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和尚杂忆：往事乱冒如烟 》 -- 禅人

（三）深挖洞

　　话说一九六九年，中苏在黑龙江的珍宝岛发生军事冲突，大人小孩都知道苏修妄想入侵中国了。不过印象中上海并没啥战争气氛，大概黑龙江实在离得太远，报纸上又成天报道解放军痛击苏修侵略者的英雄事迹，记得还出了个战斗英雄孙玉国叔叔，画成海报手缠绷带英勇冲锋的形象，后来还升到中央去了。既然前方胜利捷报频传，老百姓怕个啥涅，于是就不怕，菜照买，马桶照倒，革命形势依旧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但是最上头对国际形势的了解毕竟比小百姓知根知底些，当时着实紧张了一阵。小和尚恍惚听大人们说起什么政府号召部分城市群众疏散，去乡下投亲靠友，象是要准备打仗的意思。大家知道，这上海不少人民有点令别地方的人民不大高兴的毛病，比如那时总有些人鼻子朝天，仿佛除了上海别处都不能住人似的，用后来红遍全国的电视剧《渴望》里的一句调侃台词来说：“要上海人离开上海，比死都难过！”且不说编导是否有偏见，和尚这里实话实说，改革开放之前，诚如斯言，不过开放之后这毛病基本上不治自愈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您想想，七十年代初要他们疏散到农村去，不是犯众怒的事情？行不通，于是当时的上海领导很自私地把一些所谓的坏份分子强制打发到外地原籍去之后，此事就偃旗息鼓了。但接着又开始大搞防空演习，并要求家家户户玻璃窗上都得用纸条贴成米字形，说是可以防止炸弹把玻璃震碎云云。

　　小和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赶上了刮防空演习风，每每课上到一半就开始拉警报，小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跑出课室，各班按指定位置或趴地上，或蹲墙角，直到解除警报的铃响，算演习完毕。和尚现在还记得老师教的要领：趴地上时双肘伏地，手指塞耳，嘴巴张开，胸腹不要接地（大概防止炸弹震坏内脏？）。小孩子把这当游戏，不必排排坐上课苦背老三篇，跑进跑出多好玩儿呀！但班上有个小女孩与众不同，一开始听见拉警报就边跑边抹眼泪，老师问她哭个啥呀，小女孩一开口就忍不住嚎啕起来：“我妈妈还在家里不知道啊。。。妈妈要被炸死了呀。。。啊啊啊。。。”敢情十足一个小孝女。老师哭笑不得只好哄她：“不怕不怕，这是假的，你妈妈不会死的。”可这小女孩不长记性，下一次演习警报一响，又来了：“我妈妈还在家里不知道呀。。。啊啊啊。。。”，如是者三，毛病方才见好。

　　其实这种防空演习顶个啥涅，老师学生操场上溜溜趴一大堆，敌人果真来空袭了，还不是一炸一个准连目标都不用找？还是伟大领袖高瞻远瞩，适时提出了九个字的国策方针，叫作：“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称不称霸老百姓做不了主得人民政府估摸着来，广积粮则要农民兄弟多多辛苦，最后落实到城市人民头上的，就只有深挖洞了。

　　深挖洞，挖什么洞？防空洞也，正规点的说法，叫做城市人防建设。如果敌人来轰炸，有防空洞躲总比趴地上防空强，这个道理老百姓懂，而且那时候电影院没啥片子可放，大家《地道战》看过一遍又一遍，对于“村自为战，人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那一套战法已然了熟于心，电影里的地道几十年前挖在高家庄还是马家河，现在城市也要开挖地道了，大家听着也挺新鲜的。

　　可是城里的地道不比冀中平原的抗战地道，虽然没有鬼子来扫荡，但因为算是一种城市基本建设，用料排场就大得多了。那年月虽然已经开始提倡既抓革命又促生产了，但还是抓革命的多，促生产的少，地道全面地深挖起来，这建筑材料，比如砖头之类，就大大的吃紧了。不知哪位诸葛亮灵机一动，想当年保家卫国，人民都发自内心自愿地踊跃捐献，黄金美钞也不在话下，如今这深挖洞也算是为了保家卫国嘛，是不是也应该让人民有机会再立新功？当然了，文革诸葛们还没有热昏到号召人民再献黄金美钞的地步，他们也知道继续革命十几年下来，当年能有黄金美钞的人攒金砖的道行武功基本上已经给废了，所以想了比较实际可行的一招：开展献砖头运动。

　　防空运动一过，献砖头运动到来。反正那时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只要不规定献陨石，献点砖头大家还是没啥可抱怨的。不过，别以为献砖头是让您到大街上现捡，也不苛刻到让您拆了自家的房子，而是要大家自己动手做。大概每个单位都给下达了一定的献砖指标，连学校也不例外，于是，那一段时期一到周末或晚饭过后，大街小巷到处只见大人小孩坐在地上玩泥巴。别看一块砖头普普通通，真要做起来，没点泥水匠的手艺和工具，就这么乱和稀泥您还别想整出块方方正正的东西来。好在上海人民虽然有点不大讨人喜欢的毛病，心灵手巧的倒也不在少数，不久就有人推广自制的实用空心活动模子，一旦稀泥和成了粘稠的烂泥，高高举过头顶，发一下狠道一声：“我就不信弄不出块砖头来！”将一滩烂泥重重地向模子砸将下去，然后刮掉模子上头和四周溢出的泥巴，打开活动模子的架子，一块湿砖头就出模了，接下来晒太阳晾干，就算是泥砖半成品，可以拿去交货了。烧砖则由政府收去统一负责，老百姓就不管了。

　　那个时候小和尚也就一二年级的样子，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宣布：“这星期劳动课的作业是做砖头，限期一周，每人要交出四块砖，不然劳动课算不及格。”

　　本来有老爸做后盾，小和尚根本就不用为这种事儿操心的，偏不巧老爸那段时间不知上哪儿出差去了，反正没在家，老妈的砖头本来就是楼上的邻居张伯伯支援的，根本别想指望她帮忙，这下子小和尚就抓瞎了。

　　原材料倒是不缺，马路上到处是挖防空洞清出来的泥堆，小和尚与弄堂里几个不同年级的小朋友一起挖来一大堆，开始和稀泥，可是火候怎么也掌握不好，不是水掺多了成了糊不上墙的泥浆，就是水掺少了揉不开。好容易弄得泥巴有包饺子的面团感觉了，却因为借不到那活动模子，只好用手拍来拍去但总成不了形。眼看着交货期一天天逼近，小和尚们的劳动课产品依然横是一堆烂泥，竖是烂泥一堆，而且严重阻塞弄堂的交通并污染环境。楼上张伯伯看在眼里动了恻隐之心，张伯伯是本街道的房管所副所长，周围居委会上交的泥砖半成品多半堆在他所里的院子里集中。张伯伯点算一下人头，说孩子们别忙活了，伯伯我明天从单位里给你们提些砖头回来给大家交作业吧。小和尚们自然感激涕零差点三呼万岁，隔天抱着张伯伯假公济私的砖头，高高兴兴到学校按期交了货。

　　小和尚的小学，学生有千多人，学生们的货都交齐了，堆在校园里象几个半截子的鬼子炮楼似的，规模也颇可观。占地方不去说它了，令老师头大的是，小学生大多是属猴的，顽皮起来登高爬低我八路你鬼子的，万一“炮楼”塌下来，敲碎几堆砖头事小，砸破跌断小胳膊小腿的，学校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于是校支书让几个年轻力壮的体育老师赶紧把砖头运到交货地去。

　　体育老师四肢发达，政治头脑也不简单，很懂得发动群众的革命道理，指令各班抽调小干部充当装卸工。七手八脚忙活了一阵儿，总算大部分货装车完毕。几辆装得满满的黄鱼车在老师们的驾驭下，浩浩荡荡出了校门， 每辆车上还坐着俩学生押运，小和尚也位添其中。黄鱼车队穿大街过小巷，一路来到了交货地，只见满院子垒着一堆一堆烧过的与待烧的砖头，红红黑黑交相辉映。当老师找人办理交接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人。

　　小和尚和几个小朋友一见，立刻欣喜地齐齐喊道：“张伯伯，我们给您还砖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