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怀恋我的母亲-13周年祭 -- 爱吃肉的兔子

母亲去世快到13周年了，我劝导友人说，多写自己逝去的亲人。我也以为，能写出来就表示伤痛已经过去。事实上，我自己却从来没有写过纪念亡母的文章。因为母亲的去世，在过去的13年里，仍是我无法接受的事实。我希望这篇写给自己，写给女儿将来看看自己的奶奶的文章，能让我心里好受些。为了我自己的家庭，我有必要活得开朗些，为了女儿，为她的将来打算，要让自己活得长久些。

母亲出生于解放前汉江平原的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幼时家贫，有一次外婆做肉菜，肉大概味道不对，母亲吃伤了肠胃，从此无法接受荤菜，无论鸡，鸭，猪或任何肉腥味。（我总觉得，这是母亲早逝的重要原因）。母亲天赋聪明，数学尤其出色，在解放后50年代完成高小，而后又上了当地的卫校。完成3年卫校的学习后，开始做赤脚医生在当地农村巡游。我还有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母亲身着白大褂，两个黝黑的辫子，皮肤雪白，浓眉大眼。

大概做了几年的流动医生后，母亲进入了湖北三线建设的工地，为这些建设者服务。在28岁那年，嫁给了我的父亲。母亲有过美好的时光，在父亲因公生病去世前的15年里，同样出身农民家庭的父亲在母亲的伴随下，一路奋斗，从复员兵到武装部长，再到镇长兼书记，到副市长，那一段时间，家里是热闹的，亲戚们来来往往，我们跟随父亲的脚步，虽然物质生活非常一般，但家里生气勃勃，母亲的脚步是轻快的（题外话，那时的干部和共产党员，大部分是毛泽东时代长大的，是值得尊重的。我印象里小时候都是母亲的存在，有一次发洪水，父亲是在我家后院的窗户里通知我们家转移到高地，我们一家都是妈妈负责，那一夜我是在妈妈的怀里睡着的）。父亲亡故后，母亲的泪水几次把我的上衣打湿，她曾经说过，如果不是我和哥哥还小，她真的想跟随父亲。我的成长，在我的记忆里，是从这里开始。

父亲走后，母亲的所有一切都转到我和哥哥的未来上。在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母亲问过是否我和哥哥可以读中专，我和哥哥都选择读高中上大学，母亲表现的高兴，我后来才明白大概母亲担心她在医院工作的工资不够支付我和哥哥的学费和日常开资。当时，父亲的兄弟们都还在农村，舅舅的几个孩子还要妈妈照顾，舅母当时肝癌住在我家，这都是大笔开销。我的印象里，那一段时间，我吃得经常是红薯稀饭和酸菜。这段日子，直到母亲后来再嫁才有所改变，我知道，为了我和哥哥将来的原因，妈妈才会这样做。那段时间，妈妈学会了抽烟，她和我解释过，从那时开始，我和妈妈是母子，但有时候也开始象朋友。

光阴飞逝，我和哥哥后来都大学毕业并都找到还不错的工作。就在我毕业的那年，母亲被诊断为肺癌。替母亲找到在北京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医院后，我的日子在天津和北京之间度过。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个周六的早上，母亲在病房巴巴的眼神，后来她的病友们告诉我母亲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我每个周末在工作间隙来看她的日子。一切的努力似乎有效果，在母亲病情稳定后，我陪伴她回到湖北（后来回想，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母亲好强了一辈子，有单位报销，母亲大概还是不愿意花太多钱在自己身上，她也担心影响我刚开始的工作）。一年后，一切都晚了，母亲被确认肺癌扩散。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第一次觉得人生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这个世界也没有公平。我痛恨自己，也痛恨这个世界，甚至对母亲不满，我多么希望她能照顾我一辈子，也希望我能照顾她。因为母亲在病中说过，她最开心的是在我工作分到房子后，和我在一起，照顾我，陪伴我。最后的记忆是母亲在我要离开家乡上班的时候，发现我的衬衣破了一个小块。她无论如何也要大哥陪我去买几件好衬衣(这件衬衣，直到现在，在重要时刻，我都会穿上)。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最后的关注。

回想起来，母亲留给我的不是不多，我也不是不给她带来快乐。她最常爱说的就是，你和别人一样，都是一个脑袋，一双手，别人做到的为什么你做不到？ 这些话我一直记得。当我几次获得奥林匹克数学，化学和物理奖的时候，当我作为本市高考状元发言的时候，母亲不是不快乐的。我的一切成绩，我想都可以归结为这句话，归结为母亲的激励。

母亲也留给我做人要敬业的遗风。我记不清多少次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带着我上班，兢兢业业认真上夜班工作地样子。很多次，晚上醒来，还可以看到妈妈半夜起来轻手轻脚的样子。医院的夜晚，来苏水的味道，白色的天花板，都曾经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之一。我也记得母亲说过，要么不做，要么要做到最好。我希望我没有让她失望。

母亲脾气急躁，我的夫人经常说我脾气急，大概也是遗传自母亲。妈妈是个坐言起行的人。她非常注重承诺。如果说到，一般都会做到。回想起来，我的好胜和要强得个性，都是她言传身教的结果。妈妈也是个善良为别人考虑多过自己的好女人。回想起来，舅舅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是妈妈拉扯培养长大，结婚和工作几乎都是妈妈一手管的。父亲的二弟，为人憨厚懦弱，他的家庭和工作，也几乎都是妈妈在照顾和负责。即使现在，我也经常想，如果母亲的担子轻一些，如果我上中专陪伴在最疼爱我的妈妈身边，也许母亲能活得久一些。

时光飞逝，母亲偶尔出现我的梦里，在我的梦里，她没有逝去，我记不得是些什么内容，都是琐事。好像她还在不放心，念叨我些什么。如果说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那一定是我的母亲。我欠她的，那种无法抚养回报的愧疚，在我有自己的孩子后变得更加强烈。如果哪个时候，我做事再成熟些，再体贴点，如果我没有离开她身边，情况也许会不同吧。

事后的愧疚是没有用的。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有些一旦错过，永远也无法弥补。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如果有来生，我真的希望我再做母亲的儿子，这一次，我希望我能做的更好。

13年过去了，人生没有太多时间遗憾。愧疚和伤感都要过去，为了女儿和家庭，我不得不向前看和为他们打算。我希望我能坚强些，继承和发扬母亲的优点，做个有用的人，为自己，为母亲，为女儿和太太。这大概才是妈妈希望看到的，也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又及： 我写这篇祭文只为我自己，半为纪念，半为放弃。如果对读过的诸君有困扰，还请谅解。谢谢。

• 【整理】西河文萃第30期 2010年0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