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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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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九章3

      十五

      火力上去了,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甚至连杜修贤都继续抗拒,父亲的预计完全落空。一般说来,这种类似“得而复失”的感觉最让人窝火。然而,更让人屁股上火的是上级一天来好几个通报。虽然每份通报千篇一律,都是说谁谁又有新进展新突破,没说别的。但父亲心里明白这就是激将,自己再拿不出成绩可真是交代不过去了。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王和顺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上门来。

      “这整风工作组究竟是个啥意思?怎么同志们老揪着我不放?黎科长,你是领导,你得表个态呀。”

      父亲不知道如何是好,人还没坦白呢,总不能上杆子说人是特务吧。也只好拿些空话搪塞了:什么正确对待,相信组织,相信党,特别强调: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可我是没病他们硬给我找病,有这么当大夫的吗?”王和顺哭丧着一张脆了皮的老丝瓜脸。

      王和顺前脚走,刘行淹后脚跟上凑趣儿。他走到父亲身边低声问:“黎科长,这么个搞法符合中央精神吗?上边知不知道?”

      父亲控制不住,咆哮起来:“你究竟要说什么?难道是我姓黎的私设公堂,篡改上级指示?我黎明有这么大权力吗?”

      正好,脸上带着一块淤伤的易尚靖来找父亲。他黑起脸把刘行淹赶走,拉着父亲进了支部所在的窑洞。支部的例行碰头会后,父亲独自出门,走到一棵老槐树下对着树干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四周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十六

      父亲横下一条心,今天无论如何要突破杜修贤。

      小组会一开始,各位积极分子就按预先的布置猛烈开火。虽然材料还是那些,但大家的联想更丰富,逻辑也组织得更严密,提问也更尖锐。如此集中的火力,打得杜修贤面如土色,额头冒汗,两手颤栗。他的情绪一会儿急躁,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痛哭流涕,乞求大家不要再说。父亲沉着脸,控制着会议的气氛,好像指挥一群猎人把一头小鹿驱赶到悬崖绝壁。他后来回忆:当时的感觉真是“心里越来越明白”,杜修贤若不是敌人派遣,决没有如此轻松跑回来的道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狡猾的敌人都逃不过群众的眼睛。

      “黎科长,”杜修贤饱含最后的希望,“无限深情”地喊了声父亲,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在一瞬间,父亲头脑中闪过一丝怜悯。这还是个没脱去稚气的娃娃呀。但他马上觉得最大的关心就是催促他赶快坦白。现在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父亲抱着满腔的热忱叫了声:“修贤,”然后是语重心长却具有决定性的规劝:“问题已经很清楚,主动权掌握在你自己手上。这些天,同志们的意见提得很好,可以说是条条打中你的要害。但我们不是要整你,害你,而是要尽最大的善意挽救你。你从小就参加八路军,也有过爱国家,爱民众的理想,也曾经是我们的好同志,只是被环境所迫,不得不应付敌人。敌人不是弥勒佛,如果没有表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回来的?如果你不把问题说清楚,敌人还会抓住你不放,你就会在泥坑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把问题说清楚,同志们会原谅你,党会保护你,也会照样信任你。党的政策你很清楚,现在是卸下包袱,重新做人的最好时机。修贤,我再一次提醒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希望你鼓起勇气,对党,对同志们敞开自己的胸怀。革命还是反革命,做人还是继续做鬼,全在你一念之间。”

      好一个终审判决,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杜修贤。全场气氛极度紧张,但表象只有两个字:寂静。

      “砰”。

      隔壁院落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父亲当先跑过去,一进屋脸就变得煞白。只见易干事满身血污,眼睛发直靠墙站着,浑身抖得如同筛糠。齐仲云躺在地上,胸口开个大窟窿,已经没了气。他身边不远处搁着一支手枪。

      “枪,那儿来的枪?”父亲歇斯底里高声喊叫。他知道整风期间,部队严格管制枪支,所以第一反应是追问枪支来源。

      “走,走,是走火。”易干事上下牙齿打架。

      “谁掏的枪?”马干事也到了,他头脑还有些许冷静。

      “老齐,嗯,是这样的,他和易干事吵架,吵得很凶。易干事,嗯,是易干事突然掏枪,然后,然后,两人扭打起来,然后,就枪,枪走火。”一人解释道。

      “不对,好像是老齐先掏枪?对,我亲眼见枪是老齐的。易干事是出于自卫。”另一人辩解。

      “是老齐,我敢肯定。他前天晚上说:易干事再整他,他就和他拼。”

      “哎,黎科长,你别望着我。我,我当时正埋头做记录,没看清楚,突然就一声枪响。”

      就在这时,吓得魂不附体的杜修贤突然扑到父亲脚下,嚎啕大哭:“黎科长,你行行好,饶了我吧。我不是坏人,我清白,不是坏人。冤枉,我冤枉哪。我在这儿发誓,向同志们发誓,向党发誓:如果我有变节行为,甘愿枪毙处分。你们要相信我,求求你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哪。我要怎么说你们才会真的相信我呀。”他先跪在地上,流着泪,喊着叫着,拼命磕头,磕得脑门血迹斑斑,然后抽搐着瘫倒地上,翻过去,滚过来,用指甲狠挖地上的泥土,用手狠掐自己大腿,用拳头狠砸自己的身体,基本是哪儿要害就砸哪儿。

      这会儿,父亲可顾不上同情。他一把抓住马干事,摇晃着他的胳膊,放低嗓门问:“车轮战,车轮战术怎么搞?”

      “冷静,老黎,千万冷静。”老马说。

      父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奔到院中,仰天大叫:“完了,我完了,这怎么向上级交代呀?”

      喊天喊地别喊上级,就这时,龙文枝来了。

      十七

      “齐仲云是畏罪自杀。”

      龙文枝斩钉截铁地说,他威严的目光逼视着父亲。父亲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啦?个个都垂头丧气的?你们上报的材料,我们马上进行了核实。现已查明:齐仲云,杜修贤,王和顺都是国民党特务。齐仲云是小组负责人;王和顺负责散布谣言,搞颠覆;杜修贤专门和日本人联络。你们搞得不错嘛。”

      父亲和马易二干事目瞪口呆。

      “怎么?还不相信?实话跟你们说:考虑到你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带有肃反性质的运动,没有经验,我们在接到你们上报的材料后是特别的谨慎。为此,专门把这些材料发给好几个组,让他们分头重新审查坦白交代人员,对事实进行反覆核实,最后才确定了他们三人的组织关系。我今天来,就是特意要告诉你们这个事儿。第一次运动就挖出了一个特务集团,值得表扬呀。”

      从深渊突然升到云天,父亲等人完全无法适应这种变化。马干事嗫嚅地说:“我们是怀疑他们有问题,可,可怎么也不敢假设他们是特务集团呀。”

      “事情搞多了,也就有了经验。”龙文枝笑着说:“其实,大凡在外边参加过反动组织,或被捕被俘过的人,没有不接受敌人指使的。这种人根本无法摆脱敌人特务机关的魔爪。重要的经验是克服我们领导骨干的温情主义。只要领导骨干态度坚决,积极分子斗争坚决,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黎明,别怪我婆婆嘴。虽然你这次表现很好,但我还得给你敲敲警钟。我们的工作是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说起来玄乎,做起来简单,落实到实处就是对上级负责。工作态度粗暴不粗暴,只是个方法问题。对敌斗争坚决不坚决,可是涉及立场的大问题,要万分警惕。”

      父亲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齐仲云的死和龙文枝的这番话,让他更加感觉到自己必须有所表现,有所证明,有所行动。他按照龙文枝的指示,把齐仲云的善后交给易干事处理,自己集中精力搞运动。在全体积极分子动员会上,父亲宣布三组并成两组,每组分三班,昼夜不停,连续对杜王二人进行突击。这回,父亲给大家明确交代王和顺,杜修贤就是特务。提到二人的名字时,父亲是冷冰冰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而且他们的名字之间还留下长长的时间空白,以加强大家伙对特务的印象。他特别强调要反对温情主义,只不过这次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其他所谓的意志薄弱者。

      “当确定无疑的失足者拒绝坦白交代时,我们就应该把他们当敌人对待,要有无产阶级的革命义愤,毫不留情地进行斗争。”父亲剑眉笔挺,目光坚毅,语气激动,凝重,响亮:“同志们,我们掌握的材料是确实可靠的;目标是明确的;‘车轮战’的方法经过实践是行之有效的。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坚决进攻。当斗争对象感情薄弱时,我们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他们装聋作哑时,我们要扭住不放,穷追不舍。当他们气焰嚣张时,要打他的态度,灭他的威风。齐仲云的问题就是我们太客气,不,是太软弱,这里我必须检查自己头脑中残留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是一场残酷的阶级斗争,我们不能被敌人的嚣张气焰压倒,这种事绝不允许重演。现在的形势很好,就好比打仗,大部队已经突破了敌人的防线,我们的任务就是乘胜追击。按照古人的说法,这就叫做势如破竹。只要同志们有坚定的信心,坚持的决心,不怕疲劳,连续作战,就一定能攻克敌人的堡垒,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十八

      “车轮战”果然威力巨大。杜修贤第二天就哭着闹着要坦白。软磨硬抗的王和顺也很快精疲力尽,神态恍惚,只剩下低头认罪一条路了。听到胜利的喜讯,父亲如释重负,他兴奋,宽慰,马上通知炊事班,煮鸡蛋面条,全体会餐,庆祝特务重获新生,又回到了革命队伍的怀抱。会餐结束,父亲回到支部,感觉非常疲倦。但还没来得及休息,易尚靖就报告了最新动态:据王和顺交代,刘行淹也是国民党特务。

      十九

      父亲想了个理由:在被审查人员尚未坦白前,主要领导骨干不宜和他们见面,从而回避了亲自参加后续的“车轮战”。刘行淹真是个软骨头,一上“车轮战”马上坦白。既然人家已经投降,父亲自然要出面和他谈话,以示党的关怀。刘行淹原本是个小胖子,没想到几天不见,这家伙已经瘦得颧骨突出,胡子拉碴,肩上的关节见棱见角。

      “怎么样,这个热水澡洗得爽快吧?丢掉包袱,浑身轻松多了?”父亲期待的是刘行淹欢欣鼓舞,对党的挽救表现得感激涕零。

      刘行淹低着头,黑着脸,翻翻眼皮,恶狠狠地盯着父亲,一言不发。

      “好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既往不咎。你现在,,,”父亲想宽慰他几句。

      没想到刘行淹突然像发了疯,红着眼珠子,张牙舞爪吼叫起来:“黎明,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日本鬼子的走狗奸细。你知道什么叫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吗?这就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狗日的把好人往死里整,亲者痛,仇者快,你比东厂魏忠贤还厉害。你是对党犯罪,对革命犯罪,我,我这就整死你。”说着就要扑上来。

      父亲勃然大怒,三拳两脚把他打翻在地。刘行淹滚缩到墙角边,失声痛哭,那份倾泻出肺腑的悲哀长鸣,让人联想到失去幼子的孤鸿落雁。父亲有点愕然失措。

      “特务身份,不是你亲口承认的吗?赶这工夫来撒野。”

      “那是你们逼的,通通是假的,全是假的呀。”

      “你个混蛋。”父亲一拍桌子,吼叫道:“特务,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能随便承认吗?我们严格按照党的政策,苦口婆心地规劝,又没有刑讯逼供,要是东厂魏忠贤,还不得扒了你的皮?”父亲说得义正词严。

      刘行淹完全焉了,他放声大哭,用手不住地批自己耳光:“我无耻,我软蛋,我经不起考验,我瞎说,全都是瞎说,怎么会全都是瞎说呀?该死,糊涂,又瞎说,又是瞎说哪。我真的是罪大恶极呀。”

      二十

      虽说父亲凭气势压倒了刘行淹,但这事对他的震撼还是很大。回到支部,他问马干事:“老马,你过去审案子,有没有碰到这种情况?”

      “有,这叫‘翻供’。有些犯人罪恶太大,招供后怕杀头。还有些犯人是顾虑多,思想反覆,都可能‘翻供’”

      “有因为被冤枉而‘翻供’的吗?”

      “当然有,那都是保卫干部胡来。我们又没有这么干。”

      易干事不以为然:“这些人是疑心生暗鬼。他们对党的政策有怀疑,怕处分,怕父母亲友知道了难以见人,保不住还怕敌人知道了对他们下毒手,杀人灭口。刘行淹的问题很简单,我们只是根据掌握的情况给他分析矛盾,讲道理,他马上就招供了。要真没有问题,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

      父亲再没吭声。

      突破刘行淹去除了父亲心中最后一道心理障碍,现在他体会到做领导的好处了:具体审查交给马易二干事,随他们去瞎折腾,自己就呆在支部整理上报材料,没事了还可以写写诗,填填词。马易二人的工作成效显著,突破了一个又一个。父亲因为领导有方,也不断得到上级表扬。龙文枝甚至把父亲这个组当成了工作重点,经常跑过来总结经验,指导工作。这一切都让父亲更加得意,直到原宣传队的小何坐到自己面前。

      二十一

      看到哭兮兮的小何,父亲脑袋“嗡”的一下,马上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错。一方面他对小何的历史再清楚不过了,因为竺青给他讲过不少。小何出生不久就被亲身父母遗弃,是一位江湖艺人收留了她。这位江湖艺人拉得一手好胡琴,曾经给梅兰芳配过戏,攒了一些小钱,送小何去学校读了点书。在学校里,那些阔小姐瞧不起她的江湖背景,极尽所能讽刺,挖苦,侮辱,糟践她的人格。是八路军第一次给了她做人的尊严,让她懂得了世界上还有人与人生来平等这一说,这种人怎么可能去当国民党特务?另一方面则出自父亲的私心,怕得罪好朋友白丁。白丁为人颇讲究江湖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但要发现你不够朋友,那是说翻脸就翻脸。虽说这小何和白丁的关系究竟怎样,父亲也说不清楚。别看那小子整天胡吹海侃,弄不好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当然麻烦也就麻烦在这一头热上,你要真动了他认定的女人,以后还彼此见面不?

      “你怎么把她给弄来了,她现在根本不是部队的人。”父亲把易干事拉出审查小组,问道。

      “哦,是龙主任的意思。龙主任说有好几个组的坦白人员提到了她,这娘们儿可能和一个大特务集团有关,是他们的中间联络人。”

      “龙主任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怎么事先没通知我?”父亲没想到小何是这么个来头,也觉得这事安排得有些蹊跷。

      “没通知你?”易干事也有些莫名其妙,挠挠头后解释说:“她是今天下午才送过来的,可能你当时不在支部。”

      父亲只想着怎么摆脱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真让他找到一个理由:“不行,男女有别。咱们虽然不讲封建,但这么直截了当去审查一个女同志,多少有点问题。既然龙主任认定她是特务,还是把她转给龙主任,让上级安排合适的人选去审讯。”

      第二天,龙文枝过这边来,父亲把男女有别的考虑对他说了,龙文枝觉得好笑:“哪来的条条框框?这是革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是领导骨干,怎么能说推责任就推责任?你叫我安排,我有多少事情,管得过来吗?再说合适人选,我不和你一样,也就一秃头和尚?你不合适,难道我就合适?你们先审着,有问题以后再说。黎明呀,黎明,你就是书呆子气多了点。”

      几个人来到易干事主持的审查小组,认真听了各人的发言。因为是针对小何,同时也是针对女人的第一次会议,没有搞“车轮战”。大家的发言也都挺客气,说得也都挺含蓄,不过,就这些轻描淡写已经足以让一个敏感的女孩子家哭哭啼啼了。

      “好吧,我先留下来。”吃过晚饭,龙文枝突然改变态度:“反正,其他组的工作都走上正轨,不需要我到处跑了。我就先帮助你们处理好这个案子。”他蹲在村头,点燃一支烟,吐了两口烟圈,边想边说:“你说得对,坦白对象是个女同志,得注意点方式方法。之前,我们处理过的几起案子也涉及到女特务,有点经验。这样吧,先晾上她几天,从侧面想想办法。”

      哇,粗中有细,父亲这回还真有点佩服龙文枝了。当然,他并不清楚龙文枝所指的侧面办法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二十二

      按照龙文枝的安排,父亲去找山路汇报工作。山路挺热情,留父亲吃了顿饭。父亲回到驻地村子时,天已经擦黑。父亲在村头碰上马干事,问龙主任在那儿?马干事回答说:正在审查怀疑对象。走了几步,又碰上易干事坐一大石头碾子上和人聊天。他觉得奇怪,问易干事:“你没和龙主任在一起?”

      “没有啊。龙主任说:他想自己做点儿调查。”

      父亲没说什么,一个人往支队部走。走了两步,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撒腿往小何所住的窑洞跑。还没到窑洞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的挣扎声和哭泣声。父亲冲过去,推门,门从里面被反锁住,于是用拳头使劲敲门。

      窑洞门好一阵才被打开,开门的是惊惶失措的龙文枝,他慌里慌张地质问父亲:“急急忙忙干什么?我审查了,小何没问题。”接着,手忙脚乱想扣住领口,没想到裤子“哗”地落在地上。

      屋里传来小何哽咽悲恸的哭泣。父亲怒火中烧,一拳砸在龙文枝的小肚子上,打得他直滚到了桌子下面。然后,父亲一只脚跨进门坎,发觉不对,赶紧又退出门外,冲屋里低声喊了一嗓:“小何,你没事儿吧?”

      “滚出去,”就听小何歇斯底里一声尖叫,然后捂着被子枕头什么的呜咽:“流氓,你们这些流氓统统给我滚出去。我没脸见人,不想活啦。”

      父亲站在门外,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狼狈不堪。

      “要不要,我去叫人?”父亲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滚开,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开哪?那是我自己愿意,我喜欢他,是自由恋爱,真的是自由恋爱呀,我要嫁给他,就是要嫁给这个混帐王八蛋哪。”

      父亲觉得最好是转身离开。

      “别走,等等。”小何突然止住哭泣,改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嗲声说道:“龙主任,你不是要我坦白吗?我这就坦白,向党,向组织坦白:国民党在三八五旅的最大特务头子就在旅直,听说他还当过宣传科科长。”

      父亲回头看看半坐在地上的龙文枝,发现他眼中再没有惶恐。更准确地说:龙文枝笑了。

      通宝推:切地雷,公鲨,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九章2

      几天后,坦白运动开始。首先是几个支部全体集合开大会,龙文枝做动员报告,山路让父亲领头喊口号。父亲精心准备了十多条口号,每一条都经过仔细推敲,力求简洁有力。呼喊时,那个音节重,那个音节轻都演习了几遍。开大会时,龙文枝鸟枪换炮,讲得声情并茂,感人至深:“同志们哪,我这个是掏心窝子的话。大家仔细想想:离开了党,个人还算得了什么?只能是孤儿,思想上的孤儿,行动上的孤儿。党供给我们吃,供给我们喝,让我们学文识字,关心我们,教育我们,爱护我们。党就是我们的生身父母。我们有什么个人的思想疙瘩,小九九不能对父母说?有人说怪话了:你龙文枝就是个婆婆嘴,唠唠叨叨说的是个啥?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不是我唠叨,是党对大家苦口婆心。党给我们敞开了大门,我们是进去还是呆在门外?自己的路还得靠自己的脚来走。不能靠别人帮忙。共产党是一心一意为民族,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绝对不会小肚鸡肠,秋后算帐。俗话说:大人不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走船。整风不是整能(人),而是救能(人),是要让大家把肠肠肚肚通通清理干净,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共同进步。”

      龙文枝讲完,父亲马上带领大家高呼口号。父亲激情万丈,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下面的干部也都个个态度庄严,山呼海啸。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个人对党的忠诚,对敌人的仇恨和对失足者挽救的决心都发泄出来。

      打铁要趁热。动员大会一结束,父亲马上召集全体人员讨论,准备一鼓作气,让大家开怀坦白。

      “别抢,咱们有的是时间。大家轮着讲,一个接一个。”说到这里,父亲自顾自地笑了,他举起手中的钢笔,晃了晃:“瞧,刚灌满的水。”

      沉默。父亲饱沾墨水的笔尖在粗糙的再生纸笔记本上浸润了一个圆。

      “呃,还不大好意思?”父亲面带理解的笑容说:“就当是洗热水澡吧。身上的‘垢积’太多了,要多用点肥皂,还得用手使劲搓,使劲揉才能洗彻底。”

      还是沉默。只有几个人想跟着父亲的话笑笑,但一看周围其他人的石头板子脸,马上又收敛起来。这搞的什么名堂?哥几个感情上来得快,消退下去也不慢呀。父亲心里着急,可又不好马上催促。

      “龙主任把党的政策说得是一清二楚。有什么大家只管竹筒子里面倒豆子。不相信我们,你还不相信党?”易干事试图打破尴尬。

      依旧是大眼瞪小眼。

      “小王,你就带个头吧。”马干事将了王连长的军。

      “俺有啥好说的?参军前就给东家扛长活。红军来了,对下苦力的真好,我一时兴起,就报了个名参加进来。有啥背景,历史的非得坦白出来。非得让说,就说说前几次宿营,偷点懒没给房东挑水,这算不?”王连长倒也爽快。

      “俺也坦白,有一次拿了老乡家俩地瓜,没给钱。今后一定改。”

      “打张家河据点,我看上伪军中队长手腕上那块表,偷偷给藏了起来,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还有我,,,,”

      一时七嘴八舌,大家说个不停。父亲放下手中的钢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三连指导员阴阳怪气地说:“黎科长,我说句话兴许不中听。咱们这些人,参军前都是些泥腿子,出门站地头,进门倒床头,简单得很,有什么值得藏着腋着的?倒是你们这些文化人,曲里拐弯,有话不直说,有屁不乱放,倒真该检查检查。”

      瞧这话说得,谁说老粗没水平?父亲当时感觉就俩字儿:狼狈。他抬头看看刘行淹,没想到刘行淹抢过话头说出这么一番话:“我看三连指导员说得在理。黎科长,你是这儿的领导,而且和我们一样,都是从白区来的。要不就先带个头?我们比着葫芦画个勺?”

      父亲又把笔拿起来,慢条斯理地在笔记本上画圈,他想画俩大鸭蛋,但没封住口。

      “老母鸡下蛋叫蝈蝈欢,你呱叽个啥?黎科长刚参加完一期整风,已经通过了党的审查。现在受党的委派来审查你们。”易干事姓易名尚靖,大家都叫他易上劲儿。刘行淹这么一说,他果然就来劲儿,用粗大的手指点着对方说:“姓刘的,我可告诉你,整风是严肃的政治任务,大家都要过这一关。你要是吊儿郎当,小心你的皮。”

      父亲倒没什么,他摆出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 “急心疯吃不了热豆腐,思想问题要慢慢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整风的基本方针。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把话都说出来嘛。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

      十一

      然而,今天结束了,明天过去了,后天依旧没人正经坦白。父亲这下有点吃不住劲儿了。党的政策这么好,怎么就没个人理解?

      “听说龙主任,山主任那边都搞得不错,我们还得抓紧呀。”易干事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不行,不能就这么干耗下去。”父亲戴上军帽,马上就要出门:“我得上山主任那儿取取经。他离我们近,过水的罗卜吃个鲜。”

      “嘿,着急上火也不赶这一分钟哪。”易干事拦住父亲说:“何况你是运动主持人,管着好几十号人。你这一跑不要紧,下边人不大不小闹出点乱子可咋办?要我说,还是我辛苦些,多跑跑,学到点东西,回来咱来个照单子抓药。”

      很快,易干事的药方就抓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兴冲冲地喊叫道:“我一口气跑了好几个地儿,山主任也见着了,龙主任也见着了。他们都说咱们这个搞法不行,光喊口号没用,得动点儿真格的。”

      “生发面团搁屉子,你要蒸馒头呀?”马干事说:“说说看,你这蒸笼格子究竟架在那个火炉上?”

      “哪个火炉?当然是群众这个大火炉子。不过,我们要架上去的是那些特务分子。”易干事兴奋地接着说:“现在的大组要分成小组,每组确立一到两个重点对像。先给每个组的积极分子交底,动员他们站出来,对这些重点对象做面对面揭发。”

      “嗯,这倒是个办法。然后呢?”

      “然后?等这些人开始自我辩解时,大家就找漏洞,提矛盾,叫他们答。答不上来,就突击,劝他们坦白。”

      “突击?怎么个突击法?”

      “很简单,把每组的积极分子分班分点,不分昼夜,轮番辩论,揭发。讲政策,讲前途,讲后果,劝说重点对象,直到他们全部坦白。”易干事说话像打机枪:“他们管这叫车轮战术。”

      “哟,这么个搞法行吗?”父亲有些吃惊:“错了怎么办?”

      “错了?错了以后再给平反就行了,不就是个人受点委屈吗?革命嘛,这点考验算什么?”易干事觉得这个问题真叫菜鸟:“我们是对党的事业负责,要防患于未然,在敌特分子搞破坏之前把他们统统揪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马干事刚吐了一个“说”字,便把音量放低八度嘀咕道:“说的轻巧。要叫你,,,。”

      “黎科长,龙主任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易干事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

      “什么话?”

      “在革命队伍中,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站稳自己的立场。”易干事说到这儿,好像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千万小心,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可要不得哟。”

      父亲的心弦蹦跳了几下。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坚持说:“不行,这样做太冒险。龙主任,山主任都是老革命,见过世面,能掌握分寸,当然可以这么搞。我们是初出茅庐,学来的东西是现炒现卖,弄不好就犯主观主义。我看还是局限些稳妥,先学学人家怎么查找重点对象。”

      “他们也是先查档案。”

      “我们不是查过了?每个人情况都差不多。”

      “那就是咱的水平问题了。龙主任说:要带着问题找问题。”易干事开始口沫横飞:“如果我们胸中无敌情,当然找不出什么疑点,敌特分子又不会在自己的脑门上刻字。只有经过认真分析,才能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老马,你的意见呢?”父亲用的是询问语气,但态度已经很明朗:“我觉得应该下个决心了。”

      马干事略略思索片刻后说:“人饿急了,馊稀饭也得喝一口,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我同意先就这么办。咱也不求多大成绩,至少在上级面说得过去。”

      “呸,这叫个什么话?别人的经验,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馊稀饭?还没法子的法子呢。”父亲听着这话很不舒服,对着马干事叫道:“屁要自己放才舒服,路要自己走才算数。我还就不信,别人的脑袋瓜是爹妈给的,偏偏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别人能找到特务,咱这一亩三分地就没有?咱好歹也是共产党员,凡事就得讲究认真。‘在上级面前说得过去’?有这么糊弄党组织的吗?”

      十二

      说干就干。易干事侧重清查那些五花八门的个人档案,特别注意找历史疑点;马干事集中整理整风记录,研究群众反应的各种问题;父亲则把所有材料归总,结合个人历史问题和现实表现进行排队,确定重点审查对象。别说,“带着问题找问题”这一招还真灵,父亲他们很快就有了重大突破。第一位怀疑对象是民运股长王和顺,他参加过反动组织“同志会”,在阎锡山的部队中当过一年兵。前几天检查时,自己交代过几次违纪行为,别人揭发他平时爱讲二话,外号“二话篓子”。五一大扫荡期间,上级宣传咬紧牙关渡过最困难的两年,他到处散布一个老太婆的笑话:俺满口的牙都掉光了,咬不紧了。政治态度极不严肃。第二个是十团的宣传干事杜修贤,现年二十一岁,原为冀南挺进支队成员。支队失败后被俘,送到东北当苦力,挖煤炭,据他说是乘机逃脱。回来后一直态度消沉,成天闷着头不说话,行为极其可疑。第三位是个后勤干部,叫齐仲云,入伍时就交代参加过国民党特务组织“复兴社”,有特务嫌疑。

      “从现实表现看,民运股长材料最多,把他列进怀疑对象应该没有问题。”马干事舔舔嘴唇说:“宣传干事嘛,也说得过去,毕竟他被俘虏这一段的情况也应该搞清楚。麻烦的是这位后勤干部,群众对他的反映很好,说他待人和蔼,能团结人,工作积极,打仗也很勇敢。”

      “复兴社本身就是个特务组织,特务要搞大的破坏,总要先取得组织信任。我认为应该把他列为重点对象。”易干事说。

      “人家的特务身份可是入伍时自己交代的,历次填表也没有隐瞒。既然要长期潜伏,干吗自己暴露身份?”马干事反驳道。

      易干事听了此话也有点犹豫,他想想后说:“还是应该找个重点突破口。我觉得杜修贤问题最大。他被俘是确确实实的。至于到东北当苦力,乘机逃脱,全凭自己讲,谁知道是真是假。敌人好容易抓到一个八路,能让他随随便便逃回来?”

      “老马,以前有过类似情况吗?敌人把我们的人俘虏了,又放回来当特务?”父亲问。

      “当然有,而且比较普遍。一般说来,敌人对这种被俘叛变人员要进行一些短期训练。杜修贤被俘一年多才回来,比较符合这种情况。”马干事本已经说完,但突然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黎科长,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受过训练的特务分子原本就熟悉我军的情况,所以搞起破坏来危害也大。”

      父亲好像看见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嗯,这事儿马虎不得。就这么决定了,先突击杜修贤。挑几个政治上最牢靠的同志和他编成一组,火力要猛一点。”

      “那,齐仲云怎么办?”马干事问。

      “敌人比想像的更狡猾。小易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太天真了,还是列上他的名字。”父亲想了想,又说:“依我看,干脆三个人一起上。杜修贤由我亲自抓;老马负责王和顺;易干事,你负责齐仲云,怎么样?”

      “我同意。三个人一起上,还可以减少审查对象的心理压力,让他们感觉不是那么孤立。”老马说。

      “不过,对其他人的材料,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易干事,你的感觉呢?”父亲问。

      “人数好像少了点。”易干事又翻了翻材料,说:“山主任搞了五个对象,龙主任搞了九个。”

      “九个?”父亲有些吃惊:“那,我们是不是有点右倾?”

      一时无人言语。

      “刘行淹怎么样?”易干事打破沉默:“整风开始以来,他老是讲怪话。”

      “刘行淹?”父亲不以为然,打断易干事的话:“他不就太原一穷学生嘛,能有什么问题?还是龙主任说得对,我们没必要搞得草木皆兵。另外,我们组也不大,就五六十号人。山主任,龙主任那儿动辄八九十,甚至上百,比比看也不算太差。就这样,把三人的材料同时上报,我们是油盐酱醋一锅烩。”

      十三

      杜修贤个子不高,身体显得很单薄,看上去还像个娃娃。父亲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眶凹陷,犹如路边干枯的水坑,两只尚未脱去灵性的眼珠挂在水坑内,活摇活甩,就如同筷子挑起的拔丝土豆。

      由于父亲预先在小组中做了布置,讨论会没开多久大家就把火力集中到杜修贤的被俘问题。刚开始,杜修贤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怀疑对象。他竭尽全力,回忆每一个细节,试图给大家重现自己被俘的全部过程。按照本人的叙述,杜修贤被俘的经历很简单:部队失败后,他被押往德州,从那儿上火车到鞍山附近的一个煤矿做苦力。幸运的是煤矿小工头是他老乡,看他年纪不大,对他比较照顾,没有下死力气整他。煤矿初看戒备森严,时间长了还是发现有空子可钻,他就是在一天黄昏下工后乘乱逃脱的。以后靠着打小工和要饭回到了关内。

      杜修贤耷拉着脑袋,话音低沉,沙哑,表情痛苦。每当有人追问,他都先茫然地抬起头望望大家,然后神态穷迫,身体收缩,嘴唇颤栗,挤牙膏似地辩解几句。这一切都被父亲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如果你姓杜的没问题,怎么会如此心虚胆怯,坐立不安?有道是“心中没冷病,哪怕吃西瓜”,人正不怕影子歪,有什么话不能理直气壮说出来。久病才讳医,就是五藏六腑疙瘩结太多,你小子才会害怕群众审查。怎么样,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父亲好像吞了个定心秤砣,他显得优哉游哉,看着组内的积极分子盘问杜修贤,享受着一种猫盘老鼠的愉快感。

      “还有谁和你一道被俘?”

      “嗯,张二旺,孙得贵,哦,还有严股长,他受了重伤,起不来,小鬼子当场就把他扎死了。”

      “张二旺,孙得贵后来怎样?”

      “叫鬼子拉,拉走了。”

      “就你一人被送到东北?”

      杜修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杜,别紧张,把肚子里的疙瘩都吐出来。”父亲关切地插了一句。

      “东北是日本帝国主义灭亡中国的基地,为啥偏偏把你弄到那儿去?是不是有心照顾你?”

      杜修贤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喊道:“狗日小日本开的煤矿,就没把俺们当成人。啥叫照顾?叫他先照顾照顾你试试。”

      “你不是说,在煤矿那段儿亏得有你老乡照顾嘛?”

      “你能保证你老乡不是特务?他照顾你究竟是什么用心?”另一人小声敲,敲边鼓。

      “我,我,我是说过,可,可,可,那叫什么照顾,不就没把人整死嘛。”杜修贤脸红脖子粗。

      “良药苦口哟,”父亲又善意地插了一句:“修贤同志,不要辜负了同志们的一番好意。”

      “还有谁和你一块儿逃出来?”

      还没等杜修贤回答,就有第二个人讥讽地说:“恐怕又是你一个人?”

      “一个人去东北,一个人有照顾,一个人逃出,又一个人回关内,修贤同志真是千里走单骑,比关二爷还能耐。”

      “是呀,煤矿看守那么严,说跑你就能跑出来。”

      “东北那么远,不坐火车怎么回来?要坐火车,你又上那儿弄钱买票?就靠你打的几个小工?混个饿不死吧?”

      “你逃跑出来,敌人就没有组织追捕?”

      “不知道。逃出后我躲玉米地里,呆了好几天。”杜修贤好容易答上一句。

      “敌人没动用狼狗追踪?日本人的狼狗厉害得很。”

      “逃进山海关,娘子关就没人查?敌人的强化治安搞得这么厉害,你是来去自由呀。”

      “,,,。”

      “你说你打过小工,都干些啥活计?”

      “嗯,帮人掏粪池,收苞米,卸货,扛东西,还涮过墙,拉过车。”

      “都关内还关外?”

      “关内关外都干过。”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打小工,可都是在日本人的统治地盘。尤其是关外,他们统治了十多年,打工都得先看良民证。你一个逃亡犯,从那儿去搞到良民证?”

      “我没有,”杜修贤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蒙了头,刚说了一句没有,突然发觉不对,又说:“我,有,”还是发觉不对,又想转回来,身体像打摆子似地不住颤抖:“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呀,真的,我没撒谎,没撒谎呀。”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抽泣起来。

      这时,五大三粗三连指导员站起身,嗡声嗡气地嚷嚷道:“什么‘有’,‘没有’的,你就老实说吧。日本人抓住八路,都要写悔过书,谁不写就喀嚓谁。就你好,每次都能轻巧蒙混,说得过去吗?”

      杜修贤真正的目瞪口呆,他的眼中噙着泪水。

      “好吧,今天的讨论会就开到这里。”父亲放下手中的记录本,严肃地对杜修贤说:“杜修贤,你也要回去好好想想,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为的都是你好。”

      杜修贤抱着头,依旧蹲在那儿,抽泣,颤栗。就只有刘行淹过去,想用手摸摸他的头,又马上像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

      十四

      父亲心中得意。在马干事和易干事进屋之前,他甚至还扯起喉咙喊了几嗓秦腔。

      马干事满脸晦气,易干事红着脖子。

      “今天我请客,白面煎饼就热茶。”父亲从火炉上提起胖嘴铁壶,给每个人冲了一大茶缸子水,然后拿起桌上的大饼,用手掰成三份分给大家。

      “又暖和,又提神,还顶饿。”他先把自己那块饼在滚烫的茶水中泡泡,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在嘴里抿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嘿,还带点儿葱味呢。”

      屋里没有其他响动,就听见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和偶尔地打嗝声。

      “怎么样?都有进展吧?”吃饱喝足了,父亲开始谈工作。他陈竹在胸地宣布:“杜修贤已经不行了,我估计也就一两天,他就得坦白。”

      “我这个组可没那么简单,”马干事垂头丧气地说:“刚开始,大家还能说说话,王和顺最多也就哭上一阵。现在倒好,他学滑头了,随你们怎么问,怎么追,怎么诱导,他就哭丧着脸,一言不发,老和尚打坐,囫囵一块儿。你又不能动手打人。”

      “齐仲云的态度呢?”

      易干事紧皱眉头,咬牙切齿,恨恨地说:“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国民党特务。你的话刚碰到点皮毛,他就暴跳如雷,跳起来和你对着吵,气焰极其嚣张,而且以攻代守,猪八戒倒打钉耙,说别人才是汉奸特务。说实话,组里的几个积极分子都有点害怕了。”

      “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父亲不以为然:“这儿是共产党的地盘,还怕他翻了天?自古就是邪不压正,我不信这么多人压不住他一个。是不是再召集各组积极分子开个会?认真研究材料,仔细布置任务,加大火力,从各个角度全面出击,一定要尽快把这几个堡垒拿下来。”

      “开个会就能找出新办法?该想的都想到了。”马干事摇晃着脑袋说。

      “老马,我们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这几天的讨论让我很受启发,我们想不到的群众想得到;我们做不到的群众做得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群众的点子是无穷的。”父亲教导下属道。

      “黎科长说得对。是党员,不能见困难就后退。我们再研究研究。一定要搞出几套方案,真正管用的方案。”易干事狠劲用拳头在桌面捶了一下:“姓齐的,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核桃壳硬还是我的榔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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