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晃在成都 -- 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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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晃在成都

    【按】这是一篇旧作,本来写着玩贴过就忘了,没想到被一位老朋友转载到他的博客里去。自己的文章自己能转载么?不如拿来请西河的新朋友们看看,特别是去过成都、对那里怀有好感的朋友们。

    十月里在四川呆了十天,主要活动地点是蜀都。探友访古之外,有两三个半天的富余时间,独自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里闲逛。

      

    前三天因工作之需住在市南,即科华北路与二环路交叉口,原成都工学院大门对面。成都工学院现已成为四川大学的一部分,这里是新兴的高科技区,科华路这种街名一听就是新的,街道、楼宇全为崭新建筑,所有餐馆、商店均设在大厦底层。我历来对这样的地方兴趣不大,连吃早餐也要走出很远,到棕南街上一家叫“铜锅面”的小馆。身处精于饮撰的成都,我们竟在那家小馆连吃了两天抄手面条。

      

    事情后来有转机。第三天早上,我们终于厌倦了面馆,改去探寻新的早餐。朝着相反的路线走,我看到有很多成都人拥在一家小小的包子店,等着还未出锅的包子,我知道此店必有名堂。坐下要了一碗菜粥,我也学成都人的耐心,两分钟后热腾腾的包子出锅了,我要了鲜肉、素菜各一个,果不其然味道好,于是又加了一只香菇馅的。这才象成都嘛,只可惜这店被发现得晚了。

      

    锦里,似乎是个容易引起争议的地方,原本武侯祠边一块狭长空地,拿来建起了仿古的一条街,供人游逛、购物、尝鲜。我对锦里是有些抵触的,去年来成都就不愿意去那里。今年朋友相邀,我也改了主意,想去实地看看。没想到锦里基本上颠覆了我对它的坏印象,虽说是仿古的街道,也仿得象那么回事;小吃虽然不是最正宗,价钱也比巷子里的贵些,但总归还成样子。逛完锦里,我跟朋友说:“这是中国目前最成功的假古董。”

      

    文殊院对面的文殊坊也是个假古董。它跟锦里最明显的区别是地盘大,几乎把整个老成都的名小吃都搬过来。除了龙抄手、担担面、陈麻婆豆腐、洞子口张凉粉、甜水面等之外,还有李伯清的说书场,有间庭院展览法国与四川关系的老照片。锦里大概世俗些、热闹些,文殊坊则文雅些、宁静些。我在一家小吃摊上居然找到了久违的三合泥。

      

    然后我去了青城山脚下、崇州的街子古镇,邛崃的临邛古城、平落古镇。再返成都时,放下行李后第一件事是去送仙桥看旧书店,然后到宽巷子喝茶。去年此时宽巷子正在拆,一片狼籍,今年大半已经修好,当然又是假古董,还有一小半未竣工。我坐在龙堂青年旅舍前一家私人茶摊上,要了一杯三花、一碟新出锅的煮花生,慢慢消磨时光。

      

    我住进朋友开的另一家商务酒店,它座落于北大街上的东马道街,地近北门大桥,去年曾在桥下的茶座临江饮茗,聆听冉云飞等成都友人高谈阔论。北大街上有两家大型超市:人人乐和好又多。临走的前夜,我就在酒店对面好又多买了一大包四川食品,带回北京分给亲友。如果沿着东马道街向东,经过四川省建筑设计院(顺便一提,他们给自己设计的办公楼太难看了),可以走到太升路上。那里,市景变得生动起来,街上汇集了很多老成都或者四川乡下的小吃,我打定主意吃点小吃作晚饭,走到了一家“口蘑龙眼包子”店,点了一笼包子,口蘑和芽菜馅各半,再加一两排骨面——成都的面条甚至抄手(馄饨)都按两来卖。口蘑包子很好吃,芽菜包子的味道略逊色于前面那家小店,面条还可以。这家店经营品种极多,仅面条即有二十几种,后来我为面条又去了一趟。

      

    太升北路南行右拐,与东马道街平行的横路叫东珠市街,应该是从前卖珠宝的地方吧,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的原址为清末英国驻成都领事馆,据说巴金故居也在这条街上。傍晚我顺着安静的东珠市街踱回酒店。

      

    在成都的最后一天,早饭后沿北大街往南,走到与文殊院街正对的草市街口左拐,这就是正通顺街,街名很古老,后来在《图说老成都》一书中看到确实有知名文化人曾经住在正通顺街。我看见一家“廖排骨”,事先在网上知道这是一家来自绵阳的有名卤菜店,于是买了一块卤排骨和一只卤猪蹄,准备带回北京。再向前行,十字路口边有一排二层的旧式木楼,年久失修快歪斜了,夹在一片水泥砖瓦的新楼中很是不谐调。这种不谐调源自新楼,老房子即使东倒西歪也是巍然不俗的。我问路边烟酒店门前正在洗脚(天知道他为什么早上洗脚)的老伯,那幢老房子是属于哪里管的,是不是文物? 他马上说:那不是文物,我不知道那栋房子归哪家管,也许归后面的青羊区实验学校管吧。但是一直没人过问,空房子被人撬开,开了店铺,晚上有人睡觉,他们甚至把撬开的房子出租给外地人。你能帮忙去问问吗?能让他们搬走吗?我很困惑,本来很简单的问题现在变得很复杂了。我虽然不是文物局的人,还是冒充了一下去学校问了问门卫,小伙子也没有答案。

      

    再往前走,进了一个集贸市场。卖肉的卖菜的卖鸡鸭的卖酒的卖馒头大饼的卖调料火锅底料的卖粉丝干菜的……,等我从另一个门出来时,发现自己迷路了。

      

    不过迷路却让我遇到一处历史遗迹:双眼井。两个并列的方井,被盖上盖、砌上圈,旁立成都市文物保护单位石碑。这井早在1995年就被重新修葺过,井沿都是新做的。剑阁翠云廊的张飞井也被弄成这样子,我看了心疼,说句实在话它们变得古意全无,趴在人行道上还十分挡道。我担心有一天,当轴者会以“成都人民”的名义拆除双眼井,理由是它阻碍着人民的脚步。

      

    转来转去,还是回到太升北路了,有一种旧友重逢的愉快。跟成都,跟北大街,跟东马道街,跟太升路,跟路旁的梧桐,跟那些新老店铺,路上的人们,我都要说声再见了。我还会来看你们的,希望你们别来无恙。

    通宝推:道一先生,
    • 家园 花,找找同感

      目前正漂在成都,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

      好吃的,找啊找啊就发现很多,不少都是在街头巷尾发现的。

      假古董,也整得颇像回事。话说,就算是真的我也未必看得出来,图一乐,而已。

      人的意识很休闲,满足于现状,有钱玩乐没钱买房。很有安全感和幸福感的一群人。

      偶尔有阳光的下午,大家就相约到茶摊,打麻将聊天,其乐融融。

    • 家园 花,破坏性开发、保护性破坏,真不忍心见这些事儿
    • 家园 吃在成都
    • 家园 伤感啊

      我在成都长大,直到到27岁才离开。读着注注的文字,好像回到27岁以前。

      即使在成都的时候,我也觉得成都的生活像梦一样。花茶的香气可以祛除暑热,滚烫的茶水也能驱除成都的阴冷。到处都是温润的绿色和潮湿的阳光,到处都有亮眼的颜色和精致的风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细细碎碎的生活里,生命就这样像梦境一样流走了。

      我不能像游客一样去看成都,即便成都已经变得让我不能相认,这才是心里最难受的地方:明明陌生,却知道原是熟悉,拼命要从点点滴滴斑斑驳驳中找到记忆的落脚之处。

      我在文殊院的茶馆里面听着隐约的唱经的声音企图解释对生命的幻想;我曾经坐在解放北路的一个房间的窗户前面遥望凤凰山的轮廓;我曾经低头在红花村的房檐下走过狭窄的小道,听着众生或苦或乐的低语;我曾经骑着自行车在一环路上深夜游荡,望着天空的月亮,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我曾经在东郊热闹的小摊上凭着常常被背影挡住的煤气灯淘旧书,然后站在七楼的房顶的葡萄架子下面,看太平的街市和苍茫的晚霞。

      每一个梦境里面都有一个人的影子。有的人到了东边的上海,有的人去了北方的京城,有的人停留在南国的深圳。也有我的兄弟留在那个七层的高楼上面,比大部分人早一点预知人生。我想我还是陌生的回到成都吧,假装不记得那些地方的过去,假装所有的建筑和街道都是全新的舞台。望江楼边的翠竹,大学路上蔽日的梧桐,龙泉山上的耀眼的桃花油菜花,都在叶落花谢之后,把记忆埋到大地深处吧。

      • 家园 这段文字,我看了好几遍

        请原谅我现在才回复,可是仍不能加添些许东西。

        还是回成都吧,一个城市中有了懂得她的人才能继续存在,才能让喜欢她的人感觉不陌生。

      • 家园 很感人

        真情实感最打动人。

    • 家园 看到这句

      后来我为面条又去了一趟

      莞尔。

    • 家园 蓉城饮茶

      有些事物在巴蜀本属常见无奇,出川之后才让人觉得留恋,成都的茶座就是一例。我这几年在成都泡茶馆或茶座的次数,数来竟有十几次之多,是可专门一记。

        

      中国是茶叶的故乡,四川又是人类最早采集、栽培和饮用茶的地方。1991年出版的《中国茶经》列举了46种唐代及唐以前的名茶,其中产自四川的就有12种,尚不算陕南(元代之前归属四川)的出产。“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是古人最理想的水-茶搭配,茶树的种子和栽培方法从四川远播到长江流域、岭南闽北,到了宋朝时,川茶的领先地位才被浙茶所赶上。即使在今天,四川所产的蒙顶甘露和竹叶青仍是茶中神品。

        

      当然,在茶座上没有人点名贵的茶,成都人往往喜欢叫上一盅花茶,坐在竹椅上细啜慢饮。正如老舍、张恨水等先生很早发现的那样,成都在有些方面象北京,如果在全国找出最爱喝花茶的城市来,自非这两座城市莫数。而茶客点花茶的比例,成都又在北京之上。我去过的茶馆和茶摊,最普遍的“三花”起价从三元、五元到十元不等,一杯茶可以无限续水,更不收所谓按人头算的“水费”。客人因事离座,只需把茶杯盖轻轻倒放在椅子上,表明这里的客人还会回来,那么哪怕茶位再拥挤,他的座位也不会被占用。这个习俗确是保留了一点古风。

        

      合江亭是府、南两河汇合之处,中古时期也是航船停泊的大码头;亭子在一座高台之上,建造成少有的联体形式。晚上我们去吃“冷啖杯”前,就在合江亭边茶座小歇,一架紫藤、几株绿树恰好隔断了夏末午后的斜阳,在亭畔俯观东去逝水,仰望即将竣工的豪华酒店,颇生世事沧桑之慨。

        

      西门外的永陵是前蜀帝王建的陵墓,我们参观完石室踱到陵后的园子,只见小溪匝地、大树参天,竹篱笆间,有几张竹桌竹椅摆成茶座,看去好比琅環福地,可惜没时间坐一坐了。有个下午某杂志美女主编邀茶于望平街附近的“茶经楼”,那是一座二层老楼,瓦顶木窗,青花盖碗,又是另一番意境。

        

      每周二在大慈寺有个茶聚,我那天到大慈寺时,正逢佛教界刚刚办完赈灾祈福法会,大雄宝殿悬挂的横幅还没有拆下,绕过大殿,进入寺后一处茶棚,里面摆放几十张宽大的藤椅,人声鼎沸,掺茶倒水的手拎长嘴铜壶忙而不乱。不少退休老人熟门熟路,有固定的茶位,一盏茶飘着热气,报纸在胸前,花镜还没摘下,他已经先入了梦乡。

        

      最平民化的一次饮茶是在送仙桥。那天早晨逛完旧书市,两位朋友带我到小巷茶摊,坐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谈着旧书、聊着故事,渴了喝花茶、饿了叫旁边小馆送来饺子,恍然记起在哪里见过的成都广告语:“来了就不想走”……

        

      成都人M兄曾经陪我从八宝街沿长顺街步行到锦江边,那一带是老成都城的精华部分,李劼人《大波》中写到成都少城时说:“在昔,满城街巷,除一条名为大街的街道,很似一条蜈蚣的脊梁形势外,其余分在两边,像蜈蚣脚的巷道,叫胡同。更早以前,胡同名字并不具备,到清末办理警政,满城也与大城一样,各条胡同才有了显著名字,并订出街牌门牌。”李劼人写到的大街就是今天的长顺街,那些蜈蚣脚一样向街两边伸展开去的小巷,差不多已经面目全非。我们来到有名的宽巷子,这里正在拆建,老屋零落,尘土飞扬。宽巷子中还有几家坚持营业的茶摊,几群茶客陪着它们,正在向老成都的历史告别。

      后来,宽巷子改建完成,我独自又去了一回。往吱吱作响的竹椅上一坐,叫上一碗茶、一碟煮花生,掏出在草堂寺刚买的旧书,惬意地消磨时间。掏耳朵也算是四川茶座的特色,在这里也不妨享受一下。

      少城公园(现称人民公园)也是饮茶的好地方,在“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的周围是一片茶摊,花径不扫,绿茵环绕,满耳的川腔,让你觉得置身于老四川的中心。

      不能不提的还有望江楼。坐在锦江边上,大树荫下,与朋友随意长谈,那种感觉真是好得很。看着岷江来的流水缓缓南去,眼前茶盏里泡上一颗碧绿的青橄榄,啜一口薛涛井水烹的香茶,似乎什么话题都带上了浓郁的诗意。

        

      离开成都前,我们坐了三轮车到百花潭,在潭边茶座坐下。“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杜甫笔下的百花潭可能不在此地,季节不合也少见百花。但是垂柳倒映在茶碗里,漂浮的茉莉花瓣好似春天树枝上的花朵,一刹间,千年万里的距离仿佛都不见了。

      通宝推:lucase,物格修齐,
      • 家园 这个

        那是一座二层老楼,瓦顶木窗,青花盖碗

        很令我神往。

        小葛的婶娘是成都女子,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和她一起回国,去蓉城过几天优哉游哉的惬意日子。

        另,谢谢祝福。也代小葛问您好。GraceUSA:照片!

        • 这个
          家园 如果你去成都,

          可以到“茶经楼”去喝一次茶,体验一下“二层老楼,瓦顶木窗,青花盖碗”。我觉得,只要天气晴好,在室外树下饮茶更舒服些。想必四川人大多也这么想,所以坐在河边院坝的人多。

          其实四川喝茶的好地方非常多,邛崃的文君井、崇州街子古镇喝茶的感觉都胜过了成都,在此一并向教授推荐

          谢谢小葛的问候。看了照片,真是慧质兰心的好姑娘。

    • 家园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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