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凝固的音乐 -- 晨枫

钢铁和机器对工业革命作用不言而喻。当钢铁和机器进入建筑领域时，建筑发生了一场革命。钢铁的强度高，品质均匀，来源广泛。大量使用钢铁可以使原本采用砖石木料的结构的重量大大减轻，建筑跨度大大增加，建筑多样化大大加强，施工时间也大大缩短。钢铁的优越性无可置疑，即使哥特复兴大师Augustus Pugin（和Charles Barry共同设计英国议会大厦）和Eugene Violet-du-Loc（负责修复巴黎圣母院）也不反对使用铁构架。然而，钢铁与砖石木料的质感太不相同，和人们思维中对建筑的定式太不相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建筑师们在对钢铁的吸引和困惑中挣扎，常常无奈地在钢铁的骨架上贴上砖石的贴面，用新技术实现老的建筑语言。这也是城市化的时期，“摩天大楼”取代了水平铺开的华厦，成为城市新的象征。火车站、展览馆、百货商店等现代公共建筑需要巨大的体量和跨度，但在古典建筑中无先例可循。古典建筑风格对于建筑在水平方向上的延展有很多经验，比如用连续拱券、列柱等等，但在垂直方向上就语言贫乏了。贫乏的建筑语言和飞速进步的建筑技术之间产生严重的脱节，使早期摩天大楼常常成为“穿靴戴帽”的奇怪组合。古典建筑元素被不成比例地拔高，或者在立面上缺乏想象力地重复。建筑师急需发现新的建筑语言。玻璃是对建筑产生巨大冲击的另一种建筑材料。钢铁骨架加玻璃幕墙可以极大地改善采光，同时极大地减轻结构重量，并使新的建筑语言成为可能。新的建筑语言以“水晶宫”的方式突然撞上了依然在困惑中挣扎的建筑界。水晶宫是英国为1851年世界博览会建造的展览馆，要求能迅速建造，完后可以容易地拆卸。园艺家出身的Joseph Paxton大胆采用了大量预制件的铁骨架结构，以大块玻璃作为墙面，整个建筑通透、敞亮，内部也提供和闻所未闻的巨大连续空间。2000多半熟练工人以近似机械安装的方法快速搭建起结构，整个建筑在9个月内完成，仅两个星期就在现场装配完毕。这是建筑施工过程工业化的开始，更是现代建筑语言的先声，是两千年来人们第一次完全摆脱了古典建筑语言的羁绊，甚至有人称这是现代建筑的帕底农神庙。这也是建筑科学化的开始，人们首次可以科学地计算强度和用料，建筑师和结构工程师的分工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可惜水晶宫不幸在1936年的一场火灾中毁坏（英国怎么火灾那么多？原来的圣保罗大教堂、国会大厦和水晶宫还有不计其数的其他建筑，都毁于火灾），再也没有重建。作为英国的主要竞争者，法国在1900年承办世界博览会时，也建造了法国的水晶宫Grand Palais（直译为大皇宫，但Palais并不一定是国王居住的地方，Grand Palais也从来没有用作皇宫过）。在更早的1889年，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100周年，巴黎举办了另一个万国博览会，著名的埃菲尔铁塔为此而建造。

最先使用铁作为主要结构材料的不是建筑，而是桥梁。Severn河上的铁桥（就叫The Ironbridge，牛吧？不需要什么“xxx铁桥”之类，就是The Ironbridge）为了保证足够的净空一容许船只通过，采用单跨的铁结构。这铁桥是如此之著名，桥根的小村也取名Ironbridge，整个河谷也改名Ironbridge Gorge（“铁桥谷”）。The Ironbridge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建筑师们也为之心动

铁桥所在地号称“工业革命的摇篮”，Abraham Darby I在附近的Coalbrookdale和Broseley发明了高炉炼铁，从而使大规模廉价制造铁器成为可能。不过铁桥的设计者没有留下姓名，至今人们还是不知道这是谁设计的

英国工程发明奇才Isambard Brunel设计的Clifton悬索桥进一步强化了铁作为建筑材料的优越性。Brunel还设计了埃及复兴式的桥塔。原先还计划在桥塔顶上安放狮身人面像的

桥下净空那么高，要造桥墩太麻烦了

水晶宫象征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的大胆进取和先进技术，原建筑建于伦敦的海德公园

这是为1851年万国博览会而建的，用来展现英国在工业革命100年里取得的进步，也用来获得君临天下的自我满足。整个建筑用铁架和玻璃建成，这对当时还是沉湎于大理石和雕刻的学院派建筑界来说是一个惊世骇俗之举

博览会里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志得意满的英国绅士、淑女们倘佯其间，这是英帝国最辉煌的时刻

室内花园和喷泉也是闻所未闻

但再辉煌的盛举也有闭幕的一天

6个月后，博览会结束，建筑被拆除，在伦敦郊外现址重建，并得到扩大，这是重建后的水晶宫

重建的水晶宫成为世界文明博物馆，配以豪华的意大利花园

维多利亚女王为重建的水晶宫第二次剪彩

但门票收入不足以维持日常开销，不久就陷于困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转为海军训练之用。战后曾有意改为帝国战争博物馆

水晶宫的内部，充满奇花异草和雕刻，对于1859年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世外桃源，人间天堂

明亮的大厅分区陈列异邦文明和西方历史，这里是埃及区

这是庞贝重现

这是模仿安达露西亚Alhambra的角落

画家笔下的水晶宫毁于大火，“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正从议会回家路上看到大火的丘吉尔如是说

主建筑被烧毁后，南北两塔也在二战期间被拆毁，英国军方生怕德国轰炸机用这两个高塔作为轰炸伦敦的地标。如今人们只有在荒芜的公园里，用想象来追忆帝国曾经的辉煌了

Kew花园的铁架玻璃暖房（“棕榈厅”）实际上比水晶宫还要早

大暖房比棕榈厅还要大一倍，是现存的最大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铁架玻璃建筑

智利酒棕榈是最高的棕榈，也只有在大暖房里才能种植

维也纳的Schloss Schonbrunn在历朝历代中不断添加新建筑，19世纪时，也添加了这个大暖房，称为棕榈厅（Palm Pavilion），同样采用英国水晶宫之后开始流行的铁架-玻璃结构

布鲁塞尔的皇家植物园，在形式上又突破了水晶宫偏重功能的路子，在造型上也十分讲究

入夜，内部的灯光是整个建筑晶莹透剔

再来一张

铁架玻璃的暖房显然对植物非常有利

铁架结构的大跨度也十分适合于新兴的火车站，高大的站台大棚有利于蒸汽机车的烟气的排出。但大型公共建筑“必须”采用古典形制的旧规还是难以逾越，于是出现像伦敦St Pancras火车站这样华丽的哥特复兴的门脸和“粗俗”的铁架大棚生硬对接的情形

火车站正面的大厅和Midland饭店连在一起，这是哥特复兴的一个重要作品

St Pancras火车站今天依然是伦敦的一个重要的火车站

St Pancras的站台大棚曾经是机器时代的一个奇迹，巨大的跨度和高敞的空间极大地方便了火车的进出、旅客上下和排烟的要求

伦敦的Paddington火车站的站台大棚也是Isambard Brunel设计的，到现在还在使用

纽约的宾夕法尼亚火车站（Pennsylvania Station）在外观上是希腊复兴的式样

但内部是铁架玻璃结构

这曾经是曼哈顿的三大火车站之一，是东北走廊的交通中心，可惜地面以上部分在1964年被拆除，为Madison Square Garden体育馆腾地方，至今被人唏嘘不已

牛津大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外表是哥特复兴式的

内部也是铁架、玻璃的，但尖拱使人联想到哥特式

铁支柱也是按哥特式的样式处理的。凑巧，瘦骨嶙嶙的铁架和陈列的恐龙骨架正好呼应

新古典主义盛行的时代，也是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尤其在英国，经济、技术飞速发展，社会秩序和生活方式急剧变化，思想启蒙运动鼓励新的观念和新的思维方式，导致“人心不古”。与此同时，民族国家概念的兴起导致欧洲民族主义高涨，象征封闭的中世纪文化和哥特式建筑被看作是民族的，而古典主义则被看作是外来的、世界主义的，人们希望回归到中世纪式的“美好过去”。拿破仑战败于滑铁卢后，法国大革命的成果在欧洲被全面否定，和法国大革命紧密相连的思想启蒙运动被打入另册，天主教会全面反扑，哥特式建筑被提升到“正宗基督教风格”的高度，基督教时代之前就建立的古典主义则被打成异教遗产。工业革命带来的机器时代使人变成机器的奴隶，社会和人生变得却乏人情，人们开始逃避现实，怀念中世纪简单的田园生活和自由自在。建筑师们也开始厌倦学院派古典主义的刻板，期盼突破。受英国哲学家Edmund Burke的影响，残破美成为一种时尚，残破成为崇高，而完美仅仅是一种美好，哥特式的神秘美正好成为时尚。这几方面的因素促成了英国建筑界的哥特复兴运动。据说哥特复兴期间建造的哥特式建筑比中世纪还多。与建筑中的哥特复兴相对应，文学界也开始哥特风格，魔幻、黑暗、死亡成为主题，代表作有Frankenstein、Dracula等，Edgar Allan Poe也可看作受哥特文化的影响。哥特复兴也影响到英国花园设计，开始形成所谓“如画运动”（Pictureque Movement）的独特风格，即不像法国和意大利花园一样强调对称、轴线和秩序，而是强调自然，包括人为的自然，如造假山、挖湖，故移弯曲的小径，栽种树林，并且用仿古的废墟和园艺小品（即所谓folly）来制造理想的古典世界。随着帝国的扩展和殖民者的足迹的延伸，异族风情也成为新的时尚，在花园里增加“中国风”的楼台亭阁或“印度风”的殿堂开始多起来。

哥特小说创始人Horace Walpole的住所Strawberry Hill是哥特复兴的府邸建筑中的代表

屋顶追求英国晚期哥特式“扇拱”的效果

Fonthill Abbey实际上不是一个修道院，而是英国巨富William Thomas Beckford的哥特复兴风格的住所，顶上特意模仿Ely大教堂的八角塔楼，可惜这木质的结构后来倒塌了。这Beckford的身世很有点意思，年轻时就继承了一百万英镑的遗产，每年还从家族的种植园生意里有十万英镑的收入。那可以1771年。为了性丑闻而不得不出走欧洲大陆，最后爱妻难产而死，不得不孤身一人回英国。回来后，就建了这么一个对抗世俗的怪东西

这是早期哥特复兴最重要的建筑之一，也开始了与功能脱节的唯美的潮流

伦敦的皇家法院（Royal Courts of Justice）是又一个重要的哥特复兴建筑

如今庄严的法院里常常被租出去开圣诞晚会或类似的喜庆活动

爱丁堡的斯科特纪念塔也是各特复兴风格，纪念苏格兰著名小说家Walter Scott

英国哥特复兴最重要的建筑无过于议会大厦

在1834年老的Westminster宫毁于大火后，一个皇家委员会专门研究重建的问题，在激烈的公开辩论后，最后决定采用哥特复兴风格，由Charles Barry负责设计

内部向一个中世纪的教堂，议长席像教堂中的神坛，或许这是有意为之，就是要突出议会政治和上帝一样重要

渥太华的加拿大国会大厦也是哥特复兴风格

既有点像城堡，又有点像教堂

这个效果就有点搞笑了，一点没有哥特式的鬼气

哥特复兴风格的曼彻斯特市政厅

布达佩斯的议会大厦也是哥特复兴风格

时代上和英国议会大厦差不多，形制上也差不多。英国当时在欧洲最为强大，受到模仿也是自然的

不过中间的这个穹顶又有点新古典主义的意思

内部像教堂

大概是刻意制造议会如同教会一般神圣的气氛

维也纳是另一个哥特复兴的中心，维也纳市政厅就是奥地利哥特复兴的一个典范

尖拱的窗花典雅、轻灵

但最重要的奥地利哥特复兴建筑还是维也纳的Votivkirch教堂

精美不逊中世纪花几百年建起来的哥特式教堂

从某种意义上说，哥特复兴建筑有时比“正宗”的哥特式建筑还要纯正、统一，反应了更纯正的哥特式原则，而中世纪的哥特式由于建筑技术和建造时间拖得太长的缘故，常常并不纯正

Votivkirch如今也是维也纳的夜景之一

高敞的内部反映了哥特式的宗教情操

天顶的花纹是晚期哥特式的特色。有趣的是，哥特式的各时期的变化中，只有晚期哥特式才为哥特复兴所钟情，早期哥特式被看作粗俗的，而不是越早越纯正

英皇乔治四世在Brighton修建的Royal Pavilion不像一个一板正经的皇家建筑，倒像一个以世界各地风情为主题的游乐园

建筑风格是伊斯兰-印度风格，但建筑材料是铁

皇家的孩子们一定特别喜欢这个异国情调的地方

要是不乖，晚上把他们提溜出来，也可以吓唬他们

宫门是道地的伊斯兰风格

格罗斯特郡的Sezincote也是印度风格的花园

但是加进了“如画运动”的元素

但英国造园艺术的更高峰是白金汉郡的Stowe Garden，这是“如画运动”的典范

园内有众多小桥精致的建筑小品，比真建筑要小，但从远处看，具有同样的视觉效果，被称为folly，原意为假货。这是古代美德庙，但相对的现代美德庙有意建成废墟的样子，以讥讽世风日下

还记得这按照Palladio原方案建的小桥吗？小河用来阻隔野生动物进入园区

这哥特式的假教堂是三角形平面的，很是独特，只有不需要真的做礼拜的教堂才敢这么造

这是“如画运动”的典型，人工建造出一个理想的残破美

维纳斯神庙是Stowe最早的建筑之一

这个废弃的教堂倒不是假货，而是被火烧掉后变成这样的

据说这是英国最早的“中国风”建筑，中国人见到要吐血了

但英国最著名的“中国风”建筑应该是Kew花园（即皇家植物园）里的中国塔，原来是黄绿相间的琉璃顶，檐角还有龙戏珠，年久损坏后，一起从简了

布鲁塞尔的日本塔比英国的假东方风格要正宗

相邻的是中国楼和中国亭

虽然中国人依然要狂吐，但比瑞典Drottningholm宫里和波茨坦Sanssouci宫里的中国厅要象样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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