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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回乡小记(上)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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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童言无忌,呵呵
    • 家园 【原创】回乡小记(下)

      这个部分想说点自己见到的,比较严肃的事情。

      黄老师跟我是大学同学,当年在英语专业八级考试当中拿全年级第二,人不可谓不聪明。毕业之后到一所普通中学当中担任英语教师。当时整个英语教研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拿了正规英语专业本科文凭。其余不是大专,就是函授本科。按理说,黄老师当得以重用。可惜事实相反。

      黄老师是个玩乐型的浪子。人太聪明,读书不费功夫,干起活来也不甚上心。他上课吊儿郎当,上初一的课却发现自己拿的是初二的课本。一节课下来除了有二十分钟在教书,剩余时间都让学生自己去哼哼。我问他为何如此,他推说如今学生质量差,初二学生就有当二奶(此事倒是不假,有旁人证实),因而无心教学。如此以往,黄老师在学校里自然不招人待见,从教十余年仍未评上中级职称。他自己也不以为意,自得其乐。教育局曾经一度以借调为名,弄他到一所更糟糕的学校里教书。没想到过了一学期,那个学校受不了他,又将他踢回来了。

      黄老师混日子惯了,平日没积蓄。去年结婚,买不起房子,到手的娇妻几有不保之虞。黄爷爷只好腾出一套一居室,大约40平米的房子给他完婚了事。每次见到黄老师,他免不得大骂政府太狠,房价炒得太高。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话说回来,本市自从2001年至今,房价已经上涨了4-10倍(依地段而定)。黄老师夫妇都是英语教师,按照他的说法,两人总收入每月不超过4000。即使不吃不喝买个80平米的房子,也要积攒个六七年。为房子孩子计,黄老师现在只得接了几个英语家教,挣钱补贴。每提及此,黄老师便怒道:“在旅游城市里当中学英语教师,被公认为相当不错的职业。可是现在我们拿的这份工资,能对得起我们的岗位吗?英语老师收入尚且如此之低,别的同行收入就更可想而知了!”

      既然能做英语家教,早几年干啥去了?

      这次大年三十晚上,新闻联播说到温相在广西东兰考察。其中有一桥段:温相问某教师工资是否有增加?该教师说增加了四五百,感谢我党云云(我个人估计,以东兰老区而言,增收四五百,增长幅度应该在20——30%之间,甚至更多)。考虑到东兰离我市不过数百公里,同属自治区,黄老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受益者。未曾想到他一听说此事,愤愤骂道:“账面上涨工资,都不知怎么给扣掉了,实际上拿到的更少!”

      后有在乡镇中学任教的亲戚上门拜年,说到调工资,与黄老师说法类似。账面涨,其实降,这恐怕也是中国国情。

      回想一下黄老师这十几年来的经历,我常想,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努力和勤奋的,同时也需要认真的生活态度。何况我们活在中国,更需如此。黄老师基本与程少校同龄,一个生活惫懒,一个求索不倦,现在两者从精神到生活状态差异何其巨大。黄老师愤世嫉俗,敏于言而纳于行,实在是他终生不可克服的缺点。

      年少张扬之时,程少校曾经一人赴昆明,自当地骑自行车前往西双版纳,一路迤逦,见识世界,锤炼性格。相比之下,黄老师毫无进取之心,此生几乎很少走出本市。自己学校组织去黄果树瀑布和香港旅游,他都以晕车为由,蜗居在家。如此人就显得狭隘偏激。言谈之中,黄老师时常以××功的某网内容为论据与我辩论,惹得我哭笑不得。他与我为友已经多年,为人正直、忠诚、热忱。我在国外飘荡时,父母家中电脑有事,黄老师召之即来,从无怨言。我对他心怀感激。如今他成家,我有业,沟通日渐困难。我也许该对他宽容一下,不该这么刻薄,哪怕彼此渐行渐远。

      父亲毕生从事教育。退休多年,仍有学校请他担任各种教育顾问。去年父亲的学生办了一所私立小学,父亲受聘前去顾问。回家过年之际,我随父亲一起到该校走了走。

      学校地处荒僻,群山环绕。春节时分,冷雨潇潇,叶黄草枯,幽风四起,陈寂凄凉。幸好学校设施完备,配套齐全。到天气转暖后,景色将为之一新。一千多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生在此学校里就读寄宿,周末回家。学校还配有幼儿园一处,不知是否寄宿。说到孩子,父亲觉得他们“可爱又可怜”。这些孩子们走的教育路线几乎与中学无异。早上六点半,广播响起,大家到操场做早操。随后早读,早上四节课,下午三节课。中午两个半小时午饭午休,下午上完课后,生活老师带着他们在操场上玩一小时。晚饭之后有晚自习。九点半熄灯。一切俨如少年军校。几乎没有电视和图书,只有教材。奥数和少儿剑桥英语成为教学重要方向。

      学校学费颇高。学生父母们平时忙碌,难以顾及孩子,只好将他们交付学校。学生们毕业之后,经择优录取部分将升入本市一重点初中(即目前所说的“示范性中学”)。

      写到这里,想起我们在河滩里掏螃蟹的日子,想到我们在清凉的河水里嬉戏,想到我们在山间寻找各种野果,想到我们玩老鹰捉小鸡、捉迷藏、跳皮筋儿、拍公仔、打弹弓、骑马打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何况如今世风如此,无话可说。我在本市最繁华的地方看到:“入读××校,直升××中”的大幅广告。当年我们最流行的一句话是:“中考考上××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现在的择校狂潮,已经从小学就开始了,看得人直发慌。教育的贫富差距从此开始,如何让这些还没走入青春期的孩子们知道公正之可贵、平等之价值呢?

      我对父亲说,这是一所集中营式的学校。老父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我老了,说不动他们了。就是说动了他们,家长们会同意吗?”

      人生就像个茶几。回家,品味茶几上的点心,所谓人生百味,浓淡咸有。杯具洗具都不少见。

      梦秋曾从教数年,朋友故交之中,教师居多。本次回乡,少不得跟几位教师朋友相聚。其中施主任是我高一届的校友,早已经是某大学中层,处级干部,又是一位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代表,让黄老师望尘莫及。唯独有一处让人遗憾——健康。

      进入新世纪之后,施主任早早成为有车一族。骑自行车半小时的上班路程,非要开车,加之当上领导后吃吃喝喝,应酬太多,30余岁就因高血压住院。近几年更是发展到各种富贵病缠身。一节课40分钟,讲到一半即感觉胸口发闷,头晕,不得不坐着上课。无奈之下,只好加强身体锻炼,将汽车抛至脑后,每日公车或者骑车上班。去年出来“暴走妈妈”暴走减掉脂肪肝新闻出来之后,这位仁兄也立志每日暴走,居然坚持三月有余。其实他其实并不胖,没有中年人的大肚腩。这番锻炼效果如何,恐怕还得再等等。

      朱经理,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当年和我同为文学青年,与凌医生和我共同建立了一个地下文学社,称为“瑶言文学社”。大学之后,朱经理生活渐趋糜烂,与我不复往来。凌医生此番告诉我,朱经理迎娶一个大家族的闺秀。“这不是娶老婆,而是把自己卖给这个大家族。”凌医生说。家族长辈,对朱经理颐指气使,寻隙生衅。朱经理和朱夫人夫妇十分郁闷。朱夫人生下孩子之后,产后抑郁症发作,加上家族当中种种关系错综复杂,协调不力,一时想不开竟然跳楼自杀了,留下朱经理以及还在吃奶的孩子。故旧沦落至此,让我感慨而且心酸。

      最后要说的跟我自己无关。

      和程少校聊天,说到了金一南教授。金教授军中奇人,文韬武略都是自己闭关修炼而成,现在已经俨然军中智囊,顶盔贯甲的诸葛亮。程少校有幸聆听金教授讲座。讲座之上,金教授大批中国对印度政策,认为中国政府于2003年承认印度吞并锡金以换取印度不干涉我们的西藏事务是一个“战略错误”。教授认为,如今尼泊尔很可能印度化,在未来被并入印度,中印之间最后一块缓冲区将消失。目前印度军人一直在培训尼泊尔军队,云云。

      少校深以为然。

      受河里对金教授的多面分析,我对金教授的一些看法颇有微词。金教授当年将1988年314海战描述成一场被动的战争,又指战后又没有乘胜扩大战果。此说究竟有多少真实多少臆想,我们暂且不论,它毕竟揭示了这样一个现实:金教授仅仅是一个军人,而不是个战略家。面对着貌似伸手可及的利益,军人的态度往往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必欲取之,不会去考虑这些利益以外的各种复杂关系。

      金教授在考虑“尼泊尔被印度吞并”这一现实的时候,从中国的地缘政治出发,而不是从印度的地缘政治出发。用一种想象中的结局,来批评当局者曾经做出的决定。以印度的现有能力,它能否有这个实力和影响力吞并尼泊尔?即使吞并尼泊尔,这么大一个国家,它能否有这个实力消化之?尼泊尔作为一个独立国家消失之后,印度军事力量如何前出至中尼边境?尼泊尔作为高山佛国,文化上如何与印度兼容?每当类似话题涉及到政治文化经济层面时,军人们往往习惯于线性思维,宁愿假设后果,不愿思考过程。这样的研究者不是战略家,而是批评家、宣传家以及推理家。

      我对少校说了我自己的想法。他并没有和我争论。只是对我说:“军中总要有人站出来说一些鹰派的话语。”此言有理。和平时期的军队,若都像某军种政委那样声称“军人可以选择战争”,那就麻烦大了。

      回到北京之后,我偶尔看到《纽约时报》上一篇关于尼泊尔局势的分析。与金教授的说法相反,NYT的这篇文章认为,印度曾经对尼泊尔有很大的影响力,但是尼泊尔现在正在逐渐寻求在中印之间的平衡。中国正在对尼泊尔施加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文章链接如下:外链出处

      话又说到某大军区前任司令员。该司令现在已领上将,我军现役最高层将领之一。军中纷纷传言将军好学,每年所读之书超过200本。满腹韬略,常化作滔滔宏论,听者无不交口相赞,称将军为新世纪兵家干才。哪知道将军赴任军区之后,每日勤学苦读,若无公务活动,则闭户不出,最多也就是在大院当中散步思考。各种日常工作,训练后勤,思想教育,学习培训等等,将军一概付与相关人员,自己签署命令而已。基层情况如何,全凭文字汇报,甚少亲身关注。我听完之后,脱口而出:“军中赵括!”少校哈哈大笑,不再置评。

      本文至此结束。在家乡,和不同人等交流,却总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感谢各位有耐心看完本文。

      通宝推:液化,于是,
      • 家园 印度的南亚政策

        其实就是在为美国火中取栗的过程中,完成所谓的自己的大国梦。

        当中国足够强的时候,印度就会倒过来。让印度冲中国呲呲牙,他干;让印度和中国翻脸,他不敢。

      • 家园 莫非是桂林老乡?

        俺在桂中时候的英语老师Mr.Huang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

        • 家园 桂中老师还买不起房子?

          这里面的人俺都用了虚名,呵呵。

          • 家园 我这个黄老师后来好像从学校出来了

            偶在王城商厦买硬盘的时候就是在他的铺子买的,后来咋样就不知道了,春节回桂出奇的冷,在临桂居然吃不到米粉,害的俺要风尘仆仆的进城吃米粉。离桂返沪时候带了6带卤水咧。

            • 家园 呵呵,前两天在广州

              跟一位河友见面也说到这个现象。今年过年头三天普遍不见街上有小吃或者大排档开门。我也是很郁闷,满街都找不到米粉。最后的结论是,人工成本太高,导致这些小摊小铺都没法开张了。另外,那几天真是冷得够呛啊!

              • 家园 梦老师啥时候来沪指点

                小弟鉴赏电影啊,许久不见您关于电影评论帖子了。

                • 家园 别别,老乡叙旧尚可

                  电影评论俺没有那功力。再说河里高人甚多,不敢妄言啊。至于上海么,俺倒是挺想去,有近10年没去过了,没机会啊。

      • 家园 花之!

        我家LD的老乡啊~~

      • 家园 【不过中国对待锡金、不丹的态度的确值得商议】

        当初这二个国家都曾经是受中国影响的国家,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

        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曾经的属地?

        • 家园 公鲨老,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俺个人不打算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以兄弟的见识,说出来怕是得给板砖拍死,何况俺对不丹和锡金了解确实不多。俺只是想说明一点,战略评论方式大约有两种:批判历史,追问责任。或者正视现实,提出建议。前者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后者是既然如此,不妨沉着应对。俺个人觉得,我们的战略研究者对于前者强调得比较多。

          • 家园 【呵呵聊天而已】最近羽毛球了二次 传说你专业

            此外就是,我们的战略研究者之所以老采取批判历史追问责任的方式是和事先无法参与决策、处理有关。事先黑箱操作,有了责任或后果自然容易被人诟病

        • 家园 在清朝末年中国已经对这两个国家没什么影响了。

          现在不是放不放弃的问题,是能不能“打”回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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