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这里有一个尺度问题（关于连续案件的讨论） -- 酥油茶

别人的行为，怎样理解别人的行为，和你对别人的行为应该如何反应，最后是社会，或者政府对别人的行为怎样处理，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事物。

比如一只狼来到你家后院，来势汹汹；你看了看它，判断这只狼要吃你；你理解这个狼为什么要吃人，因为它看起来瘦骨如柴，眼露凶光，可能它实在饿极了，你又是它出来碰到的第一个活物，你随手拿一个狼牙棒，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狼吓跑了，于是你报告了政府，政府把这只狼抓住，一看竟然是已经濒危的种类，有好几家动物园肯要，狼就被送到动物园了。

以上的比喻只是说，这些事情本来是分立的，不一定要有关系。

所以，歹徒丧心病狂去砍幼儿园的孩子。通过事后了解，大概可以知道他为什么要砍孩子。据说是当房东收租没收到，于是又气又急、邪神上头。如果有人在事发之前知道这老兄有这想法，应该先把他稳住再晓以厉害让他打消念头，如果在事发之时那豁出命也要制止他的暴行抢救孩子，打死他都行，如果事发之后就帮着救护善后与整个社区一起反思。如果是在千八百里外知道，说一说这件事情，有人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人回：肯定是穷人绝望了呗！然后有人很气愤，说：再绝望也不能杀孩子，谁为他找理由谁就是和他一路的！于是开始争执，最后还是靠“杀人犯不可容忍”这个最强大的逻辑让这一方的人越吵越理直气壮，对方的所谓小道理在强大逻辑面前只好低头。

这样的争论在国人的论坛里屡见不鲜，但这里有两个问题，我们用动物打比方，可以更不惹争议的说清楚问题：人认为，狼不该吃人，可是狼却要吃人，其实狼吃人只会被打死，对它自己没有好处，可是狼还是要吃人。狼要吃人也有它的道理，因为它没有肉吃，而附近唯一大块头有肉的动物质有人，它再不吃到肉就要饿死了。如果我们理解了狼的道理，可以：划一块地给它，地里有它的食物；打死它算了；把它抓到动物园养起来。但是理解狼为什么要吃人，狼一旦要吃人，还是会被人打死的，并不是说理解了狼就会同意被狼吃。

这里有人可能要问，我们这里说的是人类社会，不是丛林世界，人和狼还是有区别的吧？这里还要注意，你认为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和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本来就是两回事。有人认为这个世界是人与各种动物和睦相处的天堂，结果不是跑到国家公园被棕熊吃了吗？更不要忘了，不是常常有人理直气壮地认为，这个社会就是丛林，就是应该每个人各顾各吗？所以这个社会的真相，以及他人的看法，可能都和你的看法没有什么关系。河友的文字里面，告诉我们中国还有从小就无父无母，在垃圾堆旁像流浪猫一样长大的人。你认为他们会和你有一样的善恶观念吗，还是你表现出多么对他们的道德观念及行为不可容忍，他们就不会做你不可接受的事情了？

当然，我们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总是给大家一个认知。那就是有一个至高无上的道德原则在那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顺之者可以指责其他的人，逆之者只能被所有人指责。其实当大家都相信的时候，也差不多可以说是这样子了，因为社会意识就是建构的产物。但是如果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知道人类社会远远不是对错善恶可以判断的，甚至连同样的常识都没有。再看看这个中国，也早就不是那个步调高度一致，喜则同喜悲则同悲，一起学习一起谴责的中国了。杀人不对是一条底线？那你要告诉我杀人不对为什么是一条底线？

因为杀人偿命？很多的杀人案并没有破，或者真凶没有被抓。

因为杀人会下地狱?因为杀人者之后必被杀？因为耶稣基督/佛祖/王母娘娘告诉你不要杀人？

这些理由都被我们之前的意识形态打倒了。

因为是人就不应该杀人？一个人如果能长大，并认为正常情况下杀无辜的人是不可接受的，这并不是一件如你想象那么简单的事情。有些人，如果他的生活环境让他没有这样的意识呢？如果我们的社会确实没有让他建立起和我们一样的同理心呢？

这里我又碰到了一个“雷区”。很多人认为，去理解一个和自己不同的人就是要接受他的道理，也就是放弃自己已经形成的善恶标准，从而让他们无法接受任何去探讨的行为。这种想法有一定道理，因为世界上大部分人本来就不具有这个能力，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战争和冲突了。但是作为一个社会，一个政府，或者是愿意站在政府的角度上考虑问题的人，“避而不谈”绝对不是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要想改善或解决任何问题，理解都是第一步。即使你对杀人的人十二万分痛恨，你是不是也要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会让一个之前的普通人这么做？就如你说，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如果事情不发生改变，我们甚至无法知道朝我们走来的对面的行人究竟是不是我们认为的“人”。

所以理解至少是必要的，但这里又有人说“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都有专家学者在“谋之”了，一天到晚在这里讨论来讨论去，不怕变成杀人犯吗？首先如果政府工作到位了，专家学者的电视亮相除了造星之外起到效果了，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更何况在西西河上灌水的，可能还真没有多少人会听到杀人的消息就去杀人的。

而很多人是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态，他们既不喜欢这个事实，因而不喜欢媒体（类似小孩摔倒了捶地的心态），又在内心深处感到不安，最后激起的反应类似原始人遇见老虎的“fight or run",的反应。那些喊”连坐“,"诛九族”的是第一种，那些喊着要移民的是第二种。谈了不高兴，不谈又不安心。这也是西西河不欢迎社会话题，但挡也挡不住的原因吧。

而让话题更加复杂化的是现代媒体的介入。我们欢迎新闻八卦，但还不太能接受镜头前面的平常人出名这个事实，于是无论是任何原因任何人站在聚光灯下，似乎都是一种原罪，都可以被冠以“炒作”之名。即使是鸡蛋，上了媒体也要变高墙。不过媒体确实成功起到了在这方面搅浑水的作用。不过近代历史的混乱本质不就是这样的吗。孟姜女哭了长城，于是长城倒了，造成经济损失白银×××俩。陈胜吴广喊了一声，直接颠覆了中国之前的历史轨迹，等等，背后应该是无数勇于传谣善于传谣的百姓。直到现在的无数“事件”在内，都有媒体作为推手。他们究竟是善呢，还是恶呢？

善，那肯定不是的，老子那时都知道“天下皆以美之为美，则非美也（大意）”。恶吗？是谁的恶呢，上媒体的，媒体，还是观众？我只能说，好人坏人的判断有效只能是个人层面上，发动战争的日本天皇是好人还是坏人，李鸿章呢？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已经超过了能用善恶来判断的程度。

具体到个人，我们可以看到即使对个人来言，“善恶”这样的伦理判断本身就一直在变动。我们还可以看到，中国早就不再是一个伦理统一的国家了。

当然，作为一个社会整体，显然需要统一的标准，才能有良性循环的起点。可是这里还是有一个“是什么”和“应该怎么样”的问题。想象社会是你认为的那个样子没有问题，当想象被现实打碎后，更重要的是理性的反应（其实大部分情况并不一定要做出太多反应)，而不是逃避。

再回到杀人问题的讨论中来，面对有人杀人这个事情，如果能见到凶手，那肯定应该谴责。但如果见不到呢，我们试图分析前因后果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吗？担心的是我们理解了狼会吃人，自己也会变成狼吗？难道我们理解了某些人的处境和他的行为，就会变成一样的人吗？

其实这里的一个问题还是很难把自己的道德判断和事实判断区分开，成年人往往都执着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愿意讨论有其他存在的可能性，或者不愿意接受新的事实，因为认为新的事实可能会对他的价值观造成冲击？一个人可以认为猪肉很脏，吃猪肉是要犯戒的，那当他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大块朵颐猪肉的时候，是扭头不看呢，还是掀桌子呢？是掉头就走呢，还是想一想干脆“同流合污”呢。当他听说这个星球上还有几十亿人喜欢吃猪肉，是捶胸顿足呢还是心平气和，当他儿子问“爸爸，为什么我好朋友家里都是吃猪肉的”的时候他是因为儿子敢问这个问题就打他一巴掌还是和孩子解释尊重自己的信仰也要尊重别人的，这些都是决定他是不是一个成熟的地球人的分界线。

就是说，社会需要一致的道德标准，但社会可能本来就没有一致的道德标准，但这个事实本身，如果是对一个心理成熟的人而言，应该不至于让他改变自己的道德标准才是，除非那标准本来就是封闭的，狭隘的。一个价值观完善，心理成熟的人，应该可以正常讨论在他的价值观之外的事物同时保留自己的观念，坚持自己的原则。

但是，讨论凶手这件事情，确实也有很麻烦的一面。因为中华文明里的贤者，给治理国家找到的办法是“选贤选能，教化子民”，并且强调领导者要以身作则等等等等，就是没有给出当贤能的标准被抛弃，所有官员都是口头一套私下一套，从高到低无一不腐败的时候，倒底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大家学会的一个办法是，避而不谈，等拖靠，到拖不下去为止，同僚之间要么互相吹捧，要么互相拆台称对方为伪君子。

而民间的道德标准，似乎从近代以来，就和官方不同。一部《水浒传》就写得清清楚楚，里面好汉们的一些作为，怎么看都是杀人狂魔，而在当时的说书人口里讲出，不知道又要引出看客们的多少声叫好来。

所以古代圣人给的方子失效了，但这种教化百姓的想法仍然存在于今天政府和知识分子的思想底层。社会也大大不同了，但底层人民但凡还有文化的，没看过水浒的恐怕不多。所以这种断层恐怕还存在在今天的社会中，

不过我这里只想讨论前者，社会，特别是中国人组成的社会，特别具有“一传十，十传百”的功能，而且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做什么，大家都去做什么，也就是说，信息可能会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也就给政府控制信息带来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可这里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呢，就说不清楚了。这种易传播性是一把双刃剑，使得掌握了话语权的人能够宣传他们想宣传的，压制他们想压制的，但如果他们玩过分了，负面效果也是显著的，政府和媒体丧失公信力的后果，我们现在都看得到。

目前反对讨论的一个理由，就是说这种过分的关注，会让其他的潜在谋杀犯得到暗示，从而产生更多的案件。但这更像是掩耳盗铃者的借口，或者因为到处都是老鼠的房子里不敢吃肉一样的懦夫行为。如果这些潜在罪犯们可以被媒体影响，报纸里大批特批三年又何妨。如果说这帮人好坏都是要杀人的，只要能出名。那这样的人不一个个找出来，恐怕整个社会不能安心了。所以更应该讨论如何能让社会的触角伸向他们，而不是相反。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们应该都是无人关心的一群，不是高高在上者的谴责和不原谅可以到达的。

总之，底线的维持，并不是毫无原因，毫无代价的。

• 我刚下河的时候写过一个帖子
• 好文，我觉得这里其实有不同层面的概念
• 对社会问题，我们应该这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