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纪事】最难忘的汽车旅行 -- 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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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纪事】最难忘的汽车旅行

    洋插队有年头了,开车四出流窜也不在少数,但最难忘的一次汽车旅行却是76年一月在中国。那年叔叔的单位(在银川,宁夏)买了一辆江淮8吨柴油大卡(其实是合肥组装的黄河8吨)。本可用火车托运,但那个时代谁会放弃到南方来拉一车冻肉和日用品的机会呢?叔叔和一个回回司机(自然姓马,十个回回九个马嘛)到合肥接车,“顺道”开到上海来了。老爸老妈倒开通,反正那会儿也不读书,索性让我跟叔叔出去见识见识。

    忘了为什么原因,我们又返回了合肥,然后折向北,走蚌埠,济宁,穿太行山,走太原、大同、呼和浩特、包头、石嘴山,最后银川,平均一天四百公里,开了两个星期多一点。我们离沪是一月十六号,一月八号周恩来逝世,所以一路气氛肃杀,连电影院都关门。不过那年头本来也没有什么灯红酒绿的勾当,所以也没觉得失去什么。那时候也不时兴旅游,很多名胜古迹不对外开放,马回回只想快点回家,所以也没怎么访幽探胜。由于和马回回在一起,所以天天吃羊肉。上海和江南的羊肉有膻味,但越往北,羊肉味道越好。住的都是招待所之类,当然是最低等的,也住过大车店。在河北境内路过一个大集,人山人海,卖些什么都记不得了,但看到骆驼大车,这是动物园以外第一次看到骆驼,还第一次注意到骆驼的眼睛是蓝的。骆驼拉车的架势比牛马要有高贵相,昂首悠步,旁若无人,没有那副埋头苦干的苦命相。一路上的城市印象不深了,反正都是灰秃秃的,没太大生气(那年头上海也是这个鬼样子),倒是大寨印象深刻。现在大寨是一个历史名词了,但那时用如雷贯耳绝对是understatement。我们住在昔阳县招待所,睡大炕,但很干净,人也不多,女招待员很热情(绝对是纯正的革命热情,不是如今的三陪牌热情),但是山西话太难懂。一进大寨,那气氛就是不一样,如今哪里也见不到这种振奋的气氛,新浦东也比不上,说不出来的不一样。那整齐的窑洞,丰收的玉米垛,漫山遍野的梯田,整洁的场地,…没有奢华,只有振奋。那里面也许有做作的成份,但至少表面上确实是棒,给人一种升华的感觉,不是荣华富贵的堆积可以比拟的。穿越太行山也是一个experience,那是第一次看见石头山,冷峻的岩壁,盘桓的山道,不是松江佘山的小土丘可以比的。一路上耳朵里响着“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颇有“思古”之悠情。穿雁门关时,看不见城门,也没有八达岭长城的砖墙,只有一条不高不矮的土城,很是失望。山西的路程夹在吕梁山和五台山之间(时间久了,要是地名上闹笑话,还请诸位大老多多包涵),两边都看得见。进入内蒙后,就只看得见阴山了。那时候课文里好像没有“刺勒川,阴山下…”,但不知怎么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就钻进了脑瓜。那一段内蒙大部分是戈壁草滩,没有连天的绿草,也不怎么见到牛羊,只有貌似平坦的荒滩,硬土和砂石之间遍布不深不浅的沟壑,和东一撮西一搭的野草和矮树丛。呼和浩特到包头还有正经的公路,再往西很多地方就只有车轮印了。若是不留神开快了,颠簸不说,颠巧了,车子可能失去平衡,翻车都是可能的。撞上大石头(可以有32”彩电那么大)结局一样悲惨。路上也确实看见翻车的,好像有一辆是罗马尼亚的布切奇,其马力和皮实在西北很受欢迎。到阿拉善左旗时,看见了沙漠(是不是北京沙尘暴的祸首?),有的地方还正经有点沙丘的意思,不过还是沙滩居多。我们遇到了沙暴,瞬时间飞沙走石,天黑地暗,赶紧停下来,也没什么地方避风,就坐在车里傻等。正好这时有一队骆驼路过,一见风沙大作,全迅速匍匐在地,训练有素(抑或本能使然?),接下来就光听到驼铃在风声中叮当乱响,驼影全无了。进入宁夏,右面就是贺兰山了,然后就是终点银川了,我们、冻肉和日用品都安然无恙。银川和内地许多中小城市差不多,略显简陋,也略有古迹,如唐来渠(据说是唐代所建),鼓楼、西塔等“四旧”自然不开放。老城区以西又建了个新市区,中间隔了10来公里,现在恐怕都连上了吧?在银川除了和我那在“家里蹲”大学深造的堂哥一起剁冻肉,砸煤块(石嘴山的煤里有不少叶子虫子的形状,那大概就算化石了吧?软煤好砸,但不经烧,烧起来也没劲,烟又大;硬煤相反)以外,就是整天骑着自行车乱转。

    一个多月后,我祖母从新疆的另一个叔叔(都是文革前就支边的)那里坐火车回上海,绕道银川小住,既看儿子,又顺便把我带回上海。回程取道北京。北京火车站和上海老北站那是天上地下了,北京街道也比上海宽敞齐整。颐和园、故宫都不开,可去之处不多。在新侨饭店吃了一顿西餐,当然是为工农兵服务的简易型的,只记得有一盘“沙拉子”(salad,不是北美流行的Caesar salad类型的,而是potato salad,只是不知道那个“子”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北京还这么叫吗?),还在前门烤鸭店(还没有恢复全聚德的名号)5元大洋饕餮了半只烤鸭,大开眼界。在北京时住在亲戚家,就在永安里外交公寓对过,看那里开进开出的外国汽车就成了一大乐趣。长安街上的车景也比上海的好看。那时北京还有老吉姆,全是黑的,白纱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再有的就是伏尔加和华沙,伏尔加基本上是黑的蓝的,华沙只记得灰的,别的颜色没什么印象,很少上海多见的老上海(像50年代奔驰190那样的)和老的乌龟背美国车如别克、卡迪拉克、克莱斯勒等。在北京时当然去了天安门广场,那时已经人山人海,白花、挽联、花圈铺天盖地,老祖母怕事,我也懵懵懂懂,离得远远的,没进去看个究竟。火车回到上海的那天晚上,听到收音机里播放吴德的讲话,那天正好是76年4月5号。

    江淮8吨就是贴牌的黄河8吨,柴油机(6120?反正是直列6缸,好像160马力?)劲头挺大,爬坡尤其带劲,最高速度好像超过解放。公路都是双行不分道的,人、马车、拖拉机、汽车混行。尽管我们的车是轻载,也只能偶尔开到每小时60公里,一般也就三四十。发动机在方车头里,冬天正好暖和,夏天可能受罪。车头里左前左后右前右后四个座位,中间隔着发动机,不过盖上可以放东西。老交通也是方车头,但发动机短,后坐好像是长的板凳,可以坐的人比黄河多。江淮启动前先拧钥匙,然后按点火按钮,挡位好像就是常规的H,不像解放,别别扭扭的。一天在河北境内,叔叔和马回回都下车去干什么了,我一个人在车上。鼓了半天勇气,打着了发动机,挂上了一档,开了一步远,赶紧踩掉离合器,蹬死刹车,关掉发动机,心里仆仆直跳,又兴奋又害怕。叔叔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事。刹车是气压的,据说力量比交通的液压式大,刹车时“扑哧”一声,像放了一个大屁。喇叭是气动双音的,比解放的响亮,也好听。叔叔和马回回不让老按喇叭玩,说是气用多了,要刹车时就没气了。加油有时成问题,有些地方只有汽油没有柴油。江淮有两个油箱,我们又带了两个大油桶,一有机会就灌满,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时,就用嘴吮橡皮管,然后让虹吸把桶里的柴油灌进油箱,叔叔和马回回柴油没少喝。还有一次柴油眼看要断顿了,情急之中,用柴油和汽油混合,对付着到了下一站,好象没有大问题,感情那时的中国卡车发动机皮实。

    二十多年了,当年的小赤佬如今也是老甲鱼了,回忆已经斑斑驳驳,但是都说老照片更有味道,难道不是吗?

    关键词(Tags): #附庸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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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石嘴山出产全世界最好的无烟煤
    • 家园 原来是“布切奇”,小时候一直叫它作“破铁皮”.

      啊呀,总算晨大解了惑了,原来是“布切奇”,小时候一直叫它作“破铁皮”,整天爬上爬下的。

      小时候我家附近驻有两个汽运大队,一个是钻井运输一大队(含三个中队,都是“老依法”),另一个是运输处一大队(也含三个中队,就是这个“破铁皮”)。叫它“破铁皮”,确实看着铁皮挺薄的,感觉不太结实,暗绿色,大小和“老解放”差不多,驾驶室顶棚往前伸出两公分。

      说起“破铁皮”,怎么就只记得从车厢上往下扔大葱了呢?

      74年(?),运输处一大队全换成了八吨半“五十铃”,当时可是威风的很。早上车队出车,一辆接一辆,看不到头。

    • 家园 虹吸柴油那段太亲切了~~~~~~~~~~~~`

      小时候跟着俺老爷子跑车,那时候貌似已经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了."承包"一词特别流行,俺家老爷子也承包了单位里的右舵"日野"车,那时候对比满大街的"东风","解放","日野"车6.4米长的货箱显得相当打眼,就算当时加长"东风"的货箱也才5.2米长.后来出了7米货箱的加长的解放141才超过了"日野"的长度.当年我记得成都市的"日野"车还有不少,分三个型号,一个是右舵的LK350,货箱6.4米长,右舵,小直径轮胎.其来源貌似是70年代末从日本进口的翻新二手车.使用这批车单位大概有四川省商业厅,四川省农资公司,还有一些我记得不清楚了.顺口说一下,当时四川省粮食局用的是8吨三菱,也就是后来解放平头柴的原形车.另一个型号是KL400,左舵,标准的4.5米货箱,大直径轮胎,外形上350和400大致一样,只是货箱的长短和轮胎大小的区别.还有一款日野车是比较新款的,具体型号我一时说不上来,也是左舵.这款车21世纪初我还在成都的道路上见过,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现在在新西兰我倒是经常能看见那款日野.

    • 家园 包头到银川不过阿拉善左旗。

        路线是包头、乌拉特前旗、临河、磴口过黄河到河东,再到海勃湾,过黄河到乌达,再开就到石咀山了,其中在河东这段全是沙路,就象你说的只有车辙,这一段连铁路都经常被风沙埋住。现在这一线全是柏油路,虽说是双向车道,但车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开到100公里以上,也可以从包头过黄河从鄂尔多斯市的地盘上穿过去,也是柏油路,还要近些,车更少。

      要么你们没从磴口过黄河?直接从磴口在河西开到乌达,这样走沙更大,属于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有一段属阿拉善左旗。

        还有为什么要从内蒙绕路?记得当年从南京卖火车票,经北京的北线和经兰州的南线,刚好是到石咀山票价相等,就是说到银川从南线走近些,开车还可以不绕兰州,从宝鸡经固原直上银川,还没有沙漠路。

      • 家园 时间久了,具体路线记不清了

        但应该是经过阿拉善左旗的,两个司机说得多了,这个地名记住了。为什么从那里绕,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从马回回老家绕一绕?记不清了。我还小,只管坐车,观风景,嘻嘻。

        • 家园 介绍一下

          点看全图

          这是那一段九十年代的地图,红线已经是相当好的柏油路了。

            七三年到七九年,我正在那一段上班,主要在磴口(也叫巴彦高勒)到内蒙与银川交界的铁路线上。

            包头到磴口一线属于河套,主要是土路,磴口到乌海(当时叫海勃湾,与乌达是两个市,现在乌达是乌海市的乌达区)路最难走,没有正式公路,只有五十年代修铁路时用的一条简易公路,就是车辙,经常被沙子埋掉。磴口过黄河有一个五十年代修建的水闸,汽车可以从上面过。海勃湾到乌达在七八年时已经是柏油路,俺当年还从乌达骑车回过海勃湾,七六年时应该还是沙石路,印象中海勃湾到乌达的公路桥是七六到七八年之间建的(七六年以后内蒙的基本建设开始加速,包头黄河公路大桥也是七七、七八年建的,之前那里还是浮桥)。磴口到乌达一线黄河西面紧临黄河也有条简易公路,沙子更多,比河东还难走,现在大概没车走了。

            从地图上看,你们不是经过阿拉善左旗(就在地图左下角,缺了几个字),很可能是专门去了一趟。

            顺便说一句,最下面的红圈处就是俺当年插队的地方,俺LD插队的地方比较“大”,这地图上就有,叫碱柜。距离很远,有两百多公里,但属于同一个旗(县)。

          • 家园 看这地图有点眼熟

            好像就是这样一条路线,记得还在五原过了一夜的。或许大人们老说起阿拉善左旗,但实际上没有去,时间久了,印象里就变成去过那里了?

    • 家园 给晨老大送朵花

      三十多年前的事儿记这么清楚,不容易!

    • 家园 晨老大记得这么清楚

      文革的时候,姨夫回上海探亲,我穿着背心短裤到车站送姨夫,上了火车不肯下来,结果跟着就去外公家,一住就住了半年。那时候正上幼儿园,老头老太太把我扔哪儿都是扔,后来托出差的同事带回来,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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