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每日更新中） -- 石璧

送别之后，田四非领着殷天罗和鱼窈儿走进路侧的松林，林中有片空阔地，地上停着一只木风筝，长十二三尺，作胡燕状。燕背上有坐凳两排，田四非先登前座，让天罗夫妇坐上后座。各自坐定之后，田四非挥打拂尘，叱叱念咒，即有大风振地而来，拥木燕浮空，凌虚入云。

他们乘着木风筝在云涛中驰行，田四非不时拨弄安装在燕颈的木楔，调整方向，日落后，下望尽是冰海，已在数千里外。越往北，冰山越多，高阔延绵，崔嵬万变，海面被分割成蜿蜒交错的海沟。海沟中，有一处白光焰焰，飞近看时，原来是成百上千条破船，有商船、渔船、异国战舰等等，或大或小，积聚在一处，毎船皆有亮光，辉煌如同东京城的州桥夜市。

殷天罗问：“是甚鬼神聚落，在此清虚独远之处？”田四非道：“这里是北海夜市，北海倾覆的船舰，都会被水工们推到此处汇集。毎逢月晦之夜，北海的精灵们就会到夜市中与天神交易珠宝，因此这里又名珍珠港。”

田四非驾着风筝盘旋而下，降落在船甲板上。三人下了风筝，在船舶间行走，殷天罗放眼四望，这里是一个用破船拼接而成的海上墟镇，船与船之间以锁链阔板相连，坚实如平地。较大的船舱都被改装成店面，货主是海上的灵怪，有身穿薄甲的鱼头人，有裸胸缆裙布的海兽，还有头戴毡帽，直立行走的老龟。它们只贩卖一种货物，就是宝珠。珠有朱、碧、黄、白、青等不同色泽，但凡大放光明者，都被搁置在镶满托盘的灯架上，珠光荧荧煌煌，照亮整个夜市。

珠市上使用各种扇形的贝币，珠子皆有标价，价格主要看产珠者而定，由蛇所吐的谓之蛇珠，由蚌所吐的谓之蚌珠，还有虫珠、螺珠、龟珠、鹤珠、蛟珠、蜃珠、龙珠等等。其中以蛇珠和蚌珠最多，卖家在货栈中用网孔八分的铁网来筛，凡直径小于八分者，自然从网孔中流落在地，卖家不时用扫帚将之扫入海中，毫不吝啬。余下直径八分以上者，卖家装入鱼鳔袋里，待买家来，用大秤按斤两论值。珠市里的买家都是仙人，或乘云，或骑瑞兽，或驾辎车飞来，买蛇珠、蚌珠者，动辄买百斤以上，满载而归。

除了蛇珠和蚌珠外的其他宝珠属于贵价珠，连着脂玉盒或者犀角杯一起售卖。要买放光的明珠，买家必然拿出一叠厚薄不同的黑纱，次第包裹珠身，看珠光能否透纱而出，以辨别成色。店中最顶好的珠子往往以花命名，比如叫玫瑰、红兰、月季、牵牛等等。买卖双方搓手议价良久，才一交易，交易毕，两家鼓掌大笑。

殷天罗跟在田四非身后游观良久，且讶且叹，问道：“既入宝地，不可空手而回，田师此来，可要买珠？”田四非点点头，领着他们走入一条宽大扁平，首尾翘起的单桅船。船主是一头长有两条长牙的秃头海兽，它见到田四非先是一愕，随即呵呵笑道：“噢、噢，翘望十年，仙子何不来也，可不想杀老象！”言讫，叉手致敬，田四非还礼道：“海象公别来无恙？”

海象公道：“托仙子福，老象筋力未衰，前日下海，犹在浪里游翔二百余里，追杀一条海狗。噢、噢，且不说我，仙子明明是道家名流，如今怎地落了发，披起佛衣，是何道理？”田四非道：“上次上元夫人宴客，我奉命作主礼官接待佛陀，期间礼仪安排屡出差错，贻笑诸罗汉，羞惭得我无地自容，因此请假十年，在宋国一处庵堂中修读佛经，学佛理佛法，以求知礼。”海象公叹道：“学佛清苦，大折风韵，愿仙子早日学成归位才好。”田四非谢过，又为天罗夫妇引见，四人分宾主坐下。

略叙阔别之后，海象公问：“仙子光临，莫不有所须否？”田四非伸手，用拇指和食指示意一段长度，问道：“欲买虫珠一颗，径一寸，不知贵宝号有卖否？”

海象公笑道：“仙子果然妙算，坐知四方之事。我最近在苍冥海的浮冰里发现了一只冻僵的玄古巨蛛，蛛腹内剖出一寸大的虫珠，噢、噢，你先看看。”于是到灯架上取下一个脂盒，摆在案几上，盒内盛有一颗明珠，大如桃核，色泽洁彻，无纤翳。田四非伸手捻珠，触手甚感清凉，有若轻冰，置于鼻下嗅之，微带芥末辛味。

田四非笑道：“此种古蜘蛛已经灭绝，这一颗可谓沧海遗珠，天下之奇货，别处不可求，不知主人家要价几何？”海象公道：“田仙子问价，不敢多求，八千万币取去。”田四非道：“珠价诚值亿万，然而我下凡已久，不曾领取俸禄，今只得六千万币。”海象公道：“噢、噢，仙子拮据，五千万币亦得。”田四非道：“若只售五千万币，辱此珠也。仍愿出八千万，赊债二千万，不敢教主人亏折。”海象公断然道：“休要赊借，六千万可也。”田四非闻说，起身拜谢，海象公酬拜，双方成交。田四非解下腰带，将嵌在腰带上的六个菊叶贝解下，交与海象公，随即将虫珠纳入袖中，宾主互道珍重而别。

三人再次坐上木燕，田四非念动咒语，南风浩浩而至，将他们送回栗花庵。

高廉和殷天罗政绩斐然，蔡京加以防范和掣肘。

殷天罗逃到辽国蓟州潜伏，开展一系列间谍活动，初步瓦解耶律得重，宝密圣，天山勇军事集团。

鱼窈儿借尸还魂，众人投奔田四非。

殷天罗才出幻境，惘惘然心意不定，一时发现自己痛失鱼窈儿，不胜凄恨；一时忆起地府诸般酷刑，耸然汗出；一时愧念师尊；一时又追惜天果，只觉得浮生如梦，梦如浮生，一切似真非真，万般信念，顾此失彼，难分孰轻孰重，竟便扑倒在地，放声痛哭，俄而心力衰竭，闷绝过去。

()nnn. ()nnn.

这一晕晕至夜半方苏，殷天罗扶杖而起，四望无人，唯闻枭号虫鸣，又觉体冷面枯，四肢百节都疼痛。他勉力挣扎起来，胡乱在行囊中寻些冷水酥饼吃了，踉跄走下山岭。

下山后即病，两脚痹不能行，而且理智昏乱，只想尽快离开此地。天罗忆起自己在东京城原有一个家，于是请人用竹笼背着他重新翻越栈道回家。

到了关中郿县，天罗遣返脚力，打算在客栈休养几日再行。谁知在迷误恍惚之间，又被人盗走行囊，资用窘竭。无奈之何，将欲典当衣衫，客店主人道：“闻得阁下腿脚酸楚，不能远行，如今又乏盘缠，无力雇车。依我看，你若逗留在此，终必饿死。为今之计，我恰巧有一同乡，来日将带人运送一批棺材到东京去，我去和他商量，你凭一身衣衫作质，教他让你寄身在棺材之中，送到东京家里，再付他护送之资，如何？”天罗只得应允。

于是他跟随棺材匠上路，除了吃喝拉撒，终日卧在棺材之中，有如活死人。一路颠簸之苦，实难言喻，经历大半月，终于回到京畿。当初殷天罗离开东京的时候，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如今归来，憔悴寥落之甚，须发不整，身体垢秽，真是判若两人。

入东京万胜门，走到西大街之后，转入水东一坊，沿墙垣行，左边第四门者，便是狐人殷天罗和殷天赐的宅第。婢子开门，认出眼前这个乞丐一般的秽汉竟是主人，惊得发声大叫。天罗一笑，问道：“小郎安在？”小郎就是天罗之弟殷天赐，婢子曰：“小官人到瓦子耍乐去了。”天罗让她取钱来，交给送他回家的商人，再三致谢，商人收下钱，告辞而去。

天罗回到自己的厢房，发现从前收藏的珍玩和乐器都已经被殷天赐盗卖殆尽，厢房中只剩下空床破鼓。殷天罗满心凄凉，将鼓推到床下，倒头便睡。

此后一个月，殷天罗既不到太学府，也不到太尉府，杜门不出，尽忘旧志。除了其弟殷天赐及殷天赐的两个艳婢外，不与他人交际，尽日里忧闷如病，躺在床上寻梦，冀望于梦中见到鱼窈儿。

某天午后，忽然梦见五个矮人相率来见，为首的赭衣人作揖道：“我兄弟几个，原是郎君体内的五脏之神，郎君近来思念太苦，非我等能堪，乞暂止。”天罗愕然而醒，只觉全身虚脱，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数日未食。

于是起床，本想到郑门的河王家酒楼散心，一出门，忽闻东邻有啼哭声，他走近一看，原来屋主人已死，正办丧事。天罗被哭声勾起悲情，一时间无从排解，于是直入屋内，放声恸哭，主人家不知死者与此人有甚交往，相顾愕然。

逡巡，天罗为之唱挽歌，他精习音律，声声紧扣人心，临丧者无不感伤。天罗连唱数曲方休，唱罢长叹道：“天乎天，今生不能再见！”遂向四座揖手，退出邻家，独自离开东京城，走上黄河堤坝，望着滚滚浊流，眼一闭，便要投河。

正当此时，忽然身后有人轻拍他肩，天罗回顾，眼前一亮，原来是神尼田四非，法衣飘飘，白如鹅羽。

田四非道：“人生在世，自有万愁缠身，男子当抱慷慨之志，不宜怯懦。”殷天罗羞道：“我师见谅，弟子一时万念俱灰，不能振作。”田四非道：“众生各有能与不能之事，法力似老君、如来者，若欲捕风捉影，亦不能也。罢手守拙，不强求不能之事，即是智慧。”天罗默然。

田四非又曰：“唐诗云，一寸光阴一寸金。施主少年之身，富有光阴，兼有美才，何其可贵，奈何抛弃之！生乃大道所尚，若非非死不可，还是活下去吧。”天罗叹道：“我师教诲的是，我不死矣。只是生无可恋，余生出尘修道也罢。”

田四非嫣然笑道：“浪狸猫儿，你身多动，口多言，眼多视，心多节，身上荤血充积，三田未虚，六气未洁，未可以求道，求亦无成，还是退而修身吧。”天罗苦笑无语。

田四非叹道：“昔与你同舟共赴南海，买香而回，忆之未久，不觉竟已两年。这两年我在天竺游历，回到庵堂，与弟子慕容清相见，方才听闻你的臭事……唉！不说也罢，好孩子，保存性命，珍重珍重。”言讫，一跃化作长虹，越空而去。

天罗望天叩谢，而后回到家中，收拾细软，翌日，带上殷天赐前往高唐州投靠姐夫高廉。

()nnn. ()nnn.

高唐州知府高廉，早岁跟随青牛派牟道人修道，领悟要旨，颇能呼风唤雨，驱役鬼神。奈何他才有余而心不正，既贪且酷，以致功德浅薄，上天不许其成仙，每炼丹药将成，必有骑鹿神将从天而降，举槊撞翻其药鼎，故仍沉沦于俗世，不得脱身。

高廉修仙不成，遂出山入世，谄附堂兄高俅，得任河北东路高唐州知府。此人在高唐执政，一方面杀灭妖魔，焚荡淫祠，呼风唤雨，育苗护稼，使百姓骇伏，大震玄风；另一方面，他行事粗暴残忍，少不如意，辄伤人至残，绰号碎人王，罪人见之，丧魂破胆。高廉常对身边人道：“本尊固然有救人之力，杀人亦不手软，以免得罪了阴司鬼王。”高唐人畏其严苛，不敢冒犯官家，因此高廉在官场上有能吏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