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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嫁给太监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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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嫁给太监 续8

      对于夏大娘和夏大伯,我们这些晚辈或多或少都会对一个问题感到好奇,那就是夏大娘好好的怎么会嫁给个太监呢?而且看起来对夏大伯还挺好。这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实在带有一点怪异的感觉。

      好奇是好奇,除了不长眼的,没有人会去问这个问题,总能想象到这背后会有一些隐痛,对一位慈祥的长辈,有谁忍心去揭人家的疮疤呢。

      可是世界上少不了不长眼的。

      我们家这个不长眼的,就是萨。

      上高中的时候萨一门心思琢磨着将来去当记者 ?C 谁知道现在记者的名声和诈骗犯越来越近乎呢? -- 守着夏大娘这样的“传奇”人物不访一访实在是心痒难挠,于是有一次春节吃完饭,终于找了个机会,和夏大娘聊天,把话题引到夏大伯身上,然后冷不丁的来一句:曾姥姥,您就没有想过不跟夏大伯过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么?

      这问题挺幼稚的吧?可是我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啊。问是问,心里挺紧张,老太太可别生气阿。

      夏大娘的反应远不是我猜测的那样激烈,老太太抿抿头发,一边捡着一笸箩豆子,一边很平静的回答我:什么自己的幸福啊,你姥姥这辈子过的挺好的了,你夏大伯人好,可惜的是命短啊,没有着我伺候他,没享着福。你们现在的孩子没经过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那时候有棒子面窝窝头吃就是福。。。

      老太太絮絮叨叨,话题又引到夏大伯身上 ?C 你知道么,你夏大伯可是靠得住的人呢。他当年在京津在江湖道也算一号人物,全靠他的仗义和武艺,京北二百里一说静海夏老公,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威风八面。可惜啊,我到他快死了,才知道他那么大威风。

      这样的话题,当时就让我忘了想问的事情,倒要问问夏大伯有怎样的威风。

      夏大娘就讲,嗨,我是到萧华打天津前一年,才知道他在外头多威风啊。

      1948年,大概是中国那么多年战乱中打得最大的一年了。那时候夏大伯身体不好,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北京的生意早已照顾不来,负责业务的是我外祖母的父亲李二爷,夏大伯呢,用现在说法就是“顾问”。这一年秋天,林彪的四野大军忽然入关,突破隆化承德一线打开了华北平原的大门。要说国民党守将傅作义也是一代名将,颇不少撒豆成兵,斩关夺隘的传奇,无奈他此时碰上的是打顺了手的林秃子,手下一百多万儿郎如狼似虎,哪里是凡人招架得住的?几个回合一打,东北大兵挑顶狗皮帽子就把傅总的大军赶得跟赛马似的。

      平津震动。

      这个时候,我曾外祖父看到形势不妙,就通知北平分号收拾生意,疏散人员,家属妇孺撤到天津总号。老爷子“盘踞”津门几十年,对战争总结出两条经验,第一,人要聚在一块儿,要不然打乱了找起来麻烦;第二,打仗的都奔北平那金銮殿去的,天津比北平安全 ?C 还好跑。这第一条算他说对了,第二条他可是没想到土八路拿天津开刀杀鸡儆猴,差点儿全家让萧华的炮弹包了饺子。

      夏大伯两口子本来可以留在北平,无奈夏大娘是我六舅的保姆,这小家伙死也不离开夏大娘,耗了一阵子以后夏大伯心一软,说留在北京也不安全,都走吧。

      等他们真要走的时候,天津和北平之间的火车已经不通了。几十口子人收拾细软上了大车,开始往天津走。

      那时,“共军”纪律森严,并不可怕,也还顾不上注意他们。国民党的乱兵到处都是,三五成群,但除了有伤兵强行搭车,似乎也没有过分的骚扰。夏大娘说傅作义在西直门外设了大刀队,对乘乱抢劫的乱兵杀无赦,大概有点儿效果。傅作义应该是国民党中比较有能力的将领了,可惜的是他碰上的是林彪。那个时候的林彪如果算猫,国民党的将军不论好坏,统统是耗子,傅作义也不例外。

      既生瑜,何生亮?

      真正对他们下手的,是土匪。

      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江湖好汉,多半是地方的地痞流氓,纠集起来,劫掠过路的难民。中国老百姓苦,碰到兵祸只有跑,有点儿什么好东西只好带在身上,所以,乘乱劫掠是中国任何灾难中绝不缺少的情节。直到1976年唐山地震依然如此,据说第一批到达的解放军救灾部队,受命见到乘灾打劫的匪徒可以开枪击毙,我的一个舅舅曾亲眼见一个被打死的盗贼,两臂上密排排带了几十块手表,都是从垂死的人手上摘下来的。

      北平分号撤出来的眷属,和其他逃难的人间杂在一起,成了一个几十辆大车的车队。走到杨村,正上坡呢,坡顶一声枪响,前面的车子忽然停下,一伙土匪鼓噪着从路两边扑了上来,或拉马,或抢包裹,难民们顿时炸了窝。夏大娘的车比较靠后,她从车帘缝里往外看,只见大人喊孩子哭,有人被打伤了,满脸是血。从前面乱纷纷的向后跑来。

      就听到夏大伯说话了 ?C 扶我起来。 -- 他本来躺在车里跟着走的。

      这时候,从前面下来两个土匪,每人手里都挎一只土造枪,叼着烟卷,一边吆喝着,一边朝夏大伯他们这辆车走来。

      就在土匪走到离车三五步的地方,只听啪的一声,左边土匪嘴边的烟卷忽然不翼而飞。

      两个土匪一愣,就在这时候,又是啪的一声,右边土匪手指夹的烟卷,也脱手而出。

      这时,两个土匪才意识到有人在袭击他们,哎呀一声,一面后退,一面摘下枪来。

      车门帘一挑,夏大伯在车里坐得笔直,一手玩着长长的皮鞭,一手扶着烟袋,眯缝着眼睛看两个土匪。

      夏大伯的鞭子玩的出神入化,平时就揣在袖筒里。有一回夏大娘在洗衣服,夏大伯走进门来,说,别动。

      啪,鞭子一甩。

      夏大娘问:你吓唬我干什么?

      夏大伯说:晤,你头上落了个马蜂。。。

      两个土匪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动手。夏太监说话了:叫你们大爷来,就说静海夏老公夏一跳在这儿等他。

      两个土匪不到一盏茶功夫,周围的土匪都停止了动作,开始看着这辆车。这时候就有个脸上有大紫疤的汉子,腰里掖了手炮,从前面走来,见了夏太监,先是一愣,立刻恭敬的扔了马鞭子,惶恐道:哎呀老公公,布几道系您亚(不知道是您啊),多包涵,多包涵。然后左腿屈,右腿立,身子向下一伏,右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尘土四溅,然后站起来,左腿立,右腿曲,同样身子一伏,左手袖子啪的打在地上。夏太监左手按按右肩,右手按按左肩。

      照夏大娘的说法,夏大伯是“在帮”的,而且辈分很高,这个帮是哪个,就无从知道,只是夏大娘说他们那时候帮不叫做帮,而叫做“山”,似乎还很有绿林道的遗风。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也往往“在帮”,那就是拜有地位的黑道人物为师,给自己撑腰了。后来夏大伯讲,杨村这地界儿“在帮”的很多,这伙子土匪都是本地口音,肯定有和自己能讲上辈分的,所以他才敢出手揽事。没想到这伙土匪的“大爷”就是在帮的,夏大伯于他的师傅曾有过命的帮助。夏大伯和紫疤大爷是按照帮里的规矩行礼。

      此后的事情,夏大娘就搞不懂了,因为两个人说的话全然让人无法明白,大体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类,那叫黑话,夏大娘不是杨子荣,当然不能明白。只觉得那紫疤大爷语气相当恭敬,似乎不会打起来了。

      不等她松口气,却又听那紫疤大爷的口气急切起来,夏太监则不紧不慢,而且话越来越少,气氛又开始紧张。

      说到僵处,紫疤大爷忽然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一口尖刀。

      不等夏大娘害怕,紫疤大爷翻腕一刀,刺在了自己的左臂上,一个透明窟窿,鲜血迸出。

      这是干什么?夏大娘一瞬间想起夏大伯所说的那些天津混混儿好勇斗狠的故事,心里一惊。

      夏太监连眉毛也没有抬,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

      紫疤大爷一翻腕子,又是一刀刺在自己左臂,同样一个透明窟窿。

      夏太监依然默不作声。

      紫疤大爷手微微发颤,略微犹豫,终于又是大吼一声,第三次把刀刺在了手臂之上。这人也真硬气,又是一个对穿,竟忍着疼,一言不发。

      这时候,夏太监忽然二目挣开,缓缓道:绿水长流。

      紫疤大爷长出一口气,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哈哈笑道:青山不改。

      右手把左手一抱,喝一声 ?C 走。

      土匪们呼啦啦随着他蜂拥而去,留下一片黄尘和呆若木鸡的百姓。

      这时候,夏太监向后便倒,周围的人忍不住惊叫起来。

      夏大娘说,那是因为我撑不住啦,你夏大伯的腿早就不能动了,根本坐不住,那是我在后头撑着他阿,这土匪一走,他那个大个子,加上吓,我可也就撑不住了。

      事后,夏大娘问夏大伯为什么那紫疤大爷用刀刺自己的胳膊?夏大伯淡然道:那叫“三刀六洞”,是他跟我赔不是的规矩。我也就饶了他。不然让他师傅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故事听得挺好,萨满意而去,回头一想,想问的还是没有收获。

      以后和萨娘谈起,才知道家里对夏大伯的评价是机智深沉。夏大娘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文革的时候,汪东兴家的司机保姆等等都有一段出中南海,到部队农场劳动。其间当然少不了人人过关。到夏大娘的时候,关于夏大伯的问题虽然组织上早有结论,但给群众一个交待是跑不了的。这个事情很为难,你说他是好人吧,人家要骂他封建狗腿子,你是和群众对立,你说他是坏人吧,自己也要陷进去拔不出来,何况夏大娘也是绝不肯说他的坏话。

      论到夏大娘发言,一开口就淌下泪来,说夏大伯这个人糊涂啊。他一辈子受苦,一辈子也没明白过来,到死还抱着封建迷信的毒害。他总是和我说,自己这辈子五体不全,那是上辈子造孽造的,是命不好,这辈子不造孽了,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他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阿。。。

      这样一番检讨以后,把战士们的阶级感情都勾起来了,贫苦人受苦受到无立锥之地就够苦的了吧,这夏大伯还要苦,苦到连自己的身体都被残害了。于是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诅咒“万恶的旧社会”,喊口号,还挺激动。也没有人再说夏大爷是什么狗腿子了。

      也有人问过夏大娘怎么和夏大伯走到一块儿,夏大娘的回答是受苦人和受苦人,就走到一块儿了呗。

      不知道是不是实话,反正是无懈可击。萨娘感叹

      我想萨娘感叹是有理由的,这个高考数学满分的家伙自己可没有这种智力。当年运动兴起,萨娘还革命激情万丈呢,带着同学去三条石找老工人揭发萨曾外祖父的“剥削历史”。老工人们来的很多,一语却道破天机 ?C “十二小姐(萨娘大排行排十二)长这么大啦,可得看看。” 可是等弄明白了十二小姐要“大义灭亲”,大伙儿就支支吾吾了,末末了,有个老工人告诉萨娘:“孙四爷对下人,还是很好的。”

      碰了一鼻子灰,两面不是人。从政治智慧上说,萨娘比夏大娘差的不止一个档次。

      但是萨娘说,夏大娘说过她嫁给夏大伯的事情的,她之所以说这个事儿,还和你有一点儿关系呢。

      哦?这次轮到老萨发呆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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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今天忙着写我家的一头肥猫,这一篇的续要晚些时候了

      请兄弟们见谅

    • 家园 嫁给太监 外一篇 蒙古女王 四

      老努图克传令相请,不一会走进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参谋长”,一个蒙古通司,一个大个子护兵(就是那个让奇女王撞趴下的),后边还跟着一个半大孩子--- 奇女王的小随从。官厅里的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给兵们带的路 -- 奇女王抓人家旅长的时候一撒欢,忘了这小东西给人家抓去了。

      努图克的土兵实枪荷弹,虽然叉子炮比不了人家的快枪,几十个蒙古壮汉站在一起也是杀气腾腾。那参谋长倒是镇定自若,对这些视而不见,进来先打个哈哈,说到蒙古可见着不露天的房子了 -- 蒙古包中间大多数是空心向天的,这个没去过蒙古不容易有此感受 -- 然后就说兄弟先给这小巴子讨个情,你们小巴子挺硬气,挨了几十鞭都不肯卖主,是我们这位大个儿 -- 他一指那护兵 -- 撂跤赢了他,小巴子不服气,找族里的好手和我们大个儿比划,嘿嘿,才把我们带过来。

      老努图克一阵苦笑,明摆着你们这是欺负小孩么,跟他摔跤,赢了他再一激,半大小子头脑简单你们这么多大人怎么能不上当?

      然后双方就坐下来,谈判总不能站着吧,人家参谋长就说昨天晚上你们一位“少年英豪”把我们旅长“请”来了,先放人怎么样?大草原那么大,还能容不下我们两家么?

      老努图克哼哼哈哈,他刚听医官报告,蒙医对外伤有独到的地方,说那旅长倒没有性命之忧,就是让奇女王骑的太狠,把一边脖子上的筋给夹断了,以后会成个歪脖子。老人家心里有了数,说不急不急,贵军是哪里的队伍阿?

      我们是XX军XX独立旅,正规军,可不是土匪,这次发生冲突兄弟以为纯属误会。不过,要是咱们旅长不回去,只怕外面弟兄们情绪一激动会动粗。

      老努图克说正规军当然好啦 -- 心说这年头正规军和土匪有什么区别呢? -- 你们旅长一路鞍马劳顿,在我这里多喝了一点,睡下了还没起来,先不要惊动他了吧。旅长大人回去以后,贵军作何打算呢?

      那参谋长明白了,人家蒙古人也不简单阿,放了人你能安安生生走么?看来不打好底子人家是不会放人的,也好,从关里给人家打出来都没个落脚的地方,好好敲这帮蒙古人一把,也许还能弄块根据地?拖时间他是不怕的,反正蒙古人派出去搬兵的人已经让他给堵回去了。

      于是,双方就开始“在诚挚和友好的气氛中”,“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看法”。对于参谋长提出的赔偿,道歉,惩凶,借粮等等要求,老努图克并不十分拒绝,只是事事都要讨价还价。转眼到了中午,老努图克叫人送上来手把肉,马奶酒,给外面的兵也送去吃食,边吃边谈。

      正吃着,有个兵忽然进来,在参谋长耳边报告,那参谋长脸色大变,冲出官厅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官厅的周围本来都被兵们控制着,围的水泄不通,现在,在兵们的外面,又出现了一圈人马,他们看起来没有什么组织,有的拿步枪,有的拿叉子枪,还有的只有棍棒刀斧,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却在不断增加!

      原来,当时蒙古草原民风强悍,普遍有自卫的武器,各部落对自己的官府还颇有感情,官家有难自动来援是当地一种传统,天亮的时候有经过的牧人发现努图克官厅让外边的兵给围上了,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百里的牧民就纷纷携带武器,赶来支援了。

      老努图克等的就是这个。

      其实,长期称雄草原的奇俊峰一家对付兵匪经验丰富,招数变化无方,外表粗豪,心计缜密总是不能让对方讨了好去。这个传统一直到共产党的呼伦贝尔盟委书记奇俊山也保持得很好,阿荣旗干部讲,奇俊山文革被打倒,七十年代后期重新出山,当政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了阿容旗的“土匪”。

      人家说七十年代红色中国还有土匪么?还真没听说那时候有大股的土匪,但是类似土匪的组织还是有的,在阿荣旗,那就是入山开垦的盲流点长们。什么叫点长呢?七十年代早期,开始有大量盲流涌进地广人稀的阿荣旗山区林区边缘,到七四年达到高潮,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集落,这些或大或小的盲流集体的头领,当地叫做“点长”。这些点长各踞一方,占山为王,有趣的是有些点长居然还是党员干部,比如某点长原来是另一个县的大队书记,被“新内人党”的案子整得太苦,索性带着乡亲们大迁徙,到老林里开荒去了。但是大多数点长原来是地痞恶霸,他们往往依靠家族人多独霸一方,作土皇帝,甚至有武器,抢男霸女,武装械斗,和土匪没什么两样。当地政府不断清理盲流,但是盲流们都是亡命徒,抱团抵抗,双方相持几年都无法解决问题,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奇俊山恢复工作后,首先对付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是剿匪出身,对无法无天的勾当特别有兴趣。当年布鲁亚特蒙匪对八路军奇俊山司令那叫一个闻风丧胆,草原上至今流传着这位老大杀人如麻,草秸人命的种种传说,这种霹雳手段效果奇佳,经过奇司令清剿的锡林郭勒大草原土匪变得比恐龙还罕见。但他绝不是一味来硬的,这一点很有些家传的灵气。当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再来一个霹雳手段即不现实也也不可能解决问题。

      奇书记听汇报大概自己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这些点长们居然也学当年关东胡子一样有自己的报号,虽然没有叫座山雕的,那名字也挺吓人,什么“北霸天”,“东霸天”,“小霸王”,恐怕很容易让奇俊山书记回想起几十年前和杨达赖合伙打土匪的风光日子。注意到点长的报号多带着“霸”字,奇书记说停。停过之后就想,想过之后就给阿荣旗打电话,让他们暂停对盲流自然屯的清理,所有工作人员撤回县里,过几个月再说。招待萨娘等人的王增田书记当时负责阿荣旗的工作,虽然对这个指示莫名其妙,还是只好照办,但心里对这种放任担心得要命。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就有点长们跑到县城来找王书记了,纷纷请求保护,也有盲流跑到县城来的,要组织上出面解决问题,要押送回原籍也悉听尊便。

      怎么回事呢?王书记细问之下才恍然大悟,原来前几年政府不断的进山赶人,那盲流都是没办法才流来的,已经是苦大仇深,生死边上的人,再受逼迫如何肯服,当然是拥着点长跟政府对着干,吃点儿点长的亏也能容忍。没想到今年政府不管了,于是点长们觉得天老大我老二,越发骄横起来,而盲流们觉得没了政府来抓,这点长也就剩下了可恶之处。几个月里各处盲流定居点矛盾迅速激化,都是亡命之徒,结果可想而知。前面提到的北霸天小霸王都叫手下盲流们用锄头给打死,东霸天见势不妙逃到县城乞命,而有些点长比较凶狠,手下盲流既无法翻身又气不过,也逃出老林来找政府“为民除害”。

      堡垒从内部最容易攻破的,盲流和点长们自己找到政府来,这个困扰阿荣旗多年的问题很快迎刃而解。阿荣旗按照盟里指示,承认了部分盲流定居的事实,重新划分若干自然村,把另外一部分盲流遣送回家,惩罚了部分罪大恶极的点长,盲流问题到七十年代末就不复存在了。“盲流”中的一些人才也得到重用,比如那位新内人党书记,后来甚至做到旗长这样的职务。

      奇俊山就是注意到了点长“霸”这个问题,欲擒故纵,放松外部压力,有意的造成了盲流内部矛盾的激化。这是当年打胡子的经验,胡子们也会搞联合阵线,但是外战一停内战就爆发。整治几个盲流,对奇司令来说,那只能叫牛刀小试。

      身为奇门家长的老努图克手段只有更加高妙,等“参谋长”发现问题,他的部队已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这个时候他如果立刻发动攻击,当然可以解决官厅的抵抗,但那位旅长的性命也要交待。看起来那位旅长在他的部队里颇有威望,所以大胡子“参谋长”犹豫不决,而与此同时周围的蒙古人就越聚越多。

      再谈判老努图克的口气可就硬了,不但不能赔偿,而且要“参谋长”承诺放了旅长全军立刻远离此地。

      那“参谋长”看看没的商量,想过之后一翘大拇哥 -- 成交。

      可是那位光头旅长却不干了,他缓过来以后半仰在炕上一言不发,等“参谋长”来见他,要接他回去,倒说话了。

      胡子参谋长:大哥,可算谈好啦,快走吧,弟兄们都要进来拼命啦。

      光头旅长(用手指关节敲敲炕头,大概是没法拨浪鼓似的一晃脖子吧)贤弟辛苦了,不过愚兄是不打算回去。

      胡子参谋长:靠,大哥,这儿有什么好呆,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吧,怎么?脖子伤着了?让大个儿背着你?

      光头旅长:慢,贤弟不晓得那句话吗?士可杀不可辱!愚兄虽然不才,纵横晋陕十年,也不辱没英雄二字,今天居然被个靼子骑在胯下半日,还有何面目回去?此地就是我的死地!

      胡子参谋长: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光头旅长:贤弟若是愚兄的好兄弟,不要管我,只管回营整兵,叫一团长指挥,马上打进来把这伙靼子杀个一干二净,为我报仇。哼哼,我死不足惜,此仇怎能不报?

      胡子参谋长:....

      这下子外边有人真着急了。谁?老努图克。俗话说这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位光头旅长真的不要命,可就要了外厅大伙儿的命了,看这旅长虽然功夫不咋地,倒是深得军心的样子,只怕这帮兵真能照着他说的来一个血洗官厅,那就算外边的蒙古牧人来和他们拼了,只怕也来不及救自己一家的性命,他可没有本事挡外边的大炮。

      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努图克赶紧进来,哈哈一笑,道:旅长大人言过了,都是小女无教,和旅长开这样的玩笑,叫她来给旅长赔不是如何?

      通司翻译了,胡子参谋长还不怎么样,那光头旅长一听,乎的一下,歪着脖子就蹦起来了 -- 什 -- 什么?昨天把本旅长挟持而来的那位勇士 --- 是 -- 是 -- 是你的女儿?!

      老努图克一点头:哎呀,正是小女,一点不懂规矩,来,我这就叫她来赔礼道歉。说着一挑门帘。

      那奇女王就委委屈屈的进来了,全副戎装披挂,两支手枪左右十字挂着,还挎了一口蒙古马刀 -- 她怎么这个打扮呢?奇俊峰这时候才十几岁,毕竟对打仗听得多见得少,她可不怕外边的大炮,还巴不得动武打一个过瘾呢。听恩和大叔讲,蒙古人对道歉看得很重,蒙语里没有类似我们汉语轻描淡写的“对不起”一类词句,要是道歉的话一定要翻译,就是“您大人大量饶了我吧”这个水平,老努图克让奇女王道歉,那是真的希望和解了。

      旁边有人介绍“奇女王”的身份来历。奇女王的道歉虽然别别扭扭,那光头旅长的表情却越来越古怪,满脸变得像茄子色,不等奇女王说完,他勉强歪着脖子转向胡子参谋长 -- 贤弟,咱们走。

      胡子参谋长大喜过望:大哥,那,不打了?

      光头旅长悻悻的往门外就走,一个踉跄,大个子护兵赶紧上去扶住,他长叹一声,道:连女人都如此剽悍,此处哪里是我们兄弟容身之地?天下之大,何必定要火中取栗呢?走,走,走。

      兵们看到旅长出来一片欢呼,老努图克也暗自擦了一把冷汗,一场危机消于无形,那旅长后来果然守信用,带着队伍远远走去,再也没回到阿拉善来过。而老努图克也很够朋友,还资助了这伙兵不少粮草。

      值得一提的是事情结束的时候还留下一个典故。那大个子护兵可算忠心耿耿,扶着他旅长小心翼翼的走出去,有蒙古人要来帮忙的,被他膀子一扇赶开,一头走,回过头来看看奇俊峰奇女王,嘴里嘟嘟囔囊的说个不停。

      老努图克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就问通司,通司翻译过来,一众人都忍不住笑。

      原来他说的是:“奇女王,奇女王,哼,你奇(骑)什么不好你骑我们旅长?”

      [外一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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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萨总不厚道

      把旧文章改名,让偶以为是新的出来了~。~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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