庞叔,庞叔!我阿爸明明是留在长安的,对不对?你可不能骗我!”
此时风浪咆哮,宛若轰雷,但她尖声怒叫,竟然盖过了船舱外隆隆的惊涛骇浪之声。
庞德虽然一直在闭目养神,但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此时听马云璐声中带着哭腔,充满哀求之意,显然将自己的回答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这么大的事情,纵然能瞒得过一时,又怎能瞒得了一世?
他长叹一声,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硬起心肠道:“小璐……马岱,你马岱哥说的确是实情……”
听到庞叔也这么说,马云璐只觉得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脑袋里空空荡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船舱外传来嘈杂的惊呼,马云璐恍恍惚惚地看着泛着白沫的泥流已撞破舱板汹涌而入!
带着浓重土腥气的河水直往她鼻子嘴巴里灌,呛了几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对了,对了!现在这儿是什么地方?自己已经到河内了吗,马岱哥哥呢,庞叔呢?
想到这里,她睁开眼睛,急迫地想要起身,却觉得全身疼痛,只得又躺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厢房外有人正激烈地争吵。
“董昭,你这杀才竟敢私通曹操,谋我河内,”这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无比熟悉,“亏你原先还说什么愿辅佐我建立万世功业,都是不要脸的胡扯八道;难怪你一力主张要留下钟繇的性命,敢情不过是为自己准备一条后路而已!”
不待人辩解,那声音已提高嗓门道:“来人,将董昭拖出去,剥下他的脸皮!”随即咬牙切齿又变成了残酷的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么个毫无廉耻的东西是怎么在张杨手下得势的。此番彻底没了脸面,我看你还能怎么招摇撞骗?”
马云璐不由得激动异常,外面那说话之人分明就是大哥马超!
她当即大声道:“大哥,大哥!”但这段时间她身心憔悴,喊声虽然出口却小得可怜,房外之人根本就没有听见。
她猛然心头一动,将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住,随着痛楚的感觉,心里又是一喜,现在的自己既然不是在做梦,那么阿爸的死讯,就是梦咯?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此人大约便是什么董昭了。
“将军竟然说我私通曹操,不知又是听了何人的胡言乱语?请您仔细思量,倘若在下真有反叛之心,为何当初不把将军跟张杨一古脑儿都杀个干净?那样董某自己便是掌握河内一郡的太守,不是能更好为曹操效命么?”
马超冷哼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都无法抵赖――自己看罢!”说着“啪”地一声,似乎有什么竹简木简一类的,被他用力丢在了地板上。
董昭拾起来地上的竹管一看,眉头登时一跳。
这正是自己信鸽腿上绑扎的信筒!
想不到自己最近的行踪报告和请求指示的重要信件,竟然都被他人截获了。
“掏出来,念!”马超雷霆大喝,“唰”地拔刀向董昭一指,“狗杂种,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反我!好大的狗胆!”
董昭面上微微变色,从竹筒中掏出一张绢帕,刚要念却忽然停了下来,爆发出一阵暴笑:“将军啊将军,此番你可上大当了!”
听到他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声,马超瞳孔收缩,怒极反笑道:“狗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我怎么上当,你且说出来!要是打算拖延时间,老子一刀一刀割了你!”
董昭哈哈大笑道:“将军,此信根本不是我的手迹。您且慢做决定――最近在下刚刚呈递了河岸布防图,还有以往上呈张杨的诸多文书,都在将军手中。您只管按照我的笔迹对上一对,不就一切都清楚了么?”
他抖开绢书,在上面指指点点道:“姑且不提在下所习惯的书体与这绢书上的大不相同,就先单看这个‘主’字。在下有个坏习惯,总将‘主’上面的一点漏写,只是将那一竖微微出头,写得好似‘王’字。可是此书上却大不相同,每个字都写得干净清楚,这个‘主’ 字上面那一点非常清晰。”
马超将信将疑道:“果真如此?你找来我看!”
董昭闻言,先向马超恭敬行礼道:“得罪了”,然后来到书案前,随手抽出一卷木简,手指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点下去:“主公,您请看。”
马超凑上去一瞅,不禁糊涂起来,果然按照董昭所指的地方,木简上凡是‘主’字就都遗漏了顶上的一点。他摸了摸下巴,也不说话,回身又从文案架子上翻出许多董昭书写的木简,一一对照,不由愣住。
所有木简上的字都龙飞凤舞,与绢书那刻板的一字一划风格迥异,还有那个“主”字的特征,也正如董昭所说。
看来倒真是自己误听他人之言,冤枉了董昭。
“将军明鉴,这分明是有人嫁祸栽赃,”董昭长躬到地,恳切地大声道,“董某对将军忠心耿耿,绝无贰心。”
马超愣了半晌,这才收刀入鞘,抱歉道:“原来……原来都是马超糊涂,不辨忠奸。鲁莽之处,还请你,不,还请董师千万莫要见怪。”
董昭笑道:“无妨,若非如此,怎能见得董昭对将军的一片赤诚之心?”他话题一转:“将军,此事需严加惩处,决不能轻易放过此造谣之人。”
这份书信的内容,正是当日杀死张杨之后,自己放飞鸽子通知曹操的。当时杨丑与自己在一起,而马超去了议事厅与乔装使节的真髓会面。
那段时间内可以截获书信之人,除了名为打猎实则行踪不定的眭固,还能是谁!
马超异常尴尬,显然不愿再加以追究,忽然听到隔壁小妹的房里似乎有动静,他赶忙道:“董师,我小妹大概是醒过来了。在下要去照顾她,此事改日再说罢。”
风浪大起的那天,他心中忽显警兆,驾船巡河,刚好赶上马云璐等人翻船落水,将他们都搭救上来。马岱和庞德身子结实,还未上岸就已恢复了神智,但小妹始终昏迷不醒。这几日三人轮番守护,目不交睫,为了方便起见,他将处理军务的地方也挪到了隔壁。
看着马超匆匆离去的背影,董昭轻轻擦试满是冷汗的额头,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对于书信被截获,验对笔迹这种后果,自己早就考虑过了。
他双手都能写字,擅长的书法起码有二十余种。因此平日里书写用的是一种,而与曹公联络时所用的又是另一种,再加上刻意去改变自己的书写特征,果然今日化险为夷。
不过适才之事可谓极险:假使马超亲眼所见自己放飞信鸽,那么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变换笔迹,也是难逃一死。
张杨之死和马超割据河内,乃是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眭固在联军作战的紧要关头谋杀匈奴呼衍王,应该是另有图谋。
呼衍氏一死,影响有二。第一是会动摇张杨与匈奴之间的关系,瓦解联军;第二则是改变了匈奴的内部势力对比,促使匈奴内乱,可以更好的消除这个隐患。天下有这种企图并且有能力付诸实施的强豪屈指可数,曾被张杨匈奴联手袭击过魏郡等地的袁绍嫌疑最大。
如是自己所料不错,眭固十有八九是袁绍安插在张杨身边的奸细。
经过刚才的试探,说明马超对眭固的看重,远远大于自己的估计。只怕是袁绍通过眭固,已跟他搭上了线,说不定还达成了某种协议。
袁绍西有张燕,北有公孙,对张杨的被杀,一时半会是腾不出手的。但如果不能及时寻找一个新的代理人,他对河内这块战略要地的控制只怕就彻底丧失了。在这种情况下,袁绍大有可能改变方向掉头拉拢马超,承认他河内太守的地位,甚至默许他占据河东。
上次自己见到真髓时,马超竟流露出让须卜破六浑做傀儡单于的想法,这种寻找傀儡的计谋绝不是他这种勇将所能具备的,恐怕另有暗中活动的袁家班底为他出谋划策。
董昭舔了舔嘴唇。
从讨伐宦官开始,先后经历了面对董卓、袁术、吕布等多次作战,在以往这些征战岁月里,曹公与袁绍彼此呼应,一同对敌,使得“袁曹一家”的说法更加巩固。但今日眭固向自己下手,说明围绕着河内的控制权,双方已经展开明争暗斗,若不是都有强敌在侧,只怕就 要白刃相见了。
眭固既然已经加紧了步伐,自己也应当想个法子,尽快解决这个祸根才是。
※※※
“如此说来,二弟当真是不愿回来与我等同甘共苦了?”马超听完马云璐传来马休的口信,脸色铁青,手指节捏得喀喀作响。
他从庞德口中得知马休仍然滞留在真髓军中,原以为是二弟伤势太重又吃了败仗,因此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倒也不以为意,打算过几天再亲自去迎他回来――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亲自去接他,二弟焉有不回来之理?
谁想到二弟竟会变节投敌,此番从妹子口中得知了真正缘故,他不由气得三尸暴跳,大发雷霆:“马休这小子竟然能做出这种事!他还要不要祖宗,还要不要阿爸了?”
望着面目狰狞的大哥,马云璐不由呆住。
刚开始看到久违的亲人在面前的时候,她的眼泪仿佛开闸的水一般飞泄而下,但很快就觉得不自然起来,发现气氛与以往大有不同,要是从前的大哥,现在必定会抱起我又哄又劝的安慰,可是现在的他,却只有远远的站着,连璐璐的头都不摸一下……
虽然模样没有变,但是这么冰寒的眼神和冷漠的举止……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
面前这个人,真是大哥吗?
马超没有察觉马云璐的想法,怒吼道,“我这就命人给真髓去封信,叫他立刻把马休给我送到北岸来,我非亲手处置了那个兔崽子不可!真髓若是收留我军叛徒,分明就是要与我为敌,还提什么握手言和?”
马云璐一惊之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然从榻上跳了起来,用力搂住马超的熊腰,哭叫道:“大哥,你放过马休哥哥罢,你放过他罢!我都知道了,是你以他做挡箭牌去送死,他才不愿意回来的……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
“狠心?”马超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妹子的眼泪浸透,瞬间就湿了一大块。他猛然纵声狂笑,那狼嗥一般的空洞笑声吓得马云璐打了一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笑声忽止,他恶狠狠道:“小妹,你得知此事,也算消息灵通。那你知不知道,阿爸已经被韩遂老狗设计害死,除去咱们,马家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全被杀了个鸡犬不留?”
“阿爸他……当真……”虽然先后从马岱和庞德那里得到了阿爸的死讯,但马云璐始终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爸会象往常那样笑容满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现在听到马超也这么说,她不由面如死灰,身体摇摇欲坠,只觉得心口剧痛,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自己多希望这是个梦,可这到底不是梦……
“不许哭!”正在这时,马超的一声劈雷般断喝,当时将她吓住。
他向前踏上一步,气势汹汹道:“当时我若还有一丝气力,也不会丢下二弟去送死。但若是无人阻拦真髓军的追击,我还有你的马岱哥哥和三弟马铁,不等进入孟津口便要被敌人斩成肉泥!”
“在这种时候,你还说我狠心?”他怒极反笑,大声咆哮,“我若不狠心,还有谁能活下去为阿爸报仇雪恨?你道我是丢下马休方便自己个人逃命么?你错了!”
他一字字道:“我丢下他,是为了咱马家的将来!既然生在马家,那么为马家而死,就是每一个马家子孙的本份!”
他大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教训起我这个大哥来了?好哇,既然说我不该如此,那你倒是说说看,应该怎么做?!”
马云璐还从未被兄长如此声色俱厉的怒吼过,只吓得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
“我,我不知道,”她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哽咽着回答,“但是,但是我觉得阿爸若是真的,真的出了事……那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就更应该相亲相爱,互相照顾才是……大家,大家好容易可以重聚在一起,这个家为什么还要变得更加残缺不全呢?”说着哇地一声又 哭起来。
马超呆了一呆,过了半晌,弯腰将她瘦小的身子拥入怀中道:“小妹,最近事情太多,大哥心情不好,但不应该把火气撒在你身上……你,你别哭了……”
体会到如同以往大哥的温暖感觉,马云璐反而更加不可收拾,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出来。她这一哭,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两只大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马超暗暗叫苦,嘴上安慰道:“好了好了,跟大哥说说,你一直被囚禁在真髓那里,有没有受委屈?”
提起真髓二字,马云璐眼睛里逐渐有了亮光。
她一五一十将自己被俘虏的经历说给马超听,虽然莹莹泪珠仍挂在脸上,但是哀痛之情已减轻了许多。
“还有这等事?”尽管马超生性凶悍,但听她说起真髓在两河间那决死奋战的经过,不禁也为之动容,“那小子竟吸你的血!”
马云璐闻言,认真地拉开领子将颈子上那一排细微的伤疤给大哥看:“是啊是啊,当时他一把就把我从马上提了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口咬在这里,用力的吸。真是吓死人家了!”口中说着“吓死人家”,脸上却飞起两团红霞。
想到当时真髓怀抱自己浴血拼杀的模样,回味着彼此血肉相连的感觉,她捧着通红的小脸,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那副少女怀春的羞涩模样,让马超这个当大哥的,看得不禁一愣。
“小妹,”他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计较,“你喜欢真髓么?”
“哎?大,大哥,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马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地将她平放在榻上,为她盖好被子,“小妹,阿妈生你的时候血崩,所以早早就去了……你长得跟阿妈一模一样,又是老幺,所以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不宠你疼你迁就你的,你是咱家的心肝宝贝……这你是知道的。”
马云璐点了点头,又想到了阿爸,小嘴扁了起来。
马超声转沉痛,黯然道:“现在阿爸被害,韩遂老狗跟咱马家结下的死仇,就要靠咱们去报了。可他是铁羌盟盟主,势力庞大,想要报仇,谈何容易?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二弟却不愿回来,眼下咱们势力单薄……”
说到这里,他盯着马云璐的眼睛,一字字道:“小妹,在这种时候,你也该长大了。咱们马家想要重振声威,报仇血恨,绝对少不了你的力量。”
马云璐用力点了点头,坚定道:“我知道的,大哥,我一定努力。”
“好!”马超大笑起来,眼里似乎有火光在闪动,轻捏她苹果似的脸蛋,“这才是我马家的英雄儿女!有你这份心,阿爸也会含笑九泉的。”
真髓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此时雨下得很大,沙沙的滂沱声中,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斗笠上,声音密集而又沉闷。
他紧了紧身上的黑氅,跳下青白色的战马,这牲口正不安地打着响鼻,上下甩动硕大的头――雨水将战马光洁的皮毛黏成一缕一缕,粘在身上又湿又冷,它觉得很不舒服。
在柱国将军身后跟随的,是他的幕僚们,贾诩、徐晃、高顺,还有新任的卫士马休,他们都是同样的装束。
这里是洛阳以北,邙山以南的丘陵地带,距离兵营四里远。在将领们面前是一个方圆四、五丈、深两丈的大坑。大坑的四周都是人,十几个士兵冒着大雨和寒风站在坑边放哨。
无数泛着波纹的水洼和泥沟将又湿又滑的土地切割得七零八落,连个合适的落脚之地都没有。真髓一脚深一脚浅地登上在大坑旁边的土坡。
新任的主簿卜冠遂和几名老兵已经等在那里,赶忙迎上来向他行礼。自从卜冠遂来到军中,不到四天的工夫所有帐目都被审核完毕,整理得井井有条。因此真髓将他提拔为主簿,将钱粮医药等诸项杂务统统交归他接手负责。
真髓一把将他推开,铁青着脸看着面前这副凄厉的情景――数十名赤身裸体的士兵正横七竖八地叠摞着躺在坑底的水洼里,头靠着脚,脚靠着胳膊,难以计数。他们都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一整夜雨水的冲刷和浸泡,使得这些死去的人原本就毫无血色的皮肤更加白里 透亮,像是被打磨过的银子一样堆在那里,在暗黄的土地衬托下,分外刺眼。
真髓低头木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地举手向周围放哨的士兵做了个掩埋的手势,随着坑边十几把铁铲的起落,黄土一铲铲地落入坑中。
“怎到底是么回事?”他转向卜冠遂,低声咆哮起来,再也按耐不住愤怒与痛心,“疫情是怎么爆发起来的,怎么有这么多士兵丧命?”
听到询问,卜冠遂愁眉苦脸道:“禀报将军,瘟疫爆发已经超过了三天,如今各部染病之人已超过了六千,疫情之所以这般泛滥,盖众人最近多外感风寒之故。前阵子军粮运输不便,您下令以俘获的铁羌盟牲畜为主食,杂以谷物,不少士兵吃不惯,因此得了痢疾。此番 受了风寒染病,不治而亡的大都是这些尚未痊愈的痢疾病人,死者累计已超过五百之数……”
“我还不知道这是‘外感风寒’!你当真听不懂我的意思么?”真髓脸色煞白,向坑中一指厉声道,“我来问你,你不是遵照秦长史之令,专门来负责发放冬衣的么?冬衣既已发放,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外感风寒’?”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卜冠遂面色苍白,大声道:“将军大人,您原本只有万余兵,故此出征时秦长史筹备了一万五千件冬衣,这您自己是知道的。两个月前,得知您荥阳大捷,长史估算会有不少俘虏,所以加紧赶制,但中牟地小民贫,竭尽全力也只凑到一万八千 件。我前些天对照名册才发现,姑且不算邓博、魏延等驻守偃师、巩县的偏师,单是您洛阳的中军人马,就已有两万九千之众!”
“记得在下刚来的时候,就发现大人军中的帐目记载混乱糊涂,不知道这笔冬衣的帐您能不能算清楚?”卜冠遂越说越气,别看他生得文秀,又长着猥琐的鼠须,谁想脾气竟如此刚烈,“冬衣只够一半人穿用,近日又连天下雨,天气骤然变冷,其他士兵如何抵挡得住? 只病倒了六千多人,您应该庆幸才是!”
真髓不由一怔,随即怒火上冲,唰地擎出马鞭,扬手就要向卜冠遂的面门抽过去:自从继任柱国大将军以来,还从来没人敢这样顶撞自己!
卜冠遂竟毫不畏惧,梗着脖子大声道:“将军何不用刀?”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里布满血丝,显然由于连日操劳,已度过了多个不眠之夜。
举着马鞭的手在空中扬了扬,最终还是轻轻垂了下来――真髓捏紧了拳头,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与卜冠遂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瞪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伸手排开诸将,跳上战马用力鞭打,向洛阳城方向跑去。
风从耳边呜呜地掠过,冰凉的雨水淋在身上,使自己沸水一般的脑子总算冷静了一点。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真髓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平静。自从出道以来,先折夏侯渊于句阳,再收安罗珊于河南,此后斩张济、破马超,屡战屡胜,所向无前――这一连串的战绩,竟然使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暴戾浮躁,傲慢自大起来么?
他逐渐放慢了战马的速度,由狂奔改为小跑,心情沉重:卜冠遂其实说得并没有错,众多将士染病,这确实是自己的责任。
初仕奉先公麾下时,自己不过是个统率千人的校尉,只管在战场上冲杀既可,至于制备冬衣这类后勤事务,向来都是上面按名册分派完毕,自己只须收下后分发给战士即可,因此对此毫不重视。
他暗自后悔,自己真正的起家,是在降伏鸡洛山数万的流寇之后,记得当时就因为人口激增而险些酿成粮荒,但是由于贾诩的计谋而轻松解决了问题,所以自己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
随着不断的胜利,自己只考虑到兵力膨胀的好处,不遗余力地大量收编扩充军队,却忽略了养兵的基本条件,使得根基本并不甚扎实的中牟,背上了难以承担的经济包袱。
这个错误,才是导致今天恶果的根本原因。
那数十条白亮的裸尸躺在坑底的悲惨景象仍然不住在眼前晃动,真髓心如铅重,对士兵来说,死不过是休息,沙场就是睡床。可这些士兵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病榻上结束了生命!
仅仅这一场寒雨,就让自己败得惨不堪言:六千士兵染病,这相当于全部战斗力的五分之一!
这个教训是够严厉的了,只是应该如何补救呢?
穿过一丛泥泞的树林,在唰唰的雨声中,后面清脆的铜铃声越来越近。
“那厮不过一个计算钱粮的小屁文官,竟敢对将军如此无礼,为什么不立即将他斩了?”马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又没有说错,为何要杀?”真髓没有回头,策马慢慢行走,“自从当了这个将军,大伙儿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多了一份崇敬,却少了一份坦诚……卜冠遂敢直斥主君之非,乃是真正的义士。杀死他这样的义士,我所不为。”
马休沉默下来,也放慢坐骑速度保持着落后真髓一个马头的距离,走了半晌才开口道:“将军,我果然没看错人,您的确与马超不同。”
“你未免太高抬我了,”真髓闻言苦笑道,“其实真某涵养也没那么好。刚才被那厮抢白时,肚里实是气了个半死――实不相瞒,将这‘计算钱粮的小文官’拖出去一刀两断的念头,刚才一直都在脑子里盘旋呢。”
他回头与马休对视,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此时见后面的人还没有追上,他们索性在道旁的树下勒停战马,就这样谈谈说说,竟颇感投机。
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看到诸将远远地赶过来,真髓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马休,你的骑术可非比寻常啊。”诸将的战马素质相类,地面泥泞难行,这种情况下,马休竟可比旁人快出许多赶上自己,显然骑术之精,远高于诸人。
“天下骁骑,无非是幽州乌丸、并州匈奴与凉州羌人三类。”马休淡淡地解释道,“幽州与并州都是北地马,体形矮小,耐力极佳,所以乌丸与匈奴在战场上以长途包抄、轻骑射箭为主,骑术讲究灵活平稳,可持久作战。您师承吕布,所使用的便是这种骑术。
“而我凉州战马,躯体雄大有巨力,但不能持久,草料消耗也多,因此战场上以短程冲锋,重甲突破见长,故而骑术讲究战马的步法训练与变化,使之能以爆发力瞬间提速冲刺,与前类骑术大有不同。”
马休跳下马,手指鞍桥道:“将军请看。”
真髓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马休的鞍桥两侧,各垂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皮圈:“这是不是上马用的踏蹬?可是怎么如此之小,而且左右各有一个?”
自己平日里见到的踏蹬也有不少,但都是只在鞍桥一侧从鞍头到鞍尾拉一条下垂的宽皮带,专供骑兵上下马时踩踏着力用的,象马休这种鞍桥两边成双成对的倒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种双踏蹬乃西域月氏人的式样,中原是没有的,”马休解释道,“它的用途不仅在上下马时方便,更重要的是,人在马上可双脚踏牢此物,将身体或立起或前倾,从而更好控制重心,与战马合一,挥舞兵刃也就轻松多了。”
他扳鞍上马,踏着双蹬使身体直立起来,长??左右盘旋,??尖不离真髓的周围。虽然他伤势尚未痊愈,但劲风呼啸,??法仍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凉州骑术,乃汉、羌、胡等诸多源流杂糅而形成,”注意到对面之人只是静静地观看,竟然纹丝未动,马休笑了笑收起兵刃,不禁佩服真髓的胆量,“这是由于此地与西域接近,人种混杂,尤其湟中一带,不仅是羌人故地,而且还聚集了大量被编制为义从的小月氏胡 。所以也有这种与中原迥异的双踏蹬。”
“原来如此,”真髓赞叹不已,回忆起两河间与铁羌盟那一场恶战,尤自不寒而栗,“果然叫人大开眼界。以这样精良的骑术,雄壮的战马,再配合长大的铁??,难怪令兄的骑兵冲锋陷阵,无坚不摧。”
听真髓提起马超,马休脸色一黯,随即笑着转移了话题:“这两种骑术,其实各有千秋,不分高下,只不过因为您这批战马都是从对铁羌盟作战时俘获的凉州马,所以使得在下这种骑术更能发挥威力罢了。”
真髓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既然是这样,倘若将这两种骑术和战马按照特点,分别编制成轻、重骑兵,再使二者能协同作战,倒是颇有威力……”
他一面抚摩战马湿透的皮毛,一面心中盘算,过了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明明一贫如洗,哪里还有资本去建立什么重骑兵?
目前战士们连冬衣都不够穿,自己居然还想着如何让战马披甲,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主公,你没事罢?”徐晃还未到近前就开始高声叫喊,他纵马奔到面前,收起适才擎出的大斧,冷冷地盯着手持兵刃的马休,流露出警惕和不信任的神色。
真髓笑道:“徐大哥,适才马护卫为我演示了双踏蹬的作用,待会儿回到军营,你还有高顺将军都过来看一看,跟马护卫学上一学,教我军骑兵务必尽快装备这东西。”
想到目前面临的困难,他又道:“高顺将军,你立即在洛阳四周布置斥候,寻找背风温暖之处,便于我军尽快转营;徐大哥,你负责整顿士兵,得病者严加隔离看管,病死者立即掘地掩埋,挖掘一定要深,免得瘟疫继续蔓延。”
“对我军的疫病消息,必须严密封锁!”真髓斩钉截铁道,“贾先生,你与徐大哥一同坐镇军营,任何人不许就此事乱说乱讲,但凡走露半点风声,追查出是何人责任,连带将他上级统统处死!伍长泄密就斩其什长,什长泄密便斩百人督,就此顺延下去,倘若校尉泄密 ,即便他的上司是中郎将、偏将军,也一并立斩不误!”
从六月份开始,中牟军长期滞留在外,加上疫病流行,士气不振;假使走漏了消息,马超得知后必会挥军南来,到时非但难以克敌制胜,只怕还有全军覆没之危。
对了,马超。
自己已经送还了马岱庞德等人,北岸总应该有个回音才对。可直到现在,那边仍然全无动静,究竟要战还是要和,半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马超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真髓心中默叹一口气,思路又转回眼下部队的困境上来:自家人知自家事,无论是移营、寻找草药、还是封锁消息……以上这几条都是临时措施,其实远远不够,真正的关键在于冬衣与粮谷不足。这个重大症结倘若无法解决,那么即便能凭借自身威信稳定军心一时,可 是总有压制不住的一天。
这如何是好?
真髓目光转到贾诩身上,老狐狸一向善于出奇制胜,不知道可有什么主意?
“属下以为,目前之计有三。”贾诩见主公的目光投来,当即会意,沉吟道,“首先便是向盟主曹公求取冬衣。曹公要求主公月内协同出兵,共伐伪逆袁术,这时求他相助,必定应允。只是如此以来,难免造成我等以出兵相挟的印象,只怕会有后患。”
真髓点头道:“在下曾在战场上见过曹公一面,此人聪明才智,远胜于我,和他比斗心术,那只能自取其辱。贾先生,剩下的两个选择,该是刘表或马超了罢?”
“然也。”贾诩捋须道,“南阳郡人口稠密,殷实富足,若是主公夺取南阳,几千件冬衣又算得上怎么一回事。只是荆州刘表地广兵多,又广施恩德,很受当地士大夫的支持拥戴,根基深厚,决非流匪一般的马超可比。一旦与他发生冲突,必定会演变成持久对峙,于当 前迎接天子的大计不利。”
他瞥了一眼马休道:“至于马超,他器量狭窄,主公多次占他上风,眼下两家虽然表示示好,但若是求他,只怕未见得会答应。”
徐晃拱手沉声道:“主公,马超盘踞河内,狼子野心,此刻根基未稳,为何不趁机擒之?徐某愿意领本部人马,将那厮献与主公。昔日属下追随杨奉起兵白波谷,河东山川地理,无不了然于胸。只消能拿下河内,属下愿为先锋,为主公向西平定河东。”
真髓刚要答话,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高顺忽然插道:“河内乃司隶通向并州之门户。我等奉先公旧部,尽是并州子弟,河内若下,高顺甘为先锋,为将军夺取并州。”
很久没有听到奉先公的名字了,真髓不由黯然神伤,半晌才所答非所问道:“高顺将军,奉先公火化后的骨灰,被你收藏起来了罢?”
高顺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只扁盒,木然道:“是,将军原来注意到了――在下得知主公被……过世之后,就将之收在身边,只盼有一天能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
看着这扁盒,当日火葬时的场面不由自主又浮现在真髓的脑海里。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只要想起奉先公临死前那灰白色的面容,他的心口仍然一阵抽痛。
真髓的眼前仿佛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鬼魂。
那是貂蝉。
在众将的身后,火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她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站着,身穿雪白的丧服,抱着奉先公的幼女,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真髓闭上了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弑主的负罪感,还有对貂蝉的内疚,始终像蛇一样缠绕着自己的内心。
自己伤势痊愈之后,一直没有去拜望貂蝉,总是用工作繁忙为理由为自己开脱,实际是不愿或不敢去面对这个因自己而伤痛欲绝、万念俱灰的女人。
原本一直告诫自己,在消灭马超回到中牟的时候,出于礼节一定要探望貂蝉一次,但是由于曹公催促紧急,看来只能直接从洛阳走阳翟道去许县与他会合,没时间去见她了。
他苦笑起来,想到不用跟她见面,心里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
“眼下我欲与马超结好,刚不久前送还了马岱、庞德和马家小姐,进攻河内之事,就不必提了。”
真髓沉吟了一会儿,脑海中猛地想出一个主意,狠下心道:“传令下去,这次下发的冬衣就算了,从今往后除却龙雀精兵之外,其余士兵衣物必须自给,也不再要求统一的绛红色。”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变色,徐晃急道:“主公,为士兵配给衣物,乃是我大汉一贯的旧制,况且绛红色乃大汉军服定制……”
“这我知道,”真髓沉着脸打断他道,“可是如今中牟地窄民贫,官府实在难以维持,又怎能配足冬衣?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既然要求士兵自备冬衣,那么再要求苛刻的颜色,实在也令他们为难。”
徐晃怔道:“即便如此,现在冬衣尚缺一万多件,又当如何是好?”
真髓不答反问道:“记得进军洛阳时,曾缴获无数牛羊。现在还有多少?”
旁边高顺道:“前段军粮一度难以转输,将军曾下令以牛羊为主食,吃掉了大半,如今应当还有八千多头罢。”
“一概杀了,”真髓断然道,“肉腌制为脯,将兽皮剥下来,就以这些牛皮羊皮,制作御寒的衣物。若是制作一套衣裤,用皮会很多,但只做成前后两片护住前胸后背和大腿,就能够省下不少皮子。”若不是高顺提到了奉先公,使得自己不由自主联想到尚未出仕时的生 活,也绝对不会想出这种法子。
“剥皮时一定要将残存的肉渣和油脂都剔光,然后晒干,才能鞣软,这还是我在流浪时学会的手艺,”回忆起从前的辛苦,他不禁百感交集,“前阵子吃了不少牛羊,只可惜未想到要好好保存皮子,十有八九都已经腐坏了。”说到最后,不胜惋惜。
马休笑道:“将军,这种剥皮屠宰之事,原本是我们西北人的拿手好戏,这事就请交给我罢。”
真髓点头同意道:“好,你在荥阳投诚的士兵中多选拔些手艺高明的,此事要尽快完成。”他顿了顿道:“洛阳荒芜已久,蛇鼠成千上万,从今日起,还要选拔一批懂得射猎捕鼠的将士,大肆捕杀。这样一方面是为了恢复旧都的风貌,另一方面也可以多储备些肉食和鼠 皮。为了作表率,从今日开始,凡是军官一律带头吃鼠肉。”
说到杀鼠吃肉,真髓长出了口气,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那四处漂泊的流民岁月。
同样是听到这一消息的诸将,徐晃、高顺尚能接受,但旁边的贾诩却已脸色发绿,饶是他涵养极高,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禁流露出一副几欲作呕的表情。
真髓不由暗自好笑,这老狐狸久在朝廷里做官,那吃得还不天天都是黄梁和炖肉,处尊养优惯了,只怕还从未吃过这种苦头罢?
※※※※※※※※※
夜幕降临,邙山脚下一团漆黑的树林里正点着一团篝火,火光虽然很明亮,但燃得并不十分旺盛。
周围万籁俱寂,篝火将罗珊的俏脸映得通红,紫色的大眼睛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举一动。
真髓正用心地将采摘下来的生树枝搭成了一个木架,轻轻地架在篝火上面,然后从旁边取过一只盛满盐水的木盆,里面有五条剥洗得干干净净、内脏已被掏空的小鱼――这是今天的收获――将其中的三条的肚里填满切碎的蕙草和其他野菜,小心翼翼地用草茎捆扎好,尔 后放在木架上,让篝火慢慢地熏烤。
剩下的两条也如法炮制,只不过是竹签串起后插在更靠近火苗的地方,随着噼剥的声响,烤鱼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之后,真髓满意地挨着罗珊坐下,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道:“怎么样,饿了没有?”
罗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轻咬着食指道:“真想不到,你也会做熏鱼。”她望着木架上的小鱼,真有点垂涎欲滴。
“这有什么,”真髓淡淡地笑道,“爹娘去世之后,我不是也曾流浪过么?当过流民的人,这些小玩意儿还难不倒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篝火里又埋了几粒山药。
罗珊向他摊开玉掌,笑道:“晚餐之前,先吃点这个罢。”她的掌心里赫然有几粒又黑有小的果实。
真髓捡起来丢进嘴里,只轻轻一抿,嘴里满是又甜又酸的汁水:“这是什么?”
“野葡萄,”罗珊笑盈盈道,“山上有很多呢,适才你捉鱼的时候,我顺手摘了几个。这东西老鼠最喜欢啃了。”说着一个翻身跳起来,笑着躲到篝火的对面去了。
“好啊,你竟然拐弯骂我是鼠辈,”真髓笑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倒在厚厚的树叶上。
“谁让你叫人家跟着你一同吃老鼠肉的?自打我从陈留回来,已经连续吃了三天,再吃下去连人都要变老鼠了。”罗珊笑道,看真髓躺着不动,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来,用鞋尖拨弄着他的腿,“你怎么不说话了?”
真髓忽然就动了,双脚闪电般一扣再一转!她顿时惊叫着倒在地上,随即被他压在身下,一双手向她的腰眼和腋窝猛烈袭击。
罗珊笑得全身发软,死命挣扎,总算捉住了那双可怕的手。
她高耸的胸膛上下起伏,被压得动弹不得,仰脸向上看去,就对上了真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忽然不知是谁,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是我啦,”罗珊虽然娇羞,仍然大方道,“我本来食量就大,今天大半天没吃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真髓笑着起身,顺手将罗珊拉了起来,递给她一条烤鱼,他的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火光的照映,还是因为刚才的亲密接触。
安罗珊举起竹签咬了一口,赶忙吹着气含糊不清道:“嗯,味道真好!”
一条鱼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贪馋地望着架子上的熏鱼:“那个什么时候才好?”
“太急了罢,”真髓温柔地看着她将烤鱼吃得干干净净,用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烤得焦黑的山药,剥好一个轻轻吹着,等稍微凉一点后递给她,“完全熏好要等一天一夜呢,我熏这三条鱼,本来就不是为今天吃的。你要是还想吃鱼,就把那条烤鱼也吃了罢。”
山药很烫,罗珊一面努力地吹气,一面摇头,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心灵中警兆呈现,丢下山药跳起来,按住配刀喝道:“谁在那里!”
一阵微风从树林中吹过,松涛滚滚,针叶沙沙作响,衬托得整个林子愈加空旷荒凉。
“罗珊,不必反应这么激烈,来人没有恶意的。”真髓适才也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在运用一切感官仔细观察四周的同时,将全身肌肉都已调动起来,仿佛一头随时可以扑出的豹子,“不知是哪一位朋友光临,何不同坐在篝火前进餐呢?”
此言一出,忽然就多了一种脚踏在枯枝落叶上的声音。
“主人如此好客,在下敢不从命。”清越的嗓音传来,前方树枝和荆棘分开,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并不靠近,而是在火光所及之处远远地正襟危坐。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面目看不清楚,虎背熊腰,若论体型之雄伟,只怕惟有典韦、许褚两个巨人可以与之相比。他虽然没有予人那种杀气逼人、毛骨悚然之感,却也大异寻常,气息始终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真髓将他的举止都看在眼里,不由大为惊异:此人步伐非比寻常,似乎是按照某种奇特的节奏前进,自己竟然完全把握不到他的动作。还有这股奇特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并不强盛,但实际上却是此人将精气内敛,但内气过于庞大,所以仍在不经意间有那么一丝气息 溢于体表造成的,宛如水上偶露一角,主体深藏水下的巨大冰山。
这乞丐绝非易与之辈。他深深吸气,自从两河之战自己施展灭天戟法后,虽然再没有与绝顶高手阵前决斗,但也绝没有裹足不前――无论是马超,还是许褚,都是结下深仇的死敌,难保将来不会对上。因此在这几个月里,自己针对马家??法和许褚的拳术,每日苦苦钻研 锻炼,已觉得大有进境,但不知怎地,面对这乞丐却完全没有制胜的自信。
此人未带杀气,显然全无恶意,似乎是友非敌。
真髓站起身来到乞丐面前,递给他一枚山药。
这乞丐双手郑重接过,将山药揣入怀中,抱拳称谢道:“请少等片刻,在下去去就来。”说着翻身又钻入树丛。
真髓与罗珊面面相觑,实不知这怪人想要做什么。
过不多时,沙沙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只是多了一人的呼吸之声。
树丛分开,那乞丐去而复返,背上多了一人。那人同样也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他伏在乞丐的背上一直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一副身染重病的模样。
乞丐将背后这人靠着一株松树轻轻放下,真髓和罗珊就着火光看得清楚,原来那人头发花白,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是一个老妇。
乞丐从怀中取出刚才那个山药,先剥了外皮,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烂,然后缓缓哺入那老妇的口中。这样足足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将一个山药喂完。
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刚才的山药皮都捡起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吞入腹中,拍了拍肚皮道:“多谢恩公馈赠,鲍出感激不尽。”
适才喂山药时,乞丐用手将脸上的头发分开,真髓已看得清楚,此人长着一张马脸,满面都是络腮胡,年纪大约有三十多岁,左面颊上生着一颗大痣。
罗珊一直看着他照料那老妇,心生怜惜,轻轻道:“这位大哥,树下的那位妇人,跟您如何称呼?”
鲍出闻言,竟扑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惨然道:““这是家母。实不相瞒,我二人一路从关西行来,已经两天未进水米……二位恩公的一枚山药,若能活家母之命,在下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此大恩。”
真髓赶忙将他搀起道:“鲍兄何出此言。行走在外,谁没有一时的困难?拔刀相助,乃我辈本份。”他顿了顿,疑惑道:“鲍兄,我看你的言谈举止,分明是知书达礼之人,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鲍出苦涩道:“恩公何必如此客气,在下鲍出,字文才,家中弟兄五人,在下行三,恩公叫我鲍三便是。”
他轻轻抚摸着老母干枯的手,叹道:“在下乃京兆新丰人,看世道孰不太平,先有董卓李?嘧髀遥?后又有羌贼扰乱长安,所以我等弟兄合议,听说荆州刘表保境安民,决意投之。但羌人封锁武关,故而只得东出函谷,打算取道洛阳后再转向南行。谁想沿途遭遇羌人,弟 兄失散……总之,惟独鲍三背负娘亲一路来到了这里。”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句话中又蕴含了多少苦难?真髓看到鲍母的两只手掌竟各有一个大伤口,虽然早已愈合,但掌心那通红的伤疤仍然可怖之极,显然曾受过类似洞穿手掌一类的重伤。
看到真髓注意母亲的双手,鲍出苦涩道:“由于混乱,关西饥荒遍野,不少溃散的士兵结成强贼团伙,四下掳妇孺为食,人皆以‘啖人贼’呼之。这伤口便是在下弟兄外出觅食,留家母一人在家,结果被啖人贼掳去,用绳子贯穿手掌造成的。若不是鲍三抢了回来,只怕 ……”
说到此处,他眼中竟然有了泪光:“先父过世得早,我一家兄弟,都是家母一手拉扯长大。在下少年时浑浑噩噩,整日不务正业,游侠乡里,让家母操碎了心――鲍三死不足惜,但此番若是连累了家母,若是连累了家母……”语音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
真髓闻言与罗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同情和无奈。
“鲍兄母子相依为命,好不让人羡慕,”真髓递给他一枚山药,凄然长叹道,“我与罗珊,都是自幼孤苦,纵使想尽孝,也不可得了。”
“在下饿得狠了,无礼之处还请见谅,”鲍出接过山药,连皮都不剥就大口啃食起来:“两位恩公尊姓大名,可否明示?”他满口塞得都是山药,吐字含糊不清。
罗珊刚说“我家主公”四字,就被真髓扬手打断,他笑道:“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名字?鲍兄,这里还有些山药和熏鱼,你一并拿去罢。”
他看了看一旁仍然闭目休息的鲍母道:“鲍兄,令堂的病,纯粹是过度疲惫和饥饿引起,休息几日就会好了,这段时间内你务必多掘些山药给她吃――在下原先也曾漂泊流浪,所以对草药和食物多少有些经验,山药这东西,补气养精,健脾健胃,对令堂这症状最是对症 。”说着又详细给鲍出讲解了如何辨识山药和采掘之法。
鲍出听得连连点头,眼睛闪闪发亮,拱手道:“好一个‘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只是这赠饭之德,救母之恩,又岂能就这么算了?恩公若连姓名都不肯赐教,鲍三寝食难安。”
真髓苦笑道:“鲍兄既出此言,在下若再不吐露姓名,未免太过看不起人。在下姓真名髓,字明达。”
鲍出眉头一挑,眼中精光四射,对他上上下下打量道:“恩公莫非便是大破张济的真髓将军么?”
旁边罗珊笑道:“没错,他就是那个真髓。”
鲍出怔了一会儿,叹道:“原来如此,将军不愿透露姓名,想必是怕我碍于恩义而留在军中,就不能携母同去荆州隐居了。”
真髓点了点头,苦涩道:“洛阳此地,眼下一片废墟,更不是什么太平乐土。况且真某势力微薄,又夹在强豪中间,万一与四面开战,岂不是又陷令堂于战乱之中?”
鲍出一声长啸,林中“呼啦啦”惊起无数飞鸟,毅然道:“当今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太平乐土?避乱荆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知恩不报,与禽兽无益,况且我其他几位兄弟都陷在函谷不知下落,若是投效将军,还可以就便寻访他们――鲍出虽无军略,却还有一点 武功,若蒙将军不弃,原效犬马之劳!”
这番言语斩钉截铁,在火光照耀之下,随着面颊肌肉的牵动,那痣也跟着突突跳动起来。
笔者按:
鲍出,是三国时期里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由于他一辈子没有做官,所以并未广为人知。
如小说中所述,鲍出是京兆新丰人,少年游侠乡里。在三辅大乱的兴平年间,他与老母和兄弟五人家居本县,发生了文中所提到的“啖人贼”事件。
当时家中饥饿,所以鲍出弟兄留老母守屋,一同出去采摘莲蓬,采得了数升莲子之后,哥哥鲍初和鲍雅及四弟鲍成拿着莲子回家为母亲煮食,鲍出则与小弟在后采蓬。鲍初鲍成到家时,正赶上百十个啖人贼掳走母亲,以绳贯手掌后牵去。鲍初等人怖恐无比,不敢追逐。
过了一会儿,鲍出回来,知道母亲蒙难,立即便去追赶。其他兄弟都劝说他道:“贼人势众,怎么办才好?”鲍出怒发如狂,大声斥骂道:“母亲被贼人贯手牵去,即将要被煮食,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攘臂结衽,单枪匹马,独自追击。行走数里后赶上了贼寇,断 后的贼寇发现了他,于是列阵等待。鲍出冲到后与贼人作战,连杀四五人。迫使贼人四散逃走,尔后又合聚包围了他,结果被他奋起神勇,越出重围,“又杀十馀人”。
当时掳走鲍母的贼寇已经去远,断后的贼人被鲍出打败后逃跑,与前人会合,鲍出继续追击,见到母亲和邻家老妇同贯相连,于是倍加努力地发起进攻。领头的贼寇于是问鲍出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鲍出就指着自己的母亲说,她是我母,你放了她,否则绝不与你甘休 !迫使贼人放还了母亲。
但这还不算完,由于贼人没有放还邻家老妇,老妇远远望着鲍出哀求,于是鲍出再度翻身杀贼,又杀死数人,贼人对鲍出哀求道:“我已放还了你母亲,为何还不停止?”鲍出指着邻家老妇道:“这是我嫂子,你把她也放了!”贼人不敢不从,鲍出这才背负娘亲,拉着 老妇回家。
通观《三国志》,像鲍出这样破贼救母,以一己之力向数十溃兵挑战,屡屡击败和杀死他们,迫使贼寇放人的事例,真是绝无仅有。鲍出或许不通军略,但他的刚勇和武艺实在令人惊叹,这也是魏国史官在撰写《魏略》时将他列入《勇侠传》的原因。裴松之注《三国志 》,更将鲍出的事迹与许褚、典伟、庞德等魏国著名勇将合为一传。
虽然击退了贼寇,但鉴于关中的混乱,鲍出带领全家迁居荆州,一直到建安五年,也就是公元200年才返乡北归。当时母亲已经七十多岁,兄弟们商议着雇车回家。鲍出认为车马历山险危,不如背负着安稳,所以就用背笼装着老母,跋涉数百里,独自背回家来。乡里 士大夫对鲍出的孝烈和武勇甚为嘉奖,想要举荐他去州郡当官,但被他以“田民不堪冠带”为理由拒绝,从此在家中安居。
青龙年间(公元233~238),鲍母活了一百多岁,寿终正寝,当时鲍出七十多岁,仍然行丧如礼。
鲍出的卒年不详,因为《魏略》成书时他还未去世。书里记载他虽然已经八九十岁,但看上去仍然只有五十多岁的模样,看来也是一个颇通养生之道的人。
四人回到洛阳,已经是深夜。
安顿好了鲍出母子,真髓跟罗珊一同来到太尉府的后宅,迎面碰上了等候已久的卜冠遂。
见到主公归来,卜冠遂赶忙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启禀主公,北岸的和谈使节已到了两个时辰,贾司马接待了他――主公您到哪里去了?使者来临时,我等四处寻找,却未能找到您。”自从上次两人发生口角后,见真髓非但毫不怪罪反而予以嘉奖,他也对自己的言谈举 止颇感后悔,从此再不敢无礼相对。
真髓见他表情古怪,两只眼睛直向罗珊瞟,心下有些不悦道:“今天处理完公务,下午我先去专技营的高老教席处,听他讲授了一个时辰步兵训练之法,又到兵营视察病情,并观看了士兵操练,尔后去邙山观测地形去了――卜主簿,你到底在看什么?”
卜冠遂赶忙低头道:“没看什么……主公,属下有事想对您单独讲。”
“安统领相当于我一样,”真髓愈发觉得此人鬼鬼祟祟,却也不好发作,“有话就直接说罢。”
“是,既然如此,属下就放胆直言了……北岸使者乃是前阵子被俘虏的马岱,他此番前来,乃是,乃是……”卜冠遂“乃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主公渐渐不耐烦,他这才无可奈何地吸了一口气,“他此番前来,乃是专程来为小妹马云璐提亲的……”
真髓与旁边的罗珊对视一眼,不由自主感到好笑。
“哈,原来马岱是来做媒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女方掉头提亲的?马家前来提亲,这是看上了我军中哪一位健儿呀?”
真髓刚刚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他已想到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可能性,转头看着面色煞白的安罗珊,张目结舌,说不下去。
“主公明鉴,”卜冠遂苦笑道,“您猜得一点没错。马超希望能将小妹马云璐许配给您,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此后‘亲如一家’、‘并力共进’、‘互利互助’云云。”
※※※※※※※※※
真髓睁开眼睛,房间里四周一片昏暗:案几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呜呜的寒风从破碎的窗纸里穿进屋子,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地上一片白。
他揉了揉眼睛,得知了河内来求亲的消息,自己心中烦乱,所以没去休息,却坐在这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外面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他箕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轻地敲打着因为跪坐时间太长而麻木的双腿,低头漠然地看着窗前铺地的青石。青石间的缝隙冒出了几簇枯黄的小草,巨大的石板上纹理纵横,看上去好像无数的线头纷纷纠缠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
烦乱的,是青石的纹理,还是自己的心?
听完了马超求取联姻和缔结同盟的愿望,自己对马岱什么也没说,只是表示愿意考虑一下,明天再作出答复。
明天……现在就已到了明天,自己真的能够做出答复么?
联姻,这本来或许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但是自己只要一闭眼,安罗珊的一颦一笑就都出现在眼前,她那原本甜美的笑容此时却好像小刀一样,直刺进自己的心里……
……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在被月光照耀得雪白的青石上,忽然就多出了一个倒影。
真髓苦笑起来:“贾先生,进来罢。”
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陈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裹着大氅的贾诩轻手轻脚走进厢房,反手关上房门:“主公,对马超的提议,您有什么看法?”
真髓沉默了半晌才反问道:“贾先生又有什么看法?”
“属下以为,马超背负弑君的大罪,是我朝的大罪人,按照汉律,当诛灭九族才是,所以不宜与他联姻。”贾诩落座道,“但是联姻也有莫大的好处,您四面环敌,缺衣少食,能够拉住马超,就是减轻了一面的压力――马超这种人,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绝不会想到求 和的,就更别说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联姻了。十有八九是他打算向河东扩展,怕后路有失,所以才提出这种主张;主公您即将向东协助曹操,辅佐新天子入继大统,同样也担心马超袭后……若是联姻成功,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那么……倘若我回绝了马超,他会怎样?”
“您若是不答应,那就相当于摆明车马对河内势在必得。那样非但谈和无望,很可能会再起刀兵……”
“好了好了,贾先生,那么你到底是建议我答应还是回绝呢?”真髓觉得愈加烦乱。
贾诩鞠躬道:“主公,贾诩只是说明二者各有利弊,至于具体采纳那个措施,还请主公定夺。”
真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眼下疫情好容易回落,士兵们要想恢复元气起码需要一个多月。若真是议和不成再打下去,鹿死谁手难以预料。可是要让自己自欺欺人,对罗珊负心,去迎娶那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痛恨贾诩,这老狐狸早在兵谏奉先公时就已看出自己对罗珊的情意,眼下却故意不表态,分明是想让自己下决定联姻,免得罗珊一腔委屈无处发泄,找他个老头子算账。可是转念一想,这种事情难道还要由别人先来提出,自己再去做顺水推舟状么 ?那样还算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看到真髓仍然没有表态,贾诩微微犹豫道:“主公,男人娶妻滕妾天经地义,按照您的身份和地位,谁家里没有七八个女人?您仔细思量。”
“我累了,”真髓知道他言下之意,淡淡道,“你回去罢,真某要休息一会儿。”
目送着贾诩的身影在通向前议事厅的小径上消失不见,他又坐了一会儿,赫然察觉到在回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人,那人的相貌虽然看不清楚,但身型轮廓是那么熟悉。
“你来了……多久了?”真髓苦涩道。他的耳力极好,若不是心乱如麻,早就听出了她的呼吸声。
安罗珊抬起长腿仿佛要向前迈步,但最终这一步还是没有迈出去。
她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还是决定要娶那个小丫头,是不是?”
真髓垂下双眼,长叹道:“我不知道。”
“贾老头刚才的意思我听懂了。他是让你娶那小丫头为正室,再收我作妾,”罗珊的声音很低,几乎让人无法听清,接着却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改变心意似的大声道,“因为她是大名鼎鼎的马超的妹妹,而我,只是一个你捡来的独眼残废!”
她心情激荡,不顾一切地大步走到廊下,洁白的月光下,只见半边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泪。
“你们男人或许认为娶妻纳妾,兼容并蓄理所应当,可是我告诉你,但那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虽然是个残废,但这点自尊还是有的!真髓,你尽管去娶那个黄毛丫头好了,我不在乎,但我也绝不会给你做妾!”
她迅速行了一礼,而后旋风般转身大步走出花园,越走越快,最后掩面飞奔而去。
“罗珊!我真正想要娶为正妻,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是谁,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他很想大声地吼叫,但这句话在心里撞来撞去,始终也没有脱口而出。
目送着她跑走,忽然间只觉得天地似乎都遥远了许多。他头昏脑胀,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她适才站立的地方,仰头看天,月亮高挂枝头,明亮的光仿佛为整个院子里铺上了一层霜。
站在天的下面,总能感觉到自我的渺小。
我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自从与奉先公决一死战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前一段因为军旅生活紧张,所以无暇多想,此刻强敌被逐,周围一片寂静,这个疑惑不由自主地浮了上来,可即便再怎样努力去想,也仍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现在的我已经是柱国大将军了,可是成为柱国大将军的人为什么要是我呢,那个人真的应该是我么?
就是因为这样,联姻不仅是我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一个外交问题。说得近了,它干系到全军将士是否还要继续去跟河内的敌人拼杀;说得远了,它干系到整个河南府的百姓,是否还要为了负担这些士兵而节衣缩食,是否还会夜夜因为担心亲人而战死… …
是啊,将士们和百姓们,他们依赖着我,所以我承担了这份责任。
可是,可是为什么承担如此沉重责任的人,就一定应该是我呢,真的应该是我么?
现在我承担了责任,承担了这份让将士们和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的责任,但是谁又来承担应该属于我个人生活的责任,承担属于罗珊的那份责任呢?
难道为了承担令他们得到幸福的责任,就要牺牲我自己的幸福,也要牺牲罗珊的幸福吗?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进一步拓展开来,面对这个乱世,我究竟想要做什么,究竟应该去做什么,究竟又应该怎么去做啊?
这些问题,有谁能够回答我,又谁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忽然放声对月长嗥,仿佛一头受创的狼!
如此凄厉的咆哮入耳,马休陡然从睡梦中惊醒,随即就听到从明达公居住的后花园传来一声山摇地动般的巨响!
他虎跳起来,号召数十名卫士,以最快速度冲进后宅!
月光下的后花园异常寂静,只是满地狼藉:主公静静地站在一株碗口粗细的半截小树旁,树冠倒在地上,园子里到处都是折断的枝叶。
马休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树干折断的痕迹……竟是叫人生生给攥断了的!
“很好,”真髓笑了起来,面部表情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空洞,“诸位的反应很快,都是称职的卫士,各自都有奖赏!以后你们必须更加训练有速,反应得当才行。从今以后,每隔数日就会进行一次与此类似的反行刺的夜袭训练,大家万勿放松警惕啊。”
他举头望天,天空仍然是那么沉默,月亮仍然是那么寂静地看着自己。
“马休,你去通知马岱,三天之后的上午我派人前去温县,依照六礼迎娶。”
在他说这番话时,马休注意到,主公的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
※※※※※※※※※
二十多根儿臂粗细的红烛发出柔和的光,将室内的一切都映得通红,显得安宁而和谐。
听着前院人们发出阵阵喧笑,身披吉服的马云璐坐在铺红色缎面的卧榻上,痴痴地笑着,觉得胸口里面满满地,充满了幸福之意。
马云璐记得这间厢房,这里是太尉府的后宅,是马休哥哥曾经养病的地方。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
自己到北岸还没过几天,贾老头就跟着马岱,带着羊羔、雁、清酒、白酒、稷米、五色丝、合欢铃……等等等等,总之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到温县来了。
“关于将军之妹的婚事,我家主公特委在下前来行纳采之礼。”
听到这句话,当时自己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那种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却又害怕脾气暴躁的大哥出言反对的复杂心情,还从来没有体验过。
她惟有低着头,焦心地牵着大哥的衣角。
“请回禀你家将军,我家小妹不通世事,若是在夫家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还请妹夫多多见谅。”
她听得睁大了眼睛,大哥似乎也有点不大一样,真髓不是他的仇人吗,他怎么会二话没说,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呢?
商议完具体的婚期和仪式,贾老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马铁哥哥挖苦说,小丫头真是女大不中留,这么迫不及待地把哥哥们全丢下,人家嫁过门总是要哭两声表示一下,咱这个妹子可好,求亲的走了之后,连夜里做梦都在笑。
他的话真是让人很不好意思。
回想起来,白天里可真是热闹,却也有些伤感。
大哥和三哥还有马岱哥哥将自己送到五社津口,对岸就是真髓的领地,自己这一过去,只怕很长时间都没法再见到这两个亲人了。
“大、大哥,”自己虽然雀跃万分,但此时上船,却也不禁哽咽起来,“你能抽些时间,过去陪璐璐说会话么?”
大哥摇了摇头,他沉默着向南望去,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小妹,这婚事……总之,你、你切莫记恨大哥……这是为了咱马家……”
“大哥,你怎么了?”自己完全听不懂他什么意思,擦干脸上的泪珠笑道,“璐璐怎么会记恨大哥的?就算没法陪璐璐说话,也不用这么难过啊,马休哥哥在那边呢,还有他陪我的。”
大哥也笑了,只是笑的样子好僵硬,就跟硬挤出来的一样:“小妹说得对,大哥是高兴的糊涂了。到了那边,别忘了经常给大哥写信。大哥素来最疼你了,巴不得你所有消息都能知道这才安心。所以但凡真髓那厮、啊不,是妹夫有什么情况,立刻就写信给我。既然都是 亲戚,有些事情多沟通沟通,互相援助起来也方便些。”
“我晓得了,可是怎么把信送给大哥呢?”
“这个容易,”大哥招手让马岱过来,笑道,“大哥怕你孤单寂寞,所以让你马岱哥哥过去陪你。你有书信就都交给他,他自有办法送到我手里。”
他转头又对马岱道:“马岱,你素来稳重,这次就是要你充当我军常驻河南的对真髓联络使节,万事要多加小心,记住照顾好小妹和……和二弟。”
……
过了河岸,迎接自己的是一个背着弓箭的独眼女将,她说话语气冰冷,看自己时的眼神也非常奇怪,似乎总在用弓箭瞄准似的,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不过言谈举止的礼数却非常周全得体。
“阁下就是马家小姐罢,我家将军已经久等了,请随我来。”
进入青布围成的青庐,先踩破一只象征着诸般不洁的碗,以示平安之意;然后就是一连串让人头昏脑胀的礼仪,诵赞文、占卜、唱彩礼、点燃大腊、香、纸、跪拜天地、祖宗后,夫妻交拜……
马云璐觉得罩着盖头的自己就像是牵线的木偶,跟着司仪动呀动的,结果连具体是怎么和丈夫结拜的都没能记清楚。耳旁一片喧嚣之声,夹杂着一连串宾客流水价上前道贺,简直乱得半死,但是她心里的喜悦,非但没有因为这些而消退,反而愈加甜蜜。
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一个念头,马云璐甜甜地笑着,闪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梦想。
见厢房里只有自己,她轻轻拉出胸衣里面贴身佩戴的白石吊坠,红着脸,双手捧着它,再度默默地祈祷起来。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我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丈夫,请赐予我们幸福、安宁和快乐罢;创造人类的始祖,木姐珠大神啊,请赐予我、赐予我丈夫的骨血,赐予我们一个身体像雪山一般强壮、心胸像天空一般辽阔的孩子罢。
孩子……
马云璐低呼了一声,脸上好像火一般烧起来。
孩子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呢?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阿爸,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是他笑着没有回答;前几天得知即将结婚,自己于是去问大哥,他结过婚,一定知道的。
“孩子……”
大哥英俊的脸一瞬间扭曲起来,眼中冷芒如剑锋一般吞吐不定,气势变得无比骇人,自己当真被吓一大跳。
他双手捂住脸,深吸了几口气才稳定情绪,冷冷道:“问这些做什么,到洞房的时候,你自然便知道啦!”
自己还想再问,却被马铁拉走了。
“璐璐你还真是不晓事,”马铁哥哥埋怨道,“你嫂子,还有大哥不到一岁的孩儿,全被韩遂老狗杀害了,你居然还去问大哥结婚生子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戳他心窝子么?”
他顿了顿,笑嘻嘻道:“你三哥我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儿子,不过这事儿还是知道的:洞房的时候,你跟你老公在一起睡觉,孩子自然就有了。”
“真的啊?”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却又忍不住问道,“三哥,从前咱们兄妹几个都是一起睡觉的,可是怎么没有孩子呢?”
一言未毕,额头上已重重吃了个爆栗。
“啊哟!好痛,三哥你干嘛打人?”
马铁骂道:“真是小笨蛋!七八岁时的事情,能跟现在一样吗?”
对着小妹茫然又好奇的大眼睛,他着实不便启齿,顿了顿笑道:“这事儿我没法跟你细说,需要你自己去体会。总之,两个人要脱了衣服睡觉,然后等你被他抱过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脱了衣服……还要被抱……
她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全身燥热、喉咙发干,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也不知这感觉是迫不及待呢,还是恐惧畏缩呢?
外面酒席的喧闹声都已经渐渐低了,可是新婚的丈夫,为什么还没有进来呢?
※※※※※※※※※
洛阳废墟。
月光洒在地上,冷冷清清地,罗珊坐在大火焚烧后留下的残垣断壁上,泪眼模糊地看着远处,那边灯火通天,正是欢畅喧嚣的军营。
心里很痛,她已经无法思考。
混混沌沌地举起手中的水壶,她闭着眼睛扬起脸,将酒倾洒在自己的头上。
泪水混着酒水一起流下来。
她只觉得胸口奇痛,柔肠百折,一颗心碎成了粉,被踏成了泥。
为什么会是这样?多少次的出生入死、相依为命……转眼之间,怎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水壶猛然被人夺走。
“你来干什么,”她冷笑,即便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什么人,“大好新婚之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官,你还是快回洞房去罢。”
他掂了掂水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底子,他一言不发地挨着罗珊坐了下来。她没有看他,烦躁地扭了扭腰肢,却舍不得移开身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这里不是你的故居么?”他顿了顿道:“上次击败马超刚到洛阳时,你深夜还专门来拜祭过,这些我都记得。”
本来真髓怕罗珊受刺激,所以派去迎接马云璐的人是鲍出,但没想到过不多时,鲍出回来询问新指令,真髓莫名其妙了一阵,才发现原来罗珊假传命令支走鲍出,半路上把任务接管过去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罗珊刚烈偏激,在大受刺激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 怪。
直到看着罗珊带着队伍平平安安地回来,真髓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更是愧疚,知道她的心事又深了一层。
婚礼时他一直在注意着她,仪式一结束,发现她消失不见,立即就出来寻找。
罗珊呆呆地盯着院子里家人的四个坟墓,泪水在眼眶里直转,还记得自己上次前来,满怀着温暖和愉悦……
爹、娘、弟,还有小咪……
今天,我是要来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意的男人,而且就要结婚了。
这样做,罗珊是不是很自私?
你们都在惨祸中去了,惟独我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现在还要变本加厉地奢求着未来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爹、娘,弟弟还有小咪,我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生活下去,替你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
她努力咬住嘴唇,此时景物依旧,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和愉悦,却已经化成了泡影。
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福……
可是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她再也按耐不住,转身死命搂住真髓,放声恸哭。
“为什么你必须要跟她结婚,为什么这些都要你来承担?我不想让你做什么统率万人的将军了,我只想让你做我一个人的丈夫!”
真髓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香,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造化弄人,我不想用解释来敷衍你,也不奢求你的谅解。”他拥着她轻轻道,“罗珊,是我负了你。你心中难过,我心里也难过,那滋味儿还不如一箭射死我算了。”
“你就是这样的男人,诚实却残忍,”她笑了起来,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明达啊明达,哪怕是你随便编几句谎话,哄一哄我也是好的啊……可你就是不说,宁愿让我听着真话心碎而死,也不愿意给我保留一点梦想的权利……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罗珊,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可要我对你说谎,骗你……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你既然恨我,那便杀了我罢。”
“你道我不想么?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应当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又时常想只要弄死了那个小丫头,你总归还是我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
这些天眼看着婚期一步步临近,罗珊几乎都要崩溃了。她还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内心煎熬,曾经三番五次决意杀真髓再殉情而死,却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今天白天决定转而去杀掉马云璐,但看到满面稚气和兴奋的小姑娘,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若是他没有 被暴兵杀死,活到现在应该刚好有这小妹子这么大罢?
结果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
真髓用力将她抱紧。
得知罗珊将马云璐送了回来,他就已料到她的心思:罗珊外表刚硬,但内心善良脆弱,脾气却比牛还倔。眼看着意中人要迎娶他人,怎可能善罢甘休?她放过了杀死马云璐的机会,只能说明心灰意冷,已经决意寻死了。这次她前来故居,分明是决定最后再看一眼家人, 算到自己那边入了洞房,立时就要自尽的。
倘若自己来得晚些……
想到这里,他满头冷汗:“答应我,千万不要做自杀的蠢事。”
罗珊猛地一挣,大笑道:“活下去?答应你?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来管我?你是别人的丈夫,我的所作所为,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几乎都是吼出来的,“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的回音,在废墟上空反复回荡。
真髓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就像是湖水一样,仿佛潜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看得她心里发慌。他用力吻上了她的嘴唇,她一时说不出话,奋力挣扎了几下,到后来转变成无比热烈的反应。
月光下,衣物逐渐褪去。两人抵死缠绵,肢体交缠,好像两条伴生的常青藤一样,扭在了一起,呈现出一副痛苦和欢乐交织的图画。
※※※※※※※※※
清晨的阳光撒进窗户,马云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被子还是叠得那么整整齐齐地――昨天一直等到半夜,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合衣靠在榻边迷糊着了。
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拥抱……她看着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吉服,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竟然整晚都没有回来,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个的洞房之夜!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璐璐做错什么了吗?
呆了半晌,房门轻轻地被敲响,她有点紧张,大声问道:“是谁?”
听到回答,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原来是侍女。
打开房门让侍女进来服侍自己穿衣、洗脸、梳头……
马云璐的心情渐渐平复:丈夫没来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军务繁忙,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罢?阿爸有时也经常不回家的,自己的丈夫既然是将军,当然也会这样子。
在太尉府通向前院的走廊上,马云璐又迎面碰到了昨天清早迎接自己的那位独眼女将军。
她奇怪地发现,这女将军的模样和昨天似乎有所不同。
罗珊没有梳头,褐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披在肩头和后背上;眼睛虽然有些肿,却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容光焕发,显得倍加娇艳;走路的姿势也和往常不大一样,两条修长的美腿似乎有点发软,步子有点飘。
看到了新的将军夫人,她既没有停步也没有行礼,傲然从马云璐身边走了过去。
马云璐觉得,在这独眼女将经过的一瞬间,似乎用一种冰冷讥讽的眼神扫来一眼,好像看透了自己新婚之夜的困窘似的,那使她倍感难过。
罗珊慢慢地走着,充满了骄傲和自得之感,走出老远后泪水因为激动,缓缓地顺着面颊流下来。
是啊,小丫头,你依仗着兄长的势头横刀夺爱,毁了我的梦。可是我决不会就此放弃,我一定要把原本属于我的夺回来的……
譬如现在就有一样东西,我已经从你这里夺去,你永远也要不回去了……
笔者注:
在众多的羌族神话传说中,掌管一切的天神是阿爸木比塔;而木姐珠(羌语,意为天仙女)是人类的创造神和始祖神,也是羌族婚姻规矩的订立者;俄巴巴瑟是另一位神,掌管婚姻。
西北风呜呜地贴着街面吹,瘦骨嶙峋的树枝伸着光秃秃的手臂叉叉作响,枯枝落叶满
天飞扬,道路上竟没半点活物的踪迹,整个洛阳城到处都是死一样的灰白。
真髓漫无目的的在残破的城墙上漫步,脑子里满是昨夜的缠绵,纠缠作一团。
昨晚他没有回去,在与罗珊分手后,在这里徘徊了一宿――他还没法做到刚离开一个
女人身体,还能立即厚颜无耻地去接受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在包围着他
。
此时虽然是早晨,但天色阴沉,满天都是浊云,又低又厚,呈现出病态的灰黄,就像
久病之人的浓痰。在它的衬托下,巍峨挺拔的秦岭山脉消没在浓雾之中,宽广美丽的洛阳
平原也变得那么丑陋而苍老。
真髓茫然望向远方,沉重复杂的心事如同这浊云一样,让自己透不过气来,真希望能
掀起一场飓风,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卷得干干净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来,马休爽朗的笑声传来:“主公真是好兴致,竟然在这里,倒是
让属下好找……”小妹与真髓成婚,他摇身一变成了柱国将军的小舅子,顿时关系亲密了
不止一层,所以说话也轻松起来。
他走到真髓身边,压低声音道:“主公,昨夜……过得还好罢?”
真髓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心事,稳了稳情绪转身笑道:“自然是一切安好,只是我素
来不惯与他人同眠,所以今天醒得格外早,起来透透气――有什么事么?”
听真髓提到同眠,马休不由会心一笑,随即正经道:“是,新郑长杨沛清晨赶来,说
是有要事禀报主公。现在卜主簿正接待他们一行人。”
“新郑长杨沛?”真髓皱眉思索,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得很,却好像从来没见过。
他想了一阵,猛然大悟:“原来是他!走,我们赶紧回去,千万不要怠慢了客人!”
记得自己两河一战后,伤势刚刚痊愈不久,长史秦宜禄曾经言道,有新郑长得知真髓军大
破铁羌盟,所以献粮一千余斛,俱是椹干……
那献粮的新郑长,不正是杨沛么?
两人赶到门口时,只见卜冠遂正与两个士大夫装束之人站在那里交谈,赶忙上前行礼
道:“请问那位是杨先生?”
其中一人赶忙还礼道:“在下正是杨沛杨孔渠。”
他又黑又瘦,脸上满是皱纹,下巴上一撮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阁下便是真柱国罢?果然英雄年少,气概非凡。杨沛刚赶到此地,闻知将军新婚燕尔,
未曾备礼,还望将军海涵。”
真髓大笑抱拳道:“先生来此,那是瞧得起我真髓,还谈什么礼不礼的?”又惭愧抱
歉道:“实不相瞒,在下这个主簿,虽然耿直却不通事务,怎竟没请两位进去坐,真是失
礼之极。倒叫二位见笑了。”
杨沛礼道:“将军这可错怪主簿了,是我等要求在门口等待将军的。故此卜主簿陪我
等一同站在这里等候,谈谈说说,时间过得也快。”
真髓笑道:“原来如此,里面请!”
几人回到议事厅,寒暄几句之后便入了正题。
真髓道:“杨先生特地从新郑赶来,有什么见教?”
杨沛闻言笑道:“我等得知将军光复帝都,所以特地前来庆贺。同时也想看一看这旧
都的风貌。”
真髓苦笑道:“洛阳虽已从羌人之手夺了回来,但光复是万万谈不上――先生你也看
到了,如今这洛阳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他感慨道:“先后经历了董卓与联军的兵灾,又经历了羌人的洗劫,如今这诺大的一
个洛阳城,只有不到一千户人家,周围土地荒芜,难以耕作,在下对此正为难之极。杨先
生,您的大名在下早就有所耳闻,听说您督促百姓植桑养蚕,将小小一个新郑县弄得好生
兴旺,真髓钦佩得紧啊。面对洛阳这副景象,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杨沛笑道:“实不相瞒,我等便是因此而来。听说将军为了充实洛阳户口,强行迁徙
周边百姓入洛,此事可是有的?”
真髓惭愧道:“此事确是实情。真髓愚钝得很,对治政一窍不通,这一强行迁徙倒使
得百姓害怕,前阵子又有几百户向南逃入了荆州,甚至迁来的百姓,也不愿意居住,逃走
了不少。”
坐在杨沛下首那人忍不住洪声道:“百姓久居之地,岂能轻易迁徙?将军如此行事,
与放火杀人的董卓又有何异?”
此言一出,杨沛变了颜色,他连忙起身道歉,被在一旁的卜冠遂阻住笑道:“孔渠兄
,我家主公素来胸怀宽广,不会见怪的――实不相瞒,在下也是个直性子,原本言语冲突
将军,但将军非但不怪,反而说我说得是实话,给予嘉奖呢。”
真髓仔细打量那人,只见他身高七尺,面有微髭,相貌堂堂。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行礼道:“敢问这位先生是何方人士,怎么称呼?”
“中牟任峻任伯达,见过将军,”那人落落大方地拱手回礼,“在下本是中牟令杨君
的主簿,将军入中牟后,我等不明就里,弃官在新郑隐居。我与杨沛有旧,从他口中方得
知,您乃勤王的仁义之师。”
他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将军施政更应以仁德宽厚为本,又怎能强行迁徙百姓呢
?”
真髓不怒反喜,大声道:“原来是任先生!我早就听说了先生於饥荒之际,收恤朋友
孤遗等种种义举,结识先生之心久矣!只是我入中牟却不见先生的踪迹,只道自己没有这
个缘分,想不到上天毕竟将先生送到我真髓的面前!”
任峻一愣,惭愧道:“将军果然是英雄豪杰,任峻并非失礼之人,只是一时说得性起
……”
真髓打断他道:“不必多说啦,任先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您批评得是,关于迁民之
事,真髓早已后悔,已经下令停止了。只是如今城池荒废,在下一想到此,就心急如焚。
”
杨沛哈哈大笑道:“将军,我这位朋友治国安邦,乃是第一流的人才,隐居山野实在
是浪费。在下此番前来,就是专程要将他推荐给您的。”
真髓大喜道:“原来如此。”
任峻抱歉道:“早年间吕布受董卓之命,火烧洛阳,并州兵与凉州兵在河南府烧杀抢
掠,残害百姓,无恶不作。所以得知将军入境,我等把将军误视为吕布的帮凶,故此……
”
他唏嘘一阵道:“总之,都是我等有眼无珠。我等得知将军为了避免百姓受吕布暴兵
侵害,竟然发动兵变,力抗天下无双的吕布,又拼死击败了进犯西京侵害天子的羌贼,才
明白将军乃真豪杰也。”
说到此处,任峻深施一礼道:“主公,我等河南府士大夫,无不倾心依附将军,希望
您率兵西进,消灭羌寇,早日光复西京长安,恢复我大汉国威!故此,任峻收宗族及宾客
家兵共四百余人特来投奔,愿追随将军,匡扶汉室。”
真髓笑道:“先生这是高抬我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正色道:“如今天子蒙尘,在下忝为柱国大将军,理当为朝廷效命
,报效国家。击败铁羌盟,光复长安,乃是义不容辞之职。只是地盘狭小,人民流离失所
,所以常恨自己力量微薄,不能为百姓分忧。得您这样的义士大贤相助,才是我真髓之幸
啊。”
任峻沉声道:“主公如此推崇任峻,任峻感激不尽。”
他略一沉思,一挺胸膛道:“主公既为洛阳残破所苦,就请尽管将此废城交于任峻。
在下愿以性命担保,三年之内,定然还给主公一个人烟稠密、市肆繁华的洛阳城!”
真髓闻言一怔,一言不发地打量任峻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先生果然豪气干云…
…”
他还未继续说下去,罗珊已全身披挂走进议事厅,朗声道:“禀报主公,诸位将军都
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请主公下令!”
真髓抬头一看,不由屏住了呼吸,惊诧得呆了。
罗珊今天特地穿了件新衣,紧身绣银花的半长黑色战袍充分凸现傲人的身段,展现出
成熟女人的魅力。
她一手捧着头盔,将它夹在腰间,一手按在高耸的心房上用家乡礼节致敬,动作既美
妙又高贵。浓密的褐色长发卷曲着拖下来,在脑后被淡红和银白相间的头巾轻巧地束在一
起,偏偏从额头上调皮地垂下一绺,刚好遮在皮眼罩前面。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真髓,紫色
眼睛里充满了随时可能喷泻而出的情火,匀称优雅的脸庞神采照人,对他绽放出销魂的笑
容,
真髓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晚她那狂野扭动的腰肢,牛奶般白皙的肌肤,一时间
恍惚觉得自己的气息仿佛都粗了三分。
他扭开涨红的脸不去看她,咳嗽了一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下了那种身体燥动
的感觉:“叫他们都进来罢,我有话要对所有将军讲。”
当诸位将官都在议事厅落座,真髓为他们和杨沛、任峻做了互相介绍,又下令所有闲
杂人等都退了下去,这才沉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经获取了准确情报,铁羌盟
贼首韩逆,已经弑杀了当今天子!”
众将等人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杨沛才结结巴巴道:“将军,此事可乱说不得!”
真髓转头对杨沛道:“先生,我已与马超联姻将之策反,因此消息确凿,千真万确,
绝不会有假。”
一言未毕,任峻与杨沛已放声大哭。
杨沛好容易才止住悲声,他满眼都是怒火,厉声道:“国主被羌贼所弑,此乃我大汉
之耻!将军有什么吩咐,尽管说罢!”
真髓对他们点了点头,道:“韩遂乃朝廷强仇死敌,非将之诛灭不可。但国不可一日
无君,须尽早推举出一名贤德的宗室出面,继承大统才是――真髓乃一介武夫,这等事是
做不来的。我已将此消息报知了兖州的曹公,由他全权主持,所以不日便要赶赴许县,与
曹公会齐。另有消息传来,说袁术趁此机会,已经称帝自立了,所以本次出征,将会就近
会讨伐逆贼袁术,估计没有三五个月是回不来的。”
他望着任峻道:“因此从今日起,任先生便是洛阳令――真某,不,大汉将这洛阳城
便交给你了。”
刚才任峻一直沉默不语,但听得天子被弑,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此时热血沸腾,起身
拱手大声道:“得令!国家之耻,不共戴天。袁术小儿,企图凭借国难达成自己的野心,
注定要遭受天罚!将军只管去讨贼,这洛阳城便交给在下罢!”
他行了一礼,道:“事不宜迟,属下这便先去统计洛阳周围的散户,丈量荒芜的耕地
。请诸位继续商议出兵事宜,在下先走一步了!”随即走出府邸,跳上坐骑,带了四五名
从人飞也似地走了。
“所有将官听令!”真髓扫视诸将道,“本次出征,魏延和徐晃二人不要去了,河南
府四战之地,需要小心防守。徐晃,你率部严守洛阳的四周,魏延负责守卫虎牢关一带。
罗珊、邓博、高顺随我一同出发。”
他转头对马岱道:“马岱将军,马超命你前来洛阳是为了护卫我的夫人,如今徐晃全
权指挥洛阳的一切,还希望你遵从他的调遣。徐将军执法如山,从不徇私枉法,倘若有违
背之处,我也不能搭救。”
马岱心中暗凛,赶忙答应。从荥阳之后,经过一连串的对战,对这位妹夫的厉害之处
他深有体会。真髓的言下之意是倘若自己乱走乱看,徐晃很可能以违背军法之名直接将自
己斩了。
基本部署已定,真髓道:“今日全军休整,明日丑时便开向偃师,由该地转向阳翟道
,赶往许县与曹公会合!”
又瞥了一眼因为可以随行而满面喜色的罗珊,他叹了口气道:“罗珊,你去通知,通
知夫人……明日出征时间很早,所以今日养精蓄锐,晚上我在书房休息,暂且就不打扰她
了。”
他暗自苦笑,虽然明知道这样对不起马云璐,但自己的心思还真是管不住。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扰扰地落了七八天,秦岭山脉层层叠叠的山
岭都换了冬装,天上地下到处一片洁白,走在道上远望,也分辨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云
,哪里是山。
顺着阳翟道一路穿过了抻辕关、阳城、阳翟,赶到许县已经是腊月六日,从驻守该地
的曹将乐进口中得知,原来曹操得到了消息,袁术向陈国增派部队,使得汝南相对空虚。
所以他等不及真髓,已经南下郾城,绕过陈国向汝南郡内挺进。
好一个引蛇出洞之计。
真髓暗自钦佩,袁氏出于汝南,此地乃是这庞大家族的根本,袁术作为嫡子,在家乡
的影响力远大于袁绍,而曹操一棍正捅在他的软肋上。况且眼下袁曹一家,背后有袁绍撑
腰的曹操,只怕在汝南还颇有可能找到一些盟友。
“马休,传令下去,安营扎寨,开锅造饭,让战士们休息两个时辰,而后先向南进发
,隐蔽在陈国边境处,一旦汝南那边有了动静,立即直取陈国!”
看马休急匆匆跑开,罗珊眨动大眼睛,不解道:“明达,曹操不是向汝南进发了么?
为什么我们不去追赶?”
“袁术不会对曹公的举动坐视不理,陈国的袁军更是如此,”真髓抚摸着自己下巴上
扎手的胡子茬,自信地笑了起来,“汝南是袁术的根本,也是陈国袁军的粮仓,我料袁军
定会南下援助。那也正是曹公的目的――与其让他们龟缩在城中,不如诱之野战。只要这
股袁军被歼,陈国还能插翅飞了不成?我军即便去与曹公会合,只怕也赶不上这场战斗了
,不如等曹公消灭了袁军,咱们来替他收这个尾巴。”
罗珊不再说话,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男人。
这些日子两个人朝夕相处,若不是卫士当中有个马休,只怕她夜夜都要钻到真髓的营
帐中去。每每念及此处,罗珊巴不得回到从前自己担任卫士长的时代,将那可恶的马休调
得远远地,看不见人影才好。虽然没有发生关系,但马云璐不在自己男人的身边,她已大
感欣慰。
忽然听到真髓轻轻叹了口气,她赶忙关切道:“明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马云璐,”真髓正在思索,随口应道,“这次与马超联姻,虽然排除了一时
的困难,但难免会让曹公产生一些想法……”
听他刚说第一句,罗珊的秀眉已经高高竖起,仿佛一只弓起后背、戒备森严的猫,冷
冷地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你自己的主意?”不再说话,纵马向前跑去。
真髓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惟有摇头苦笑,催马追了上去。
战局正如真髓所料。
腊月十六日,驻守陈国的袁军得知曹军深入汝南,占据重镇上蔡、郡府平舆,于是倾
巢出动,向南救援;“成皇帝”袁术“御驾亲征”,领军三万,号称“虎贲五十万”,自
九江向汝南进发。
腊月二十三日,陈国南下之袁军在陈国与汝南郡交界处的汝阳遭到曹将夏侯渊的伏击
,被斩首三千,辎重全失,退入汝阳固守,为曹军团团围困。
腊月二十五日,一直屯在陈国西与颍川郡交接处的真髓军自新汲向陈国发起进攻,连
克辰亭、赭丘。陈国各地县亭群起响应,纷纷杀死袁术委任的官吏,投降真髓。
一月二日,真髓进逼陈国国都陈县,迫使袁术守军开城投降,兵不血刃便收复了陈国
全境。
天空万里无云,淡淡的紫色山影深陷在湛蓝色的远方,看不见它的尽头。
断断续续,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已经停了。真髓任凭战马随意地在城郊走着,聆
听着马蹄下吱吱的响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色,田野里的雪厚厚地堆着,田埂上的大
树小树向四面八方伸出白色的手臂指向天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下已经是深冬,陈国气候温暖,虽然空气仍然很寒冷,但非
常湿润,入肺清凉,让人倍感精神焕发,心旷神怡。这与河南府那刀子一般酷烈难耐的西
北风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明达,汝南的消息传来了!”那是安罗珊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她一面高声叫着,
一面手里扬着一串木简追了上来。
“袁术的大军正在固始之西与曹将于禁、乐进的五千先锋军对峙,汝阳的袁术军也已
经投降曹操了!”
真髓赶忙掉转马头迎上前去,急急接过木简,仔细看了一遍,原来在五日之前,行动
缓慢的袁术与曹将于禁、乐进的五千先锋军在固始之西对峙,困守汝阳的袁术军内外交困
,已经投降了曹操。
他点了点头,收起木简道:“汝阳一下,曹军主力再无后顾之忧,兖州军定会大举向
东。袁术兵马虽多,却也不足为惧,败于曹操不过是三两天的事情。”驻扎陈县这十几天
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揣摩汝南的战局,推演诸般变化,眼下这种情况已在意料之中。
罗珊急躁道:“明达,咱们是不是也该出发了?在这里整整整休了十八天,战士们都
已经手痒得厉害了呢!”
真髓点了点头道:“这个自然!再不走,只怕什么都要耽搁了。”
感受着血管里脉动不断加速,他不禁暗自苦笑起来。但自从奉先公去世,铁羌盟接踵
而至,自己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全是如何挫败强敌保存自己,根本没有空暇去思考别的问
题。收复陈国之后,处理政务这些事又用不着自己动手,这二十天里整日骑马射猎,到了
夜晚点灯读书,实是平生少有的清闲日子。
这种近乎太平盛世的安逸生活,不正是自己向往已久的么?为什么眼下明知道即将又
要投入激烈的战场,内心中却又感到无比的刺激和冲动呢?
他摇了摇头,驱散这种奇怪的想法,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取出木简自己翻阅,问道
:“罗珊,你有没有看到关于雷吟儿的消息?他会不会在汝阳?”
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前任龙雀精兵统领,现在已经投靠在袁术的麾下,也不知近况如
何?
真髓仰天长叹道:“不知雷吟儿若是得知了胡车儿的死讯,会作何感想?”
“雷吟儿?”罗珊悻悻道,“这个叛徒,倘若真是跟随袁军去了陈国,这次如果在战
场上遇到了,我非一箭射死他不可。”若非雷吟儿被真髓免职,自己又何苦当什么龙雀统
领,只怕现在还是伏侍真髓起居的贴身侍卫呢,那该有多好!
真髓可猜不透她的心思,赶忙阻拦道:“若真是在战场上遇到,你可不能伤着他。”
他将嘴贴在罗珊的头盔旁,低低道:“这是秘密,除了贾诩和我,本没有第三个人知
道,这次告诉了你千万别传出去。雷吟儿被责出走,完全是一场苦肉计。我的用意,你很
快就会知道。”
罗珊觉得热气吹在脸上痒痒的,她白了真髓一眼,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雷校尉武
功高强不在我之下,我就算想伤他,也没那么容易啊。”
这么重大的军机要事,心上人竟肯和自己分享,这还不够说明他对自己的重视程度么
?
从陈国顺颍水东南而下,三日后到了陈国与汝南郡交界处的项城,真髓军在此地整休
了两天继续前行,一路上战报雪片般传来。
原来汝阳袁军投降曹操和真髓军自陈国直扑东南的消息传到,袁术军大为动摇。
袁术原先就在曹操手下吃过大败仗,所以对他异常畏惧,在固始徘徊不敢前行,得知
了真髓军的动向,又恐真髓抄略其后,于是手足无措,大为仓惶。结果在一日之内,他一
会儿命后退至汝阴固守,一会儿又命令返回九江,一会儿又下令说要先破于禁等……接连
下达了十数道彼此相悖的命令。
袁军部队本来士气就不高,接到这样的命令更是无所适从,使得军中谣言四起,人心
惶惶,自己先乱了阵脚。
一月二十二日夜,于禁、乐进看袁军营盘守卫不严、士气低落,于是不等曹操主力赶
到直接发动奇袭,破袁军三十余屯,斩首四千,俘虏大将军桥蕤、骠骑将军李丰以下十余
名“成朝重将”,皆斩之。次日两军对阵,于禁下令将诸多首级列于阵前,袁术见之胆寒
,身为主将竟然临阵脱逃,在四百名死士的保卫下逃回九江。曹军士气大振,奋勇冲杀,
袁术大军一触即溃。
这一战,于禁于文则武名远播,威震淮泗。
一月二十九日,曹操与真髓两军几乎同时赶到固始,与于禁会师。
真髓稳坐在自己军帐的榻上,心情起伏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去拜见盟主曹操了。
像往常那样,他摘下方天画戟,掏出丝巾从巨大的月牙刃开始轻轻地擦拭。
冰冷刺骨的感觉透过丝巾传达到手指尖,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戟锋上自己的倒影,这
倒影逐渐幻化成心底的人影。
奉先公,自从你走了之后,真髓就一直在持续不断的压力下艰苦地生存,我还从未想
过,自己能挣扎到今天这个地步。
前段时间,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了如何打倒马超上,无暇思考更多的问题。
奉先公,你是知道的,我原本不过是个卑微的流民,最迫切的希望就是生存下去,生
存到乱世可以结束,生存到天下重归太平的一天。
眼下似乎这个想法已经达成了一半:我军已全据河南府,马超那厮不但被我赶到河内
,实力也大幅度削弱,再加上联姻关系与曹操的盟约,已经算是基本站稳了脚跟,形势一
片大好。
但是出现了这样有利的局面,自己却反而感到迷茫和彷徨。
下一步我究竟应该做什么?
这句话已经扪心自问了不止一次,自己总觉得应该比从前成熟了很多,但是随着更多
的疑问涌上了心头,这种信心却为之动摇。
自己本来一直都是在祈求生存,祈求平静的生活。
但在陈国度过的这段日子里,每天自己都烦躁地等待着战场的消息,那种对平凡生活
的厌倦,那种重返战场厮杀拼斗的生活,击败强敌的迫切渴望,一次又一次使自己对原先
的希望抱有怀疑。
下一步我究竟应该做什么?这确实非常重要,但是就我来说,真正又想要做些什么呢
?
你是天生的军人,应当在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
…
真髓目不转睛地看着戟锋,上面的倒影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冷笑:古铜色的脸庞,笔
直的鼻梁,鹰隼般的眼睛里闪动着讥讽而冰冷之光。
他这么看着,忽然胸口里就有了种异常郁闷的感觉,这杀神般冷酷的笑容究竟是奉先
公的,还是自己的呢?
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将戟斜放在案几上,站起身来到铜镜面前,仔细地整备着自己的
铠甲,直到装束没有丝毫的不整。
“黄帝、汤武咸用干戚以济世,”他轻轻背诵起曹操在《孙子》注释的自序,脑子里
浮现出兄长郭嘉苦口婆心的劝说:“曹公乃真明主也,定能克平乱世。”
他忽然非常渴望见到曹操。
来到曹营辕门,冬风扑面,真髓骑在马上眯起眼睛向前看去,只见左右的刀山戟海在
朝阳照耀下闪动点点金光,仪仗的士兵肃然分列两旁,为他分开一条可供四马并行的驰道
。
他不禁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瓠子河畔。
不安和期待的心情,在胸中反复交织。
真髓跳下战马,令马休率三百卫士在门口等候,自己带着罗珊和鲍出以及数十名卫士
步行入营。
驰道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在营盘之中七扭八转,迂回着通向中军大帐。真髓一路走一
路看,只见周围的军营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一队队巡营士兵精气十足、整然有序;粮草
辎重堆积如山,守备森严。
单看这营盘的布置,真髓已能感觉到主人胸中韬略,果然非同小可。兄长郭嘉所言的
“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确是的评。
他心下大为折服的同时,却也领悟了曹操的用意――这是他在向自己炫耀军势之雄。
一行人大约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来到硕大无朋的中军大帐前。壮硕无匹的典韦
正怀抱双戟,如山一般矗立在帐门口。此时看真髓来到,他以那独特的浓重鼻音含混不清
道:“真将军请进。”
真髓颇有感慨地吐出一股白气:瓠子河一别,自己也很久没有见到这位能与奉先公放
对的短兵器第一宗师了。
他向典韦点了点头,示意鲍出和罗珊等人在帐外等候,又仔细正了正头盔和铠甲,这
才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典韦眯起眼睛看着年轻的对手消失在门里。
几年不见,真髓的变化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姑且不说他竟对自己刻意释放的斗气视若
无睹;更可怕的是,这少年的眼神和举止里多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气质和威势,令自己不由
自主地想到了曹公。
不,与曹公相比,这小子还差得远呢,但是那种感觉……
这个真髓,还是当初那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吗?
刚迈进宽大的军帐,真髓不由一怔,心中一紧,停下了脚步。
四五十名盔明甲亮的将军分成左右各三列,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草席上正襟危坐。
通过他们身上的杀气,真髓能够感受到,但凡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的战将,无人不是
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豪杰之士,这些人一个个意志高昂,充满了猛壮之气,却偏偏鸦雀
无声,使大帐呈现出一派严整肃杀的气象。
但是这些人造成的震慑力,即便是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那个正对着自己微笑的人。
和一年前那落魄到只剩下三个县城时的消瘦相比,曹操稍微壮实了少许,显得更加结
实劲健。
他身穿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葛袍,袖口处还有几个补丁,正坐在宽大的书案后,一手
支腮,对真髓亲切而又落寞地笑着。令真髓大为惊异的是,记忆中他的那种怡然自得的霸
气竟然完全消失了似的,就连那双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锐眼也变得平和了许多。但真髓
感受的那种强大的压迫感却有增无减:周围这些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将军,一路走来的
那刀山戟海,和这个貌似平凡的黑须矮个中年人一比,就都变成了死物。
只有曹操,只有他才是这庞大营盘惟一的主宰,只有他才是这数万雄壮将士惟一的灵
魂。
“真大将军,别来无恙乎?”
大笑声中,曹操站起身来。背负双手绕过书案,一把搂住真髓的臂膀,举头打量了几
眼点头道:“英雄出少年,老夫果然没看错人!”
真髓心头急跳,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微笑行礼道:“一年多不见,明公身体可好?”
曹操感叹道:“别的都好,就是年纪大了,时有头风发作――记得昔日在瓠子河,老
夫便希望与明达共创一番事业。想不到今日终于能够如愿以偿!”他那洪亮浑厚的嗓音震
得人耳膜隆隆作响。
真髓点头不语,想起当日对战时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张辽和奉先公,不由涌起一阵伤感
。
“不说这些了,”曹操将手一挥,“来来来!我为明达引见一下。”
他一指左列第一人,笑道:“接下来这位将军,明达应当是见过的――夏侯渊夏侯妙
才,句阳一战,妙才对明达的战法可是赞不绝口啊!”
闻听夏侯渊之名,真髓一凛,这可是自己的老对头了!他赶忙行礼,只见这位著名的
曹营骁将长相甚是威武,满面剽悍之色。
夏侯渊颇有风度地起身答礼:“句阳的火攻令夏侯渊记忆犹新,真将军用兵果然厉害
。”
真髓笑道:“侥幸罢了。夏侯将军虽败不乱,突破重围,能将士兵训练成那样一支应
变迅速的钢铁之师,才是真正的大将本色。”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都涌起英雄相惜之情。
笑声未落,背后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将军既然是吕布门下,武功定是非比寻常,改
日与在下切磋一番如何?”这声音虽然雄浑有力,但入耳犹如锥刺一般,令人说不出的难
过。
曹操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怒是笑,向右首与夏侯渊相对之人一指道:“子孝莫要无礼
――明达,这是老夫族弟,曹仁曹子孝,乃我曹氏武艺最高之人,可与典韦旗鼓相当――
他素来好勇斗狠,明达且不要理会。”
原来此人便是在浪汤渠大破高顺的曹仁。真髓仔细打量,曹仁与曹操的相貌有四分相
似,身高八尺,目光如电,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他不由心中火热,激起了一较高下的强烈
斗志,用兵姑且不论,这位曹子孝的武艺若真能与典韦旗鼓相当,倒真是个好对手。
曹仁眼中闪现一丝惊异之色,微微坐直身体,全神戒备――真髓盯着自己的眼睛里,
隐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
正在此时,外面典韦来通报,于禁与乐进二位将军到了。
帐门掀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那人中等身材,面白微须,进帐后拜倒道:“于禁拜见主公。”举止严正而
刻板,仿佛木人一般。他身后那人个子矮小,脖颈上留有一道大伤疤,满面杀气,想来就
是乐进了。
看到他们进来,曹操背过身去,冷冷道:“于禁,乐进,你二人出阵之前,曹某是怎
么交代的?”
真髓闻言不禁愕然,固始一战,于禁以五千兵马大破袁术,古来名将也不过如此,怎
地看来曹操似乎反而非常不满?他环视周围,发现众将均无惊诧之色,更是觉得奇怪。
于禁原本就面无表情,此时听了曹操的质问,垂头道:“主公有令,让我等将袁术牵
制在固始,等候主公大军来到,再作定夺。”
曹操猛然转身,大发雷霆道:“老夫原本要在收服汝阳之敌后,分兵数路将贼军包围
歼灭在固始,就此一战将伪逆除之。可是你们擅自行事,虽然打了胜仗,却放走了贼首袁
术,该当何罪?”他越说越怒,高声道:“来人,将二人拿下,每人重责军棍二十!”
真髓恍然大悟,曹操所处的兖州强敌环顾,北有袁绍,东有刘备,随时都有后顾之忧
,所以解决一面之敌,最好能速战速决。尽管于禁旗开得胜,但一没能全歼敌人,使乐就
仍然率万余残兵在前方对峙;二来使袁术逃回了寿春龟缩固守。想那寿春城墙高厚,想要
破城非穷尽数月之功不可。战事若旷日持久,可就棘手了。
鸦雀无声中,二将被按倒当堂杖责,只听见“扑”、“扑”的声响。
听刑官报数到二十,曹操将手一摆,道:“搀起来。”
他看着二将,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欢畅之意:“于将军固始一战,我已记为超等军
功,上奏天子,使于将军行讨逆将军之职!乐进,你奋勇冲锋,功劳簿上也有你的一笔,
待回师之后也重重有赏!”
于禁不敢置信地抬头道:“主公……”
曹操摇手道:“文则不必多说。你二人放走袁术,此乃大过,当罚;但摧破敌军,袁
术丧胆,我朝武威大振,伪逆气焰就此一落千丈,此乃大功,当赏!当罚的已罚,当赏的
也定会赏。”说着又叹息着自言自语道:“只是这么一来,想要除灭伪逆,可就不好办了
。”
于禁尚未说话,一旁的乐进闻言热血沸腾,挣扎着抢上一步大声道:“主公,都是我
等贪功冒进,坏了主公大事!主公只管班师回去,乐进愿率本部人马荡平九江,将袁术人
头献于主公帐下!”
真髓暗自叹服,曹操赏罚分明,难怪能令壮士效死,这一点自己还要多多学习才是。
曹操大笑道:“好……”
他还待再说,营门小校忽然来报:“主公,辕门外有敌军来使求见,他自称是伪成军
副将梁纲,提了乐就首级,率万余士兵前来归降!”
“有这等事?”曹操又惊又喜,环顾众人,放声大笑,“袁术倒行逆施,天怒人怨,
合他死期已到,这是上苍佑我!”
※※※※※※※※※
“嘣”随着弓弦一响,利箭立时化作一道黑影钻入稀疏的小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髓催马上前仔细寻找,想看看自己的成绩,结果扫兴地发现,利箭没有命中目标,
钉入树干足足半尺深。
他长叹一声,随手将箭支拔出收入箭囊。
自己今天上午离开曹营后本打算纵马射猎好好散散心。却因为心绪不宁,精神无法集
中,整整一下午,什么都没有打中。
好言安抚了梁纲,曹操立即着手收编降兵的工作,统计人数和武器,询问袁术九江各
地驻军的虚实。
自己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哪好意思多做打扰,于是告辞回营。曹操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客客气气地亲自将自己送出辕门,临分别的时候,又互相勉励,说了许多话。
曹操当时志得意满地对自己道:“明达,好叫你得知,天子本月已在濮阳登基,乃是
陈王一脉。从今年起这初平年号便不能再用了,应当是‘武定元年’才对。”又叹息道:
“袁术这逆贼!陈王与国相骆俊都已被他派人刺杀。不过幸好陈王尚留有一子,今年十一
岁,便是当今的武定帝了。曹某如今恬居司空之位,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
豫州牧。”
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豫州牧……曹公倒是不客气,这么一来,
朝中内外军政大权,已经由他一把抓了。再加上名义上具备两个州的辖区,自己打下的陈
郡,也在豫州的管辖范围内,想来也是要交还给他的。
对于关西的形势变化,自己毫无保留,一五一十跟曹公讲了,就连和马云璐的联姻也
不例外。曹公对此毫不意外。原来十天之前,马超的使节已经赶到兖州,向朝廷表示效忠
,还交还了杨彪、钟繇等大批被俘的公卿。天子已下诏书嘉奖,任他为征西将军领秦州牧
。
征西将军领秦州牧?这官衔让人摸不到头脑,大汉朝向来是十三州,还尚未听说过有
个秦州的。这秦州会是哪里?
对此,曹公轻描淡写道:“铁羌盟攻陷长安,三辅陷落。所以武定皇帝即位后,以羌
贼难治,将司隶校尉部的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河东四郡,与凉州的北地、安定、武
威三郡,合并设立秦州。马超对韩遂满怀刻骨仇恨。这些地方既然都在韩遂手中尚未收复
,就交给他去负责罢。”
这打击突如其来,颇令自己有些不知所措。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河东四郡……
自己现在是司隶校尉,这四郡名义上都应该归属自己的管辖范围。而且原本自己也是
计划先从司隶七郡入手拓展地盘的。但朝廷既然任命马超做了秦州牧,那就万不能再与他
争夺司隶西北这四郡了,否则便成了违抗圣意的逆贼。
所以听到那消息后,他怔了半响,心里颇有不满,反问道:“既然州郡变动,在下这
司隶校尉名不正,言不顺,是不是也不必当了?”
“正是如此,”曹操就坡下驴,“鉴于帝都已不在洛阳,所以天子决定废除司隶校尉
一职,将司隶校尉原有的监督百官之职,转至豫州牧;将司隶校尉部剩余的河南尹、河内
、弘农三郡合并设为司州。明达,从即日起,你便是第一任司州刺史了;天子还特授你右
将军一职,加关内侯,这‘柱国大将军’以后也不必叫了;此外,袁绍私自署理高干为并
州刺史,大逆不道,所以圣上还下诏,令你担任右将军、司州刺史外,还兼领并州刺史,
以讨伐高干。”
天子决定?天子才不过十一岁,又能决定些什么?你曹操的“录尚书事”即是有审核
过问天子文书的职权,这诏书是怎么炮制出来的,还用多说么?可恶的是你不过在地图上
划了两下,登时却将我名义所统辖的司隶校尉部割了一大半出去。
这种行政分割的手段,并不能实际削弱自己,那四郡尚在韩遂手中,即便没将它们划
入秦州,自己也仍然需要一个个郡县去拼杀夺取。跟马超苦苦拼杀了半年多,这才好容易
拿下了何南府一郡之地。名义上统辖七郡的司隶校尉与统辖三郡的司州刺史,就自己目前
的状况来看,其实毫无差别。
可是经此一分割,大大限制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化,向西进入
三辅的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既然自己成了司州和并州的刺史,也罢,就从这两个州开始
好了。
只是司州三郡之中,处于韩遂控制下的弘农地势复杂,人口稀少,虽极具军事价值,
却对自己目前兵困粮乏的局面没有任何裨益;马超势力范围内的河内郡倒是富饶得多,自
己既已是司州刺史,向大舅子讨要此郡倒是名正言顺;况且朝廷还任命自己兼任并州刺史
以讨伐高干,要想挺进并州,也只能以河内为跳板才行。
只是其中有个大大的难处,自己对这个大舅子相当了解,这厮野心颇大又重实利,兵
马地盘没有不想多多益善的,秦州牧也就是一个空白头衔,对河内这么一块已经进肚的肥
肉,怎可能心甘情愿地吐出来呢?
“天恩浩荡,朝廷百废待兴,明达,你我还要多加努力才是啊。”临到分手的时候,
曹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亲切地笑着。
听得自己只能苦笑,思量了半天,总觉得这是让自己跟马超火并的驱虎吞狼之计,只
是这个陷阱实在巧妙,想跳也得跳,不想跳也得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他是军事盟主呢?
说到底还是自己实力太弱――柱国大将军领司隶校尉,牌子挂出去响当当,可实际仍
不过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军阀:地不过一郡,人口稀少,收入微薄。
纵然打败了那么多的强敌,又有何用?目前自己总兵力近两万,但迫于军粮的匮乏,
真正可以从容动员的兵力极少。就以此番远征陈国为例,鉴于长途跋涉时粮草的转输损耗
极大,所以根据卜冠遂的计算,最终只能带六千兵马。
等到提兵入了陈县,打开府库看见堆积得小山一般的粮秣、衣物和武器――陈国战乱
极少,郡国之富饶,简直是河南府的十倍,不,百倍――全军上下,各部各曲的将官没有
一个不红眼的,不过要论动手最快的,当属数二舅子马休。那小子直接带着亲卫的武士把
库房一占,就要开始搬东西。其他几部人马登时全都乱了起来,数千人吵吵嚷嚷,围了府
库就要往里闯。若不是自己弹压得当,险些就酿成一场内讧。
责罚了马休之后,自己按照以往军功的高低分派辎重,这才平息了纷乱,又分出一千
五百士兵,将府库中其余的物资运回河南府,命徐晃和秦宜禄两人协同处理,统一分配。
归顺的袁术军将领在一旁充满鄙夷地看着:“什么柱国军,简直就是一帮子流寇叫花
子!”
“唉……”想到这些烦心事,真髓重重叹了口气。
自己好几次想过南走荆州,到富饶的南阳去发展的,但最终都迫于曹军封锁阳翟道诸
城,无法南下而作罢。想那刘表一介书生,也就请地方豪强吃了顿饭,才砍了五十多个脑
袋,就拿下了带甲十万、沃野千里的荆州;可自己率兵屡克强敌,流的血汗都足够灌溉地
里的庄稼,却还是苦守河南府一小片残破不堪的地方。凭什么差别会那么大?
忽然,奉先公的咆哮声又浮现在耳边:“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门旺族,所
以能举兵乡里,一呼百应。袁绍一门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当庭顶撞董卓
,被拥立为讨董的盟主……人脉、财力,他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呢,我又有什么?”
一时间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自立自强,能够挣脱他人的摆布
呢?
一阵寒风吹过,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打断了他的烦恼情绪。
真髓不由紧了紧大氅,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吐出一口
白气,现在天已经黑了,还不回去,罗珊他们定会为自己担心的。
想到罗珊,他掉转马头,赶紧沿着来路往回走。紧跑了一段路之后,在一处小丘顶上
勒住战马,只见远处点点灯火,军营的哨兵已清晰可见。刚要继续赶路,却忽然发现自己
左边的山坡下,有一点火光正朦朦胧胧地跳动。
那是什么?莫不是伪成军前来刺探情报的探子?
他装做没有看见,策马继续赶路,相信已经出了那簇火光的监视范围,这才小心翼翼
地从另一条路兜了回来,转到小丘的背后。摘去銮铃,裹住马蹄。等一切准备停当,这才
牵着马,取出硬弓利箭,缓缓逼近那簇火光。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火光是从一顶小小的牛皮帐篷中发出的。
这牛皮帐篷甚是奇怪,形状四四方方,只有四面的帷幕,却没有顶棚,朦胧透出的火
光在帷幕上映着一条长长的人影。
真髓仔细观察四周,总共有十七人在四面把守,看这些人的举止神态,竟然个个都目
光如电,都是武艺精湛之人。他皱了皱眉头,就冲这些护卫,帐中之人显然非比寻常,想
来应该不是敌军的探子,只是帐篷附近没有任何旗号,这就让人难猜了。
真髓疑心大起,想了想,先搭上一支箭,开弓瞄准了帐中的人影,猛地厉声大喝道:
“在下率弩士两百巡查到此!帐中何人,报上名来!否则便要放箭了!”
他气沉丹田,声音在丘陵和树林中回荡,回声阵阵,颇收先声夺人之效,又故意不报
真名实姓,为的便是尽量突出“弩士二百”造成的心理震慑力――二百张硬弩的攒射下,
任怎样的血肉之躯也无法抵挡。
十七名卫士闻言都不由一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洪钟一般的大笑声忽然从帷帐传了出来:“外面威风凛凛的,可是明达么?还不快进
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原来发话之人竟是曹操。
真髓走上前去,将弓箭交给卫士,心里疑窦丛生,曹操深更半夜到这荒郊野外作甚?
等到掀开门帘走进帷幕一看,才真正大大地吃了一惊。
牛皮帷幕当中升着一大堆篝火,火上架着两只剥洗干净的野兔,还挂着一只大吊壶,
浓郁的酒香正不住地从壶里散发出来。
在自己的对面,隔着火堆望过去。简简单单地铺着一张草席,上面奇形怪状地盘踞着
一个人。
“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领兖州牧兼豫州牧”的曹操披头散发地箕坐于地,
他上身赤裸,露出精瘦的肌肉,洗得发白的葛袍褪到腰间,两只大袖歪七扭八地缠在一起
。一条腿蜷缩着搂在怀里,而另一条腿向前平平伸出。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只木碗,里面的半碗酒倒映着火光,粼粼地闪动。
此时的曹操放浪形骸,大异于白日军帐里那个的威严统帅,却别有一种率性的狂放自
在。
看到客人进帐,主人哈哈大笑,举起酒碗向他致意,随即用手分开胡须,将碗对着嘴
巴一仰头,半碗酒就灌下肚去。
示意真髓坐到他身边,曹操从身后又取出一只木碗,伸手操起吊壶里舀酒的铜勺,将
两只酒碗斟满。
“今夜月色甚美,草某故而在此赏月。只是想不到明达竟也有此雅兴呀。来,干了。
”曹操笑道,用碗在真髓碗缘上轻轻一碰,自顾自一饮而尽。
听他这么一说,真髓举头遥望天际。今日不过二月初一,惟有又细又弯的月亮在天边
隐隐露出一点微光,又哪里算什么“月色甚美”?
“月色美或不美,非眼中所见,”曹操似乎有些醉了,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胸膛道
,“而,呃,而在心有所感……”
他连打了几个酒呃,抚着胡须笑道:“今日得知梁纲来降,伪逆袁术行将覆灭,老夫
心中快意,实所难言啊。”
真髓举起酒碗笑道:“曹公的确是真雅士。”说着学着曹操一口喝干。
曹操鼓掌大笑:“明达果然不辱乃父,不辱乃父!”又是斟满两碗,用力拍了拍真髓
的肩膀,大声道:“来,来,来,今日你我共谋一醉!”
真髓大吃一惊,恭敬道:“明公认得先父么?”
“你问我识不识令尊?哈哈哈,我焉能不识得令尊?曹某与令尊昔日在洛阳饮酒论道
,获益匪浅,对令尊的才学人品,很是钦佩呢。嘿嘿,前汉术数大师的后人,果然名不虚
传,名不虚传呐!”
真髓心中一酸,长跪道:“原来明公与先父乃是故交,小侄失礼了。”真家系出前汉
术数大师真玄兔,这一点鲜为人知。曹操能一口道破,分明与先父真元理有深厚的交情。
曹操坐直身子,凑近真髓的脸,怔怔地看着,忽然落下泪来:“这眉眼的轮廓……还
有这鼻梁……你长得果然与令尊甚为相似……”说着用力一挑大拇指:“贤侄,如今你有
了出息,令尊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哈哈哈呜呜……”
他显然喝多了,先笑后哭,哭完又笑,笑到最后又变成大放悲声。
真髓眼圈微红,哽咽敬酒道:“适才小侄无状,在帐外对明公无礼……敬明公一碗,
向明公请罪。”
“请罪?贤侄何罪之有?”曹操醉眼乜斜,却不伸手去碰酒碗,“外面那十几个蠢货
,自以为武功高强又尽忠职守,其实都是些没脑子的货色,贤侄有勇有谋,一个人就将他
们耍得团团转,正好给这些妄自尊大的饭桶们一点教训。”
真髓歉意道:“明公千万别这样讲,小侄惭愧。”
曹操大笑道:“那便不说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喝酒,喝酒!”
爽快地又干了一碗,曹操叹息道,“好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了……记得我与令尊最后
一次饮酒,还是在他挂冠归隐之前……”
“那一年天子选拔侍中,令尊本最有希望入选,却遭到大儒蔡邕的百般阻挠,最后只
得作罢……”曹操冷笑起来,“老蔡学问虽高,见识忒也浅薄。鸿都门学士讲究辞赋小说
、尺牍字画,打破了太学习儒家经典的惯例,所以他就看不惯。嘿嘿,圣贤之书固然要读
,但辞赋小说、尺牍字画便不算学问了么?”
几句话勾起了真髓对亡父的无限思慕之情,低头沉默不语。
“孝灵皇帝酷爱辞赋书画,宦官们于是开办鸿都门学讨好天子,顺便培养自己的嫡系
势力,与太学士大夫抗衡。”曹操在一旁自顾自道,“令尊空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满腹
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出身市井,无法入太学走正常仕途。所以才投身鸿都门学,企图借一
技之长而博天子青睐,这原本也是别辟蹊径的好办法。只是令尊不愿与宦官同流合污,鸿
都门学出身之人又被士大夫视为宦官走狗,所以遭到双方排挤,最终也……”
他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真髓黯然道:“明公果然是先父的知己故交,他老人家在世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先
父的音容笑貌,仿佛又出现眼前。
“自然是知己故交,”曹操面色凄凉地笑了笑,“我与令尊之交,始于光和三年(公
元一八零年)。原本曹某任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后离职归乡,在家一住便是两年。光
和三年时,以能明古学,被朝廷征拜议郎,当时令尊也正在鸿都门学出任学士,故此相识
。”
“当时曹某年轻气盛,复被天子启用,踌躇满志,打算一展宏图,涤荡朝中污秽之气
,复我大汉朗朗乾坤。于是上任不出十日,便极力上书反对宦官专权,要为故太傅陈蕃恢
复名誉,结果天子不能用;光和五年,我又措辞激烈地检举三公与宦官结党营私,腐败贪
污。嘿,上书没过几日,原本三公倒是都被弹劾免职,但新司徒陈耽迅速被罢免,遭宦官
陷害死于狱中。这前后两次上书,都惹出不小的麻烦,令尊可没少为曹某在孝灵皇帝和张
让面前说好话呀。”
他苦涩道:“承他一力相救,兼之曹某家世毕竟也是宦官,所以才幸免于难,但从此
曹某不复献言。”
“古人云‘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曹某隐于庙堂之上,算得上是大隐;令尊挂
冠归去伏于市井,只能算是小隐,这一点却比不得曹某了。”
曹操虽然大笑起来,眼里却有了泪光:“国家政治腐败,毫无公理可言,此等沉疴非
一人所能治,曹某意欲力挽狂澜,却是有心无力。国家病入膏肓,已不可匡正了。”
说到这里,他敛了笑容,偏过头,眼神扑朔迷离地望着远方,不再说话。看着他平静
的侧脸,真髓忽然深深地感觉到,在此人的心里,其实藏着一团炽热的烈火。
此时曹操似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他忽然伸出手将履从左脚上除下,紧紧握着,高高举
起,用力地击打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
真髓尚不解其意,他已一面用履击打着拍子,一面纵声高歌起来。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
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真髓只觉得耳朵里“轰”地一声:曹操的歌声宏亮如黄钟大吕,悲凉沧桑,气势沉雄
阔大,好像将自己整个儿包裹起来一般!
他闭上双目,仔细分辨歌词之意,眼角猛然一跳,心口一阵刺痛。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这,这不正是董贼把握大权,逼宫杀帝,火烧洛阳么?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真髓睁开眼睛,篝火和曹操都变得模糊不清。
董贼火烧洛阳,四处抢掠,强迫迁民到长安,还有路上父母之死……
一幕幕血淋淋的回忆,又鲜活地在眼前跳动。
跌宕悲凉的歌声仍在继续。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
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这前面四句,慷慨激昂,一气直下,酣畅淋漓。而歌到半截,忽然又急转阴郁顿挫,
调虽高却充满鄙夷之声。唱到最后四句,歌声渐低,满是沉痛与怜悯之意。
透过模糊的眼睛看去,这个狂放不羁的矮个子不断变形,仿佛长成了十丈高的巨人。
真髓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曲唱罢,四周重归万籁俱寂,惟有烤在火上的野味,发出噼剥的微响。
真髓内心如沸,久久不能平静。适才曹公击履做歌的情景,自己毕生都难以忘怀。
他好容易才控制住感情,开口打破了沉默:“敢问明公唱的是什么曲子?”
火光照耀下,两行泪水从曹操面颊直挂下来。他也不去擦拭,拿起铜勺为自己又斟了
一碗酒,声音沙哑道,“此歌本是汉初田横门下壮士所唱。武帝时,李延年分此一曲为二
曲,前半截为《薤露》,乃取人命奄忽,如薤上露水,极易??灭之意,专送王公贵人;而
后半截为《蒿里》,取谓人死后魂魄归于泰山蒿里之意,专送士大夫庶人。都是供挽柩者
所歌,乃悲丧之挽歌也。曲虽是旧曲,词却是曹某适才新作之词。”
真髓闭了眼睛,回味了许久:“既然是挽歌,明公又是为谁而唱呢?”
曹操重重将酒碗往地下一放,放声大笑道:“为谁?汉室衰微,治世崩溃……曹某这
挽歌,不为当世而唱,还能为谁?”笑声虽响,却充满了苦涩悲怆之意,犹如号啕。
“为大汉当世所作的挽歌……”真髓苦涩道,“明公,您刚才说‘汉室衰微,治世崩
溃’……能否为小侄讲述一下那段故事的始末?”
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年,可是晚上睡觉仍然经常会梦到幼年在洛阳的安宁时光,梦到那
一场大火。每次做过这个梦之后,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不是从睡梦中苏醒,
反而是进入了真正的噩梦了一样。
”当年小侄年纪尚幼,很多事情都还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大汉朝,忽然就变成了现
在这个样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曹操一面拾起木棍,拨开火堆上即将燃尽的木炭,使火烧得更
加旺盛些,一面淡淡地说。
他抬头望向无月无星的苍穹,沉吟了半天才感叹道:“回想起来,那段岁月千头万绪
,倒真令曹某难以说起呢……”
曹某记得,那是中平元年春寒料峭的二月二十一日的深夜,那天跟今天晚上差不多,
也是一个无月无星的漆黑夜。
那天大约头更时分,一个人忽然闯廷尉府。他自称唐周,说是太平道信徒,特此前来
密报妖贼张角、马元义即将造反,还有中常侍徐奉和封走做朝中的内应。廷尉府官员觉得
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立即呈报入宫。天子连夜下令逮捕马元义,并将唐周的告密奏章传遍
三公府和司隶衙门,追查京师百姓以及宫廷卫士中的妖贼信徒。
贤侄,你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应当有些印象罢?半夜忽然哭声大作,惨叫连连,第二
天人都道是鬼门开了,将人捉了去。
嘿,这世上哪儿有什么鬼门呢?那是朝廷在杀人!按照唐周提供的名单和地址,缉拿
队按个儿闾里搜杀妖贼信徒,家中如有一人是妖贼信徒,便满门就地处死。就在那一个晚
上,总共杀了将近二千人。
因为宵禁的缘故,入夜百姓必须都呆在闾里的住宅里,不得随意走动。因此像你们这
些没跟官兵接触的人只听到哭喊和惨叫,没看见实际的情况。因此谣言满天飞,其实都是
些无稽之谈。
虽然朝廷得到密报,但妖贼张角以太平道治病为名,已经发展了整整十几年,着实蛊
惑了不少人。那时候他的信徒已有数十万,遍及八州,按照八使三十六方的编制组织完备
,得知马元义洛阳事发,一声令下,数日之后全国数十万蛾贼蜂起,号称什么“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你问我“蛾贼”是什么?咳,蛾贼其实就是太平道信徒,“蛾贼”是官府文书里对这
些人的称呼,形容他们数量众多。由于贼兵人人头裹黄布,因此也管他们叫“黄巾贼”。
那些人上了张角的当,都以为自己有天师庇佑,能够刀矛不入呢,所以个个都只知死战冲
锋,不知后退未何物。后来曹某从议郎转为军职,担任骑都尉赶赴颍川前线,与那些妖贼
作战。放眼望去,只见碧空万里下,到处都是黄澄澄的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头全都顶着黄
布裹头,好像海潮一般汹涌澎湃,呐喊着漫山遍野地冲过来,前仆后继,杀之不绝,那股
悍勇的气势真是让人打心里发寒。
处死马元义的第二天,孝灵皇帝召开御前会议商议应对之法,朝中百官宛如热锅蚂蚁
,却连个像样的主意都拿不出来。平时这帮人彼此勾心斗角,心机深沉一个赛一个,诡计
阴谋那玩儿得叫一个高明厉害,可是遇到这种大事,却都变了无用的熊包。最后还是中常
侍宦官吕强出头,主动提出应当赦免‘党人’,因为党人当中有不少人“明战阵之略”,
应当让他们为国出力;况且倘若不拉拢党人,说不定这些人反而会同张角合流,那便不可
收拾了。
说到‘党人’,贤侄估计也是不大了解的。哦,对了,令尊跟你说起过吗?那解释起
来就简单多了。总而言之,党人就是那些被宦官诬陷迫害为“结党谋反”的地方官僚士大
夫们。吕强虽是个宦官,却能在关键时刻抛弃私利争斗提出这样的意见,曹某对他这份胆
识真是钦佩不已。孝灵皇帝听了吕强的意见,大赦党人,重新起用他们为官为将,同时任
那个何进担任大将军,统领京师禁卫军卫戍洛阳。要不是当时情况危急,一个杀猪的怎么
可能当上大将军呢?
唉,接下来是九个月的殊死战斗……
嘿,曹某投身战场,几番出生入死,深有感触。那九个月里,蛾贼纵横八州,烽火连
天,赤地千里,血流飘橹,庐舍为墟,生灵涂炭……蛾贼杀人放火,自是不在话下,而战
败的溃兵则趁火打劫,比蛾贼更凶残恶毒十倍!
贤侄,你曾做过浪人,应当比我清楚,经此浩劫,等到蛾贼主力被平,我大汉大半边
国土,已经都变了百里无炊烟的鬼蜮。
哼,可妖贼主力消灭还没过几天,全国还是混乱不堪,宦官和士大夫之间,已经忙不
迭地开始新一轮的互相倾轧了。
当年党人被宦官诬陷谋反,各个家破人亡,可现在事情调了个儿,他们成了维护朝廷
的功臣!若是容党人重新掌权,那宦官们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宦官的新打击很快就下来了,没多长时间,孝灵皇帝将宦官们都封为列侯,谏议
大夫刘陶等人被宦官诬陷害死的消息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同时遭到陷害的还有王允王子师,也就是你原先的主公吕布的老丈人。那时候他还不
是司徒,是豫州刺史。子师与皇甫将军还有我,都是一同在颍川抗贼的。士兵们在贼营里
找到了张让宾客私通黄巾贼的书信,子师二话没说,当即就此书信上交了朝廷,狠参了张
让一本。可那哪儿参得动呢?孝灵皇帝对张让什么惩治都没有,斥责一顿了事,从此张让
恨上了子师。
通过皇帝对宦官们的大肆封赏,张让确定自己没失宠,就捏造罪名三番五次将王司徒
,不,是将王刺史下狱,据说上了好几次大刑,腿骨都断了。子师可是个刚硬人呀,连下
属们都觉得他绝无生望,流着眼泪劝他仰药自尽,免受宦官们无穷无尽的折磨拷打,可子
师就是不喝,破口大骂,说拼命也要活下去跟阉竖斗到底……最后还是杀猪大将军,那个
何进上书保他,这才免了子师的死罪。
这事情其实我也不是亲见――当时曹某已不在京师,因平灭颍川蛾贼之功,已迁为济
南相,到地方上任去了。
可是听到那些消息,曹某知道不妙。因为我上任之后,处置不法豪强,罢免贪官污吏
,其中不少人是张让的门生,那个睚眦必报的老妖怪是不会放过我的。只是我父当时在朝
中担任太尉,明着整我只怕也不容易。果然没过多久,京师下诏书将我调到东郡去做太守
。嘿,这东郡太守一职,看似锦绣前程,但黑山贼与南匈奴经常越过太行山滋扰那一带,
前两任东郡太守都是被贼兵所杀,张让其实是要我去送死呢。
所以曹某索性托疾不就,第二次回家乡隐居。
这里说句题外话,贤侄,曹某临去济南之前,令尊曾专门就“福兮祸所伏”仔细向我
讲述一番道理。我本不了解他的用意,后来才明白过来――曹某每次稍有成绩,仕途刚刚
拓展,打击便接踵而至,不得不中道废弛;可是真要到了打算就此隐居一生,从此秋夏读
书,冬春射猎的时候,朝廷却偏偏又找上了我。这倒真是应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呀,哈哈哈。
嗯,蛾贼虽灭,但天下未靖,余党仍然四处出没,所以我回家还不久,就接到朝廷征
我做都尉的命令。
当时我父已被免职,朝中连撑腰的都没了,可谁能料想,我坎坷的仕途,竟然又峰回
路转了――没过多长时间,孝灵皇帝在原本的京师卫戍军五校尉之外增设新军西园八校尉
,以小黄门宦官蹇硕为上军校尉,总领八校新军。因以往的战功,我也被提拔为八校尉之
一,担任典军校尉。
话说回来,贤侄不觉得奇怪吗?尽管洛阳空虚,原本的五校尉军日渐衰落,可其时蛾
贼大部已经平定,皇帝却忽然要在京师里再建立一支新军……这新军是要用来对付谁的呢
?
哈,不错不错,贤侄果然猜到了。组建八校尉就是为了对付那个杀猪的,大将军何进
。我做的《薤露》前半截,“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
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其实说得就是他。
要知道,早在光武皇帝安定天下之后,担心外戚权臣领军擅权,所以曾下令‘防慎舅
氏,不令在枢机之位’禁止外戚担任大将军一职,又规定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位在三公之
下。可是孝和皇帝即位时,窦太后诏令外戚窦宪为大将军,打破了这一常规。以往将军都
是临战授衔,战争结束,大将军、车骑将军等职皆罢免取消,可是自从窦宪以后,即便战
争结束,依旧保留大将军职务,变成了常设军职,而且常在京都。从此以后大将军一职,
一直由外戚所把持,等到了孝顺皇帝,更加成为了与三公相同的高位。
这种局面,一直到大将军梁冀倒台才发生改变,梁冀那厮被称为“跋扈将军”,曾将
两代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擅权专断,文武百官稍有违逆,立遭灭顶之灾,就连质帝都被
他毒死,可谓是我大汉朝自王莽以后的第一逆贼。孝桓皇帝诛除他之后,皇室对外戚擅权
有惨痛认识,所以绝再不让外戚染指军权。直到黄巾民变,何进在机缘巧合下当上了大将
军。你说,孝灵皇帝对他能没有防范之心吗?
孝灵皇帝沉溺酒色,朝夕达旦地在女人肚皮上征伐,虽然才三十多岁,可身子骨已经
不成了,几次朝会时昏倒或吐血,随时可能驾崩。赶那个时候建立新军,就是希望统领新
军的蹇硕能起到制约何进的作用。皇帝是担心自己一旦驾崩,那个杀猪的变成第二个梁冀
呢。
他之所以选择小黄门蹇硕,而不选择张让、赵忠等中常侍大宦官把握兵权,也正是因
为这几人与何氏外戚勾结过密,怕他们连成一气的缘故。
既扶植这个,又庇护那个,在臣下之间制造矛盾,把握权力平衡,这就是帝王心术了
。
何进看到这种情况,知道自己大大的不妙。他虽然跟张让等中常侍沆瀣一气,但光依
靠那几个人,想要扳倒蹇硕还是困难。所以杀猪大将军改变了以往的立场,尽力网络天下
名士大儒,开始向党人靠拢。他的如意算盘是借助党人的力量,消灭政敌蹇硕。
嗯,让曹某想想……没错,曹某记得就在那一年之内,何进先后下大力气胁迫郑玄、
申屠蟠等海内大儒进他的幕府,又联络世代公卿的袁绍,通过袁绍拉拢了逢纪、荀攸等名
士,还真是笼络了不少能士呢。记得那杀猪的刚升任大将军时,司徒杨赐派掾属孔融孔文
举前去恭贺,他给文举好大的难看,还差点把文举杀了。一个人的转变竟是那么迅速和彻
底,真真有趣。
不管怎样,总之杀猪将军这次倒戈,在朝廷中最终形成了外戚与官僚士大夫们的联合
阵营,共同对抗宦官集团尤其是对抗蹇硕的格局。等到第二年孝灵皇帝驾崩,连台的好戏
就开始了。
在那个血雨腥风、变幻莫测的残酷年代,人总是死的很快,今天还在对人趾高气扬、
飞扬跋扈,说不定第二天脑袋就高高挂在了宫门上。
蹇硕就属于这种人。
他谋杀何进不成,自己的脑袋却很快就被何进挂在了朱雀阙上,那应该是,应该是…
…没错,就是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的事。南宫朱雀阙峻极连天,远在偃师都能望得到。只
是不知道在上面挂个人头,是否也能从偃师看得到呢?
蹇硕自以为兵权在握,天下可以随意横行,可他也不想想,西园八校尉里除了他自己
是宦官外,其他七个都是官僚士大夫,是党人,他当真指挥得动么?孝灵皇帝驾崩没多久
,他自称受先帝遗命,要拥立王美人的皇子协为嗣君,这无疑是于火上浇油,既与要拥立
自己妹子之子皇子辨的何进势不两立,又同样维护何皇后的张让和赵忠的中常侍们也势不
两立起来了。
唉,这人已经众叛亲离,腹背受敌,却没有丝毫自知之明,一意孤行,那还有不身首
异处的?
何进也是这种人。
只不过他的头,是用竿子高高挑在北宫门围墙上面的。
侄儿皇子辨嗣位为君了,政敌蹇硕死了,拥护皇子协的孝仁皇太后董氏也死了,自己
的妹子也临朝听政了,所以他也就不可一世起来,对诛杀宦官也没先前那么起劲了――毕
竟何氏外戚发迹,是依靠宦官的。按本朝采女制,像何氏这般出身卑微,举止粗俗,难登
大雅之堂的女子,怎可能进入皇宫?何氏能够入宫,再从嫔妃成贵人,从贵人当上皇后,
都是宦官下大力气的结果。再说,消灭蹇硕里也有张让、赵忠的一份帮助。
所以那个杀猪大将军在诛除宦官的立场上,始终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评他一句“犹
豫不敢断”,没错吧?
但是诛不诛宦官,这事已经不由何进作主了。
何进根本就是个草包,袁绍那时是他的幕僚,怂恿他号令四方猛将外兵入京勤王以胁
迫庇护宦官的何太后。这种屎一样的计策,他居然会言听计从!
四方猛将,那都是久在边疆手握大军的悍将,一旦入了京师,那还不跟你这杀猪的将
军争权?论打,你打得过他们吗?现如今手头有兵的方伯诸侯当真不少,一个进来夺权,
其他的岂有不眼红的道理。你来我往,国家朝廷,还不都打成了一锅粥?
哼,曹某当时便说,乱天下者必是何进,现在贤侄你看,果然被我说中了罢?
袁绍那厮又诈称大将军令,向各个州郡发布了逮捕宦官亲属的文告,这下就把杀猪大
将军何进跟宦官之间妥协的可能给破坏了――老家都被抄了,亲属都被逮捕,这就是要诛
灭九族的架势呀。
对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五日,贤侄有印象么?正是,就是天气异常闷热的,到夜里城内
仍然乱成一团的那天。
那天下午,大将军入长乐宫觐见妹子,说是请求尽诛宦官。我和袁绍在外面等了很久
也不见他出来,于是我等调集兵马,大声呼喊,不一会儿,何进的人头就是那样被张让和
段??挑了出来。
他的表情谁也看不懂,一脸的诚惶诚恐,却没有任何愤怒的模样,大张着嘴,似乎正
要解释什么。
接下来便是一夜的杀。
张让等人杀了何进,又宣布诏书,罢黜司隶校尉袁绍与河南尹王允。只可惜他们没有
兵――京师里已经没有供宦官驱策的部队,而大将军府里掌管兵要的都是士大夫。
所以根本没人听从宦官们的喊话,一句“张让伪造诏书”就顶了回去。我们大伙儿都
上去进攻宫门,宫门又高又厚,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去。
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虎贲中郎将袁术,就是现在你我称呼为伪帝袁逆的那个人赶到
了。当年的他,可是个侠义过人,鲁莽暴躁的勇士呢。袁术顶盔贯甲,带着两个部曲冲在
最前面,冒着宫内射出的箭雨,推着点燃的冲车上前撞击南宫青琐门,把宫门给烧倒了,
这才攻破了皇宫。 袁绍、何苗、吴匡、张璋还有我和袁术,带兵穿过熊熊燃烧的大门
,一拥而入。皇宫里到处都是摇曳的火把,闪亮的刀矛甲胄,来回跑动的士兵。头盔下一
张张挂满汗珠和鲜血的脸上,流露出充满了好奇、残忍和兴奋的神情,仿佛不是去杀人,
而是去赴宴一样。皇宫太大了,我们逐间逐间地搜索,遇到宦官就杀。到了后来,情绪激
动的人们已经不受控制,但凡是遇到没有胡须的宫官,便叫嚷着“阉竖,阉竖”迎上去便
是一顿乱砍乱捅。残肢断臂还有黏稠的鲜血,塞满了宫内的排水渠。
到处都是屠杀、放火,大家仿佛陷入一种疯狂的境地,以至于杀到后来,宫内无人可
杀,竟然互相杀将起来。
当时我带着三百名士兵正在攻击端门,看天色已晚,撤回到朱雀阙一看,门内外到处
都是遗弃的尸体。御花园的水池里的水是红色的,少了半边脑袋、一只胳膊还有四根手指
的何苗漂浮在上面,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各种兵器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后来问了袁术才知道,因为何苗素来不主张将宦官斩尽杀绝,所以袁绍那厮竟然借题
发挥,鼓动士兵说谋害大将军的便是车骑将军何苗,杀起性子的士兵们立时就掉头向何苗
部杀了过去。再加上这时董卓的先锋已到,几方人马打得一塌糊涂,杀人的,被杀的,都
是穿绛红军服的大汉士兵。
乱哄哄地闹了一夜,却就是没有找到首恶张让和天子,等到第二天天明传来了消息,
张让等人已经投水自杀,奉诏赶来勤王的并州牧董卓,已经找到了天子和陈留王。
那天上午,在董卓的带领下,大队西凉人马开进了洛阳城。
据说后来董卓在长安被处死还点了天灯,因为肚子上脂肪太多,竟然燃烧了三天三夜
,应该是个大胖子才对。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领头策马在天子前面的,就是并州牧董卓了
。那厮又高又瘦,看上去就像一根竹竿一样,脸上一对蛇眼,凝视别人时真有能让人魂飞
魄散的威势。
无法想象,短短几年之后就变成了那个样子。他那一身肥肉,到底是吃什么养出来的
?
当时看到西凉兵进城,我就觉得心里发凉,知道洛阳城要大难临头了――西凉兵们脸
上的神情我见过,跟冲进皇宫的士兵的一模一样。充满了好奇、残忍和兴奋,就像是即将
赴宴一样。
“再往后,你都知道了,”曹操闭目缓缓道,“董卓的暴兵几乎天天在城中杀人放火
抢劫。曹某逃回家乡,号召关东诸侯联兵讨董。董卓为了阻碍联军,放火把诺大的洛阳城
烧成了白地。”
真髓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原来朝廷崩溃,是因为党争。”
曹操苦笑道:“除了党争,还能因为什么?妖人张角祸乱天下,信徒数百万计,声势
浩大之极,可是起兵仅仅九个月就被扑灭,首级从棺木中起出传送京都。不正是因为大赦
党人,朝廷内部团结一致,上下一心么。可是在治世最末的那几个月,朝廷内部外戚对士
大夫,外戚对宦官,士大夫对宦官,全都斗了个死去活来。说来好笑,明争暗斗了这么多
年,最后宦官和外戚们竟然是同归于尽,一个也没留下,而士大夫们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八月那一场宫廷喋血,胜利者只有一个,大权在握的董卓。”
他意犹未尽道:“那张让、赵忠,狡诈一世,就因为蹇硕后来居上得到了孝灵皇帝的
信任,所以联合何进害死蹇硕。使得宦官集团在最后在那场大火并中,根本没有了掌握兵
权的名义,就连拼个鱼死网破亦不可得,只能被一面倒地被士大夫们屠戮殆尽。最典型的
莫过于‘杀猪大将军’何进了。若不是他及时与党人士大夫结交,从而釜底抽薪夺取了西
园八校尉的兵力,再联合宦官中内讧的张让、赵忠,又怎能顺利诛除蹇硕呢?他对待宦官
的立场反复无常,结果既得罪了张让、赵忠的宦官集团,又使袁绍袁术等士大夫集团对他
不满,最终孤立了自己,身首异处,不也正是这个缘故吗?”
“合则两利,斗则俱损,这是至理名言。”曹操最后下了结论,“那些鼠目寸光,只
顾眼前蝇头小利的小人,相互斗来斗去,最终也难逃覆巢绝无完卵的下场。贤侄,如今新
朝廷刚刚建立,四面强敌环顾,其险恶之处远胜过孝灵皇帝之时。所以更要以此为鉴,千
万莫要重蹈覆辙呀。”
真髓本来听得津津有味,可听到最后一句,悚然一惊:曹操分明是话里有话,想不到
他竟能将一番关于治世之末的长篇大论,不知不觉地影射到了眼前的形势,只是司空大人
到底想要说明什么呢?
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对曹操表示赞同:“明公所言在理。小侄倒联想起了董卓。此
人天下枭雄,手握精兵悍将,天下第一。关东诸侯联兵讨伐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
不了了之,可是后来在长安,却因为王前司徒的连环计,而被奉先公所杀,这也是内讧的
教训。董卓死后,他的部将李?唷⒐?汜、樊稠、张济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团结一
致很快就打回了长安,将奉先公驱赶到了关东。要不是这几人后来将精力都放在了权力内
讧上,铁羌盟原先就曾被他们打败,又怎能轻而易举取了长安呢?”
曹操鼓掌大笑:“贤侄果然精明,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今日上午曹某见你离去时面有不愉之色,想来是因为朝廷分出司隶四郡,还有剥夺
你司隶校尉一职的缘故,是也不是?”
他醉态已消,目光炯炯盯着真髓,眼神之犀利冷静,几乎令真髓怀疑,面前这个曹操
,和刚才那豪情勃发,击履高歌的浪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明公目光如炬,小侄拜服。”真髓吐出一口气。曹司空的询问,正犹如这人用兵的
风格,迂回反复,奇兵突出,却又予人一种开门见山,堂堂正正的感觉,让自己没法闪烁
其词。
他向曹操敬酒道:“老实说,的确如此。当时小侄听明公说,要分出西北四郡设立秦
州,又剥夺了小侄的司隶校尉一职,心中不满之极。明公适才最后的一番话,是要教训小
侄,莫要‘鼠目寸光,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么?”
曹操举碗回应,这次却只沾唇做了个样子,不再一口喝干了。
“‘教训’二字言重了,贤侄能如此坦诚相告,足见待我之心甚诚。今日上午我曾对
贤侄说过,设立秦州是天子的意思,其实那是场面上的官话,想来贤侄也是看得出来的,
哈哈。眼下就咱们爷儿俩,曹某就跟贤侄把话挑明了讲。”
他将缠在腰间的衣服穿好,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曹某并不否认,如今朝廷军国
大事皆出自我一人之手,秦州之事也是我一人的主张,与天子无关。之所以设立秦州,实
是干系我朝全盘战略的第一大事。本打算今日便就此事向贤侄说明,可是梁纲来降,出乎
我意料之外,事情实在太忙,所以打算明天再与贤侄详谈的,不过既然有缘此地相见,正
好说个明白。”
真髓放下酒碗,肃然道:“还请明公示下。”
曹操一时没有说话,皱起眉头,仿佛在研究如何措辞,忽然道:“贤侄你可知道,当
今总共有多少家皇帝么?”
真髓茫然摇头,仔细揣摩曹操的用意。天下一家,皇帝自然只能有一个。这还用问,
难道袁术那伪皇帝也算皇帝么?
联想起袁术,他猛然明白过来:“啊,莫非除了袁术之外,又有人称帝了不成?”
“正是,”曹操正色道,“曹某在赶来固始之前,收到了袁绍要求今上撤销帝号与年
号的通牒。本初原本正与公孙瓒和张燕对峙易京,我遣使通知他武定帝已入继大统,并虚
大将军之位以待,可此人竟然大逆不道,行为狂妄?N乱,回应使节说什么刘幽州之子刘和
应是正朔。结果十天前,本初回师邺城拥立刘和为天子,建元‘天安’,还自称是大将军
、尚书令,真是岂有此理!”
真髓沉思道:“袁绍雄踞四州,自恃是天下第一人,有这种……这种出格的举动也不
足为怪。”他正要说“狂妄?N乱”四个字,忽然想到袁绍拥刘和为帝,性质其实与曹操和
自己也差不多,只不过是个先手后手的差别罢了。这么一想,即将出口的四个字便吞了回
去。
曹操却没有在意,点头赞同道:“‘本初克己复礼、深沉大度,虽然不如弟弟公路那
样以任侠武勇闻名京师,却更得海内名士的拥戴。是时,党锢之祸事起,天下士大夫多离
其难。本初依仗家世,冒险与被通缉的名士何锸何伯求结交为友,何锸常私入洛阳,按照
本初计议,援救党人中穷困闭厄者。其中有被掩捕者,则本初与何锸广设权计,使得逃隐
。因此活党人无数,被海内名士推崇为‘天下英雄’。”
“曹某的《蒿里》中的‘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其实便是讥讽袁氏兄弟这哥儿俩
,”他轻轻翻动篝火上面串着野兔的木棍,油一滴滴地落入下面跳动的火舌,烤肉滋滋作
响,香气四溢,“‘淮南弟称号’的袁术你是知道的,刚被你我联手打得落花流水,逃回
寿春去了;至于‘刻玺於北方’么,便是指本初。其实本初雄心勃勃,决不在公路之下,
只是他更加善于隐蔽自己的心思罢了。贤侄,我等闯宫诛灭宦官的那天晚上,皇宫中出了
一件大事。那一夜我等乱哄哄闹到了天明,才得知天子在张让、段??等人的挟持下出北门
往小平津去了,于是众人赶紧提兵向北,路上遇到了已经迎接到天子的董卓,而后清点皇
宫中的器物,无数珍宝在那场劫难中丧失或损坏,其中丢失的,就包括自秦以来一直流传
至今的传国玺。”
“此事跟袁绍有什么关系?”真髓琢磨不透,猛地想到一事,“明公,这传国玺不是
传闻说落到了孙坚的手中么?”
“那传闻是贼喊捉贼,栽赃用的,”曹操冷冷一笑,低声道,“贤侄,此事我只说与
你一人知道。传国玺就在袁绍手中!”
真髓倒吸了一口凉气,仍然是半信半疑,反问道:“此事明公怎么知道?”
“丢失了传国神器,那还了得?”曹操叹道,“得知传国玺失踪的消息,曹某便在城
中详加探查,最终找到了那两名掌玺监的尸体。那两名宦官就死在朱雀阙不远处的何苗军
尸堆里。这传国玺是用漆盒盛放的,外用黄绫包裹。其中一人的尸体仍然将半截黄绫攥得
死死的,只是盛放传国玺的漆盒却不翼而飞了。”
“等到后来我等联兵讨董,可关东诸侯却各有各的打算,谁也不愿前行,闹了一阵子
也就散去了。”他回忆道,“后来得知董贼毒杀少帝。本初与韩馥借口天子协‘逼于董卓
,又远隔关塞,也不知是死是活,刘幽州为宗室之长,应当被立为主’,打算强行拥立刘
虞为帝,对抗董卓执政的长安朝廷,还企图让我也加入他们的行列,结果被曹某婉言拒绝
。后来他见说我不动,便从怀中取出一只漆盒,从漆盒里拿出一方玉印,对我笑道,‘孟
德,你看我这方玉印,刻得如何’?在他掏出那漆盒的时候,我当时心中就是一惊。贤侄
,你要知道,敝家祖曾在宫中行走,他老人家到了晚年,经常对曹某讲一些宫中器物的形
状。所以曹某一见那漆盒的角上有个一个月牙形的缺口,便识别出,此盒正是盛放玉玺的
漆盒!”
“如此说来,那方玉印岂不就是传国玺了?!”
“非也。秦始皇统一天下,于是择天下美玉制成那方传国玺。秦人工艺风格粗犷大气
,所以传国玺虽然玉质极佳,却并没有太多雕琢。可那玉印造型虽与传国玺一模一样,但
制工极其细腻,显然是奢侈之风大起的孝和皇帝年间工艺,绝非传国神器。”
“那传国神器究竟……”
“漆盒既然落在本初手里,传国玺又怎可能例外?只是私藏神器大逆不道,他真敢拿
出来示人么?”曹操不客气地打断他,“本初炫耀玉印,无非是用隐喻试探,倘若他自己
称帝,曹某的态度如何。嘿,他与韩馥打算拥立的刘虞尚且是皇室宗亲,入继大统还有情
由可讲。他袁家世代受朝廷恩泽,居然妄图称帝,那就是最最忘恩负义的逆贼。支持他?
曹某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那等蠢事。他见曹某笑而不答,知道曹某的立场,以后也就没有
再提。”
一番话说到现在,到现在仍然跟设立秦州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真髓倒也不着急,他已经发现了曹操的特点,此人讲话总是喜欢先兜个大圈子,
左转右转,旁敲侧击,却又不是无的放矢,最后等到切入主题,反而显得证据充足,极有
说服力。想来秦州的设立,应当与袁绍的野心有很大关系,况且传国玺之事的确刺激有趣
,倒也不妨仔细听听。
他想了一会儿,出神道:“那两名宦官是死在朱雀阙的……袁绍在那里鼓动士兵杀死
何苗……莫非先得传国玺之人是何苗,此事被袁绍知道,所以鼓动士兵杀死何苗,夺取了
传国玺么?”
曹操赞同道:“曹某也是这么想的,据说在内讧前,何苗先逮捕了赵忠在朱雀阙将其
处死,很可能那两个掌玺的宦官是与赵忠同时被捕的。只是无论是何苗还是那两个宦官,
都已经死去多年,朱雀阙又被董卓一把火烧了,再无半点痕迹。自从看到那漆盒后,我几
次对本初旁敲侧击,企图套出传国神器的下落。可那厮嘴巴很紧,硬是不露半点口风,不
知是否对我起了疑心?没过多久,粮食吃尽,诸路方伯联军做鸟兽散。唯有南路的孙坚孙
文台,自鲁阳北上,一路连斩华雄、胡珍等西凉悍将,进入洛阳,扫除宗庙,祠以太牢,
随即便传来了孙坚得到传国玺的传闻。此事尚无法辨其真伪,可袁绍却推波助澜,四处宣
扬孙坚得了传国玺,使文台成了众矢之的――这分明是欲盖弥彰,嫁祸于人。”
真髓悚然道:“难怪袁绍大言不惭,发通牒要求武定皇帝撤销帝号与年号,原来传国
神器在他的手上!说到这里,小侄忽然想到,倘若此贼趁我等发兵汝南,却去偷袭空虚的
濮阳,那岂不是大为不妙?”
曹操胸有成竹道:“贤侄不必为此担心,袁绍此人野心虽大,但自恃出身高贵,鄙夷
兵将,颇以不知兵为荣。贤侄这种兵贵神速的思想,别说他做不来,就连想都想不到,况
且曹某此番征讨袁术,已将天子南迁至中兴府许都安置了。啊,我几乎忘记告诉贤侄,颍
川郡已经易名中兴府,往后许都就是我大汉的新都了。此外就是遣往公孙瓒处的使者已经
回禀,‘白马将军’迫于袁绍的军势,与张燕已经表示愿奉我武定年号和官职,如此便是
在袁绍后背上插了一柄钢刀――从濮阳传来的快报,袁绍在匆匆为刘和举行过登基典礼后
,已经在五天前誓师北伐,率大军十万开向易京了。”
他面色凝重道:“曹某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间公孙必定败亡。眼下我等必须与袁绍
争夺时间,先从雄踞江淮的叛逆袁术着手,而后荆州击败刘表,稳定关西和徐州,才能准
备迎接来自北方的挑战。可尽管如此,袁绍的河北兵力强盛、人口众多、土地富饶,而我
与贤侄的河南之地,兵力薄弱、人口离散、土地贫瘠。我等与袁绍相比,宛如蝼蚁比之巨
象。正是如此,更不能因夺地而分散兵力,这也是我分割州郡,让贤侄统辖司州三郡的目
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真髓沉思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适才明公言道要稳定关西,
那么分割州郡而设立秦州,也是打算以此安抚马超,使他与韩遂相争了?”
“贤侄就这么小看我曹操的器量么?”曹操放声大笑,“你出兵陈县,因此消息不够
灵通。从关西传来的战报,逆贼韩遂弑杀天子之后,已自称大周天王定都岐山了,再加上
河首平汉王宋健,以及其余大大小小羌氐数十部人马,凉、秦二州已非我大汉领土。马超
宗族本在右扶风,尽管马腾被韩遂谋杀,家族实力仍然根深叶茂,又熟悉地理人情,所以
是担当关西之任的不二人选。假使他是真心归附汉室,若能为朝廷除却逆贼韩遂、宋健,
平定关西。就算将凉州牧一职一并也交给他,又有何妨?”
真髓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小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颇不以为然,韩遂的事迹自己从贾诩和二舅子马休处听了不少,的
确是心黑手毒、老奸巨猾的剧寇。马超冲锋陷阵的确骁勇无双,但要凭这就能对付得了诡
计多端的韩遂?自己却是一百个不信。
曹操摇头道:“贤侄也没有完全说错。马超久在边地,对汉室并没有多少忠心。我已
经接到情报,袁绍拥立的刘和伪朝向他发了伪诏,要任他做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马超已
经欣然同意了――那厮居然两头挂衔,试想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曹某岂能不多加提防?”
他眉头深锁道:“况且真正令曹某寝食难安的就是河内。倘若袁绍举兵数路南下,高
干的并州之兵便可以直接通过河内,从侧翼越过黄河和河南府,轻而易举便可打到许都。
相反,倘若能牢牢控制住河内,不仅可以斩断袁绍的侧翼威胁,而且还能向北夺取并州诸
郡,掉过头反从侧翼威胁袁绍的冀州与幽州。”
说着,又拍了拍真髓的肩膀,诚恳道:“曹某非常欣赏贤侄的将才,令尊又是我昔日
好友。曹某将这司、并二州托付与你的这份苦心,还望贤侄仔细体谅。当今乱世方兴,你
我同殿为臣,正应该群策群力,同舟共济才是啊。等到天下平定,想要封侯拜相,那还不
容易么?”
真髓恍然大悟,心中又是佩服,又是警惕。
秦州的建立以及刺史人选的分配,被限制的不仅仅是自己,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对付大
舅子马超和那个盗玺贼袁绍。
根据自己与大舅子的联姻协议,马超下一步将向西发展,攻打河东等司隶西北部郡县
。按照曹操设立的秦州牧辖区,那些郡县也都包括在其中,这对马超向西拓展是一个极大
的鼓励。同时以官职的任命,正好将河内这块要地顺理成章地从极不可靠的大舅子手里转
交给自己。大舅子既与袁绍勾结,所以曹操放心不下,让担任司州刺史的自己去占领河内
,这就好比在大舅子与袁绍之间锲进去一颗钉子,将二者分隔开来,使之不能继续往来勾
结,相互呼应。
尽管自己接收河内名正言顺,可毕竟有违联姻时的和平协议。以大舅子的为人,绝不
会心甘情愿就把河内交出来,其中少不了一场龙争虎斗,这样一来,更把自己与马超的联
姻关系给破坏了。
曹操果然老谋深算,地图上面胡乱划了几下,竟然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明公对小侄推心置腹,真髓感激不尽。只是明公就不担心小侄得悉内情后,掉过头
去与马超、袁绍连成一气么?”想通了这些关节,他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小侄可是曾
经大逆不道,弑杀了主君奉先公的大罪人呐。”
曹操闻言放声大笑,声音宏亮,震得真髓几乎要捂住耳朵。
“贤侄说得好,袁绍势力雄厚,远胜曹某。倘若贤侄真要与他联合,那我也无法可想
,只能束手待毙了。可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曹某的原则。”他看着真髓的眼睛,
仿佛一直要看进心里,“中牟之事我早有耳闻,但曹某决不相信只有弑主夺权那么简单。
今日一见,更加坚信这一点。贤侄,似你这般识得大体,血气方刚之人,绝不会做出那等
弑主求荣之事!”
“我与贤侄把酒言欢,一见如故,”他用力在真髓肩膀上一拍,大声道,“曹某愿以
身家性命做注,赌你绝不是那种忘恩背信之人!”
真髓热血上涌,朗声道:“好,明公如此信任小侄,小侄必不辜负您的一番厚望!”
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以往鄙夷陈宫的为人,就是觉得那厮反复无常,背叛恩主。可到了后来,自己却在
奉先公的压迫下不得已反戈一击,背负了弑主之名。所以每次想起当日之事,总是耿耿于
怀,有一种沉重的负疚感和自厌自弃。
虽然他对曹操仍抱有警惕之心,但曹操最后那一番话,着实打动了他的心坎。
曹操大喜,欣慰地点头道:“曹某果然没有看错人。关于河内,以我之见还不能轻举
妄动,马超虽有不稳的迹象,但毕竟已明确表示依附我正统汉室,还是要以拉拢为主,盼
他能幡然觉醒,弃暗投明才是。”
真髓苦笑道:“不瞒明公,小侄也不大希望和马超反目为仇,不过他若真与袁绍勾结
,反叛朝廷,那也无可奈何,只得刀兵相见了。”
“日后再说罢,不必操之过急么。”曹操笑道,“对了,上次奉孝出使归来,我听他
提起,贤侄幕府缺乏良谋能吏,又少粮草,可是真的?”
真髓窘道:“河南府饱经战乱,人口土地都残破不堪,倒是让明公见笑了。”
曹操道:“曹某倒可帮上点小忙,明后两年,我可勉力为贤侄开支一半的粮草。”
真髓喜出望外,跪倒叩首道:“多谢明公!”
曹操道:“贤侄,你我亲如一家,何必客气?”又戏谑道:“听说贤侄设立什么发丘
都尉,在河南府偷坟掘墓,以充军需,此事可是有的?”
真髓窘道:“明公连这个都知道了……偷坟掘墓是重罪,您不会打算因此治小侄的罪
罢?”
“治罪?治什么罪?”曹操倾过身子,附在真髓耳边低声细语,“不瞒贤侄,曹某初
到东郡时,没钱每粮,也曾秘密设立过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这偷坟掘墓的营生果然好
使得很。”
真髓先是愕然,随即二人一同捧腹大笑。
笑了一阵,曹操道:“不过你我的手段,却都比不上董卓了。那奸贼放火焚烧洛阳之
前,大肆搜刮抢掠,将洛阳附近的皇陵发掘一空。等到董贼伏诛,从他的眉坞中查抄出金
有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珠玉、锦绮、奇玩、杂物皆是山崇阜积,不可知数呀。”
真髓惊讶道:“这奸贼竟积攒了这么多?”不由自主想到让自己偷坟掘墓的贾诩,难
怪他能想出这种缺德的主意,当时那老狐狸可不是就在董贼军中么?
“多?曹某得知这消息后,只有惊讶其少!”曹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当
时我派遣在洛阳的密探回报,董卓在洛阳搜杀富商,掘皇家公卿之墓,再加上侵吞了国库
和孝灵皇帝所建私库,搜刮的黄金少说也有十五万斤!据说这奸贼将财宝总共分成了几份
,除了眉坞之外另外还有数处秘密藏金之所。还有消息传言,董卓安置好藏金之处后,活
活烧死了三百名抓来搬运黄金的士兵,将地图刻在了一枚寸长的小刀上。除了他的女婿牛
辅、亲信李儒和吕布之外,谁也不知道藏金的地点,”
真髓却是不信:“只怕明公这消息不够确实。既然牛辅、李儒和奉先公知道,怎地小
侄从未听奉先公说起此事?倘若真有这么一笔藏金,牛辅得知董贼被杀,为何不用藏金乞
命,反而孤身逃亡呢?宝藏的传说自古便流传甚广,不过很多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董贼
穷奢极侈,就算真搜刮了大笔金银,全都被他用掉也说不定啊。”
曹操也不坚持己见:“这倒也是。无论有没有这笔藏金,董贼还不是身首异处?真正
赖以成事的,是人而不是黄金。”
他又问道:“贤侄如今也算成家立业了,不妨将娇妻移到许都居住如何?中牟毕竟属
于面对河内的前敌阵营,比不得许都的安宁呀。”
真髓反应极快,马上就联想到原先曹操在兖州陷入困境,袁绍要他迁家邺城的故事。
若是将马云璐留在许都,那么曹操既加强了对自己的控制,又变相拥有了马超家族的
人质。曹公纵然再怎样信任自己,可毕竟事关重大,将来的发展孰难预料,又怎能听信自
己的空口白话呢?有这种要求也是理所当然。
说句老实话,他对马云璐没有太深的感情,甚至从主观愿望来讲,将小丫头送到许都
正合心意――既可以让曹操对自己安心,自己还正好可以跟罗珊尽情双宿双飞呢。可是想
到新婚头一天,自己就跟罗珊搅出那种事来,心中着实觉得对这名义上的妻子不起,又怎
忍心将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许都做人质?
可是曹操如此仗义疏财,眼前若是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又怎能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
想到这里,他苦笑道:“明公,此事容以后再议罢。小侄才刚刚成亲呀,这个,这个
……小侄说不出口,您是过来人,自然是知道的。”此事无法跟曹操讲理,那就只索性胡
搅蛮缠,设法动之以情了。
对真髓的暗示,曹操心领神会,大笑道:“这个自然,我明白了,那便过两年再说罢
!哈哈,瞧曹某这脑子,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忽略了?”
他又叹息道:“两情相悦,新婚燕尔,好不羡煞人也。来来来,敬贤侄一碗,曹某祝
愿贤侄早得贵子,哈哈哈。”
真髓肚里暗暗好笑,表面不好意思道:“多谢明公。”
两人又干了一碗酒,曹操一抹嘴道:“贤侄肩负重任,任重而道远,需要广招人才呀
。如不嫌弃,曹某倒有两个合适的人选,想推荐给你。”
真髓心知肚明,曹公推荐自己人才,无非是换了一种法子便于更好地控制自己。自己
已经回绝了曹操迁家属到许都的请求,如今他退而求其次,自忖是不好拒绝了。
于是点头道:“全依明公的意思,不知这两人姓甚名谁?”
曹操笑道:“这第一个人,贤侄熟得不能再熟了,听说你与他还拜了异姓兄弟。”
真髓大喜道:“是奉孝兄!”
曹操道:“正是郭嘉郭奉孝。奉孝胸有吞吐天地之志,包藏宇宙之机。能有他辅助贤
侄,曹某就安心了。曹某已经任命他为司空祭酒,参议军事。如今推荐给贤侄,你可不能
亏待了他呀。”
真髓心花怒放:“这个自然!小侄定会对奉孝兄奉为上宾,言听计从的。”
“这便好。奉孝身体不好,还请贤侄千万要多担待些啊。”曹操敛了笑容,正色道,
“曹某推荐的这第二人,名为董昭。此人本是张扬部下,早在原先李?唷⒐?汜专权时,曹
某遣使入长安就得了他的帮助。所以做为马超使节来濮阳后,被曹某征辟入了司空府。劝
说马超归顺汉室,他当立首功。董昭深谋远虑,有王佐之才,在我司空府中也是参议军事
的重要谋士,他对河内的山川地理,以及对马超和袁绍手下的将军谋士们都甚为清楚。知
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定能给贤侄很大的助力。”
真髓笑道:“能得明公荐此二贤相助,小侄的胜算就又多了几分,定能不负明公嘱托
。”
奉孝兄虽然与自己极为投缘,但他对曹操的忠诚,自己是十分了解的;那个董昭虽然
还没会过面,想来也是极为难缠的角色。曹操派此二人,无疑是在自己的司州军中安插了
两个钉子。
不过他心怀宽广,倒也不在乎:记得奉孝兄说过,用人之道,就在于尽人之贤愚皆能
为我所用。求得其长处而又必定会发挥其长处,根据其短处而特意适应其短处。这样使人
尽其才,方能取长补短。
即便此二人是曹操安插的奸细也罢,自己虽不能用其忠,起码也可以借助其智嘛。
“野兔已经烤好了,”此时正事已全部说完,曹操心怀大畅,将火堆上架烤的野兔摘
下来,随手递给真髓一只,“贤侄,尝一尝曹某的手艺罢。”
真髓下午出来行猎,一直还未进食,当下也不客气,抱着烤兔大啃起来。
曹操咬了一口兔肉,含糊不清道:“贤侄,老夫一事不明,要向你请教。贤侄名‘髓
’。字却是‘明达’,这二者之间似乎完全没有关系呀?老夫一直奇怪,以令尊这样学识
渊博,怎么会给贤侄起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真髓正忙于咽下满嘴的食物,一时无法回答,闻言于是伸手在地面上写了个“邃”字
。
“邃,乃深远之意,”曹操探头看了看,颔首道,“莫非贤侄的本名,应当是‘真邃
’么?嗯,真邃真明达,这个倒还说得过去。”
真髓狼吞虎咽,几乎噎住,灌下一大口酒才道:“‘真邃’才是小侄的原名,家父性
子急,于是索性便将“明达”这个字一并为小侄起了。盼望小侄能将继承家学,将之发扬
光大,做一个学识渊博,聪明通达的人。”
他吁了口气:“后来洛阳大火,百姓被迫徙往长安。一路上疫病流行,很多人都因此
丧命。当时小侄也病倒了,家父于是为我易名‘真髓’。据说骨髓乃人之血气命脉所在,
先父为我改这个名字,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度过那场劫难罢……”
他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自己虽然挺过了那场瘟疫,但父母双亲却……
曹操沉默了半晌,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之心……记得幼年时曹某整天不务正业,
飞鹰走狗,很是令先父失望。如今老夫也有了四个儿子,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才了解当年
慈父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
他眼圈竟似乎有些发红,随即却又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切齿,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看到他这幅表情,真髓猛然省起,曹操的父亲曹嵩正是被陶谦部下杀害的,联想到此
人闻知父亲死讯,一怒之下起兵大屠徐州百姓数十万,尸体阻塞河道,泗水为之断流的惨
事,不由心中一寒。
真髓默默地往篝火中丢了几块木柴,火烧得更旺了些。他由徐州屠杀又想起离狐见过
的诸葛瑾一家,那三个相依为命的兄弟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到底在荆州找到他们的亲人
没有?转眼又联想起自己的爹娘,不禁凄然。
忽然听到曹操在一旁发问:“贤侄,将来天下重归太平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天下重归太平之后?”真髓茫然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太平”这两个字,距离自
己是那么的遥远。
“这个问题小侄从未想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小侄想
要去九原――我曾在奉先公的灵前发誓,要将他的骨灰安葬在故乡的大草原上。”
曹操饶有趣味地听着,点了点头:“对做官有没有兴趣?将来天下归于一统,在朝中
当个大将军怎么样?想要去九原么,那就做个度辽将军或是西域都护,如何?”
真髓笑了笑,摇头否决:“小侄其实并不喜欢战场厮杀,所以真要等到天下安定,也
就是小侄卸甲归田的时候。至于朝中任职么,适才明公讲述孝灵皇帝时党争祸国,听得小
侄后背发冷,那种权力斗争真是太复杂了,不是我这种人能活得下去的……”
他仰头望天,憧憬道:“如果有可能,小侄倒想去做一个县令什么的,安抚百姓、教
化子民,尽量让大伙儿都能安居乐业……”
又低头苦涩一笑:“只是不知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曹操在一旁大笑道:“天下太平,那有何难?太祖高皇帝击败霸王,只用了四年;光
武皇帝扫荡四方群雄,是用了七年。”
他伸出两根手指,满怀自信道:“曹某这点微末的才能,自然不敢与二位先帝相比。
就以二十年为期限好了。从今日算起,到武定二十年之前,定要削平诸逆,还天下一个朗
朗乾坤!”
真髓听他说得踌躇满志,不由笑着打趣道:“明公要用二十年,不觉得太长了些?还
是十年罢?”
曹操摇了摇头,沉声道:“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其中道理,就在人心向
背。战国数百年七国纷争,到秦得以草定,秦法失之于暴,致使天下重新分裂,但统一大
势已趋,人心所向,故此太祖高皇帝仅仅四年就完成大业。王莽篡政,人都归罪于伪新,
而依旧向汉,所以绿林赤眉无知小农,起兵尚且知道奉汉室宗亲为王为帝。光武皇帝只用
七年就统一天下,道理在此。可如今就大不相同了。”
曹操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来:“贤侄不妨算一算,姑且不论,仅仅孝灵皇帝即位
之后,前前后后就有多少起兵称王称帝的逆贼?早有自称越王的会稽许生、自称天子的渔
阳张举,张角弟兄虽然没有称王称帝,却号称‘苍天已死’,那是明确地说要推翻大汉了
;还有那攻杀刺史的益州黄巾马相,他是自称过天子的;被陶谦先联合又杀之并其众的下
邳阙宣,不也是自称天子的么?袁术自称天子,那都算是晚的了。连无知小民都敢妄称天
子,可见大汉已经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现在正是人心思乱,天下刚刚呈现出分裂
的苗头的时候,曹某预计用二十年平定天下,已经是短得不能再短了。”
真髓倒吸了一口冷气,苦笑道:“明公的名单上,现在又加了河首平汉王宋健和大周
天王韩遂的名字。照您这么说,将来还不知道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呢。”
曹操沉声道:“不错。要想收拾浮动的人心,安抚百姓,重新建立治道,非长年累月
之功不可。”顿了顿,又道:“贤侄你要记住,治理国家之道,就在四个字,‘秩序井然
’。只有众人都遵循秩序,诸侯和百姓各安其位,各守本分,天下自然能够太平,百姓才
有安居乐业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大治之道。如今你我所要做的,便是以武力重新建立秩
序。那些不愿归化秩序之人,一律都是乱臣贼子,理当用严酷的刑律和杀伐去惩戒他们。
”说到最后一句,流露出一股冰冷的杀气。
这使真髓觉得有些不舒服:不知为何,就从刚才开始,自己对曹操的话忽然产生了一
种莫名的排斥感。
他忍耐不住道:“明公,小侄对您诗句中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念之断人肠’那四句深有体会,念念不忘。不禁想问明公一句,既然您一心建立治道,
让百姓重享太平,却为何又在徐州大肆屠城?那数十万惨死的百姓,都是因为李?嘀?乱好
容易才辗转逃到徐州,只想过几天安稳生活的无辜百姓呀。他们也是不愿归化的乱臣贼子
吗?”
话一出口,不由微微后悔,知道此问实是直斥曹公之非,恐怕会得罪这位强援,但同
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听此一问,曹操沉默了半晌,才沉痛道:“徐州之屠,的确是曹某所犯的最大错误。
曹某一向率性而为,所以得知先父之死,兼之当时我头风病发,所以才作出那等全无头脑
的决定。现在每每想起,都深自痛悔。”
真髓怔住,他万没想到曹操竟会坦然自承己过,不由暗自佩服。
只是曹操接下来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陶谦屡屡进犯兖州,又杀我父,是逆贼!”曹操念之仍然恨恨不已,“徐州的贱民
竟为这逆贼纳税服役,当然是不愿归化秩序的乱臣贼子,此罪不可赎!只是曹某当时却没
有想清楚,一场杀戮竟使得兖州也因此人人自危,张邈与陈宫迎奉先入主了兖州。反而使
曹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倒是始料未及。”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曹某已经向全军下了严令,此番攻克寿春后,除了袁术的亲
族之外,其余百姓一律免死。”他将徐州之事一语带过,大笑道:“贤侄有所不知,下午
你走后,曹某得到消息,孙策和刘备都已经起兵响应天子讨伐逆贼袁术的诏书。一个自东
北一个从南方同时向袁术发起进攻。二人竟不约而同派来了使者,说是打算与我等在寿春
城下会师呢!”
这几句话就好像当头泼下一盆冰水,真髓只觉得全身都冷得透了。
他怔了一会儿,失望和愤怒渐渐在胸中凝结:曹公,原来在你的脑子里,对此事只有
利害的计算吗?对那鸡犬不留的血腥大屠杀,你竟然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泗水河岸数十
万惨死的冤魂,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是否应当收买人心的教训吗?
曹操仍然在就本次用兵和日后的战略侃侃而谈,可是下面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
看着面前雄心壮志,豪情勃发的曹操,他忽然有种感觉,原来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真实距离竟然是那么的遥远。
就算是会飞也决计赶不回来的谢越,竟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雷吟儿竭尽全力才没有流露出惊愕的神态。
“原来是谢将军,”他赶忙行礼,“这几位想来便是宋、张、陈三位将军了,末将经常听主公提起几位将军的大名,却不知道您们回来得这么快。”
经这一问,四人脸上顿时浮现尴尬之色,雷吟儿看在眼里,不禁心生疑窦。
“四位将军也是刚刚进城,”杨弘在一旁解释道,“刘备蛰伏彭城,四位将军一时难以攻取。等得知豫州吃紧,孙策又反目,四位将军思主心切,于是留下曹豹和许耽镇守下邳,自己回师援救,等走到当涂,正巧遇见了主公的信使,所以就一齐回来了。”又兴奋道:“ 如今寿春城内兵不过六千之数,有你们四位带回的这一万四千精兵,就不必担心了。”
“原来如此,如今国家有难,四位将军能毅然回师勤王……这一片赤胆忠肝,末将真是万分钦佩呀,主公得知后,必定会重重封赏。”
话虽如此,雷吟儿肚里却暗暗叫苦:真是糟糕,四个家伙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赶了回来,还带了一万四千士兵……这可如何是好?
他道:“末将有个建议,将军们长途跋涉,辛苦得很,不如先去休息一下,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气力,怎么样?”
杨弘欣然道:“雷将军言之有理。谢将军,我先领你们去客卿馆歇息罢。咦,雷将军,你怎么满头大汗,莫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末将也不知晚上吃错了什么东西,适才几步城墙一爬,忽然之间竟腹痛如绞,看来是需要方便一下,”雷吟儿用袖子在自己额头上擦了擦,果然一脑门子都是冷汗,他苦笑道,“太尉不如先领四位去休息,这守备城门区区小事,就交给我雷吟儿罢。”
他话音未落,负责了望的小校忽然风风火火跑来报告:“启禀四位将军,城外来了一彪人马,数目看不清楚,打得是车骑将军张勋的旗号!”
诸人闻之色变,那徐州归来的四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之色;雷吟儿暗忖定是主公到了,只怕正等着自己前去开门,心中焦虑自不待言;惟有杨弘愣愣道:“张车骑也回来了?甚好甚好,只是石将军不知能否胜任守卫颍口之责。”
“在下这就去放张车骑进城。”
雷吟儿向杨太尉拱手请命,得他应允后转身正欲下楼,一个疑问猛地从脑中闪过:这小校禀报军情,为什么只呼四位将军而不呼太尉?
他偷眼扫视周围的士兵,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竟然全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不由大凛。
谢越四将的士兵,竟然将这西门接管过去了!
他脑子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只听杨弘身后一声咳嗽,回头一看,那不知是姓张还是姓陈的将军越众向他走来。
这人个头虽然不高,但腰大十围,痴肥程度实不在天蛇道人之下。他胡子拉碴的胖脸上一对笑眯眯的小眯缝眼儿,两只毛绒绒的肥掌伸出,热情地拉住雷吟儿的右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摩挲半晌,忽然浪笑一声,荡荡说道:“你……新来的吧?真嫩哪……”
雷吟儿只觉得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将右手猛地向后一抽。
右手后抽过猛,必然重心不稳,右肋露出老大破绽。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一掌就推在他的肋下!
肋骨碎裂之声响起,雷吟儿方待大叫,声音已被涌上嗓门的血痰咽住,人已经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向后飞了出去!
他连翻几个滚,再也不动了。
“死凤儿,果然好本事!这一手‘孟贲格牛拳法’使将出来,漫说这小子,就算真是头健牛,只怕也被你生生推死了!”
谢越走上前来,用脚尖将雷吟儿翻过身来,只见年轻羌人圆睁双目,满面鲜血,果然已毙命了。
适才这变化太快,杨弘根本没有看清,此时骇得腿都软了:“张将军,谢将军,你们,你们……”
他吭吃了半天,一句话始终说不完整,忽然觉得不妙,等回头一看,发现宋亮宋振明和陈洪陈浩波二将已像两根竹杆一样,将自己一左一右夹在中间。
“我们怎么样?”谢越哈哈大笑,“杨太尉,实不相瞒,纪灵将军战死没过多久,刘备就反攻了。我等无能,先中了陈登之计丢了下邳,又被张飞一路穷追猛打轰出了徐州,曹豹他们早就做了张飞的刀下之鬼。我等四人打了败仗怕袁术怪罪,所以不敢吱声跑回当涂驻扎 ,要不然,怎么能回来得这么快呢?”
“你们,你们……”由于受欺骗和愤怒的感觉,杨弘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嘶声哽咽道,“子远,凤昕,你们原本都是主公的亲兵卫士,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那都是主公的恩宠!你们怎么能,你们怎么能……”
“袁术眼见是没日子多活了,我们哥儿四个可不打算陪葬,”谢越充满真诚和无奈地叹了口气,“人嘛,总要想法子活下去,是不是?杨太尉,咱们就此拜别啦。”
张吟张凤昕仍然是笑嘻嘻地,摩挲着那两只肥厚的手掌,慢慢地走上前去。
骨头碎裂和惨呼声再度响起。
令士兵将两具尸体拖下城门,谢越沉声对其余三将道:“张勋竟然带兵赶了来,莫非他看出端倪,是回军保袁术的?”
“十有八九是这样,”陈洪的瘦脸上满是惧色,“怎么办,怎么办?”
“管他的,”谢越“锵”地拔出刀来,“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先去杀了袁术,再跟老狗拼个死活!”
陈洪叫苦道:“拼得过吗?论起用兵打仗,咱们哥儿四个加起来也不是那老狗的对手!”
谢越道:“不能硬来,咱们便智取――先放张勋入城,我等上前叙话,出其不意,暴起发难,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宋亮冷哼道:“张车骑那么精细的人,会上你的当?再说他既然带兵赶来,必定早看破了咱们的用心!”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们说怎么办?”豆大的汗珠在脑门上滚来滚去,谢越伸手擦了又擦,却拿不出个像样的主意,“原打算捉了袁术再拿下颍口,北向曹公投诚……可眼下张勋兵临城下,曹公却还在淮北。东边的刘备已经逼近当涂,南面的孙策也攻克了庐江… …咱们真要坐以待毙,和袁术那厮一起玉石俱焚吗?”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露。
“不能放老狗进城,”宋亮先看着谢越,又扫视诸将,“你我杀了袁术后,悄悄走东门去投刘备!”
陈洪连忙赞同道:“正是,张车骑可不好对付,咱们还是去投刘……”
“不可,万万不可!”谢越大声打断他,“取下邳时,刘备的家小都曾落入咱们的手中……那大耳贼岂能放过我们,投靠他哪儿还有什么生路?”
宋亮没好气道:“子远,当日在下邳睡了刘备夫人的是你,杀了刘备儿子的也是你。那甘夫人肌肤晶莹如玉,你好艳福!可难不成你一人享福惹祸,却要累我三人顶缸送死不成?”
谢越见要闹僵,赶忙道:“振明,话不要这么说。当时下邳城破,咱们对刘备家小,那可是公平分配。你抽签不中分不到甘夫人,那是你手气不好。咱们弟兄向来同气联枝,情如手足,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你若是开口,我还不把她让给你一晚两晚的,可你脸皮子薄 ,又怎能来怪我?”
宋亮张目结舌,最终丧气道:“罢了罢了,即便如此,你又杀他六岁的儿子作甚?如今结下了死仇,刘备怎会与我等善罢甘休?”
谢越搂住张吟的肩膀,淫笑道:“刘备的儿子却不是我杀的――凤昕当天向我求取了他去,后来那小嫩雏儿是怎么死的,你只管问凤昕。”
既然反对投奔刘备的人占了半数,宋亮也无话可说,陈洪怯生生道:“我看,不如咱们去投靠孙策。毕竟先前彼此都是同僚,想来也不会为难咱们……”
谢越怒道:“你就是胆小,害怕打不过张勋罢了。孙策与张勋、桥蕤交情深厚,却跟咱哥儿们不是一路!如今咱们兵力是张勋的数倍,还怕他不成?曹公手握汉室朝政,只有投靠他才……”
他话没说完,忽然就变成了惨嗥,口中鲜血狂喷!
张吟一直没开口,他的胳膊一直亲密地搂住谢越的腰,直到谢越的身体软得像一滩泥,这才慢慢松手。
谢越倒在地上,四肢微微抽搐,口唇蠕动,费尽力气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对不起,子远,”张吟惋惜地笑道,“我想,眼下只能投靠刘备了。你说得很对,‘人嘛,总要想法子活下去,是不是?’谢将军,咱们也就此拜别啦。”
“死凤儿,凤昕,你……”宋亮手足冰冷,他虽然与谢越口角,却也没想到要置他于死地。
“振明,还是你和浩波说得对,”张吟幽怨的眼神让二人打心里发毛,“张勋没那么容易对付,咱们只有去投刘备。两位记住,是谢将军淫了刘备的夫人,又杀了他的儿子,这一点请千万不要忘了。”
※※※
远近一片狗吠之声。
雷吟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觉得右肋一阵阵抽痛,又“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自己好像正伏在一个热烘烘的东西上,这东西柔软如绵,好像是摞在一起的数十床被褥,趴在上面实在舒服之极。但这东西颠簸得实在太厉害,雷吟儿觉得自己又像是在船上,风头浪尖地晃荡,让人好不难受。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哎呦,您总算醒了……我说雷将军,您先忍忍,别把血往小道脖领子里吐成不成?”
他睁开眼睛,原来天蛇道人正背着自己大步地向前走着。
“咱们……这是在哪儿?”
“咱们还在寿春城里啊,”天蛇道人满头大汗,全身肥肉都跟着步伐一颠一晃,“小道本来跟那几个女人在宅子里候着,结果没过一会儿,就见两条人被从楼上拖下来……”
听道士连呼哧带喘地说了半天救人经过,雷吟儿又联想动手的前因后果,终于明白过来:想来那几个家伙原是打算造反的,所以先对自己下手,又杀了杨弘。
自己气息未绝,他们检查得又不够仔细,被匆匆忙忙抛尸城下后,一来二去,竟被这道人救了。
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痴胖如猪的笑面虎,那厮举止龌龊,武艺却极为扎实。
一想到此人,雷吟儿几乎气炸了胸膛,只是嗓子嘶哑说不出话来,否则真想放声痛骂。
原来这四个半路杀出的蠢猪是要造反,既然如此,那就应该与老子本是一路呀!一同打开城门将主公放进城来,岂不是更好?偏偏那混帐东西半句话不说,笑嘻嘻上来便痛下杀手……
他忽然又想到一事:如今既然主公还未进城,想来是被那四个蠢猪真当做了张勋给拦在了城外,这下该如何是好?
他又是气馁彷徨,又是愤怒急躁,不由又吐了一大口血。
明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怎地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刚要催促天蛇道人加快步伐,赶上城楼去跟那四个蠢猪说个明白,却发现前面和后面晃来晃去都是火把。
“这些火把……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一个最让他讨厌的声音在旁边刺耳地响起来:“他们都是我的士兵。”
杜书杜向敏,原来这厮也来了。
雷吟儿向声音来处扫去一眼,只见杜书正策马在旁边不紧不慢地小跑。只是这厮明明在对自己说话,却根本不看过来,下巴抬高,两眼上翻,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
“雷将军,你如此不堪一击,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剩下的就交给在下负责罢。”
杜书言语之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周围火光闪闪,照得他全身大铠灿灿生辉,只是人还没靠近,一股浓重的桐油味已扑鼻而来――若想盔明甲亮,自然少不得要下一番功夫的。
雷吟儿闭上眼睛,微弱道:“杜将军不可大意,那几个叛将之中有个胖子,他的拳力非比寻常。”
却听杜书傲慢道:“那厮定是擅长孟贲拳术的张吟,先父曾是主公卫士中的第一高手,张吟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不值一提――雷将军不必如此害怕,看杜某擒他。”
雷吟儿没心思跟他置气:“那四个狗贼之所以阴谋败露,乃是因为张车骑到了城下,他们怕阴谋泄露,所以不敢让张车骑入城……敌人士兵众多,我等不如先直取城门,放车骑将军入城,然后合兵一处……”
杜书一挺手中长戟,冷冷地打断他道:“敌人士兵虽多,但在杜某眼里不过都是些土鸡瓦犬罢了。等肃清城内的反贼,我自会打开城门迎接张车骑!”
说罢纵马向前面赶了过去。
雷吟儿大急,看着杜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火把当中,却也无法可想。
这时天蛇道人大口喘气,脚步越来越慢:“哎呦我的妈呀,不成了,小道我再也跑不动了……打出了娘胎这几十年,还从未这么辛苦过……要知道,小道我可是先背着将军跑去聚贤馆,然后这又跟着杜大人的兵马……”
“原来那厮是你叫来的?”雷吟儿哭笑不得。
“然也,”天蛇道人呼哧带喘道,“那四个狗东西对您下这等毒手,一定察觉了您的身份……我,我这也是为您好,让他们自相残杀呀。”
雷吟儿长叹一声,精疲力竭地闭上嘴巴。
他泛起一种无力感:眼前事态的混乱,已经远远超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范围了。
※※※
“五百……七百……一千……”
宋亮向外张望,慢慢数着原野上的火把,脸色越来越难看,两腮的肌肉不停抽搐:“该死的,张勋哪儿来的这么多兵?”
张吟在一旁平静地问道:“才不到两千枚火把,张勋的士兵也不多罢?”
“怎么不多?”宋亮扭头怒吼,随即醒悟到吼叫的对象是谈笑间杀死谢越的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凤昕,我,我抱歉……我有点儿太紧张……”
“无妨,”张吟背向火把,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笑嘻嘻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我死凤儿只会两手粗拳,行兵打仗再外行不过了。所以麻烦你二位给我解释一下,张勋到底来了多少兵?”
旁边陈洪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眼神逐渐由疑惑转变为惊恐:“那,那并非是一兵一火……是,是……”他满头冷汗,结结巴巴,竟然连话都说不完整。
“敌军的火把,数量虽然不多,但间距大得离谱,”宋亮小声道,“按照《司马法》正常队列的士兵间距来计算,只怕,只怕是一什执一火……张勋带的人马,足有小两万……”
这句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张吟半晌没吭声,过了许久才问道,“可张勋为什么要这么做?故意不点更多的火把,摆成看似疏松的阵势,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知道,”宋亮的脸色发青,“或许是装作兵少,想要赚开城门?那老狗奸诈得很,此举定有深意。”
张吟将目光再度投向城外,迟疑道:“振明,你说,张勋的士兵会不会真的只有那么点儿,只是站成疏松队形来唬人?况且咱们刚刚回来,他怎就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赶回来?老狗忽然出现在城外,会不会压根儿和咱们全无干系?”
此言一出,宋亮与陈洪都是一怔。
张勋可以说袁术军的长城,军中人人敬畏,几乎都将他看做了军神。所以在面对“张勋领军到来”时,他二人的思维无形里钻进了一个只知畏惧胆怯的牛角尖,难以自拔。而张吟武功虽强,却是兵法的外行,对张勋的看法角度与别人迥然不同。
经过他这一提点,两人才觉得整件事颇有疑窦。
宋亮沉声道:“凤昕说得对,我再仔细看一看――倘若火把周围没有密集的人影,那老狗就是在诳我们。”
他一面说,一面举着火把,向垛子墙外探出了身子。
但甫一动作,一声尖锐如哨的响声瞬间钻进了耳朵,随即举火的胳膊如中雷殛!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已被这股冲击力带飞,重重向后摔倒。
宋亮躺在地上,才觉得剧痛难当,大声惨嗥着向自己细瘦的右臂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一支足有四尺来长的大箭,正贯在肘关节上!
他被失魂落魄地左右亲兵抢上搀起,至于如何止血,如何拔箭,已经全然没有注意,头昏脑胀之中,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高叫道:“大逆不道的反贼,速速开城,弃暗投明,可得不死!否则再等片刻,我军便要攻城了!”
这声音聚而不散,从城下远远地传了来,仍然让城头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边说话一般。
“他叫咱们反贼,他叫咱们反贼!”陈洪惊恐万状地嗥叫,“果然是张车骑,是他察觉了咱们的心思,带兵来抓咱们的!”
张吟知他胆怯,打气道:“老狗既然打明旗号,为什么还要用疏松的火把来哄骗咱们?一定是他没那么多士兵,虚张声势。不如咱们出城,跟他拼上一拼!”
宋陈二人被这话吓了一跳,宋亮艰难道:“不,不可,万一老狗,万一他是诱敌之计,咱们岂不……”
说到这里,伤口一阵剧痛,他口唇抽搐,满头冷汗,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正做没道理时,只听“咚”、“咚”地一连串巨响,仿佛整个城楼都震动起来!
张吟对陈洪命令道:“你探头看一看,城外在干什么呢?”
陈洪闻言不由自主地看向宋亮,神色间颇为犹豫,但转头瞅见张吟圆圆的笑脸和眯缝的细眼,最终还是胆战心惊地照办。
他看了一眼,赶紧就缩回头来,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四十多名士兵向城门投掷了长矛就撤退了。这些人功力当真了得,竟然有十几支长矛都戳在了门上。”
张吟大惑不解:“投掷长矛?耍这种小把戏,张勋那老畜生,莫不是老糊涂了罢?”
虽然他是兵法外行,却也知道这寿春城门是木芯包铁皮制成,极为厚重结实。一旦内侧挂上铁门闩,即便用千斤巨石来砸也未必能撼动分毫,区区长矛又算得了什么?
“张勋掷矛破门,可见他没有攻城器械。”宋亮喘息道,此时他箭已被拔出,伤口也敷了药,多少恢复了点儿元气。
张吟赞同道:“也对,还是振明想的周到。”正说着,又传来一连串的掷矛钉门声:“那老不死的又开始折腾了――咱们这就先去砍了袁术,然后把他脑袋往城楼上这么一挂。我倒想看看,张勋一眼看见那人头时的脸色,哈。”
陈洪忽然大声惊叫着打断他道:“火,城门着火了!”
张吟这才发现,墙外城门处一片光亮,浓烟不停地升起来。他小心地向下看了看,那些钉在门上的长矛不知何时都燃烧起来,倒好像十几支大火把似的,红腾腾、明晃晃的火苗蹿得老高。
“不必担心,是那几支长矛,”他冷笑起来:“张勋那老畜牲,一定在长矛上裹了什么东西。不过若是这点火苗就能烧破城门,未免也太小看这寿春城了!快取水来,给我浇灭了它!”最后这句话,却是对身旁的士兵说的。
两名士兵得令,不多时满满地提了四桶水来。
在张吟的敦促下,其中一人刚刚站到垛子墙上,水桶刚刚提起,忽然从城外的黑影里飞出两箭,一中胸口,一中大腿,那人立即惨呼着滚落城下!
另一人见了,战战兢兢把桶向下一倒,人就向后缩。这么一来准头差了很多,连一滴水都没泼到火堆上。
张吟见状,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一耳光抽在他脸上,那人被打得整个儿人转了半圈后一跤坐倒,脖子软软地垂在前胸,只剩下挨在垛子墙边慢慢抽搐的份儿。
他对旁边的士兵狞笑道:“再去给老子浇水!凡是浇不到的,一律吃我一掌!”
“凤昕,这样不成,”他回头一看,只见宋亮已经在亲兵的扶助下站起身,“敌人射手厉害,先让儿郎们把城头的火把都灭了,免得暴露目标。”
张吟笑道:“好主意。”
霎时间,城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城门仍然有火舌跳动。
张吟站直了身子,略微活动水缸一般的腰肢,长舒了一口气:这下总算不必担心敌人射箭了。
他笑道:“好了,现在去取水,扑灭城门的火!”
命令刚下完,忽然从城下高高抛起一支火把,这火把越飞越高,在漆黑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火把一直旋转着越过城墙的高度,这才向下落。
陈洪在一旁迟疑道:“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当”“当”两声传来,却是旁边两名刚刚起身的小校人向后倒,兵刃先后落地,各自的胸膛上都贯穿着一支长长的羽箭!
张吟大骇之下,魂不附体,一屁股坐倒在地,缩在垛子墙后。
这时候那火把正巧落在城头,掉在他脚边,又滚了一阵才渐渐熄灭。
此时一片寂静,张吟感觉到自己心脏怦怦乱跳,听起来好不响亮。
那射手竟能借助投掷火把的微光瞄准目标,而后连珠二箭,俱是一击命中!
这是何等厉害的眼力,何等高明的箭法!
他环顾四周,只见所有人不是匍匐卧倒就是蜷缩在角落里,在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箭法威胁下,城头竟没一个敢站直的人。
“凤昕,依我看,要不然咱们先别管城门了……”宋亮低低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来,“老狗如果喜欢烧,就让他去烧好了,就算是烧到明天此时,只怕也未见得能成功。等到天光大亮,咱们在城头架起车张巨弩,再灭火也不迟――那射手就算再厉害,能射得比千余步 的车张巨弩还远么?到时候他若再敢靠近发箭,就直接用巨弩毙了他。”
张吟道:“有道理,咱们去杀袁术。”
陈洪在黑暗中道:“大事不好……凤昕,你最好过来看看。”声音惶急,似乎发现了什么。
两人都摸索着爬到陈洪身旁。
明知道此处已经是城墙的内侧,城外之敌箭法再高,也不可能射到这里,只是三人仍然趴在地上,谁也不敢起身。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袁术的兵马?”张吟顺着手指看去,只见漆黑的寿春城里,不知何时亮起了一长遛火把,向这里笔直地逼近过来。
“看来路,该是如此,”宋亮咬牙道,“想不到竟走漏了风声……按这速度估算,他们大约还有两刻半的功夫,就能赶到这里。”
“外有张车骑,内有袁术,这还怎么打?”陈洪失魂落魄,“况且寿春宫城比这外城墙还高还厚,咱们若是骗开城门,那还可以捉住袁术,可现在他有了提防……”
“浩波,那你说怎么办?”张吟仍然是一张笑嘻嘻的胖脸,只是细眼里有了杀气,冷冷的目光刺在陈洪脸上,刺得他缩成了一团,“什么用都没有,只知道在一旁磨磨唧唧尽是放屁……要你何用?”
宋亮待要劝和,伤口猛地一阵抽痛,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怎么着也得搏这一铺。”说着左手拔刀出鞘,用刀尖在地上划了两条长长的竖线。
“这两条线就是沿街的闾里民宅,”他一面说,一面抓了几块石子放在那两条竖线中间,“这是敌军。听杨弘的口供,似乎袁术手下只有个叫杜书的小后生,可能来得就是他……不管怎么说,来人是个不懂兵法的蠢货――只顾带兵一条线似的沿大街赶路,却不懂得侧后 包抄之妙,只要咱们配合默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拾了他。”
张吟不再看陈洪,道:“振明,你只管说,我们照做便是。”
宋亮点了点头,用刀尖拨开头一块石子道:“好,咱们这便分派一下。浩波,你带上几百人,将杜书阻在前面那个街口。记住,把弓弩手都撒出去,让他们统统爬到民宅的屋顶和高墙上。”
他又用刀尖在代表闾里的两条竖线的外侧划了两条平行线,然后拨开最后一块石头:“这是与大街平行的小街。凤昕,待会儿你带兵从这些小街走,不点火把,也别打旌旗――你分一半儿人埋伏在大街两侧的闾里夹道里,另一半儿则抄到他们屁股后头去,但先别急着动 手,等我的信号。”
张吟会意道:“没有问题,那么信号在哪里?”
宋亮道:“凤昕,我的臂膀受伤,下去只怕帮不上什么忙;而这里居高临下,又看得比较清楚,是发信号的好地方……”
“这个简单,你就留在这里罢,”张吟笑道,“别光注意城里的动静,也多看着点儿外面,别让那老狗又耍什么花样。”
宋亮点头道:“如此多谢了。我一看到杜书的前部跟浩波打起来,就会在城楼上高高并排点起五个火把,然后就轮到你出动了。”
张吟嘿嘿淫笑道:“甚好甚好,一看见你的信号,我就先给这叫杜书的小后生捅个后庭花,再左右这么一钳。管教他滋味无穷,再不做反抗之想。”
※※※
在前锋被堵截后,杜书得意洋洋的行军,忽然就变成了一面倒的被屠宰。
到处是中箭惨叫的士兵,从天而降的箭雨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一阵箭雨过后,数不清的敌人从周围无数的夹道小巷里杀了出来,他们再也分不出方向,前后左右……无论往哪儿走都能看到敌人,都是死路一条。
地面上,墙根下,夹道之中……尸体无处不在,满地都是又粘又滑的血,几乎让人站不稳脚,斑驳剥落的墙上一道道尽是溅的红色。
肉体中箭挨刀的钝响和士兵濒死的凄厉惨叫里,夹杂着闾里中小孩儿的哭闹和狗子的狂吠。
血腥气仿佛在街道上的空气里凝成了一个团,味道越来越浓重,聚而不散,让人闻了之后,舌根后有一种发腻的感觉。
过了近一个时辰,厮杀呐喊声渐渐低了,千余名杜书率领的士兵几乎被屠杀殆尽,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反抗。
陈洪将大部分的部下都派出去,挨个儿闾里搜杀袁术的同党,自己则带了三十多名士兵,立马横戟在长街的尽头。
他的背后不远处就是西城门,一想到隔着门外面便是张勋,觉得背心发凉,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个时辰里,张勋仍然不停地向城门投掷那火矛,虽然到现在也没能从门缝里透过点热气来,但那咚咚乱响的声势骇人之极,陈洪在这里都能听得到,感觉城门随时都会被戳个大窟窿似的。
“就算袁术的士兵都被宰光了,可是这么一来必定把他给惊动了,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陈洪又看了一眼背后的城门,心中犹豫:“硬打宫城?没有一两个月的功夫,根本啃不下来。有这时间张车骑早就先破城了……‘大逆不道的反贼,速速开城,弃暗投明,可得不死’,他老人家言出必行,我若投降,未必便没有活路……”
他正琢磨不定,忽然前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不经意地扫去一眼,不觉吃了一惊:
一骑一颠一跛地飞奔过来,上面坐着个血葫芦似的人。
此时大街上的战事早已接近尾声,谁能想到还有人能冲过来?
陈洪手忙脚乱地叫道:“快拦住他!”可是身边随从虽然不少,但明明战局已定,谁还愿意和一个亡命徒去拼命?
众人微微迟疑之下,那人摧枯拉朽一般冲到陈洪面前,一戟直刺!
陈洪还没考虑好是战是降,所以对如何应对此人,也拿不定主意。
但见这人来的凶狠,赶忙奋力提戟向外一挂,只觉得颈部左侧一凉,戟锋擦皮而过!
他就势回戟一圈,来人身子一偏,虽然避过了要害,但额角被戟横枝一挂,顿时鲜血横流!
陈洪大喜,挺戟欲刺,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热烘烘地浇在左边身上。侧目一看,不由魂飞天外,自己已被血染红了半边!
这才想到,刚才敌人那一戟虽被搪了出去,但横枝已经割破了自己颈项的大脉!
他稍一分神,前胸一凉――来人乘机一戟在他胸口搠了个大洞!
陈洪满面惊恐和不甘,落下马去。
周围众人还来不及反应,转眼间主将就已落马身亡,全都吓得呆了。此时见来人目光扫来,顿时做鸟兽散。
来人伸手擦去脸上的血迹,原来正是杜书。
适才遭遇敌袭,损失惨重,他却只会没头苍蝇一般在士兵中间跑来跑去,一幅无所适从的模样,全然没有想过怎样重整旗鼓。
眼看着自己的士兵已经溃不成军,被敌人一面倒地屠杀,他猛地想起了雷吟儿的话:“敌人士兵众多,我等不如先直取城门,放车骑将军入城,然后合兵一处……”
原先杜书刚听此言时嗤之以鼻,完全不屑一顾,此时却仿佛抱住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向城门冲杀。
“对了,城外还有张车骑!只要张车骑进了城,就能反败为胜!”
他压根儿不懂兵法,只知道驱赶着士兵,自杀一般直线猛冲,力求突破前面敌人的箭网阻截。
伏在民宅上的箭手见此人盔明甲亮像个大将,十支箭里倒有六支是向他射的。也亏得杜书为了擦亮盔甲所涂的那一层厚厚的桐油――射在身上的箭纷纷滑落,只中了三支箭,又幸而不是致命处。
就是这样,在敌人的箭手把箭全都射光之后,自己的部下也全都阵亡之后,杜书这才骑着屁股中箭的瘸马一路冲到此处。
本来无论是武艺还是对敌的经验,他都比陈洪差得多。只是正值陈洪满腹心事,武功发挥不到六成。而杜书凭着一股拼死之气,竟而神差鬼使一般,把个远胜于己的敌将刺于马下。
他效法古代的勇士,先下马斩了陈洪的首级挂在腰带上,这才去开门。
等到门前一看,巨大的铁门闩已经放下,咚咚之声不绝于耳,想来正有人在外面迫切地砸门。
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终于力挽狂澜,杜书热泪盈眶,双臂较力便去扳那门闩,鼓足丹田之气大喝一声:“起……”
“起”字的尾音忽然拖长,变成了一声惨叫。
铁门闩纹丝不动,杜书却忙不迭地哀嚎着缩手回来,掌心已经起了无数的大血泡――这门闩竟然烫得惊人!
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身旁“夺”地一声,门上已经钉了一支羽箭!
“为陈将军报仇!将那厮剁成肉泥!”“小子,休想接近城门!”的呐喊声不绝于耳。杜书回头一看,只见来路人头涌涌,冲来无数人马,气势汹汹,领头的是个身披铠甲的大胖子,宛如肉球一般滚过来。
他刚转过翻身上马逃走的念头,对面乱箭不住射来,那马早中了二十多箭,倒在地上哀嘶不已。
杜书待要奋力抵挡,忽然大腿一痛,中了一箭。他不由自主单膝跪倒,叫苦不迭:“这下却是走不脱了。”
正闭目待死,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心中大是奇怪,抬头一看,只见那些人全站住了脚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自己的背后,一脸的惊恐,仿佛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杜书扭头一看,不由目瞪口呆,只见厚重无比的大门正逐渐向这边隆起,慢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球型!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城门化作无数的铁皮木屑,四散炸裂,一股热气猛地从外面冲进城来!
杜书被这股炽热之气一冲,整个人就像风卷草一般滚了出去,脑袋正磕在城墙上。
昏过去之前,他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外面的火光和浓烟里卷了进来,从自己的身上飞马跃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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