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前辈轶事 -- 碎片与记录
由大飞机讨论引发的一段文字,好像发英雄本色不合适,搁这里吧。
大飞机的决策算是尘埃落定。在部分相关新闻中,会提到一个胡姓的老前辈,他是这次决策的推动者之一,按照双方论战的说法,是“民机派”吧。他早年是政工干部出身,但在实践中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成才,曾经担任几个导弹的总设,在离休之前的最后职务是飞机局局长。碎片曾有机会与他有过几次接触,他给我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这里拿来当作一个轶事来说一说,其实跟大飞机的决策并不直接相关。
碎片这几年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跑调研,说得文绉绉点,就是field-work,找研究话题相关的当事人访谈,了解情况。从农民、普通工人到总裁、老板还有政府决策者。有些field-work是碎片自己从事的研究,而有些则不是——熟好的前辈师长朋友都知道我喜欢跑实地,所以有什么估计我还算感兴趣的研究就叫上我,一则我自己高兴,二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免费的劳动力,而且连国际差旅费都不用帮掏!
在对中国的工业的调研中,只要是“大工业”,就会碰到很多老同志,他们往往是退休的领导干部,职位不一定太高,但都属于当年管事的、与之密切相关的;还有一批老同志则是党与国家的志愿者性质的智囊,有点想法就会给领导写信反映情况提供意见,然后心急火燎地等着最高领导的批示;或者晚上看新闻,看到与自己的建议相关的措施实施了,就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自己发挥了作用)——比起在职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没有清闲下来。
但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一共同特点,按论坛上的说法就是“抢占道德制高点”。这句话用在这里的确没有什么贬义,就是说他们的确对某些现状很着急,所以抨击时弊和他们认为不对的做法而言,毫不留情;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弊端,在他们眼里都是绝对容不下的。
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只要他们说得是对的(从我的角度),我当然也就乐意于听下去,手中的记录笔偷偷摸摸地慢下来装模作样就是了。但是次数多了之后就会产生一个问题:“当初是怎么回事?”
中国工业经济中的大量问题都是与体制改革密切相关的,换句话说往往都属于历史问题。而翻很多人的履历,他们在那个年代都属于国家的技术官僚,属于管一摊事或者其中重要的执行者、决策者。当然,比起另外很多人来说,他们今天能够站出来顺应时势去说一些对发展有利的话,从事实上否认当初自己曾参与或支持的做法,已属开明大义。然而就个人的角度,想来想去,你总会觉得有哪里让你不能完全那么痛快。
“当初是怎么回事?”“哪些历史是如何造成的?由谁造成的?”“你自己是否曾经也是这历史的一部分?”
把话说大了,我们这个民族是有这样的毛病。我们总是能够直面别人的错误,批评揭露别人的错误;然而却难以剖析自身。正好比盛极一时的“伤痕文学”,对于讲那个时代给主人翁造成了多少伤害,肉体的和精神的,屡见不鲜。然而却很少人提及自己曾经在那个时代做过些什么,仿佛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都是从美国进口的,或者火星人入侵了地球;又仿佛所有的伤害都可以归咎于领导的几句语言,而“我们”都是无罪的,从肉体到精神。怪不得老邓说伤痕文学“哭哭啼啼,没有出息!”他可能更明白在那个时代作为很多人的一种日常状态吧。
其中有一位老人,不能点名,就很能“选择性失明”。这本来也只是一种感想而已,然而这位前辈发邮件还特别不注意,随便找个来信就回,相关旧信从不删除,还喜欢一下子给大量人事群发。这样对于某些别样事情的讨论,我们这种在群发名单里的人就可以看个清清楚楚。前辈对它人它事的判断,与其“立场”迥然相异,令人不禁哑然。(可见不能和这样的人建立电子邮件来往啊,哈哈)
批评一件事情总是容易的,只要它与我们无关,或者我们假装它与我们无关。
说回胡老了。
一次在他家里做访谈的时候。你一语我一句正在说着,停了一会,突然看到他眼睛里掉出了眼泪,说“我不该啊!”
当年的胡局长,在运十的问题上曾经与上级有过非常激烈的冲突。他一直都坚持对运十的支持,然而由于顶头领导的不同意,在决策的时候他都只能选择沉默或者在争论后选择了服从领导的意见,这就包括在他离职之前最后几次重要的争论,而那几次争论直接决定了后来运十的搁置。
这些事情他早已断续说过,然而又再次把它们作为一个连续事件说了出来,而主角很明确,就是自己。
“我不该啊。其实我应该坚持。回头想,如果我当时能够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多那么一下,也许事情就会改观,也许这个事情就会不一样,毕竟我是最直接的行业负责者嘛!”“最多不就是把官丢了吗?回头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然而当时我就是没有想到...”“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些同志,很对不起党这么多年对我的培养...”
老人一边说,很平静,眼泪一边叭啦叭啦地往下掉。作为一个聆听者,在那种情况下,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无需说的。
胡老离休后,在家呆了很短的几个月,当再次遇见“那些同志”的时候,他向同志们做了道歉,然后就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呼吁之路,不曾停息。
我想在那一次道歉中,定然也有如同今日这般的情景吧。
这个人他没有跑去“抢占道德制高点”,但他已经得到了我完全的尊重。你可以不赞同他的意见,但是你无法否认他后来这二十年的做法是没有私心的,是毫不利己的,是纯粹的。
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多多少少是一个刺激——在每一次对事物作出判断的时候,发表意见和自己看法的时候,我是否曾经坦诚地审视过自己的内心?这似乎于短期的实际效果没有关系,但当经过了时势的变迁再往回头看,你会觉得它如同金子般的宝贵。
只有对自己也做到反思,才是真正的反思。老去反思人家,那算什么?
遇到事情,怎么说都是他有理。
胡老能作到这样已经可以无愧于心了。
对伤痕文学印象确实不好。
这位胡老是值得尊敬的。
赞!
部门(当然两部一度合并,但最终合不来),胡老不太可能管到航空部的事,也不太可能最后是飞机局长(或者是科工委飞机局?)。当然我对最后上头的机构设置与人员调配也不清楚,但还是有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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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胡局长,在运十的问题上曾经与上级有过非常激烈的冲突。他一直都坚持对运十的支持,然而由于顶头领导的不同意,在决策的时候他都只能选择沉默或者在争论后选择了服从领导的意见,这就包括在他离职之前最后几次重要的争论,而那几次争论直接决定了后来运十的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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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该啊。其实我应该坚持。回头想,如果我当时能够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多那么一下,也许事情就会改观,也许这个事情就会不一样,毕竟我是最直接的行业负责者嘛!”“最多不就是把官丢了吗?回头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然而当时我就是没有想到...”“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些同志,很对不起党这么多年对我的培养...”
看来当年运十下马也爆发了激烈的争议,难怪小平同志要定下基调“不争论”,争论要尽早摁住,争论要是没摁住,事情就完蛋了,就像秦山核电站那样。
也许是胡溪涛看到了张爱萍力保秦山核电站这个种子而感慨,但他跟张爱萍还差着两个级别,资历也不够老,而张爱萍本人也在保下秦山的半年后遭到麦克阿瑟式的羞辱性免职。
胡溪涛,还有上书的航空四君子、王大珩们,他们坚定支持运十的言论一直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公开报道,而那些反对运十的人,却在运十和大飞机问题上都销声匿迹了,正如有的人在某些时期某些重大决策过程中的言论出现了空白。
胡溪涛可以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