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再见,伊力哈木 -- 马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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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九】仇恨与温情 乌鲁木齐 韶关 厦门

      韶关出事时,我正在为别的事情焦头烂额,好几天后才上网看视频看报道。

        我觉得,它无疑是中国民族隔膜和民族矛盾不断积累下来必然要引发的悲剧。

        在汉族人看来,维吾尔人完全是法律上享受“超国民待遇”的特殊民族,因为内地城市里,维吾尔族小偷极为猖獗,卖糕敲诈勒索者,甚至往往以暴力威胁,但警察几乎不管。在内地汉族聚集区发生这样的事情,维吾尔人形象可想而知。中国的民族政策,普通汉族老百姓很容易感受到其明显的优惠性和倾向性,但一般不认为它不恰当,但是对维吾尔族人,人们显然认为,他们是被政府纵容惯坏了。

      在新疆本地与维吾尔人混居的汉族人那里,这种感受就更为强烈。我的同行C,是从爷爷那一代就开始住在二道桥的汉族人。他认为,维族人可怜,受政府欺负,但汉族人更可怜,受维族人和政府的双重欺负。在C的记忆里,他从小到打就一直被维吾尔同龄人欺负,在胡同里独自碰到一群维吾尔年轻人时,只能硬着头皮不看那一片敌视的目光,但往往还是要被肩膀故意撞一下,胳膊肘故意碰一下,至于日常生活中,维吾尔小摊贩只针对汉族人的强买强卖则给他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刺激。直到1997年乌鲁木齐抽调军警大规模打击“三种势力”。——多少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没有安全感的环境里,看到我们自己的军队来保护我们。公共汽车、商场到处要开包检查,但只查维吾尔人不查我们,哪个老维敢顶嘴,上去就是一枪托,要不就直接丢车上去抓走,我当时终于出了一口恶气。C说,他刚到北京时,甚至都有抓住一个维吾尔人痛打一顿的冲动。

      伊力哈木后来说,那不是斗殴,是针对维吾尔人的种族仇杀。它当然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它是民族政策失败的产物——民族仇恨驱动的一次民族冲突。

        7月3日,我的博客上有人跟贴道:“牛博对维吾尔人遭受的惨剧失声了。”7月4日,一个跟贴这样警告:“如果涉及到汉回之争,那我的枪只能对准你了,不许动,动就打死你,知道不,小子!”

        当然,偏见不会对足够文明的人产生行为扭曲的作用。厦门的一位朋友说,前些天,厦门的城管砸了一个维吾尔族人的瓜摊,市民们闻知后,纷纷跑到那个维吾尔族人那里去买瓜,7月5日之后,他担心那个维吾尔族人的摊子是否会被同一拨人砸掉,没有。呵,厦门这伟大的城市。

      新疆本地汉族痛恨的对象往往清晰而具体,维吾尔族人的痛恨则往往会迁移到整个汉族人身上。我在做维吾尔族流浪儿从事小偷问题调查时,也听到有反扒组织成员说,有次抓到小偷,对方理直气壮抢人,说,你们到新疆抢了那么多东西,我们才偷了你多少东西,你能抢我怎么不能偷?这个逻辑把反扒组织完全听傻了。

        我的那位同行C,近几年回新疆时,惊讶地发现,周围很多汉族人开始同情维吾尔人,觉得维吾尔人可怜,政府什么也不给他们,工作机会也没有。而在以前,维吾尔族人针对汉族的攻击行为特别多的时候,周围没有人不恨维族人的。

      而韶关事件视频里,那些操两湖口音的施暴者,并不知道四千公里外,那些同为劳工的维吾尔族人是怎么来的。据一位此前曾报道过新疆劳务输出的同行介绍,劳务输出主要是女工,那些男性劳工很多是怕他们正爱恋着的古丽们到了内地会被人抢走才积极报名的。

        韶关事件,检讨的不应当是当地企业——他们未必真需要千山万水从新疆组织来的劳动力,他们原本就担当了一部分可以不承担的促进民族关系的职责。需要反思的是,政府动用其强大的行政动员能力时,完全未考虑到社会和民族情绪,未考虑到其行政动员能力本身带来的巨大副面效应。7月5日乌鲁木齐骚乱发生时,谈到韶关事件,一位新疆本地的汉族同行这样说:“你让天生经商的民族去种地,去打工,这和组织贩黑奴贩猪仔有什么差别,新疆的石油工业不允许维族染指,却假惺惺让人家去广东打工。中石油在非洲都不敢这么干,非洲规定必须雇佣本地多少工人,就这样,苏丹反政府武装仍然不干,认为中国人抢了他们,才绑架中国工人。”

       7月8日凌晨,伊力哈木被捕。我第一次与伊力哈木深谈时,就有强烈为他写传记的冲动,一半是对这个人的传奇和能量的由衷崇拜,一半是为他身上的东西所打动。

        我做事从来喜欢拖拉,但我在内心答应自己的这篇关于伊力哈木的文章,拖拖拉拉却是由于某种隐约的怕,就像我始终不愿靠他太近的缘故。从伊力哈木给我电话开始,我枯坐一夜,很多东西想写,让我坐立难安,却敲不出几行文字。连续不眠,终才写出半篇,却为发布与否犹犹豫豫,我征求意见,只为获得鼓励。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当所有的人都建议不发时,我发现,专政的恐惧在于人内心中自身的恐惧,恐惧是会互相传染的,这个是可以克服的。

        当我回拨伊力哈木的电话,总是提示已转移至人工呼叫时,我发给他一条短信,希望他还能看到:“你一定要坚持住,好好活着。”

        再见,伊力哈木!

      • 家园 汉族人要求同化,维族人要求保持文化独特性

        大的立场不同,倒是没有谁对谁错。

        以前曾经跟朋友讨论过,其实汉族文化是一种相当专制的文化,虽然是海纳百川,但实际上从来都只有汉文化去同化其它文化。

        所谓求同存异,也必须是在接受汉文化的前提下才能被允许。

        伊力哈木如果不是维族,而是其它任何非中国境内的民族,我会佩服他对本民族文化的热情,但是现在的问题是维族和汉族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所以像他这样的“顽固分子”还是越少越好。

        维族可以保持其文化的某些特质,但必须是在完全接受汉文化大一统和大局观的基础上,简单的说即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是汉文化的核心。

      • 家园 Thank you, LZ!

        right or wrong, like it or not.

        Thank you very very much for the chance to listen to the voice from the other side!

      • 家园 让维族去打工?仿佛就没让他们经商了,他们经商的还少吗

        那些新疆餐厅是谁开的?

        至于摆摊,好好生生做生意谁砸他们场子了?那位副教授在北京,知不知道卖那种沉得要死的糕点,不买还要砍人的是什么人?

        选择性失明

    • 家园 收藏,想听听维族同胞的声音。

      原来黄章晋是魔鬼教官,好几年没有看他的帖子了。

      • 家园 直接去他的博客吧

        我就是随便摘了几段话。

        • 家园 上不了

          需要翻墙。

          兴趣不大。

        • 家园 维族是如何演变为一个悲剧民族的?

          一个曾经在内地有着良好形象的民族如何蜕变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除了接触日益频繁造成的不可避免的摩擦,政治的扭曲或许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一个民族被抛弃了,是谁抛弃的他们?民族间融合的纽带被撕裂,撕裂者为谁?

        • 家园 这人看的还满清楚的,但知易行难

          现实是维吾尔在线成为煽动民族情绪的场所。每个人行动标准不同,就拿吵架来说,同样的烈度,上海人不过是对骂,东北人可能就要抄家伙了。对某些文人来说不过是宣泄情绪的话,在某些人那里就可能要上升到行动了。

          维族的问题就两点,中央政策的问题和本民族文化的问题,两者同样重要。前者最近可能会有大变化,但后者就要靠他们自己努力了。文化的关键在教育,等什么时候维族里学校多过清真寺才有希望。

    • 家园 【八】蛊惑的伊力哈木 被忽略的维族 喝茶 伊力哈木的挣扎

      伊力哈木说,北京有藏学会,什么时候有过维吾尔学会?到处有人在关心西藏问题,没有谁在关心维吾尔问题。藏族人有王力雄,王力雄有唯色。我们啥都没有。藏族人的生存处境比我们好得多,国家每年对西藏是倒贴,而新疆是倒过来的。但人们同情藏族人,歧视维吾尔人,汉族的官员老板整天围着各种活佛打转转,我们呢,汉族人碰到的不是卖羊肉窜的,开饭馆的,就偷钱包的、吸毒的。你知道刘志霄(《维吾尔通史》汉语、维吾尔语版的作者)吧,他做报告的时候,他的维吾尔语里借用汉语的词汇比我们还少,他死的时候,我们维吾尔人排着队为他送葬。当然,我们维吾尔人自己也不争气,我们缺少能用汉语写文章的人,我们学社科专业的人少,我们的声音发不出来。我们其实很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我们维吾尔人没有像你这样能写的,藏族人不但有王力雄,他们自己也能写,他们的声音能进入汉族主流社会,我们没有。

        “嗯~,你要帮帮我,帮我培养出几个像你一样能写的维吾尔人。”我当然愿意,但我能做的,只是如果有维吾尔学新闻专业的学生,我可以业余时间多交流,但我很难想象我介绍一个维吾尔族学生到市场化媒体时,会碰到怎样古怪的表情。

      自去年奥运之后,伊力哈木情绪败坏的时候明显增多,当然,也因为他被带去喝茶有关。那段时间,我不在北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支持鼓励那些在北京入住酒店被拒绝的维吾尔人去打官司。——在他看来,北京与新疆相比,就像美国与中国相比。他常说,北京的国安也好国保也好警察也好,都有非常好的修养,知道文明执法,尊重程序,他也只敢躲在北京胡说八道。他曾自嘲,是不是我没出息,在新疆我肯定不敢批评政府,我现在经常都不敢回新疆。但是在奥运期间煽动打官司控告民族歧视的,无疑是非常犯忌的行为。

        有一次我到他家时,他才刚刚结束喝茶,情绪极为低落,他说我已经做好交代家产该分给谁该怎么管的准备,我想我是不是该去坐牢了,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啦,我都说你们还不如把我拉出去枪毙算了。唉,我的这个脑子已经快不行了。我坐牢也好,枪毙也好,总算解脱了。

        年初,伊力哈木有次电话里突然没头没脑的说,如果现在有人说要去炸汽车,我会说我不拦你们,去死吧,大家都死了才会有人在乎你们,唉,我不怕监听,我就要说给他们知道。听到这次伊力哈木被捕消息后,一位朋友说,他心里很难受,因为有天伊力哈木在MSN上说,我们的人民要流了多少血泪你们才肯关心我们?他无法承受这份沉重,把他删除了。

      在这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一种同情和理解,当一个人、一个群体无法知晓另外一个人、一个群体的处境和感受时,同情甚至都是浅薄的,仅仅是出于一种对自己良心免于不安的反应。

        今天,我曾试图回忆与他最近相见的细节,寻找到他会因情绪日渐失常观念变化的迹象,没有。虽然,他年轻的妻子和2岁的儿子突然被从阿图什接来,让我想起也许他是在做最坏的准备。但我记得最后一两次见面时,他曾兴致勃勃提出建议,等他再准备好一些资料,把一些想法厘清,由我执笔帮他系统整理记录他的观点,出一本书。“我要自己开印,既要让汉族人听到我们维吾尔人真实的声音,还也要影响那些脑子不好使的家伙,怎么样?我这个计划想了很久,这次咱们一定要把它做出来。”

    • 家园 【七】维奸伊力哈木 维族批判 民族政策 维族文学

      我宁愿天天听伊力哈木在我耳边赞美维吾尔人,也不愿多听一次他对自己民族的批判。

        我记得只有两次伊力哈木紧攒拳头谈起他的“维吾尔人需要大死大生、大灾大难”,此前,我已在“维吾尔在线”看过他那篇写得零零碎碎不成文章的文章。

        夜深人静时分,听他民族反思,我看到屈原、陈天华、王国维、茨威格们不死的灵魂在我们俩的身边舞蹈。他面孔扭曲,咬牙切齿、呼吸急促、双眼喷火、浑身发抖。他像温柔地撕裂自己的皮肤般细数着这个痛恨着的深爱着的民族,这个堕落的民族、这个犯罪的民族、这个没有灵魂的民族、这个被绝望淹没的民族、这个被仇恨诅咒的民族、这个被艾滋病浸透了血液的民族、这个应当为自己羞愧而死的民族、这个没有未来的民族、这个只有死过一次才能活过来的民族……

      在网上,他经常也会为给内地汉人造成强烈恶感的维吾尔人的小偷、吸毒、敲诈问题解释辩护几句,当我谈到人们认为维吾尔族和其他民族一样享受了太多优惠政策时,他会激动地说起很多民族政策的扭曲事实与真相,但他谈到维吾尔族社会异常痛苦的现代化转型困境时,他会一点一点细数维吾尔族精神上的堕落和麻木,数到每根骨节都喀嚓做响。他痛恨那些不但把自己变成犯罪分子,还把孩子们也变成犯罪分子的“口里齐”(“口里”意为内地,“齐”在维吾尔语中有“者”或从事某职业的意思),痛恨那些绝望中拥抱极端主义宗教的人,痛恨那些幻想着独立后只要把新疆的石油卖给西方人就可像科威特人一样只管享受的人、他痛恨那些把自己的同胞当作要钱要权工具的官僚、痛恨那些对自己民族的痛苦麻木不仁却只盯着自己饭碗里二两肉的知识分子——你看看,全世界有哪个民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一下由一个纯朴乐观善良的民族变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堕落、绝望的民族?

      伊力哈木对某些民族政策恨得咬牙:我们在变成什么样的民族?我们是一个有信仰的民族,但现在却是盗窃、吸毒最多的民族。一个维吾尔人,他去偷去抢去犯罪,没人管没人抓,但如果他去谈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和宗教问题,去反映现在真实的民族问题社会问题,马上就会有人去抓他去关他。他掉到水里快淹死了,喊救命,警察路过不会管,他喊一句反动口号,警察立即会跳到水里把他抓起来。那些维吾尔的特权阶层,只管把我们整个民族当成自己向汉族人索取特殊权力利益的人质,那些汉族特权阶层,也只管把我们整个民族当成要挟中央的工具。我公开的时候,当然要骂中国民族政策王八蛋的地方,但对你自己的民族,你不能让大家把一切都怪在汉族人身上,去从别人那里找借口,一个民族如果对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找到了借口,这个民族就是个最不幸的必然要灭亡的民族。我要是共产党,我给你独立,我要看着你堕落灭亡的笑话。自强者,天助之,不是吗?

      按照我们爱国青年的惯常标准,伊力哈木是个不折不扣的“维奸”。伊力哈木不是个好穆斯林,烟不离手,因为身体不好,酒比以前喝得少多了。关于宗教,伊力哈木知道维吾尔族被汉族人歧视的原因之一,就是对穆斯林的普遍偏见。虽然他知道我并非那种对维吾尔族的宗教信仰心存偏见的人,伊力哈木还是喜欢对我一遍遍反复强调。维吾尔族是突厥人,不是阿拉伯人,整个突厥语世界都很世俗化,没有哪个突厥民族国家是被宗教极端主义左右的,中亚有些突厥民族甚至也吃猪肉。

      在看待维吾尔的传统宗教和文化问题上,伊力哈木处于一种矛盾心态,他似乎没有力气去仔细考虑这些问题,只是偶尔谈过,宗教如果能完成现代化转型,只起到一个民族道德、价值观念和文化习惯源头的作用,那就很好。至于民族文化,他觉得他以往在这个方面发言很少,他要好好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今天的维吾尔人不可能因为十二木卡姆、因为突厥语大辞典、因为福乐智慧受人尊敬。犹太人就不是因为《圣经》、《塔木得》受人尊敬的,如果犹太人只有前人的创造,犹太人和维吾尔一样不为人所关心。

        “唉,我要是可以分出几个哈木来,肯定会写出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我根本考虑不过来。”

      伊力哈木推荐我认识了一位“我们维吾尔人的拉什迪”,他希望我能好好宣传一下他这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同胞。“拉什迪”能写非常优美的汉语诗歌和散文,但他的文学作品都是维吾尔语的。我很惭愧,维吾尔人在汉族人心目当中,普遍只是与“小偷”、“好打架”、“恐怖分子”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甚至连这些汉族人最关心的问题,人们都无法公开谈起,他的“安拉已死”又会有何人关心?

        “拉什迪”抱怨,从沙特过来的宣扬“瓦哈比”宗教极端主义的东西可以公开出版没人管,而他的对传统文化和传统宗教批判的东西,却不能公开发行。这是我完全无法探知的一个世界,我没有语言,只能默默听他。这种被两种极端力量层层压抑覆盖的夹缝中努力用笔挖出一点点可以呼吸的洞穴的人,我无法公开对其表达敬意。

        我觉得,有沉默寡言的“拉什迪”在场,伊力哈木的精神压力和负痛会轻很多,至少他会自觉地为自己悄悄地卸下一些东西。他经常会完全不顾“拉什迪”的腼腆和紧张,罗尽世上最华丽的语言,向我拼命赞美就坐在他身边的民族的骄傲。

        其实,“拉什迪”们非常担心人们谈起他。汉族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维吾尔族知识分子心中的怕。

    • 家园 【六】维吾尔在线

      维吾尔在线”被伊力哈木当作自己的儿子。

        “维吾尔在线”的办站宗旨是“认识维吾尔历史,弘扬维吾尔文化,增强民族意识,推动对外开放,促进维吾尔自治区发展”。不过,伊力哈木对我介绍,除了拾遗补缺,为维吾尔人搭建一个汉语门户网站外,使汉族人和维吾尔族人有个了解、交流的平台,是最重要的考量,因为通过网上文字交流,可让那些无从全面了解维吾尔人的汉族人,能有了面对面的机会。

        每次我们见面,他必谈到“维吾尔在线”,每谈到这个网站,他一定要在“我们维吾尔在线”几个字上加重语气,其热情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把大量业余时间倾注于此,论坛更是花费他极大时间,只要有时间,几乎每个帖子、每次争吵他都要认真点开看。他几乎熟悉每个ID的观点和最近说了什么。

        我在“维吾尔在线”注册发过几篇文章后,他再和我聊天,完全把我当成和他一样整天泡在这个论坛上的人,兴致勃勃地谈起某个ID某个争论。其实我并不经常造访,我登录论坛,时间也更多地花在仔细看那些与新疆问题有关的长篇论文或资料上,因为在我看,大部分争论文章几乎不含任何营养,它只陈列和展示双方的偏见和狭隘。可是,当你面对那个热烈与你交流对他儿子看法的父亲,我只好对那些我完全不知道的事频频点头。

        他真是爱这个儿子,甚至他在说某某某ID一定是“五毛党”时,都兴奋得满面红光,在他看,多个“五毛党”入驻,说明真是有影响力了。

      如果从增进维吾尔族和汉族的互相理解这个任务看,我觉得维吾尔在线的社区的目标根本没有实现,甚至我没有看出论坛上活动频繁的ID们,在互相理解上有什么明显改观。这个论坛社区上,内地汉族的ID约占一半,甚至更多,在我看,汉族ID上来确实是为好奇所驱动,但表现却像压根就没有去理解和倾听维吾尔人声音的打算,因为他们要忙着与民族情绪做坚决斗争。很多时候,论坛看上去就是《环球时报》、《人民日报》被零零碎碎搬了上来。而维吾尔族的ID,你同样可以看到很多人身上有着浓重的《环球时报》和《人民日报》的痕迹——《环球时报》上“西方”与“中国”被置换成“汉族人”与“维吾尔人”。同一个系统教育出的两个民族,在此相遇往往会以互相扣帽子而告终。

        伊力哈木非常期待的有大量维吾尔族人参与的情形,更在现实面前严重碰壁。在新疆坐办公室的人,看到“维吾尔在线”论坛上火爆的话题和争论,多半先会被那些标题吓住,所以,“维吾尔在线”社区,游客远多于注册的人,注册的人中,真正活跃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你别看他们不发言,他们只是怕丢了饭碗和乌纱帽而已,我们新疆很多人其实都在看我们维吾尔在线的。”伊力哈木很有成就感。

        伊力哈木也许是对的。以我的长期泡论坛经历,观念一开始就有巨大分歧的人,一旦争执,从来不会一方承认另一方的观点,双方争的不是事实如何、逻辑如何,而是谁胜谁负。即使一方当场将另一方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输掉的一方只会选择机会再来。然而,争论过程中,双方已经悄悄完成了部分事实和立场的交换,即便一个ID与另一个ID从此结仇,他也会无意中受到对方的影响。交流的真正作用显现,是在争论双方离开争夺胜负的现场,回过头与自己的“同志”碰撞之时,这时,他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从对手那里悄然接受的东西传播出去。公开的争吵最终一定会在参与者中形成某种普遍的共识,而隔离争吵,则永远没有共识。

      “维吾尔在线”头两次被关时,伊力哈木难受得简直要疯了,我甚至能从电话这头听出他想从胸膛里扯出什么来。我开始担心他这种情绪极容易受刺激的性格,在这种时候我发现,其实他是个非常固执很难做出妥协的人。直到有一次,他终于学会语重心长地教育下令网站立即关闭的小办事人员:“维吾尔在线”是手续合法的正规网站,得到自治区各级领导的支持和关怀,是展示我们国家开放和民族政策一扇窗口,你把它关了,正好给西方敌对势力以口实,你意识到了它对国家形象的损害么?这样的责任,谁都负不起啊。

        当伊力哈木开始习惯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次次要求“被自杀”时,他这套将“维吾尔在线”的重要性上升到国家形象的说法已完全失去作用。

        使他情绪急剧低落甚至气急败坏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网站被关闭,一个是被请去连续喝好多天茶。他状如被囚禁于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原地转着圈圈,满嘴“王八蛋”地痛骂小小的办事员、小小的官僚竟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我就要打开网站,我看他们能怎么着,我还怕他们抓起我去坐牢么?”

        伊力哈木是个总能顽强地乐观起来的人。上次,他可能和我整整唠叨了两个小时对网站被关闭的愤怒,下次去,他会像在井冈山茨坪的毛泽东一样向你描述起他想创办一个搭建中国与中亚贸易平台网站的宏大的愿景。他可以募集到多大规模的资本,可以有多大的辐射影响力,地方可以选在哪里,办公楼会怎么样,又多少各个民族的青年精英在这里能找到工作,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似乎明天就可实现。

    • 家园 【五】对王力雄的批判 汶川感动新疆

      伊力哈木最佩服的汉族学者是秦晖。我曾向他提过两次秦晖的名字,一段时间未见,他一口气搜集了大量秦晖的文章。他称秦晖是他知道的唯一可与西方学者比肩的中国人,他有很多观点想和秦晖碰撞,我好几次答应他,要找机会让他和秦晖认识,可我去年一系列的工作变动,此事就被无限地拖延下来。

      他曾经最想认识的汉族学者是王力雄,他看过王力雄的全部作品,王的作品几乎全部被他转载过,他很想当面感激这样一位长期关心维吾尔人的汉族人。当然,也有许多观点想与王商榷。我拉他与王力雄见面认识后,伊力哈木多少有一点点失望。他用食指在自己太阳穴上比划着对我说:“王力雄先生有良心,这个人了不起,有人格魅力。我非常非常尊重王先生。嗯,他是不是文学家出身的缘故?我觉得他很多问题的思考方法不对,和我们使用的工具不一样,怎么回事?”

      我想,与王见面后对伊力哈木的情绪打击,主要是因为写过《黄祸论》的王,对中国前景持完全不抱希望的悲观态度,这与伊力哈木高涨的积极乐观态度完全相反。如果按照王对中国前景的悲观预计,不但汉族社会要彻底崩溃,维吾尔人更会完蛋——“按照王力雄先生的说法,中国大崩溃,维吾尔人闹独立,那肯定汉族人会镇压,我们维吾尔人还不会被愤青杀光么?你信么?”

      伊力哈木甚至好几天在反复咀嚼王力雄的观点,试图逐点粉碎王氏观点。等我第三次见到伊力哈木,他已再度恢复他特有的乐观。伊力哈木坚信,经济的开放,必然带动法律和整个制度逐渐向西方世界看齐,人们的观念也会逐渐改变,而私有制和公民个人财产的增加,必然带动权利意识的觉醒,最终会倒逼政府一点点放权,期间的博弈必然会伴随一定的社会秩序震荡,但大方向不可能逆转。“你们汉族人是个多么勤劳能吃苦的民族,我在全世界都没见过这么不知疲倦的民族,你怎么可能拿来与南美、南亚和非洲相比,是不是?”

      5·12汶川大地震后,我曾临时赶回北京,那段时间,伊力哈木每天盯着电视。他的固执的乐观和维吾尔人角度,总能得出一些我不曾留意的观点,我记得他双眼湿润地感慨:四川人真了不起,与西方人相比,中国人、你们汉族人,在这么操蛋的统治之下,平时生活得像野草一样卑贱,像动物一样麻木,但你看看这次地震的四川老百姓,太顽强坚韧,太了不起,这样的生命力,这样的意志,你说说,世界上哪一个优秀民族,能比汉族表现得更好吗?有什么人能征服他们吗?你说新疆那么多维族人为什么要主动献血、捐物资,那真是被打动坏了啊。啧啧,这样的民族不应该也肯定不会永远是用这样的方式生活。哎,有这样的老百姓,这个国家是有希望的。

      伊力哈木认为,王误读或夸大了维吾尔人分裂意识,把普通老百姓都当成了政治动物来观察,在民族问题的制度安排和设计上,王的眼界和思维方式还是紧盯着几个悲剧性的国家,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可能。因为新疆民族问题,伊力哈木甚至也怀疑过王力雄对西藏问题的解决思路。他觉得,某种程度上,汉族知识分子公开同情民族自决或同情独立,其最终结果也许是悲剧性的,因为你不可能指望所有汉族人都与你一样,世界上也没有几个民族能都觉悟到这个程度,在力量极为不对称的情况下,被激发起独立意识的少数民族与汉族发生对抗,不但少数民族面临灭顶之灾,汉族本身也因为必然残酷的镇压行为而面临极为不利的国际环境。

    • 家园 【四】民族分裂不符合维族利益,民族冲突是维族的噩梦

      “如果我不是一个维吾尔族,我肯定会说,我是个自由主义者,但我是个维吾尔族,我首先得是个民族主义者。”伊力哈木曾重任在肩一脸自信地拍着胸脯说:“我们维吾尔知识分子里,学社科方面的人很少很少,内地的大学在新疆招生,法学、社会学、政治学从来就招的很少,经济学的有一点儿,你看维吾尔人里有不少理工科的专家学者,但他们不懂得自己民族的权益去怎么表达,那些老的搞文化艺术类的知识分子嘛脑子不好使,又活的像个娘们一样,我哈木自己能挣钱,我敢说我敢想,我不想着自己的民族,不关心自己的民族,谁去关心?”

        伊力哈木自信是在为中央政府、为党操碎了心。因为他反对新疆独立,时刻担心新疆出现剧烈的民族冲突,虽然它认为后者随时可能。

        伊力哈木反对新疆独立脱口而出的根本理由是:“每一次新疆的民族冲突,你首先看到的肯定是维吾尔人起来上街砍人,其实最后不都是维吾尔人死的多吗?如果中国出现民族分裂出现战乱,那肯定是维吾尔人血流成河,而不是汉族人血流成河。不要说你们汉族有十三亿人,光是新疆的汉族人,他们掌握的资源力量,都对维吾尔人有压倒优势。”

        我曾多次问过伊力哈木,是否也有过独立的想法,只有一次,他一脸痛苦地认真想了一下喃喃道,有谁不曾幻想过生活在一个独立自由完美的国度,可以畅快自由地呼吸呢?他缓一口气道,你是一个对自己民族负责的知识分子,一个尊重历史也要尊重现实的知识分子,要有民族自尊,但也要有现实理性,独立是绝不能追求的。

      好几次,他甚至这样反问并自答:“所有的汉族人都在担心,苏联、南斯拉夫的命运会不会落到中国头上,难道汉族人就没想过,维吾尔人也在担心吗?那么多维吾尔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能活得好一点就非常满足了。就算血流成河之后,汉族人说你们独立吧,维吾尔人得到的是什么?从此世世代代与一个十三亿人口的邻居为敌?你想过没有,就算汉族人像瑞典人一样,大家和平分家,但是,新疆这么大的地方,这么长的边境线,你让汉族军队保卫你的安全多好,自己独立再搞一套东西,老百姓的负担多重?如果真像有些人想像的,独立后让美国人驻扎进来,那么我们就彻底变成双重仇恨的人质了。”

      伊力哈木一直坚持认为,维吾尔人追求平等自由的愿望,完全不能脱离汉族人实现自由民主的进程,两者必须是紧密结合的。维吾尔人今日的处境,正是整个中国缺乏民主,缺少自由的产物,只有汉族人也实现了自由民主的愿望,维吾尔人才有可能获得自由民主。

      “但是,你们那些整天喊着自由民主进步的汉族人可是不关心我们”,伊力哈木目光闪闪地笑着问:“我们维吾尔人脑子很笨吗?你看看你们汉族多少愤青啊,他们一边说西方在搞文化侵略,在搞经济剥削,要反西方,要反西方的价值观,回过头又说要狠狠地镇压维吾尔人,要把我们维吾尔族全部同化,你看你们汉族人脑子好使吗?对不起,开玩笑我不是在说你。”

        我们是在维权,是在维护宪法给我们各个民族平等的权利,维护民族区域自治应当享有的权利,不是搞民族分裂、不是在煽动民族情绪,有人说我们这是民族分裂,我们不能上这个当,不能真的去搞民族分裂煽动民族情绪。但为什么有些汉族知识分子一听到维吾尔人说我们争取民族平等,就跟着说怀疑我们是在搞民族分裂?

        “在我哈木看来,只要生活在一个民族平等的自由的国家,是汉族人占多数还是维吾尔人占多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尊重各个民族的权利,是不是尊重彼此不同的文化和习惯。如果我们中国是一个真正自由民主的国家,那些周边国家的人才还会因为你制度的优越性被吸引到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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