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胡不归管窥传统戏曲(序) -- 科大胡不归

共:💬204 🌺203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4
下页 末页
  • 家园 【原创】胡不归管窥传统戏曲(序)

    胡不归管窥传统戏曲(序)现代人为什么要看传统戏?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我和传统戏曲的关系,最早可以上溯到我刚记事的时候。我小时候在山西岚县老家,最早的记忆之一就是村里有戏班子来唱戏,我兴致勃勃地去看。不过兴致勃勃的原因,只是戏里演的是古代的故事;而我从小就喜欢古代的事,用成人的语言,就是历史了。我喜欢历史,也喜欢大人称赞我喜欢历史。去看的结果,却是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明,至少现在我是一点都想不起来那时演的是什么内容。唯一记得的就是晋剧那特殊的音乐,现在听到觉得甚为亲切。

    此后多年,我对传统戏曲没有任何特别的兴趣。理由也很明显:咿咿呀呀地唱半天,节奏太慢了,没有字幕的话还听不清。更深层的理由是,大多数传统戏剧的故事内容都平淡无奇(至少在我当时看来如此),作为现代人,从中既学不到历史知识,也受不到做人或办事的教育。虽然我也知道传统戏曲是国粹,但国粹太多了,这个标签丝毫不能阻止我对它敬而远之,或者说得好听点,像孔夫子对六合之外那样“存而不论”。

    2006年,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让我破天荒地去主动寻找了一番传统戏剧。在朋友的博客上看到另一个朋友的留言,一段明显是改编的打油诗:

    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有几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米老板摆天门与之交战,我粮草却只剩饺子伴面。

    我有心回宋营搞点好饭,怎奈我身在藩不能过关……

    去查原文,才发现原来是京剧《四郎探母》的唱词:

    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

    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

    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

    一时好奇心起,下载了《四郎探母》的音频文件来听,马连良等人1947年的演出。一听之下大为惊讶,原来许多经典唱段正是这出戏里的。杨延辉和铁镜公主谈判时的对唱和其后杨延辉的嘎调“叫小番”,听起来都颇为熟悉,想必是因为电视里经常放,即使从未特意去看,偶然划过耳际的次数也不少。搜索背景资料,才知道《四郎探母》是京剧中演出最多的剧目之一,有“探不完的母,起不完的解(注:指《苏三起解》和《秦琼起解》)”之称。真是失敬~失敬~了!

    不过当时我对这出戏的兴趣更多的还是在它的文化意义上。两篇这方面的文章,蒋勋的《不可言说的心事—--谈<四郎探母>》和龙应台的《如果你为四郎哭泣》(那时我对龙应台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当然这篇文章本身也不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想到一个题目《生是中国的人,死是中国的死人:<四郎探母>与<赵氏孤儿>》。我觉得,中华民族的生与死的智慧与哲学,正典型地表现在这两部戏剧中了。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这个题目我一直没有下笔,对传统戏剧的兴趣也只是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唯一的效果只是在没有网络连通的时候,偶尔会播放硬盘上储存的《四郎探母》录音,--在“中国古典音乐”目录里。

    2009年国庆节,我出差到北京。我的宿舍里没有电视,看电视几乎都是在出差和回家的时候。那天换台时看到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演出《群借华》,--这是什么黑话?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于是看了一会儿,内容原来是赤壁之战。立刻明白了,“群借华”像“失空斩”(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一样是“首字母缩写词”,即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的简称。当时正在读陶文钊的《中美关系史》,于是就把电视作为背景音乐,继续读书。读着读着忽然听到一阵叫好,抬头一看是关羽出场了。瞄了两眼继续埋头。又过一会,忽然听到曹操和关羽对唱,令我一惊抬头:居然如此富有韵味,和我听过的任何声乐或器乐都不同!唱的是:

    关羽:那曹操你好比鳌鱼吞钩,伤弓的鸟插双翅也难飞逃。

    曹操:君侯,想当初我待你情深义好,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你汉寿亭侯爵禄不小,难道说旧日的情义就一旦抛?

    关羽:你虽然待我的恩高义好,为报答我也曾立下功劳。

    斩颜良诛文丑立功报效,将印信悬高梁封金辞曹。

    曹操:在灞桥你对我肺腑相告,你本是大义人怎忘故交。

    既然许我三不死,为何不饶这头一遭?

    我深切体会到文字无法描述其中的妙处。光看这词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两人的表演是多么精妙,尤其是曹操的唱腔更令我震惊:语调的起伏总是出我的意料,可是似乎又十分传神地表现了曹操既真诚又虚伪、既恐惧又霸气的气质与心态。更让我意外的是,关羽放曹操逃走时,曹操眼看要下场,却又回过头来对着观众唱了一句:

    点动人马我再下江南!

    这一句不但唱腔出人意料,而且连词都是我意想不到的。可是再一转念,在最狼狈困顿的时刻仍然壮心不已,一旦逃得性命就卷土重来,不正是曹操的真实性格吗?

    此后我就经常在网上搜索传统戏曲来听,可算是从自发进到了自觉。一开始找的最多的自然是《华容道》,仔细看来,不禁再三击节赞叹:把曹操演得真是虚伪奸诈,但并不令人痛恨厌恶,而是虚伪到了真诚的程度,奸诈到了可爱的程度!

    后来再看《四郎探母》的视频,才发现这出戏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以前只听声音真是失之交臂了。以任何时代的标准看来,《四郎探母》的情节都堪称惊心动魄。其人物从一开始就被置于一种极其为难、然而又有普遍意义的境地,杨延辉、铁镜公主和原配孟夫人的困境是真正的哲学上的两难。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和加缪如果看到这个故事,一定也会深深被吸引的。看到杨延辉甩脱孟夫人和被一家人围住苦苦挽留的时候,我不禁泪飞如雨。我认为,《四郎探母》的价值可以和任何希腊悲剧比肩。

    不过,我并不想因为特别赞赏几部戏就对整个传统戏曲有所过誉。我总体的印象是,以现代人的标准看来,大多数传统剧目都有明显的缺陷,即人物性格夸张而单一,情节简单化。好人就是绝对的好,如《铡美案》中的包公;坏人就是绝对的坏,如《十老安刘》中的吕后。《龙凤呈祥》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乔玄帮助刘备到了“胳膊肘往外拐”的程度,孙尚香嫁了刘备就一心跟随也有点不通情理,最离谱的还是刘备会被东吴的温柔乡笼络住。当然《三国演义》就是这么写的。人物行为过于夸张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个普遍问题,--我们怎么形容过于夸张的做法?“好像演戏”!另一个例子是《红鬃烈马》,代战公主不但愿意嫁给被俘的薛平贵,而且在父亲去世后让他作了西凉国王,后来又允许他回家与原配王宝钏团聚,最后还帮薛平贵夺了江山自立为帝(这个情节太猛了,不知道有没有第二出戏这样的),而自己却安于在王宝钏之下作个妹妹。王宝钏也很令人惊讶,苦守寒窑十八年,才知道丈夫早已在外招亲,却丝毫没有吵闹,见到代战公主时一句“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到她国住几年”就轻轻开脱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多亏你照看了他一十八年”。在这个男女平等、甚至在某些地方过分平等的时代,只能说,薛平贵是现代男人心中的偶像!《春草闯堂》中的吏部尚书之子吴独也很荒唐,明知李半月是丞相的女儿还上去调戏,难道不知道丞相的官比吏部尚书更大吗?

    当然这些也不奇怪,传统戏剧的一大特点就是脸谱。人物的性格都画在脸上了,你还能指望它怎么中途变卦。《华容道》中曹操的性格出彩,是因为曹操这个人本来就非常复杂而有趣,演员有发挥的可能。《四郎探母》的情节令人震撼,但人物性格仍然是简单的,只是它所要表现的本就是人性中简单而动人的一部分,所以性格的简单并不影响其激荡人心的力量。总之,这两部都是特例而已,通例却并非如此。

    然而在增加了这些感性认识后,我领悟了一大关窍:即使明知传统戏剧的这些缺点,现代人仍然有可能去欣赏它们。关键是要有一种理解和代入的心态,就像我以前在重读《西游记》的过程中体会到的儿童心态的必要性一样。如果细读过《西游记》,就会发现其中几乎所有的角色都是儿童化的:《西游记》是一部真正的儿童文学!这是理解全书最大的要诀。(关于《西游记》的探讨,请见我2007年的系列文章《西游正记》。)

    看戏也需要有类似的心理准备。首先不要主动去挑刺。你如果愿意挑的话,能挑出无数的毛病,如同嘲笑《西游记》一到没办法就去求观音一样。但这样做的智力含量并不高,何必费那个神呢。反之,以一种善意的姿态去看,尤其是假想自己就是其中的人物,就会感到很有趣味。

    这里涉及到传统戏剧的一大特点,即:不指望情节的突然性,而是默认读者对情节是已知的。一个例子,就是上面举的《华容道》中曹操的唱词“既然许我三不死”。这是关羽在许昌与曹操分别时的承诺,远在《群借华》的故事之前。可是演员丝毫不觉得需要多做解释,观众也没有疑惑不解的。另一方面,《白帝城》的结尾是刘备托孤,其中提到马谡不可大用。这以现代的标准看起来也有些奇怪,因为马谡败军失事远在刘备去世之后多年,但是观众也不会提反对意见。这都是因为,三国的历史在观众心中早已是一条绵延的大河,一出戏就是这条大河中的一段。以整条河为背景来欣赏一段的风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多数观众知道情节还愿意看,是因为他们欣赏的并不是演什么,而是怎么演。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戏剧可以看作一种带着锁链的舞蹈,在种种限制条件下尽力去表现。表现什么?我的感想是,传统戏剧主要传递的并不是情节,而是人生体验。这种话对于存在主义者应该是很亲切的,因为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写道:

    “虽然我们无法在每一个人以及任何人身上找到称为人性的普遍本质,然而一种人类处境(注:原文在处境二字下加有着重号)的普遍性仍然是有的。……任何意图都有其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意图都是任何人所理解得了的。不是说这个意图或者那个意图能够永远解释人,而是说它可以反复用来参照。一个白痴,一个孩子,一个原始人类,或者一个外国人,只要有足够的资料,总是有法子了解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有一种人类的普遍性,但是它不是已知的东西;它在一直被制造出来。在选择我自己时,我制造了这种普遍性;在理解任何别的人、任何别的时代的意图时,我也在制造这种普遍性。这种选择行为的绝对性并不改变每一个时代的相对性。”

    当我重读萨特的这篇名文时,确实感到很亲切,因为这一段相当贴切地解释了传统戏剧的价值。

    表现人生体验是传统戏曲的长项。但其效果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只限于表现,如果真想从中学到为人处世的道理,多半会失望的。不用看《三打陶三春》你也知道男人不应该打老婆(更何况还打不过),不用看《锁麟囊》你也知道做人要行善积德。总之,传统戏剧反映的道理大都比较浅显,远不如鲁迅的《阿Q正传》或加缪的《鼠疫》那样深刻。当然我不是说一定没有深刻的戏,只是说如果遇到就当意外之喜好了。

    不过,如果说传统戏曲的教育意义不高,那么我可以说在这方面至少不比流行歌曲差,可为什么我们还爱听流行歌曲呢?流行歌曲的爱好者会说流行歌曲很好听。用哲学式的语言说,就是形式的有趣和内容的有趣可以是分立的,单凭形式的有趣已经足以证明其合理性了。不过只要有点耐心,你会发现这一方面同样也是传统戏曲的强项。而且岂止是好听,传统戏剧有唱念做打四门功夫,只要观众有心,一定会经常发现惊喜的。唱不用说了,绝大多数传统戏剧都是以此出名的。打,我很久以前就看过《三岔口》,对其中在黑暗中交手的场景极感兴趣,据说京剧出国表演时这也是最受欢迎的段落之一。做,《春草闯堂》中春草坐轿子、轿夫抬轿子、胡知府跑得气喘吁吁的一段,堪称妙趣横生。念,我本来以为传统戏剧全靠唱、做、打,没有以念白著称的,后来才发现《打登州》和《响马传》中程咬金的自报家门都是大段的顺口溜,就像山东快书一样,也不禁喝彩。这也有道理,程咬金这样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喜剧角色,让他像杨延辉一样文绉绉地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实在不太对头,顺口溜正适合他的身份。

    传统戏剧并不只包括京剧。我对其它剧种也颇有兴味,尤其是黄梅戏。对戏剧感兴趣之后才想起,以前爱看的电影《天下无双》其实是向传统戏剧《游龙戏凤》致敬的,里边很多插曲都是传统曲调,如王菲唱的《醉一场》。看到过一个邓丽君(饰酒家女)和徐小凤(饰正德皇帝)对唱的《游龙戏凤》选段,十分有趣。1993年周星驰和巩俐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其实也是向1964年向群和陈思思以传统曲调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电影《三笑》致敬的。而看过后者后我不由得大笑。笑什么?在我介绍《三笑》的时候会详细解释。

    传统戏剧也不只包括古典作品,我对现代新作印象也不错。《林海雪原》等样板戏自然是在艺术上精雕细刻的。我经常祝长者像“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后来才发现这是《沙家浜》里的词。《曹操与杨修》再次呈现了一个活曹操,而且情节本身也很有社会意义,堪称杰作。交响京剧《赤壁》也很好,大大克服了传统戏剧不擅表达大场面的缺憾。其实广义地说,解放后创作的历史题材剧也可以归在这一类中。但如果不细看“根苗”(唱词中的常用语),初学者怎么会知道《将相和》、《响马传》、《穆桂英挂帅》、《赤桑镇》、《野猪林》、《李逵探母》都是建国后创作的呢!

    说到这里不由得有点想笑,某些人一提到“中共建政”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在他们眼里共产党对文化事业没有干过一件好事。更常见的说法是,“中华文化在台湾”。别的姑且不论,但在传统戏剧方面台湾跟大陆比实在是相差甚远,看过两岸艺术家一起表演的就会发现这一点。当然这也可以理解,解放前对于艺人来说确实是“万恶的旧社会”,解放(我得承认这个词是我特意使用的,目的就是为了跟某些讲政治的人讲讲政治)时绝大多数名角都留在了大陆。

    言归正传。我欣赏各种传统戏剧,不过并不是欣赏其所有的方面。我的意思是,虽然听戏的时间不长,但已经对一些唱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望自己有机会学着唱唱。这些唱段包括上述《华容道》和《四郎探母》中的段落、《三笑》中的“尊一声二奶奶”、《游龙戏凤》中的“人潇洒性温存”(即邓丽君和徐小凤唱的那一段)、《甘露寺》中的“劝千岁杀字莫出口”、《天水关》中的“姜伯约在校场忙传令号”、《空城计》中的“我正在城楼观风景”、《定军山》中的“这一封书信来得巧”、《淮河营》中的“此时间不可闹笑话”、《野猪林》中的“大雪飘”等等。这也是传统戏剧的一大特点,即全剧真正吸引观众的地方往往只是少数几个段落,观众耐心的等待就是为了这几分钟。《四郎探母》的了不起之处,也在于其中几乎每一段都是经典,比例比科大的英语六级通过率还要高。但是,我跃跃欲试的大都是京剧老生黄梅戏。至少现在我还没理解如何欣赏旦角,即使是四大名旦的表演都没看出多少意思来。杨延辉和铁镜公主、薛平贵和王宝钏的对唱是很感兴趣的,但旦角单独的唱词就没有任何一段想唱了。小生也是如此,如《群借华》中的周瑜、《四郎探母》中的杨宗保,虽然我敬佩他们的演唱很有难度,但尚未发现多少美感。

    不过,《西游记》第99回孙悟空说的好:“盖天地不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岂人力所能与耶!”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何必贪多务得、求全责备。对这样一项爱好的态度,应该如同李敖的诗作《爱是纯快乐》:

    爱不是痛苦,爱是纯快乐。

    不论它来、去、有、无,都是甜蜜,没有苦涩。

    总之,传统戏剧对于现代人是一种十分有益与有趣的爱好,值得向大家大力推荐。如果我的浅陋之作能够吸引更多的朋友对传统戏剧产生兴趣,就善莫大焉了。

    我意识到促使我写本文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我非常害怕寂寞。我想,这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吧?

    关键词(Tags): #传统戏曲元宝推荐:铁手,海天,擎箭天使, 通宝推:纳米小洞儿,史文恭,神仙驴,昌意,橙与蓝,快刀浪子,月色溶溶,履虎尾,量子,好知明言,witten1,定风波,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首页 上页
/ 14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