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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十字岭上-记左权将军生命中的最后6小时(之一) -- 毛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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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十字岭上-记左权将军生命中的最后6小时(之五)

从南艾铺到十字岭,一路上,敌人封锁的炮火,集中在山脊上的小路和火力封锁线上。选择前行的人们,为了躲避,只得选择在陡峭山侧绕行;饥饿、疲劳、惊惧,多数人都已筋疲力尽。大家走得很慢,一些人干脆坐下了。左权很清楚局势的严峻,身边的敌人离得近,由于隔着山涧,只能对岭上射击,一时还没有办法过来;西北方向,敌人的“铁壁”看来还未合拢,这是突围出去的希望。他边走边对疲惫的人们喊:“同志们,快跟上来,地上的敌人离我们太近了!”走不远,看到17岁的女机要员罗健也坐在地上,左权着急地喊:“小鬼快走!” 上前去拉起她就走。那时的罗健营养不良、贫血,走了一段,实在走不动了,对左权说:“14号,你先走吧,我歇歇,会慢慢跟着”。左权要收拢机关人员,只能自己先走;过了一会儿,看到罗健没跟上,不放心的左权让自己的警卫员郭树根回来找她。郭树根架起罗健一起走,罗健推开他:“你去保护首长,你快走!我能走!”她咬着牙快步走起来。

郭树根去追左权。罗健越走越慢,她觉得自己今天走不出去了。也许是一天里见到得事太多,罗健对死亡已经没了感觉,只是有些麻木地想,若死了,就没事儿了;倘若被俘,承认是通讯员、勤务员这样的“小鬼”,也许可以混过去。

当罗健又一次停下来,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前总干部匆匆返回来。来人对她说:“我是14号派回来收容掉队同志的,你跟我走!”罗健鼻子一酸,哭出了声。当天她跟着老同志突围了,因为左权,她活了下来。

左权一路走一路收容。郭树根跑回来,左权想起前总的文件箱没上来,命令他回去找。郭树根满脸不高兴地又回去,这是他和左权生前见得最后一面。郭树根刚走,警卫连长唐万成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出现了。唐万成拉着左权:“14号,你快跟我走!”左权吃惊地看着他:“唐万成!13号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13号突出去了,我是回来接你的!” 唐万成回答。左权黑着脸,愤怒地盯着唐万成:“唐万成!你给我走!13号有个三长两短,我枪毙了你!”边吼边拔出腰间的左轮枪,枪口直指向他。人们记忆中的左权将军,平常是个温和的人,很难看到他板起面孔训人(这方面和彭德怀形成鲜明地对照),更别说拔枪相向了。唐万成静静地看看左权将军,又看看他手里的枪,轻轻地敬了个礼,转身小跑着走了。10多年以后,在朝鲜38线附近有个被称为上甘岭的小山出了名,同时出名的还有志愿军15军45师和它的师长崔健功;人们一般不知道地是,45师还有个同样能干却不怎么出名的副师长,他叫唐万成。

左权继续走。769团团长郑国仲追上了他,南艾铺陷落后,郑国仲也上了岭。见面后,郑因没见彭德怀而向左权询问:13号在哪?左权指着彭德怀突围的方向,要求他:“去找13号,一定要找到13号!一定要保证13号的安全!” 郑国仲也走了,他成为当天成功突围的少数幸运儿之一。多年后,他“下海”了;和后来上个世纪80-90年代“下海”含义不同,郑国仲成了新诞生的人民海军中的一员,先后担任过东海舰队司令员、海军副司令员。

徐敬一见到左权时,聚集起来的队伍有20-30人。拉得长长的行列里,有总部的秘书长张友清,没跟上罗瑞卿的北方局党校校长杨献珍等许多前总和北方局的高级干部,机要科的蒋统华、张晋儒、刘畏官等6-7人也在其中。徐敬一跟在最后,小小的队伍蜿蜒前行。当大家来到敌人的又一道火力封锁线前,象前面一样,左权让大家停下,沙哑着嗓音对队伍说:“你们都趴下,我过去没有事你们再走。”然后,左权将军镇定地走向山凹处的开阔地带。日军发现了他,炮弹飞来,在他身边爆炸,左权将军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左权将军的死和南艾铺的失守,是25日十字岭上前总机关经历的最黑暗的时刻。有组织的突围失败了!左权将军的死并没有拯救总部。数以千计的机关人员被困岭上,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武器;漫漫的黑夜即将来临,没有人清楚突围的路在何方。但是,左权的同志们没有放弃,十字岭上下、涉县的总部机关的每个人都没有放弃,没有人屈服,没人停止和命运抗争;十字岭的故事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只是,它已经不是左权将军的故事了。

家园 这两天不适合看这种故事,好不容易停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家园 多少年轻的生命凋零在十字岭......

跟小日本这世仇永远也不可能解开。

顺便问一句,那时的八路军总部对无线电测向没概念么?

家园 上花,敬礼
家园 怎么会,红军时代就知道了

集总和一二九师指在转移过程中都是保持无线电静默的

家园 知道,但确实没重视
家园 感觉左权将军过於理想主义,而彭德怀没有尽到责任。但

从另一方面来看,正是左权将军这样一批伟大的理想主义者的奋斗牺牲,托起了中国的脊梁。他们改变了中国的命运,改造了中国的思想。他们的精神已经融入了现代中国的文化,并且培育了一代代具有同样精神的新的中国人。在这次地震救灾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这种伟大精神的顽强存在。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长远来看,这种精神必将主导中华民族包括港台及海外华人走向新的明天,对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

家园 sigh...
家园 向先烈们致敬!!

献花!!

家园 【原创】细节的回放

以前在萨苏的文章里读到过关于八路军总部突围的故事。这次楼主把这一危机时刻回放、定格,让后人仔细品读。谢谢楼主的文章,也向当年牺牲的先烈致敬。中华万岁。

家园 依旧是

它才刚刚开始;只是,它已经不是左权将军的故事了。

这依旧是左权将军的故事,是他为之付出生命的革命的继续。

家园 【原创】十字岭上(之六)-幸运岭

有多少亲历者,就有多少不一样的十字岭。

左权倒下后,跟着的小队伍就跑散了。多数人感觉接着走没希望,掉头折返来路。徐敬一留在原地没动。到前总机要科之前,他在战斗部队待过,对日军的大炮和机枪,不像其他人那样恐惧;毕竟隔得远,又在山区,想打中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就在刚才一路走来时,敌人的步枪子弹已经打得身边尘土飞扬;这意味着后面的追兵离自己可能也就300-400米远,往回走能有出路吗?

天渐渐地暗下来,四周的枪炮声弱了,日军并没有追上来;徐敬一注意到,封锁线上很长时间没有落下炮弹,偶尔响起的机枪声也显得稀稀落落,敌人怎么了?徐敬一决定不管怎样也要试试,他起身沿刚才左权走过的路猛跑起来。只一会儿,他就冲过了开阔地;没有炮弹,甚至连枪都没打过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地站在山石间,听着落在了身后的稀疏的枪声,徐敬一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包围圈外-他突围了!此时已经是下午5时许。

徐敬一翻过山,在山坳里遇到了彭德怀。彭德怀出去后没有走远,停下来的地方和十字岭只有一山之隔;突围的时候,他身边的人也跑散了。彭老总一边让聚拢过来的突围人员原地休息,一边继续等待。一直等到快半夜时分,收拢了40多人;考虑周边的敌情依旧严重,彭德怀决定不再等,立刻出发去找特务团。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左权将军牺牲了,十字岭上的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和徐敬一不同,贾文艺、陈思诚与大多数人一样,当天没有冲出去。看到日军追来,贾文艺跑了几步,觉得这样不行,你跑得过敌人,只怕也跑不过敌人枪里的子弹。他叫住张立德等人,赶快找地方隐蔽。五月的山涧,四下里刚有些星星点点的绿色,根本遮不住人,几个人找了一条石壁间的窄裂缝挤进去,然后忐忑不安地等着;没有武器,就只能寄希望追击的敌人察觉不到了。

过了好一阵儿,没见到敌人上来;贾文艺大着胆子出去看,这才发现那2个敌人已经往回走了。大家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大家一合计,认为这条路走不通;前面的敌人看样子不多,可挺精明的,守着隘口不去远处。自己没有武器,又是白天行动,目标大;山涧里地势狭窄、缺乏隐蔽,敌人来了不好躲藏,只有回岭上等到夜里,再找机会。拿定主意,几个人开始四下里寻找回去的路。两旁的山势陡峭,十分难走,折腾了半天,才找到一条山上的流水沟,顺着爬上去。到了半山腰,碰到了作战处的白处长和参谋郝汀,两人带着七、八个警卫连的战士坐在大岩石下休息;两路人马合兵一处,一起等天黑。这时候四周的枪炮声渐渐平息下来。

贾文艺缓过气儿,想起密码包埋的太匆忙,感到不安全;于是和其他人打了招呼,起身又往下走,想着趁天黑前挖出密码包重新找个保险的地方藏好。刚下到一半,忽然听到郝汀大声地喊:“贾文艺!贾文艺!”意识到沟底有情况,贾文艺忙回身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几乎同时,下面的枪响了,子弹“突...突…”地落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这下他连带着把大家一起暴露了。

贾文艺爬回山上,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张立德在等他。俩人商量,走山沟是彻底没戏了,天也快黑了,山上的路不好走且不熟悉。他们决定不走了,在附近的一片茅草中藏了起来,贾文艺还有点儿不死心,想找机会重新隐藏密码包。夕阳西下,远远望去,西边山梁上的敌人在移动、离开了。躺下来,贾文艺发现自己脚上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两只脚被山石、荆棘刺破,沾满了血,可就是感觉不到疼。张立德看着他乐了:“你轻装得彻底,鞋都不穿了。”

夜幕降临,俩人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先是山下的山涧河滩里马嘶人喊,敌人在运动;然后,南艾铺方向响了一阵枪;随着枪声,附近山上的敌人象打了鸡血一样闹腾起来,打着手电筒、吆喝着四处搜寻。夜深了,敌人还在折腾,贾文艺饿得难受,想着:这些鬼子都忙活儿一天了,还这么大劲头,大晚上就不怕摔到沟里去?想来又有些担忧:敌人搜来搜去,什么时候会搜到岭上来啊。

陈思诚来前总之前,在太岳区委工作,反“扫荡”有些经验。部队一垮,他带着10-20人没随人流上十字岭,而是直接钻进了山沟。和贾文艺他们不一样,陈思诚没有急着找路出去,他带人先去找当地群众,依照指点躲进了山中比较僻静的老乡家里。整个下午,他们不敢行动,也不敢生火做饭。老乡家没有水,也不能去挑;陈思诚看到碾盘上有些积存的雨水,于是招呼大家每人都喝了些,总算暂时缓解了干渴;从此,他染上了胃痛的毛病。老乡还告诉他们,十字岭两旁的山势也很陡峭,很难攀爬,和山沟一样也有敌人把守,想要从这里出去只有退回南艾铺或上十字岭去北艾铺。陈思诚边听边想:转移来转移去,最后进了大石头砌的深坑儿,这可怎么出去啊!

天一黑,靠老乡指路,他们开始爬山,上十字岭向外走。山很陡、天又黑,加上路不熟,走得很慢。在穿越一片树林时,陈思诚找不到其他人了;怕引来敌人不敢出声喊,又迷了路,只好钻到一块大石头下躲起来等待天明。

从那个帮自己包扎的干部走了以后,申抒再没遇到一个自己人。整个下午,飞机的轰鸣和炮弹的爆炸声在山谷间震响、回荡,一直到太阳偏西才停下来。申抒躺在地里,陷入半昏迷状态,四周一片死寂。恍惚间,远远地看到北面山上,有8-9个人排成一队沿山间小路向南走来。走到近处,看清最前面的人扛着面太阳旗。这队日军显然也发现了申抒,其中一个向他躺的地方走下来,走离他很近的地方没路了,来人只好站在土坎上朝他喊。申抒不懂日语,那个日本人叽里哇啦说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懂,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停了停,日本人见没动静,就掉头去追自己队伍了。

敌人走了,申抒清醒了些。他挣扎着把挎包从肩上取下来,想就地挖个坑埋了。十字岭的春天来得晚,田里绿绿的禾苗才出土,地还是松动的,申抒试了试,竟然没挖动。因为失血过多,浑身没劲,他只能抓起些碎土块洒在包上,这样一来,虽然走进了很容易发现,但在远处还是看不清的。太阳落山了,想到明天敌人可能回来搜山,包和自己在一处不安全,申抒忍着剧痛,双手撑着地,一点点向边上挪;每次挪几寸,就得歇上好一会儿。这样断断续续地移了一晚上,快天亮时居然挪出了十几米远。

东方的天际有些泛白,太阳还没出来,26日的早晨在寂静和不安中来了。申抒正靠在田间的地垄墙下休息,听到由远而近马蹄声,逐渐的近了,敌人回来了。

家园 加油!
家园 唔,给八爷缴税了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家园 申抒的经历

在他的回忆录里写的更详细一些,他前面受伤是右膝盖的贯穿伤,他想把绑腿松开裹住膝盖,但是由于伤太重,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幸好有个路过的干部替他包扎了一下。他们这些老机要的回忆录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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