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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隔音壁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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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隔音壁

    那时,虽然已经是冬天,可小阳春像四月。路上同时盛开着葱兰与野菊,蛇莓分不清季节,贸然结了果子,红艳艳的,不晓得可不可以含在口里。我蹲在地上等路队,忽然肩膀被谁重重撞了一下。回头一看,是王继伟。他看见我怒视他,就抬起下巴,朝天空扬了扬:“喏,你看。”

    我于是抬起头,看见一只盛装的蝴蝶,忽闪着碧色翅膀,在高高的樟树上飞翔。它的翅膀很大很大,像是能遮盖住华南所有的云。蝶粉飘落,撒在我和王继伟身上。他看着我,用一只手指头挡在嘴巴面前:“你不要告诉其他人,”他笑嘻嘻地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没理他。王继伟很不高兴,就主动问我:“你想我帮你抓那只蝴蝶吗?”

    我摇了摇头,问他:“王继伟,你知道蝴蝶是什么变的吗?”他很迷茫的样子。王继伟的数学很好,语文很好,自然也很好,思想课也很好,可是作文不太好,我于是告诉他:“死人穿着绿色衣服埋在地里,他们的袖子就变成蝴蝶了。这种蝴蝶很凶恶的,会吃你的眼珠的。”听我这么一说,王继伟眼睛一亮:“那我们去抓蝴蝶啊!”他兴奋地压低了声音。我瞪了他一眼:“你神经病啊!”

    王继伟抓住了我的书包带:“艾厢,”他低声问我:“你去练琴吗?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你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

    后来,两个孩子就那样一前一后,猫着腰,偷偷离开了路队,朝音乐系走去。军用书包里的铁皮饭盒,一颠一颠,打在屁股上,饭勺叮铃哐啷响着,像藏着一只躁动不安的蝴蝶。

    除了饭勺会响以外,拴在脖子上的钥匙,也是会响的。它打着七路车的月票,发出闷闷不乐的声音。我选了一把钥匙,打开琴房门。

    有一件很高大的乐器竖在隔音壁前,活像一只壁虎,嘴里叼着个白色信封,威严地、慈祥地俯视着我们。我打开琴盖,坐了下来。王继伟磨磨蹭蹭地坐到我身边。

    “你走远点!”我用手肘推了推他:“别妨碍我练琴!”袖子有些短,露出电子表,其实我是故意露出来的。王继伟果然看到了,他马上对我表示羡慕:“艾厢,你爸妈给你买了表也!是香港货么?”

    我没有理他,开始弹起音阶。拇指越过中指,又越过无名指,又越过中指,有很多很多的音符,还有和弦,它们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我最喜欢弹的和弦,是发,和西,它们最别扭,真迷人!最讨厌的和弦,是多米索,活像五讲四美三热爱那么正确。弹完这个和弦,还有最后两个指头。“发索发索发索,多来多来多来……”像那只凶狠的蝴蝶产下的卵。

    我觉得这些卵都是产在隔音壁的小孔里的,那些黑黑的小孔,布满四面墙壁,里面有很多很多只碧色的蛹,我有些害怕,便停了下来。

    王继伟很高兴:“艾厢,你就练完了?”他热切地问我:“你中午带了什么好吃的?”

    我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晃着电子表对他说:“这才十二点呢,我要练到三点。”

    王继伟说:“你手表摘下来我看看。”我于是把手表摘下来递给他。发索发索,多来多来,永别了苏珊娜,美国离我们很遥远!我要去阿拉巴马,带着那心爱的五弦琴。王继伟掏出文具盒,取出圆规,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表举到我眼前:“艾厢,三点了,该吃饭了。”

    我把双手往琴键上一压,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有些烦他啰里啰嗦,想赶他走,可是又不很舍得。因为我觉得,整个房间已经开始了晃动。那是因为很多很多的翅膀,在未知的墙壁后阴险地扑打。这间小小的琴房,会不会被这些薄翼带着,飞上天空,随后飘到八大山人墓前,那棵巨大的樟树上?或者,它会飞到鄱阳湖里,像一叶扁舟?那样就太完美了!我们身边是蝴蝶,我们脚下是血吸虫!这时有一个男孩子在身边是很好很好的。而对于孩子们而言,三小时算什么呢?十年算什么呢?我们所需要的,不过是取出圆规,用那尖脚刺中表芯而已。

    所以王继伟是对的,三点了,早该吃饭了。我凑到他面前,王继伟的卡其色布夹克上有温凉的南方的味道。我说:“王继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一起吃饭。”

    王继伟很高兴,他站起身来,要往外走。我叫住他:“你拿信啊!”我说。王继伟凑了过来,看了看信封,犹豫道:“可这不是你的信啊艾厢?”

    我瞪着他:“要吃炒鸡蛋你就拿信!”

    王继伟缩了缩头:“艾厢,你好凶!”

    演奏厅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厅,一角放着斯坦威钢琴,罩着厚厚的天鹅绒罩子,脚旁有蜗牛爬过的湿迹,长长一道。我们躲在钢琴底下,王继伟吃得很香。

    天很闷,蕴含着雨云,以及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将要飘来的寒流。可是两个孩子躲在钢琴底下,安全得很。只有蜗牛探出脑袋,与我们做伴。

    我吓唬王继伟:“王继伟,你知不知道,孙大圣当年被太上老君放到化骨瓶里,身子都化掉了一半,腿化没了——我们现在不是在钢琴底下,是在化骨瓶里,你懂不懂?”

    王继伟嘴里咬着一片鸡蛋,含含混混地说:“像景德镇的花瓶一样吗?”他含笑的眼睛,晶晶亮。

    我不太清楚景德镇在哪儿,就胡乱点了点头:“就是!”

    王继伟:“你尽瞎编!景德镇的水边全是碎瓷片,哪里关得住孙悟空?”

    他放下饭盒,把手表戴回我的手腕,又摸了摸我手上的伤疤,充满艳羡地说:“我也很想有一道伤疤啊!”随后他给我看了他腿上涂着紫药水的一块疤。“骑自行车摔的。”他自豪地说——“艾厢,你会骑车吗?”

    我瞪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我们俩马上闭上了嘴。

    是一双皮鞋,和一双黑色的坡跟鞋,咔哒咔哒,渐渐走近了。皮鞋上是喇叭裤,坡跟鞋上一道裙摆,厚厚的褶,重重叠叠,可以把脸埋进去。隐约露出脚踝。靠得那样近。能听到一个女孩咯咯、咯咯的笑声,像按动琴键,音波就从头流到脚,放荡极了,旖旎极了。然后是一个男声,他的笑在胸腔里共鸣,像大提琴低呷:“……那今天晚上呢?”我们听到他低声问道。

    我觉得所有的时间荒兽,听到了这样美丽的笑声,就像脱缰的马、离弦的箭一样,瞬间聚集了过来。可是这些笨蛋啊,他们怎么不知道呢?午后的万籁俱寂,在闷热的空气中半浮半沉,只有女孩傻笑着反问:“那你看了信吗?”

    “我干嘛要看信呀?你不就在这儿吗?”他好低,好缓地说。带着火热的鼻息,像德彪西的幻想曲,尽是梦中的情欲。

    女孩子又咯咯咯笑着。如同那些琴弦,愉悦地,舒畅地,伸展着颤抖着呻吟着。两双鞋在舞蹈,左右交错,可是贴得那样近,那样紧。“你干嘛呢干嘛呢干嘛呢?”黑夜里的两颗星星,也无法贴得这么近、这么紧吧?

    “你说我干嘛呢?——”他低声轻轻笑:“你记得,今天晚上,到琴房……”

    我手里握着那封信,瞪着王继伟,王继伟两颗大玻璃眼珠子,也傻傻地看着我。我就忽然想起《水浒传》里说,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我正对王继伟放电,突然上课铃响了。上课铃响了,惊散这对野鸳鸯。坡跟鞋跑走了,边跑边吃吃笑道:“老师,西方音乐史,上课见哦!”

    “这些社会青年!”我咬牙切齿地说:“真不要脸!大冬天还穿裙子!”

    王继伟的大眼珠子终于眨了眨:“艾厢,他不是你的钢琴老师么?”他疑惑地问我。

    我不理他,低头撕开信。王继伟徒劳地阻止我:“艾厢,这个……这个不是你的信。”

    我踹了他一脚:“那你去告老师啊。”

    王继伟没有去告老师,他爬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看信。厚厚的,好多页,字迹太潦草,我们都看不太懂,又或者,我也不想看懂。我心烦意乱,一把将信揣进怀里,它们贴在我胸口,像一些蝴蝶,簇簇响着。我最怕蝴蝶,最讨厌这些薄薄的信纸,还有信纸上的字,像蝴蝶身上的磷粉。这些邪恶的蝴蝶,蝴蝶是上帝创造出的最邪恶的生物!

    突然天鹅绒罩子被掀开了,我的老师蹲下了身子,他看到了我。老师的脸棱角分明,柔柔软软的黑发,覆盖着他的头颅。他那样高呀,那样俊秀的一个男子,手指那样纤长。然后他的脸绷紧了。“艾厢,你躲在这里干嘛?”

    我垂下眼睛,不愿意搭理他。

    老师把我扯了出来,“你还不去练琴?这才几点?”随后他拽着我,把我拉回琴房。“——你看看你琴弹成什么样子?又想挨打是不是?你学琴多不容易,你看看你同学,多羡慕你?你还不好好珍惜?”这是真的,因为我们身后,王继伟磨磨蹭蹭地跟着我们。不过他终究不敢进来,就在琴房门口,缩头缩脑地站着。

    我觉得自己泪眼模糊。我很想和他喊:“又不是我想学琴!我最恨音乐了!我又没有天赋!又没有好耳朵!反正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老师打开了节拍器,滴答,滴答,滴答。可是我跟不上节奏,老师的大手敲着我的小手:“一片糊,糊了!全糊了!”他气急败坏。蝴蝶孵化了,它们在墙壁里扑腾,琴房摇摇欲坠,坠入深渊,飘飘欲仙,欲仙欲死,要飞到哪里?滴答,滴答,滴答,该死的节拍器!音叉猛然敲响,它发出五讲四美三热爱一般正确的G音。

    老师一把抓住我的手:“艾厢,你看到我的信了吗?”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紧紧闭住嘴巴,摇了摇头。

    老师看着我,我看着琴谱。老师的手很温暖,而我每次见到老师,手都会变得冰凉——尽管我知道那温暖不是针对我的,可是我仍然希望他可以多握着我的手一会儿。就像我现在知道,有些注视不是永恒的,有些……有些温暖的意味——比如友谊牌香香的味道,还有,还有母亲喝的银耳莲子汤的味道——终有一天会消失。时间如一条长河,而在其中,是否存在着一座岛屿的可能性?

    老师终于放开了我的手。他摸了摸我又黄又稀的头发:“你还是个孩子呢,”他轻轻说道:“怎么会撒谎?我相信你。”

    我垂着眼睛。老师,你真的错了。一个孩子,可以是最纯真的,也可以是最恶意的。她的恶意,是玫瑰身上的四根刺,她天真地给他看她的四根刺:“我懂得保护自己。”她谦虚而骄傲地说道。

    老师走了以后,王继伟蹭了进来。现在我们四目相对,王继伟成了我的同谋犯。

    “艾厢,我们怎么办?”他看着我,轻轻问道。

    我从怀里掏出信纸。“都怨你!排路队时叫我看什么蝴蝶!”我骂了他一句。我很相信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而夏日碧绿的荷叶则是一个好征兆。

    我动手把信撕成碎片,王继伟大惊失色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阻止我,就像他解一元方程一样干净利落地阻止我。在这样一个二道杠和险些成为三好学生的男孩子面前,干坏事有种肆无忌惮的快感。比如,我写语文作业,造出这样的句子:“我不会用‘然而’造句。”王继伟会无奈地看着我,可是他不会去告老师,他还会继续用苍耳粘我的头发,同时问我要不要抓蝴蝶。

    然后我顺着隔音壁,将那些纸片,投入黑黑的小孔。它们是桑叶,是花粉,喂养那些肥大的蝴蝶。终有一天蝴蝶们会从孔洞里挣扎出来,张开湿湿的翅膀,在琴房里盘旋,寻找可吞噬的人。然后它们会长大,变成比我们的甲状腺和肩胛骨还大的蝴蝶,在高高的樟树顶端飞翔。这是一句谶言。

    你若问我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等到了六点——哦,也就是三点的时候,艾厢和王继伟走出琴房。音乐系的门口停着许多自行车,其中有一辆是老师的。28,永久,铮亮。艾厢一拍王继伟的后背:“你去把气门芯拔了。”她冷冷说道。

    那时,风仍在蛇莓身上缠绵。

    通宝推:三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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