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加拿大可能要面临一场严重的宪政危机 -- 晨枫

一说到加拿大的宪政危机，人们首先想到的通常是魁北克。其实魁北克近来没有大事，那个dinstinct nation within Canada的条文不是要兴风作浪，而是要在死水上盖一大片烂叶子。加拿大的宪政危机可能来自西部，具体地说，Alberta。

一般认为，加拿大是一个民主国家，但加拿大的民主体制和人们所熟悉的美国体制很不一样。作为政府首脑的加拿大总理（Prime Minister）是普选出来的，但作为国家元首的总督（Governor General）是总理提名的，而总督代表的竟然是英国女王。不去算这笔糊涂账了。加拿大民主的毛病出在议会大选，议会大选获得最多席位（而不一定是多数席位）的就成为执政党，执政党的首领就自然成为总理，所以议会多数党或执政的少数党和总理总是同一个党派。相比之下，美国总统大选和国会选举是错开的，在一个选举中的胜利不等于在另一个选举中的胜利，所以美国国会的多数党和总统的党常常可以是不同的，美国选民也常常有意造成国会和总统分属不同的党，以形成制约。相比之下，加拿大的总理（或行政当局）和议会之间没有这样的制约作用，这是英国风格的民主。更有甚者，加拿大议会按党派投票，议员通常不能按照自己选区的民意或自己的意愿投票，而必须按照“党的路线”（party line）来投票。违反这个传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直至开除出党。不必按照“党的路线”的自由投票的情况很少，只有在党内意见严重分裂、在社会上也争议很大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自由投票，像同性恋婚姻合法化问题什么的。这还不算，议会大选只选“下院”（House of the Commons，原意为“平民院”），“上院”（House of the Senators，原意为“元老院” ）不是选的，而是总理任命的，像英国的上院（House of the Lords，原意为“贵族院”），是终身制，除非老死，否则只进不出。尽管加拿大的上院虚权多于实权，但毕竟仍然是立法体制中具有决定权的一环，仍然对加拿大的政治生活有重要意义。

美国有一个乔治·华盛顿，加拿大有一个约翰·麦克唐纳（Sir John McDonald）。面对一个幅员巨大但蛮荒的加拿大，麦克唐纳的建国方略是三条：建设横贯东西的大铁路（很多中国劳工为建造这条大铁路献出了生命），向草原地区（中西部，包括Manitoba、Saskatchwan、Alberta三省）移民垦荒，在东部（安大略和魁北克，不包括“真正”的东部大西洋沿岸省份）建立工业，形成先由西部供养东部、最终由东部带动全国的局面。这个以东部为国家中心的建国方略有其时代的意义，但长期以来，这成为西部对东部的怨愤的渊源。加拿大下院的议席由安大略和魁北克主导，政治家为了取悦于安大略和魁北克的选民，在国家决策中继续维持向东部倾斜。东部出身的总理将东部“德高望重”的人士任命为上院的成员，西部在上下两院中都居于制度性的弱势地位。加拿大建国一百多年来，广大的西部省份和历史上的中国西部差不多，是垦荒、戊边的对象，“重要但不作数”，所有国家大事基本上都是由安大略和魁北克的精英决定的，安大略和魁北克对加拿大的国家事务几乎享有“否决权”。大西洋沿岸省份的处境不比西部强。这也难怪，安大略、魁北克幅员广大，人口众多，土地肥沃，又有圣劳伦斯河连通，可以从大西洋直达大湖沿岸，极大地便利了经济发展。英法殖民者开始在大湖区开垦时，西部还是淘金者和皮毛商人的冒险之地，而大西洋沿岸省份至今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在捕鱼捉蟹和砍柴伐木里讨生活。安大略和魁北克搭美国工业化的顺风车走上工业化道路时，西部刚完成农业化，成为加拿大的粮仓和养牛场。然而，石油改变了这一切。

由于上帝的垂爱，Alaberta座落在丰富的油、气、煤特别是油砂储藏之上。Alberta西面是British Columbia（简称BC），对于不熟悉加拿大地理的人来说，这就是温哥华所在的省。BC的工业主要是航运、造纸和木材工业。Alberta的东面是Saskachwan，除了一些铀、钾矿外，只有有限的油气资源，主要以农业为生。为什么油、气、煤、油砂独独位于Alberta，而不惠及临近身份，这就要专家来说了。

从1947年在Edmonton南20公里的Leduc发现石油后，Alberta从50年代就一直是加拿大的主要石油和天然气产地。Alberta的石油和天然气不光供应加拿大西部，还向美国出口。而加拿大东部仍主要从中东船运石油，据说对东部那样更便宜。进入70年代，埃及、叙利亚集倾国之力，在赎罪日战争中还是功亏一篑。被激怒的阿拉伯人拿起了石油武器，西方国家“天经地义”的石油供应一下子断了顿，油价飞涨，哀鸿遍野。加拿大现代史上最强势的特鲁多总理不顾Alberta的强烈反对，强行通过国家能源计划（National Energy Program，简称NEP），在众多的鼓励能源来源国内化和替代能源的条目中，最突出的一条，是强行规定Alberta对加拿大国内的远远低于市场的石油价格。据估计，这个只有国际市场半价的价格使Alberta损失了80年代初币值500-1000亿美元的石油收入。由于世界性的经济衰退，Alberta的损失并没有对东部经济起到预想的挽救作用，并不是Alberta少收入1美元、东部就得益1美元那么简单，最后的实际效果是双输。然而，NEP的副作用是Alberta对东部的怨愤离质变更近一步。Alberta本来是准备用石油收入在Alberta建立工业基础，以逐步走出依靠出卖资源的低级阶段的。 Alberta还是做到了一些，但在Alberta看来，NEP不公平地偏袒东部利益，人为地剥夺了Alberta发展现代工业的机会，20年后，至今负面影响未消。

随着石油危机的缓解，NEP在80年代被莫鲁尼政府取消，但NEP对Alberta的经济的打击是灾难性的。80年代初，由于经济急速冷却，Edmonton和Calgary进入空前的萧条，据说程度超过30年代的大萧条。这个比较可能有点危言耸听，30年代时，Edmonton和Calgary只是边远小城，没有多少可萧条的。不过Alberta人至今对80年代初仍然谈虎色变，是一场急欲忘却的噩梦。

时间快进到21世纪。中东石油受地缘政治的影响早已为人们所熟知。伊朗石油在伊斯兰革命后就对美国成了问题，由于核对峙，现在对欧洲和日本也开始成问题。美国入侵伊拉克没有将伊拉克石油锁进美国的保险柜，伊拉克石油生产迟迟不能恢复91年海湾战争前的水平。伊拉克的动荡不仅使美军留也不是，走也不是，还有在邻近的逊尼派穆斯林世界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的现实危险，沙特和海湾石油也越来越不可靠。这一切正好和中国、印度等新兴工业国家的崛起相耦合，世界石油价格飙升，西方的石油供应安全受到空前威胁。Alberta作为美国和加拿大的可靠的石油供应基地，其战略地位突然高涨。

Alberta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虽然稳定，但没有新的重大发现。然而，Alberta的油砂储藏量世界第一，折合的石油储藏量据说可以匹敌沙特，有的估计还要高。Alberta的油砂早就不是秘密，但过去石油便宜，油砂的开采成本高，经济上划不来。现在油价高企，油砂技术也进步了，油砂油的经济性明显改善，日渐成为Alberta产油的主力。不为人们所熟知的是，Alberta的煤储藏量也极为丰富，和煤层共生的煤田气的储藏量也极大。煤田气成分和天然气近似，现在也逐渐成为开采重点。煤炭的开采还是有成本和环境的问题，燃煤也有污染问题，现在还没有提上来，如果今后世界能源布局改变，或者煤的开采和燃烧技术有重大突破，这是另一个摇钱树。

除了Alberta的油气，北部育空和西北地区也有大量天然气资源，但气候和地理条件恶劣，输送成本高，大规模开发有一定的难度。即使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天然气外送也要经过Alberta。理论上，育空和西北地区的天然气也可以通过BC或者Saskatchwan外送，但粗天然气里除主要成分甲烷外，还含有乙烷、丙烷、轻油等珍贵化工原料，统统作为燃料燃烧十分浪费，应该先用冷冻分离，把乙烷、丙烷和轻油等成分分离出来，剩下的纯甲烷送入管道作为燃料。分离出来的乙烷、丙烷和轻油送入专门的管道系统，供化工厂作原料，生产乙烯和芳香烃。这是最便捷、廉价的乙烯生产路线，也是Alberta乙烯比美国主要的化工基地墨西哥湾沿岸地区（包括得克萨斯和路易斯安娜海岸地区）的成本优势的根本原因，算上最终产品的运输成本都还有相当优势。Alberta已经有了健全的天然气输送和化工体系，BC和Saskatchwan在这方面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育空和西北地区的天然气要产值最大化，还是要通过Alberta外送，这样也就和Alberta绑在了一起。

现在Alberta石油开采的主要方向在北纬56度的Fort McMurry附近的油砂。除了早已落户的Sincrude、Suncor等专业开采油砂的石油公司外，老牌石油公司Esso（美国Exxon在加拿大的子公司）、Shell和新开户头CNR也投入了总值百亿以上的项目。这只是上游开采油砂和提炼粗油的项目，下游的炼油、化工项目还没有启动，估计在Edmonton以东的Strathcona地区会有又一个投资建设高潮，将Fort McMurry来的重油加工成各种油品和化工产品。投资规模现在还难以预料，按照化工厂的一般造价和需求规模，加上各种附带产业，应该大于上游投资的规模。如此巨大的投资当然引发经济的发展。Calgary和Edmonton的房地产价格在过去一两年内飞速上涨，疯狂程度不亚于当年硅谷，曾经有房子的售价比开价还高、几个购房者竞相叫价的情况，甚至有租房房客主动要求预付两年房租以保证租房权这样的荒唐事。虽然现在房价的疯涨潮已经受到北美总体经济的影响而冷却，但Alberta的经济依然相对于北美总体而高速发展。现在Alberta劳动力空前紧张，服务业和建筑业招不到人工，小生意的老板们都在叫苦不迭，有的快餐店（像Wendy）索性在周末只开汽车外卖窗口（drive by），店堂根本不开，因为没有人手。除了零售业和建筑业，社会服务业也出现人手的严重紧缺，护士、托儿所老师的位置也大量空缺，对医疗系统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加拿大法律规定，孩子在11岁之前不能独自在家，必须有成人（或者大孩子）照管，所以加拿大的托儿所业务一直延伸到小学年龄。Alberta临近的Saskatchwan省的人力资源被Alberta“抽空”的危险现实存在，Alberta甚至到安大略和纽芬兰去招募熟练工人，引起当地的警觉和不满。这一切当然导致Alberta经济过热。

有意思的是，加拿大从总体上经济并不过热，这是因为其他省份继续滞胀，尤其是安大略和魁北克甚至出现轻度萧条的迹象。尽管在技术层面上人们依然在争辩，但美国经济进入全面萧条，这已经不是秘密。作为美国东北“铁锈带”传统制造业基地的自然延伸，安大略和魁北克自然深受打击，在短期内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和美国的衰退脱钩的有效办法。中部的农业省份受世界粮价飙升的影响，现在的小日子也挺滋润的。但粮价的高企是否能够持续，现在还不好说。西海岸的BC在总体上经济也不错。

这样的不平衡发展使联邦政府十分为难，具体到中央银行的货币政策，从Alberta的情况来看，应该适当提高利息以抑制经济过热核通胀，但这样的措施必定引起其他省区的激烈反对，给已经水深火热的安大略和魁北克经济雪上加霜。但要助安大略、魁北克一臂之力，需要降息。加拿大中央银行确实降息了，但这与其说是对安大略、魁北克的经济刺激，不如说是对美国联邦储备局降息的被动响应，否则就要遭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下场。

更有意思的是，历史上的贫困户东海岸的纽芬兰由于海上石油的缘故，今年实现脱贫，不再需要联邦政府拨“扶贫补助”，正式名称叫Equalization Transfer，按照一个很复杂的算法，确定每一个省份相对于全国的平均经济水平，由联邦政府“劫富济贫”，确保全体加拿大人具有同等的公共服务。而加拿大最大的银行之一TD银行的报告说，安大略将有资格接受联邦的“扶贫补助”，因为安大略的经济将跌落到全国的平均水平之下。拿了几十年补助而今年脱贫的纽芬兰省长一脸坏笑地宣称，愿意帮助安大略共度经济难关，这好比青海省主动提出要帮助大长三角地区脱贫一样，在过去是绝对不可思议的。

实际上，安大略的人口占加拿大38.8%，对如此大的人口基数作财政补贴是不可思议的。如果安大略经济低于全国的平均水平，联邦政府肯定会翻花样，弄出一个新的算法，使得安大略依然在贫困线以上。即使联邦不做这样的调整，也很难想象安大略的省长敢于接受这样的补助，这样明显的无能标志将终结他的政治生命。这和魁北克不一样，作为加拿大第二大省的魁北克长期大言不惭地接受联邦的扶贫补助，是因为法裔加拿大人长期认为受到英裔的压迫，这是对他们受到的不公的补偿。

不管安大略最后是否接受补助，Alberta和其他西部省份已经成为加拿大的经济栋梁，这个事实已经不可否认了。

美国的独立战争不是起源于民族意识或者政治理念，而是波士顿的tea party（不能简单译为茶会，通常译作什么呢？），使得人们揭竿而起的不是民主、自由、人权，而是这么一句简单的口号：No representation, no tax（不给参政权，就不交税）。最终当然不是简单的不交税而已，而是建立了一个在地理和理念上崭新的国家。在按照人口比例选举的加拿大国会下院里，Alberta的比例席位低于安大略和魁北克，但大体还算公道。但在具有最后否决权的上院里，Alberta的比例席位就低于安大略不少，比魁北克则几乎低了一半。难怪Alberta长期以来一直是上院改革的主要倡导者，而安大略和魁北克则最不起劲。

历史上，60年代的John Diefenbaker是第一个出自西部的加拿大总理，由于种种原因，他的任期十分坎坷，很多决定至今受到争议。80年代时，Joe Clark短期出任总理，但还没有一展身手，就下台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直到这一届政府，哈珀才代表西部的利益上台，成为Diefenbaker之后第一个真正的“西部总理”。

但是哈珀是作为少数党领袖上台的，执政的保守党在议会中占最多的席位，但是不过半。反对党自由党和魁北克人党在大多数执政理念上和保守党相左，自然在议会里不断制造难题。在当政初期，哈珀政府几次摇摇欲坠，好在都抗过来了。在前自由党政府的“赞助款丑闻”之后，加拿大老百姓已经对再搞一次大选没有了兴趣，为了不激怒老百姓而把他们推向投支持保守党的“抗议票”，自由党和魁北克人党才有所收敛，近来不再提推翻哈珀的少数党政府的事。

但是西部的怨愤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哈珀作为加拿大总理，不可能不照顾人口大省安大略和魁北克。不管从选票还是职责，忽略几乎达加拿大总人口2/3的这两个省而把政策倾向西部是不可思议的。

人口相对较少但资源丰富、财源广进的西部对于将长期担起国家的经济负担但却不能得到相应的政治发言权自然不满。西部独立虽然没有形成主流思潮，但Alberta人对于魁北克分裂的态度很有意思：大多数Alberta人对于魁北克分裂乐见其成。这倒不是因为有了一个先例后，Alberta分裂出去更方便，而是一个离开加拿大的魁北克可以显著减少Alberta向联邦上交“扶贫补助”的数额。如果魁北克不走，现在又加上一个安大略，Alberta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的可能性就不可忽略不计了。

那么对于东部陷于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呢？典型的Alberta人的态度是：你应该跟着工作走，而不是工作跟着你走。我这里忙得脚不沾地，你没有事干，还要我养着你，哪有这样的事？至于这中间的人权问题（“你怎么能强迫我放弃我的故乡和传统生活方式呢？”），套用一句苏联老歌的歌词：让他们自己去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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