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饮中二三事(引子) -- 奔波儿

共:💬119 🌺1074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8
下页 末页
    • 家园 【原创】金盆洗手

      “你知道金盆洗手的典故吗?”,老师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ד×%……

      我略一定神,泰然自若地答道:“衡山派掌门刘正风,准备退出江湖争端,于是请来各大门派掌门人,想要金盆洗手,谁知,却祸起萧墙……”。当年,离京赴美,唯一带的中文书就是《金庸全集》,吃饭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看,当下饭菜。“风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随便哪一篇,无不是烂熟于心。

      “好了。”老师微微一笑,打断了我,接着又问了我第二个问题——“你喝酒吗?”

      “平时不喝,周末喝点啤酒,有同学朋友聚会,会喝点白酒。”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就这样,在通过院里的笔试之后,我顺利通过了老师的面试,投入到他的门下。

      老师是山东人,科研工作之外,喜欢饮酒、太极拳和武侠小说。

      老师的办公室有个酒柜,里面装着无数中外好酒,逢年过节,就把学生们喊来,每人自选一瓶,但不许碰白酒。

      平时,有客来访,或者外出参加学术会议,老师总会带着我们几个学生一起出去吃饭,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席上,老师一般会让我们陪他喝上一点儿。也许是这个缘故,本研究室的成员,都是善饮之人。

      在餐馆中,对于那些动则千元的所谓名酒,老师从来是不屑一顾,而是拿出自己带来的一瓶琅琊台原浆酒,那是家乡的酒厂送给他的,味道醇厚之极。那些酒喝完之后,老师就只点北京的二锅头。

      老师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风浪,见闻极其广博,在席间,经常会和我们聊一些学界掌故和名人趣事,有时也会聊起他在大海上的一些见闻。不过,最令老师自豪的是,当年的开国大典上,还是青年学生的他是天安门广场上的“西门总管”。

      更为可贵的是,陪他喝酒,绝不会有任何拘束感,只需对着老师微微举一下杯子,祝酒词都不用,就可以自斟自饮。

      三年时间,转瞬即逝。我走出国门,继续闯荡外面的世界。每次回国,我都会在机场免税店,买上一瓶俄罗斯产的伏特加,老师是莫斯科大学的副博士,伏特加是他唯一喜欢的洋酒。

      每次,老师都会抽出时间,喊上研究室的几位老师和我的师弟师妹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就在对面的小饭馆,还是只喝二锅头。

      几年前,老师驾鹤西去,在八宝山,老师的灵柩前,我泪如雨下。

      老师的一生,当得起金庸先生书中的那一句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他再也不用念叨着要金盆洗手、归隐江湖。

      通宝推:澹泊敬诚,领班军机,三笑,苏仙岭,陈王奋起,白马河东,脑袋,happyyuppie,宝特勤,姬水飞熊,史文恭,林三,凤城,flycloud,桥上,为什么不可以,唐家山,PCB,GWA,燕人,
    • 家园 【原创】三弟

      母亲打来电话,说起了三弟,过年没有回来,也没有像以往一样视频拜年,现在干脆失去了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一样,让她很是担心。

      三弟是弟弟的高中同窗和死党,高三的时候,因为父母离异,无人照顾,一度落魄到借住在学校的楼梯间。父母从弟弟口中知道了他的情况,就把他喊到家里住,当自家孩子对待,慢慢就成了我家的老三。三弟也争气,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哈工大,离家最远的地方。

      大学四年,加上研究生三年,三弟很少回到长沙,但只要回来,就和我弟混一个房间。硕士毕业之后,他谢绝了导师推荐他去日本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而是联系了家乡的一所大学,准备在那儿当老师,并和高中同窗结婚。可惜,天不随人愿,不知是什么缘故,婚礼前夕,一对恋人闹掰了,三弟心气高,不愿回到伤心地,干脆一个人在北京当北漂。

      在某IT公司打了几年工,三弟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如意,准备南下深圳寻找机会。正好那年春节前,我从米国回来,陪父母过一个年。

      年三十的夜里,围着一桌子美食,看着热热闹闹的春晚,一家人其乐融融。零点以后,弟弟喝多了,先行入睡,父母也要休息了,三弟意犹未尽,精神头儿还不错。

      “出去走走?”,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提议道。

      “好啊,去哪儿?”,三弟也正有此意。

      “爱晚亭,何如?”

      “好啊!”

      我们穿上外套,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临出门前,我在内兜里揣了两瓶小二锅头,又拿了一包花生。

      午夜已过,大街上弥散着浓烈的硝烟味儿,时不时有炮声响起,宛如大幕将落的战场。

      路上没啥车,更没什么人,但灯火通明。

      沿着韶山路,一路北行,接着再沿着五一大道向西。

      三弟的话并不多,只有跟我弟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

      过了橘子洲大桥,来到岳麓山下,再向南,我们穿行在湖大和师大的校园之中。

      到了岳麓书院,贴着一道粉墙,走不多远,就是爱晚亭。

      据说,毛老师当年经常在夜里游过湘江,在亭内和好友高谈阔议,纵论天下。

      此处,此时,城内的喧嚣,遥不可闻,眼前,灯光昏昏,耳畔,山风习习,身边,溪水潺潺。

      我取出两瓶酒,放在石案上,已经被我的体温烤得有些温度,又拿出一袋花生。

      就着花生,我们兄弟二人,开始对饮……

      那一夜,我们谈了很多,哈尔滨,美国,北京,长沙……

      很多年后,三弟依旧经常提起那次夜饮,他说自己很开心,原来大哥也挺能聊。

      三弟南下深圳之后,因为能力突出,很快就成为公司的骨干,后来被派驻美国硅谷。几年中,因为喜欢吃冰激凌,加上家族遗传的原因,患上严重的糖尿病,以至于被迫离职修养身体。

      回到长沙之后,在一次家宴中结识了我家熟人家的闺女,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婚后两人一起回到深圳。

      可惜,两人性格都太强势,几年之后,劳燕分飞。恢复单身的三弟,自己不会照顾自己,病情出现了反复,不得不一度辞职疗养。

      再后来,三弟的父亲,一位昔日的空军资深飞行员,身染沉疴,三弟放弃旧怨,远赴海南,伺奉老父,直至老人家恢复健康。

      由于积蓄耗尽,三弟再次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但不知何故,这一次,他忽然和所有人断绝了联系。按照自己对他的了解,心气高傲的三弟,一定是遇到了难处,又不愿意麻烦亲人和朋友,于是选择了独自面对。

      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一对恋人终成眷属,三弟此刻一定是在某985的讲堂上挥斥方遒,家中的孩子估计也该读中学了,那该多好啊。

      可叹,世事难料,造物弄人。

      通宝推:老树,领班军机,三笑,苏仙岭,陈王奋起,广宽,方恨少,迷途笨狼,宝特勤,冬晓,破鱼,林三,凤城,桥上,为什么不可以,唐家山,菜根谭,GWA,
      • 家园 原谅我说话直接

        “ 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一对恋人终成眷属,三弟此刻一定是在某985的讲堂上挥斥方遒,家中的孩子估计也该读中学了,那该多好啊。”

        这是最好的故事,但不是最可能的故事。

        因为三弟的经历和由于经历造就的性格,加上学霸光环,心高气傲,不管开始怎么样,最终大概率会走上同一条路。

        寄居别人家是非常特殊的经历。我见过。除非从婴儿开始,父母不在成年以前告知,而且没有养父母的亲生孩子,大概率孩子性格会有印迹。

        • 家园 唉……
          • 家园 所以我非常佩服家父

            我哥哥很成功,性格很好。而且每次我有点进步,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真心高兴。

            我侄子每年春节给小德寄钱。侄子搞音乐,看见小德奏乐用他自己不见得掌握的复杂技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和他爸爸一样。

      • 家园 一声叹息

        你这个三弟,智商是够了。

        可惜啊,人生伴侣选择上不合适,改变了人生轨迹;

        可喜啊,遇见你们一家子,使他成为有家庇护的孩子。

        想想我自己,其实何尝不是如此?

        人生有几多得意,几分唏嘘;

        后半生一地鸡毛,为五斗米而奔走于江湖。

        只不过我始终遇到了好的女生,给我几多慰藉,使我不至于自我隔绝。

      • 家园 独品苦酒和独熬绝境

        你的三弟投我的脾气:

        同他人分享喜酒,与自己独品苦酒; 群集而共谋发展,隐身而独熬绝境.......。

        这不纯是个人的凡而赛,是因为这辈子见识过无数这样的普通人。

        那天,陪家人看了几眼电视剧"情满九道湾", 我拍案而起: 这个傻茂,有意思!

    • 家园 【原创】十杯酒

      “你这小子,居然先斩后奏,叔可忍,婶也不能忍!”,我对着哥们儿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这家伙,刚刚接任中国留学生会会长的位置,也没知会我,就给我安了个“副会长”的头衔,而且还群发了邮件,让我退无可退。

      这位赶紧买来啤酒,云山雾罩,一通忽悠,“反正都是给大家做事情嘛,咱们知根知底,又楼上楼下的住着,抓你干活最方便……”。算了,既然事已至此,被赶鸭子上架也只能闷头硬上了。

      刚上任,头一件事情就是迎接新生,得安排老生去机场接人。一般而言,妹子们比较受追捧,尤其是那种尚未成家的漂亮妹子,没法子,异国他乡,狼多肉少,可以理解。而男生,就没那么好安排了,特别是时间不凑巧的,毕竟大家都要上课做研究,机场到学校来回车程也要三个小时。学生会的几个骨干,便接下了这些累活。

      我去机场跑了一趟,接回了一无人问津的山西小伙儿——小姚,来米国攻读核电技术的。刚来,没地儿去,那就先在我租住的公寓睡沙发吧,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住了几周以后,小伙儿找到了住处,在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家,老太太人很和善,房间不大,但很整洁。

      因为新生没有车,而米国的大超市一般都在远郊,因此周末开车捎新生买菜也是老同学的责任,我负责管小姚和另一个河北小伙儿。买完菜,再一起做顿晚饭,喝一顿小酒。小姚来的时候,带了一口高压锅,于是土豆炖牛肉成了我们周末晚餐的标配。吃饱喝足,那锅牛肉汤还会被人提前预订,以榨取剩余价值。

      因为脾气投缘,加上我们在北京曾经是“邻居”,有许多共同的记忆和话题,我和小姚成了朋友。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喊上他,开车翻过海岸山脉,直驱海边,啥也不干,就在沙滩上溜达,望望大海那边的家乡。

      就这么过了一年,我得走了,把自己收藏的上百本《国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和一套三联版《金庸全集》送给了小姚,因为我知道他也喜欢这些书。另外,还有自己的车,小姚坐惯了,想买下来。我给他开了个价,他居然根本就不还价,我干脆替他再砍一刀。

      “去海边吧”,小姚提议道。为什么不呢?

      海边有一家啤酒厂,里面有一间小酒吧,我们一人掏出五美元,买了一份特别的啤酒套餐,十杯酒,牌子任选。

      那天,就着海风,我们分享了这十杯啤酒,最后一致认为,味道最棒的是“牲口般的苦”(Brutal Bitter),一股扑鼻的混合着花朵、果木和麦芽的香味,再加上入口难忘的苦而不涩,令人回味无穷,就像这XX的生活,一模一样!

      那个年代,还没有微信,就连微软的MSN还刚刚起步,尽管有互联网,但毕竟大洋和时区阻隔,联系并不方便。几年后,我们共同相熟的朋友告诉我说,因为一段感情纠葛,小姚离开了学校,并最终和大家失去了音信。

      通宝推:自由呼吸F0,黄序,史文恭,本嘉明,故乡在喀什,苏仙岭,flycloud,GWA,唐家山,领班军机,凤城,宝特勤,燕人,陈王奋起,桥上,
      • 家园 0.5美元一杯能做出这个效果,不容易。

        一股扑鼻的混合着花朵、果木和麦芽的香味,再加上入口难忘的苦而不涩

        光萨兹,卡斯卡特加马哥们努,酒花成本就得0.1美元,拉格酵母最便宜的平均下去也得0.15美元,麦芽澳洲便宜点,要德国麦芽怎么也得0.18,加上人工心血(这个才是不能估量的),这酒吧够厚道。

      • 家园 感慨上代人的人际关系可以如此亲密

        素不相识就敢让住在一起,还经常单独开车出去,还是在国外。你们都是科学家,他要是杀了你,放到化学品罐子里化了咋办(绝命毒师里那种)?

        另:美国机场没有地铁和公交车,还要有人接送?

        • 家园 当年这种事很正常

          奔波儿网友介绍的是事先联系好的,我们在德国经历的真是素不相识的人。

          我98年到德国留学的时候,互联网还很不发达。德国的大学开学季是四月和十月,中国学生大部分提前一两个月抵达。那时候在有大学的火车总站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一个拖着大行李的中国学生看见中国学生样子的人就打招呼,说不定聊几句后就被接回宿舍,住几天到半个月,找到房再搬出去。

          我自己的亲身经历。那天我们几个中国学生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一个韩国学生带着一个新来的中国学生到我们桌。原来他前一天在火车站只见到这个韩国人,没找到中国人。此韩国人已经成家,还有一个小男孩,住学生宿舍一个小套房。韩国人把中国新生带回家住一夜。然后后我把他接到我的宿舍住了三五天,打地铺。然后刚好有一个新来的中国学生外面租的单间比较大,而且房东也允许合租,所以我们撮合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正式合租。我们这25年来一直保持联系,希望下个月能在上海见面。

          通宝推:睡前采风,唐家山,方恨少,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8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