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读《金瓶梅》 1 人口买卖 -- 赫克托尔

《金瓶梅》中的提刑千户所，也叫提刑院，宋、明两朝都没有完全的对应物。先说提刑院，宋朝开始在各路设置【提点刑狱公事】，主管该路所属各州的司法、刑狱和监察，兼管农桑，官署称“宪司”。【路】是宋朝的省级行政单位，范仲淹的名言【一路哭不如一家哭】中的路，不是街道、道路，而是这个省级单位，意思是官员干的差劲，整个路的百姓都要哭，纵然撤换他导致他一家哭，比一路百姓受苦强的多。范仲淹为了百姓福祉，非要砸官员的饭碗，不但没砸成，自己反而下课，只好到岳阳写《岳阳楼记》去也。宋朝的提刑官是省级干部，《大宋提刑官》中的宋慈，就是一位提刑。

明朝在各省设置提刑按察使司，长官为提刑按察使，正三品，俗称臬台、臬司，与该省主管行政的承宣布政使司—简称藩台、军事的都指挥使司，并称三司。提刑按察使虽然属于武官系统，在重文轻武的明朝地位低于承宣布政使，但明朝省份没有常设的省长—巡抚，所以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其实相当于正、副省长，都驻节于省会城市。

然而很明显，《金瓶梅》中的山东提刑所、山东等处提刑所、提刑院，既不是宋朝的提点刑狱公事，也不是明朝的提刑按察使司，至少不能完全对应的上。政和6年3月，还是一介平民的西门庆，提前3个月为6月15日过生日的太师蔡京准备寿礼，蔡京虽然贵为太师，依然不嫌钱多，吃人嘴短，恰好清河县提刑副千户出缺，便让西门庆顶缺，蔡京亲笔题写告身(委任状)，【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西门庆拿到告身，喜滋滋的对正房妻子吴月娘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你(吴月娘)顶受五花官诰，做了夫人。】

金吾卫是中国最古老的、最著名的皇家禁卫军之一，刘秀做平民的时候，看到金吾将军的威风，慨叹：【仕宦当作执金吾，取妻当得阴丽华】。副千户则是明朝卫所系统的职务，与前朝无关。卫所是朱元璋创立的一个特殊的军政系统，独立于地方行政体系之外，属于武职。老朱沿袭古代的屯田、府兵制，在地方设置卫、所，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统兵士5600人，每个卫下辖前、后、左、右、中5个所，有兵1120，因此也叫千户所，长官叫千户。卫所的军人的户籍属于军户，世代当兵，除籍十分困难。卫所系统军政财合一，地方官管不着，卫所有自己的土地，军户战时当兵，平时种地，理论上军队不需要政府出钱养活，所以朱元璋对自己独创的卫所系统很得意：【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明朝最有名的卫，当属锦衣卫，地方上著名的卫，有天津卫、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三卫等等。

《金瓶梅》中，金吾卫是个非常重要的卫，长官是六贼之一朱勔，职务为金吾卫太尉(30回)、金吾卫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70回)、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70回)，他的官衙【悬着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四个金字，甚是显赫】。朱勔作为金吾卫长官，管理宫廷禁卫军官，在情理之中，但他还负责考察【两厢诏狱缉捕、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考察过程中，全国【两淮(淮东、淮西)、两浙(浙东、浙西)、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考察、任命结束后，朱勔带领【天下提刑官员章隆等二十六员】进皇宫见皇帝(71回)，汇报工作。

从这些记述来看，金吾卫不仅负责宫廷禁卫，全国13省各正副2位提刑官，都兼任金吾卫的提刑千户，比如31回，西门庆宴请清河地面的各路高官吃饭，山东提刑院的正职提刑夏龙溪，【终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仗着自己官大，席间点播唱曲，48回说夏龙溪的职务是【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71回，夏龙溪调到京城任职，西门庆做正提刑，副提刑的缺，由何太监的侄子何永寿补缺，何太监请西门庆关照一下：【何永寿升受金吾卫副千户，见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西门庆)作同僚】

金吾卫既是加衔，也让提刑官们成为金吾卫的成员，直属于掌金吾卫事太尉，金吾卫因此是提刑系统的最高管理机构，夏龙溪、西门庆等提刑官，作为金吾卫千户，既属于卫所系统，又不是普通的卫所，35回夏龙溪说，【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吴月娘的父亲，是【清河左卫吴千户】，属于普通的卫所系统。西门庆的小舅子吴大舅—20回吴大舅称吴月娘为姐姐，经西门庆推荐，做了清河县【本衙右所正千户】，西门庆说他【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指挥是卫的主官，就是推荐吴大舅从所的长官—千户，升职为卫的长官—指挥。

西门庆的副提刑千户，其实分为2部分，提刑所或提刑院理刑、金吾卫副千户，正职或顶头上司夏龙溪，是山东提刑所掌刑金吾卫正千户。但70回又说西门庆的职务是【贴刑副千户】，西门庆做了正职之后，有人说：【你(西门庆)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大监(匠作监太监何沂)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72回西门庆对吴月娘说：【新升是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由此看来，提刑所的正职可能叫提刑，或【掌刑】；副职叫贴刑或理刑。

既然西门庆的副提刑千户，名列全国26位正副省级提刑官之一，就是省级官员，但山东提刑所不在省城济南府，只在清河县，西门庆只是正五品官，从各处行文来看，西门庆更像市级法官，距离省级相去甚远，因此我认为，作者在造出一个不明不宋的提刑院的同时，有意压低了提刑院和提刑官的行政级别，高于县令，低于巡河守备周秀。

提刑院是清河最重要的司法机关，公检法权力一把抓，下面有提控、节级、原解、缉捕、观察、番捉、排军等武官，负责抓人、调查，正副提刑官有查案、审讯、审判、执行权。比如前文提到，还没做官的西门庆，指使2个流氓状告医生蒋竹山欠债不还，整个官司从头到尾都是在提刑院打的，夏提刑宣判蒋竹山败诉，还钱不说，另【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完了，【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蒋竹山求李瓶儿还了钱，案子才彻底了结。除了蒋竹山欠钱案之类的民事纠纷，提刑院也承担恶性案件。除了本文提到的苗青杀人案，政治影响最大的，当属34回提及的，刘太监的弟弟刘百户盗用皇木盖房案。这个案子论起定性，完全可以算作僭越，上纲上线的话，刘太监一家会灭族。西门庆此时已经做了副提刑，为了结交刘太监，连夜让刘太监把房子拆了，责打刘家的家人20棍子，此案了结，从此西门庆和刘太监甚至整个内廷系统搭上了线。

介绍完提刑院系统的职责、品级等资料，继续说安童到提刑院状告陈三、翁八2个杀人艄公。夏提刑见是恶性杀人越货案，作为清河最重要的司法机关，不受理说不过去，便在政和7年正月14日，派人跟着安童顺利逮捕陈三、翁八，他俩见安童指认，不打自招了，于是案情水落石出，只差抓捕主谋苗青。偏巧这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前一天，官府照例放假，这就给了苗青运作的时间。

明朝有明确的休假制度，每旬—10天放假1天，元宵、清明、端午、冬至等节日放假3天。春节放假时间更长，78回说到，政和7年(1117)腊月24日，官府就封印放假了，【二十四日，(西门庆)封了印来家】。27日，西门庆给亲戚朋友、伙计送礼，【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二包米，一两银子】，3个相好的妓女，【每人一套衣服，三两银子】。转过年政和8年(1118)大年初一，西门庆出门拜年，一直到1月8日，潘金莲生日的前一天，西门庆才上班。从腊月24日封印，到正月初七，春节假期共有14天，年前年后各7天。就元宵节来说，正月15、16、17三天放假，18日才上班，加上14日当天，苗青有3.5天时间运作。

虽说苗青是个杀人犯，但他有个很厉害的本事，善于沟通，结交能力强。当初苗天秀要赶他出门的时候，街坊邻居出来劝阻，勾结2个艄公杀主之前，他们仨一定混熟了，否则不可能一张嘴就谈杀人越货。苗青杀人在政和7年秋末冬初，农历10月初，现在是次年正月15前后，苗青在清河县至少呆了3个月，这段时间里，苗青为自己建立了关系网，与各种衙门的官员有顺畅的沟通渠道。陈三、翁八被捕之后，提刑官吏马上给苗青通风报信。苗青赶忙关了铺子，躲进经纪人乐三家里避难。

书中数次提到经纪人，16回，李瓶儿与西门庆通奸，【他(李瓶儿)还有些香烛细货，也值几百两银子，教我(西门庆)会经纪，替他打发……西门庆会了经纪，把李瓶儿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两，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作为经纪人，乐三消息灵通，人脉广泛，乐三的老婆乐三嫂也是个活络人物，结交广泛，与西门庆的情人王六儿往来密切，【所交极厚……彼此打的热闹】。乐三见苗青愁眉苦脸，询问原委，苗青毫无隐瞒，和盘托出。与2个杀人艄公相似，乐三、乐三嫂一句责备苗青的话都没有，自告奋勇，提议走王六儿-->西门庆的路子，打通关节，化解危机。苗青见有一线生机，一发狠，【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缎子衣服】，交给乐三夫妻，如前文所说，50两银子足够在清河县买1.5套好房子。

乐三嫂没克扣苗青的东西，都送交给王六儿，请她带话给西门庆。王六儿与之前的几位一样，没对杀人案做任何评论，只对财物【喜欢的要不的】，揽下这桩生意，单等西门庆上门。问题在于西门庆有6房妻妾，外面还有几个打得火热的妓女，王六儿这个情人见西门庆的机会并不多，坐等西门庆上门倒是可以，但案情等不起，正月18日假期结束，提刑院要上班继续抓人审案了。王六儿等到17日傍晚【日西时分】，见西门庆还不上门，必须主动出击，恰好西门庆最重要的家奴玳安路过，王六儿一把拉住，要他请西门庆来家商讨案情。别看玳安只是家奴，却消息灵通，对此案一清二楚，明白的对王六儿说，我不管你吃了多少好处，我要20两银子，只负责把西门庆找来，剩下的事情我不管。王六儿满口答应，玳安回府请西门庆，却没说原因，【韩大婶叫住小的，要请爹快些过去，有句要紧话和爹说】。西门庆是何等聪明之人，没多问，【甚么话？我知道了。】带上玳安到了王六儿家。

王六儿和西门庆先扯了几句闲皮，旋即拿出苗青的说帖给西门庆看，西门庆看完，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单刀直入：【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王六儿也坦白，拿出乐三嫂送来的50两白银给西门看。西门庆看完居然笑了，说了一段我认为西门庆的水平最高的一段话：【这些东西儿，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这苗青乃扬州苗员外家人，因为在船上与两个船家杀害家主，撺在河里，图财谋命。如今见打捞不着尸首，他(苗青)原跟来的一个小厮安童与两个船家，当官三口执证着要他。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

西门庆的说辞，义正词严，无懈可击，青天大老爷的光辉形象跃然纸上。再看王六儿的反应，按我的理解，王六儿受人之托，拿人手短，这边被西门庆一口拒绝，肯定面子上过不去，何况无论成败，她都得给玳安20两代言费，如此了结她得赔钱，怎么着也得再美言几句才对，出乎我的意料，王六儿一句废话没有，找来乐三嫂，把西门庆的话复述一遍，还银子给乐三嫂。乐三嫂和王六儿一样，也没废话，把东西、话都带给苗青。苗青见闻之后，第一反应是完了，【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但是求生的欲望驱使他还要挣扎，找乐三商量。乐三不愧是经纪人，脑袋瓜子好使，掰开了揉碎了给他分析：【如今老爹上边既发此言，一些半些恒属打不动。两位官府，须得凑一千货物与他。其余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够用】。苗青这才明白西门庆话中之话，有4层意思：

1. 案情真相大白，很难扭转，指出这事难办。

2. 【尸、伤、病、物、踪】五要素的第一要素，尸体没找到，案情还有一线生机，我可以努努力。

3. 如果宣判，2个艄公斩首，苗青凌迟。威胁苗青看着办，要钱还是要命。

4. 苗青手里的赃物价值2000两，我已经知道底细，小钱糊弄不了我，想要命的话，自己盘算该给多少，别当我是傻逼。

苗青在乐三的开导下，终于听懂了，当即让乐三嫂、王六儿带话，表示愿意拿出1000两做好处费，但是货物还没发卖完，请西门大官人宽限几日，西门庆应允。果然，次日正月18上班，西门庆有意拖延。苗青与经纪人乐三一块，【那消三日，都发尽了，共卖了一千七百两银子】，在这3天紧急发卖过程中，乐三肯定发了一大笔财，按苗青赔了300两，乐三挣一半计算，乐三挣了苗青150两。王六儿的好处费还得给，【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又另加上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这样王六儿拿到100两银子，6套衣服，将来还得给家奴玳安钱，后面再算。

19日晚，苗青打点1000两银子，装在酒坛子里送进西门府，另有一头刚宰的猪。西门庆手下以玳安为首的4个家奴，【与了十两银子才罢】，是4人每人10两，还是加在一块10两不清楚，我倾向于每人10两，玳安聪明绝顶，一看就知道知道王六儿在里面的角色，又向王六儿要了10两。银子进了西门府，苗青才见到西门庆，后者特意坐在后花园卷棚里面，月色朦胧的还不点灯，俩人黑灯瞎火的谈话。苗青感谢西门庆的救命之恩，西门庆说我不收你的钱，你肯定不放心，现在你该放心了，赶紧连夜回扬州。又问苗青住在扬州哪里，是否跟提刑院下面的官吏沟通好了，得到满意回答后，让苗青走人。

苗青回到乐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苗青拿出五十两来，并余下几匹缎子，都谢了乐三夫妇。五更替他雇长行牲口，起身往扬州去了】。本来苗青的货物卖了1700两，给王六儿100两，西门庆4个家奴10或40两，西门庆1000两，最多1150两，应该剩下550两才对，与剩下的150两有400两差额。联系之前乐三对苗青说【其余节级、原解、缉捕，再得一半，才得够用】，下文说【那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这400两肯定用来贿赂提刑院的官吏了。苗青忙乎3个月，最后只捞到100两。但是后文提到苗青发了财，成了扬州财主，多半是回去霸占了苗天秀的家产和爱妾刁七儿，至于苗天秀的病妻幼女，书中再也没提到，估计下场不佳。

苗青连夜走人，次日20日，西门庆依然不审案，下班之后请夏提刑来家吃饭，酒宴间挑明此事，分给夏提刑一半贿款即500两，关于案件处理，西门庆也早有预案，原告安童先养在提刑院，待受害者苗天秀的尸体找到，再结案不迟，夏提刑自然没有话说。俩人吃完了，西门庆把500两白银装进食盒，派玳安【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赏给玳安2两银子，抬食盒的排军也有4钱赏钱。

一切打点完毕，21日，夏、西门审问翁八、陈三，把所有罪名都推给他俩，毕竟杀人行凶的是他们，都判了死罪。他俩分得的1000两金银，被追回大半，成了赃款入库，交给清河县所在的东平府政府，他俩挥霍的钱款成了死账，这桩杀人案告一段落。

至此，笔者盘点一下涉案个人的钱财得失。

1. 陈三、翁八，得银1000两，挥霍了不到一半，按400两算，丢了性命。

2. 苗青，分得赃物价值2000两，变现1700两，最后只带着100两回家。好处是保住了性命，回去霸占了苗家的其余家产。

3. 西门庆，净赚白银500两。

4. 夏龙溪，西门庆给他500两，他给了玳安2两，4个抬食盒的排军4钱，取个整，净赚497两。

5. 玳安，王六儿先后2次给了他30两，夏龙溪给了2两，苗青进西门府时给了他2.5或10两，共赚34.5或42两。

6. 王六儿，苗青给了100两，6套衣服，她给玳安30两，净赚70两加6套衣服。

7. 乐三夫妻，50两白银和苗青剩下的绸缎货物。苗青发卖货物，乐三全程参与，肯定赚了一大把，按150两计算，共赚取200+两。

8. 提刑院的官吏们，共赚400两。

除了提刑院的众位官吏，其他众人的赚钱数，与他们与苗青的距离成反比，距离苗青最近的乐三夫妻赚的最多，其次是王六儿，玳安再次，西门府的3个家奴，也赚了2.5或10两。从乐三到王六儿到玳安到西门庆到夏龙溪，所有参与案件的人，没人对苗青杀人说半个不字，都把心思放在如何从案件中榨取钱财上。结合明末商品经济高度发达，不难得出结论，明末商品经济带来的恶果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我用5个字概括—笑贫不笑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