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老坑】屋场琐事（十八） -- 冰冷雨天

那年月赣北农村的麻将也邪门，不是麻将牌，而是麻将“牌”。你这不是废话吗，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年月农村打麻将不是像现在这样用长城砖，那玩意儿是真的被禁了，用扑克牌代替。四副扑克牌加一块，饼条万从一到九俱全，东西南北中发白一个不少，还带花的。

小老冰有点想不通，问老俵在扑克牌开禁以前他们怎么玩法。小老冰知道文革三年中扑克牌因为是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被严厉禁止的。回答是那几年真的是禁了赌，学语录都学不过来，别说被禁了，就不禁也没时间去玩那个啊。

扑克牌的开禁好像还是9.13以后的事情。老冰原来一直保有一副文革以后第一批出的“娱乐卡片”（不能叫“扑克牌”，那名字太资本主义了），叫“乒坛群英”。也是54张，没有JQK和ACE，直着从1到13。12张花牌是十二名男女乒乓球运动员，当然没有名字，不能个人英雄主义对不对，大小王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因为画得很好，挑了各位最有名的姿势，加上那时全国就只有一项体育运动叫乒乓球，（全国五项球类（乒乓，羽毛加上篮排足）运动会的召开已经是72年还是73年了），那些脸都能够认得出来。大叔庄则栋，小白脸李富荣，帅哥梁戈亮，靓女郑敏之，郑怀颖全有。那郑敏之好像后来是陈祖德夫人？

前年拿那副宝贝和人换了一枚正宗的纳粹徽章。据说那玩意儿全编了号，就像现在北韩的像章一样。流出来的不多，还挺希罕。那是一朋友他爹战争时期正好是日本驻德使馆的，从一个挺牛B的德国人那儿弄来的，那朋友说了那德国人名字，老冰似乎也有点耳熟，听完了也就忘掉了。一直想拿那个再换一个什么来。

又扯远了，还是来说那扑克麻将吧。洗牌，码牌当然是没有了，缺了一点麻将的趣味，但多了机动灵活性：什么地方都能来，根本不要什么麻将桌。当时赣北农村除浙江移民外的时间是这样的：太阳升起就出工，这叫“早工”，干两小时后吃早饭，大约半小时。接着出上午工，日正当午，有线广播里放《东方红》时吃中饭，大约也是半小时。接着再出下午工，太阳下山回家。回家后弄弄自留地什么的吃晚饭，到新闻联播的《东方红》时集合在队长家里记工分，然后胡扯，扯完了各自回家，可能是去创造人类。

这上午下午各有半小时左右休息，休息时就在田埂上来扑克麻将。当然得带钱的，但是老俵们没有钱啊，来工分。那扑克麻将的玩法和现在也差不多，是5个花能胡牌（咱们河里是不是也得立个“胡”帖的规矩？），一朵花一厘工。

这一厘工是一个工分的1%。老冰说过周家屋场因为乱搞资本主义，工分值非常高：一块五，和大寨一样。（所以周家坚决不要知青，怕去分他们的钱）一厘工就是一分五人民币，现在一分钱掉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可那是30年以前！所以这扑克麻将打得其实不小，一副下来有能打出五毛钱来的。但是由于来的不是现钱而是工分，输输赢赢，到了年底也不至于有谁输掉裤头。

这里说一下工分是怎么一回事。工分是劳动的单位，以时间算。每天的工分标准是定下来的，早工20%，上午40%，下午40%，不满一天的时候就这么算。到年底把所有工分加起来，再把收入去掉农业税，公粮，大队提成以后生下来的总额除以工分总额，就是每个工分的工分值。以家庭为单位，收入总额减去口粮什么的余额为正叫“进钱”，生产队得给你钱；为负叫“该钱”，你得给生产队钱来买口粮。

工分标准是怎样的呢？小老冰所在赣北农村一般都是这样的：队长，副队长10分满分；妇女儿童算半劳力一律5分（但是不出早工，晚上收工也早，因为要喂猪喂男人）。中学，高中毕业的孩子一般从6分半开始，到20岁算壮劳力，9.5到9.8之间；绝大部分男知青7分；女知青因为是女的，女人半劳力一律平等，5分。

因为是知青，小老冰一开始应该是7分的。但由于小老冰是小队保管，算队干部，因此加一分，8分。到第二年因为小老冰能吃苦，干的不比老俵差，加上周书记他弟弟和小老冰一边大，他弟弟长到了8分，所以小老冰又长到了8分半。到最后小老冰离开农村时是9分整。全县知青除了当大队干部的，拿到9分的就只有三个人。（其实小老冰只有8分啦，但是8分也很牛B的）所以小老冰养那么多狐群狗党，还能买手表。

但是其他地方就不是这样了，老冰隔壁的机械厂林场（就是那次帮老冰打架讹猪的那一帮），托了他们是全国“农业学大寨”300面红旗的福，每个工分值是3毛钱。妇女再算一半，女知青干整整一天就一毛五分钱，正好一斤籼米一毛三分八，还能剩两颗盐钱下来。所以就没有女知青干活的，到时候家里寄钱来买口粮就是了。

现在知道打一副牌能打出五毛钱的输赢这句话在当时的赣北农村是什么意思了吧。

白天是休息的时候赌博。到了冬天，晚上本来就长，除了挑堤修水利，砍柴之外没有多少重劳动，就更是群起而赌。

赌博得有赌场，会不会有朋友想到小老冰的住处不是天生的好赌场吗？一个人四间大瓦房。不，小老冰的住处做什么都行，哪怕韦小宝来开丽春院恐怕都能凑合，但就是做不起来赌场。缺少核心设备：厨房。

赌博关厨房什么事？说这话的朋友肯定没上赌场赌过博。不吃点心怎么赌啊？

上头家打牌，头家负责供应茶水，点心。上小老冰这儿来？就一个煤油炉，那么多人的五脏庙怎么修法？所以小老冰这儿不适合当赌场。

还有点心吃？什么点心？说来见笑，寒酸的很，红薯粉放点盐煮成糊糊那就是老冰在这儿口口声声说的“点心”。

小老冰就是在这种赌场上耳闻目睹，对“新旧社会两重天”产生了怀疑。

赵书记一进门板着脸气势汹汹地把一份东西往桌子上一摔，从嘴里蹦出了三个字正腔圆，特别标准的官音：“他妈D”。

“你他妈D不知道自己连团员都不是？还上蹿下跳地要当团支部书记，你是不是有神经病？”

这么一说，小老冰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不是团员，你看这给闹的。小鲁这小子不是东西，确实不是东西，绝对不是东西，把小老冰给忽悠得找不着北了。有没有人会说这小老冰也忒糊涂了，怎么连团员都不是就做起了团支部书记的美梦来了呢？这啊，不能完全怪小老冰糊涂，事出有因。

在中学时小老冰没入上团，家庭出身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小老冰的“表现”也要命。小老冰上中学成天和一个教英语的右派老师鬼混，不知道被“帮助”过多少次。那老师也是命苦，老蒋让戴笠去河内杀汪精卫两口子，谁知道戴笠不知道是眼睛不好使还是怎的，把老师的爹娘给杀了。所以后来学校要凑右派的名额时是万望归心地由那老师上了，老婆也就和他打了离婚。一个独养女儿也归了师娘。

但到小老冰上中学时，师娘生病去世了。老师就把女儿接了过来，顺便还把没人养了的师娘的娘也接了来养老送终。小老冰和那老师鬼混其实有一大半原因是为了那漂亮可爱的小师妹，当时在读小学吧。叫名是去学英语，其实学习是副业，和小师妹打屁才是真的。说句不客气的话，老冰见过的小丫头不少，就没有再见过那么漂亮的小丫头。

又扯远了，反正小老冰在学校没入上团。

小老冰糊涂，但是再糊涂也不会不知道起码这非团员当不了团支书啊。小老冰那是叫小鲁给涮了。小老冰刚到周家屋场时，小鲁来让小老冰当周家屋场的团小组长。小老冰对他说了小老冰还不是团员，那小鲁说明天就发展你入团，今天起你就当这小队团小组长吧。

小老冰不知道入团还要填志愿书什么的。以为和评积极分子一样，领导说一句就行了，所以以后就一直认为自己是团员了。到现在看到赵书记怒气冲冲扔在桌子上的《入团志愿书》才知道自己仍然是个非团员，才知道入团其实挺繁：要填表，要找介绍人，还要写申请书。

反正小老冰经常能遇到这种其实不是团员却做了一年半团小组长这样的怪事。再说一件让大家要吓昏过去的事吧，老冰身为中共党员，却未宣过誓。六千万党员中现在大半是文革后的党员了吧，里面没宣过誓的党员估计只要两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而老冰身在其中。原因呢，不能说，很不能说，非常不能说。总之，不是老冰的错。所以老冰一到新地方就赶紧打听还有没有没宣过誓的革命同志，回答永远是你等下一批新同志吧。等到了下一批有了新同志，党委的回答永远是你来瞎起什么哄，一边玩去。党龄比小杆子们年龄还大，跑来宣个什么誓？宣誓也没用，一看你那德性就是叛徒加汉奸，迟早被清除了。果不然转因私护照时，被勒令退了，当时是说保留三年，三年过了取消党籍。现在才发现实际上那党籍不取消。老冰一同事前年回国，没事去组织部打听打听，组织部对他说缴出十年党费，立即给你恢复。那哥儿们立即拍出欠下来的十年党费（老冰就忘了问那党费怎么算），当场就恢复了组织关系。嘿嘿，时代是变了。

不扯党籍了，当前的首要问题是解决团籍问题。小老冰赶紧填好《入团志愿书》，交到新任团支书小戎手里，确实只有一天就批了下来。

后来才知道，小老冰是让小鲁给涮了。但是小鲁也不是存心涮小老冰，他很认真地向赵书记推荐了小老冰，赵书记呢也批了，县团委在往档案袋里面塞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此家伙不仅不是团员，连“革命群众组织”红卫兵都从来没能加入过，整个是在开国际玩笑。结果把赵书记招到县里给狠狠训了一顿。

It’s not my fault!

好了，这架也吵完了，该走得走了，该升官的升了，该进步的进了，大家该干什么就还是去干什么去了。

小老冰干什么呢？刚刚说过，有人状告小老冰打架偷东西赌博。那是冤枉，其实是哪儿有事哪儿有小老冰。打群架砸明火月黑天出动的现场往往有小老冰，但那真是只在现场，小老冰永远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自己几乎没打过架，没偷过东西，敢向先帝爷的灵位发誓。小老冰喜欢看打架，看偷东西，看砸明火那是真的。人们也知道小老冰这个癖好，有什么事都会过来知会一声。

就一样东西小老冰是身体力行的，那就是赌博。

嗜赌大概是中国人遗传因子的一部分，中国人只要可能大多都会赌上一把。俗话说“往上数五代大家都是农民”，所以农村的赌风更重。记得80年代初有这么一首顺口溜：“中央干部忙改革，省市干部忙出国，地县干部忙组阁，社队干部忙赌博”，极为形象。

严格地从“赌博”的字面意义上来说，中国人其实不喜欢赌博。真正的赌博不应该有技巧，就是大家不出老千比手气，像翻21点，摇子那种西洋野蛮人玩的游戏。中国人看不起那种游戏，那太没有技术含量了，要玩就得玩要智力的，比如说麻将。

一场文革，祖宗牌位被砸掉了，家谱给烧掉了。大胆地说上一句，现在能说出自己太爷爷名字的中国人都不多了。就这样祖宗都忘记了的中国人照样不忘赌博，文革时期要禁止的东西都基本上什么都能禁得住，就这麻将赌博起码在农村，在赣北农村就没有被禁住过。

• 参看：冰冷雨天《屋场琐事》（二十三）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