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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作者授权】他们怎样成为勇士的——一段历史的辩证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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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作者授权】他们怎样成为勇士的——一段历史的辩证

    [SIZE=3]一段似“左”非“左”历史的辨正[/SIZE]

    ——“国军”改造史研究感悟

    高戈里

    2009年5月25日上午于社科院当代中国研究所

    (2009年6月5日整理讲座稿)

    (高戈里的博客http://gaogeli.blshe.com/)

      这些年来,“‘左'是一个筐,似‘左'非‘左'随意装”。

      坦白地说,创作长篇纪实文学《心路沧桑——从国民党60军到共产党50军》之初,说到落实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政策所涉及的历史,我也不例外:人家起义投诚时,说好了“既往不咎”,解放后,共产党凭什么追究人家的“历史罪恶”?犯了“左”的错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给人家“落实政策”嘛!

      然而,当我大量采访历史亲历者特别是大量采访国民党起义士兵后,上述认识被彻底颠覆了。以下,分五个部分介绍我对这段曲折历史的感悟:

      如果说这是“左”,根源在哪里?

      如果说这是“左”,“控诉”之路能不能改变?

      如果说这是“左”,“落实政策”的后果能不能以避免?

      如果说这是“左”,其历史必然性何以被落难官佐认同?

      最后,谈谈这段历史对当代中国有什么价值?

    一、追根:已然的阶级压迫

      我对旧军队改造史认识上的变化,得益于我对不同阶层起义人员的全面采访。截止2007年3月底,在我采访的近200名历史亲历者中,有116名原国民党官兵,包括师职2人、团职8人、营职4人、连排职19人、士兵83人,另有随军眷属6人。最初,我接触的多是落实起义人员政策的情况,考虑问题自然站在“落难”军官的角度上,然而,一旦采访到广大士兵群众的“泪血大控诉”,审视历史的立场就不能不发生位移。因为,国民党军队内部的阶级压迫骇人听闻!

      以下,我用我实地采访到的四组史实,展示国民党军队骇人听闻的阶级压迫:

    第一组史实:士兵挨打

      在国民党军队,士兵挨打是家常便饭。军官带兵,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不打不成兵”。

      国民党暂编第21师第2团在越南时,魏团长的收音机坏了。那时,收音机很金贵。团部胡副官将团部传达班12人全喊到院子里站成一列,然后逐一追问:“说!收音机是谁整坏的?”

      12个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他,无一人吱声。没吱声是没吱声,心里都在嘀咕:“团长大人的房间,除了你们当副官的和团长贴身勤务兵,谁敢进?”

      胡副官见没人说话,脸一沉,鼻孔一扇:“哼!不说?好,让大家都陪着你受罪!”亲自找来一根扁担,让全班人员一个个把手伸出来,从正副班长开始打,正副班长各打20扁担,其余士兵各打10扁担。

      有一位叫刘金有的士兵是第9名,打到他时,扁担已经断了两根。胡副官下手之狠,士兵骨头之硬,都是难以想像的。

      照片上的这位老人叫张珩,在国民党军第184师通讯连当兵时,也曾被军官用扁担打了手掌,结果,右手小指被打断,至今不能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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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珩被军官用扁担打断了的手指至今不能伸直

      比挨打更为悲哀的,是习以为常任人宰割的顺从和奴性。

      士兵刘金有被打后,手痛得好几天不能干活。老兵告诉他:“你挨打时,手掌是伸平的。应该放松肌肉,窝起手掌。”

      张珩被打后,有位老兵教他:“你得用你自己的手,接你自己的尿,然后,使劲用尿揉手。再疼,你也得照我说的去做,不然,你的手就废了。”

      据查,人尿的结晶体中医称之为“人中白”,具有清热、降火、消瘀功效。

      在旧军队,比打手板儿更重的,是“打军棍”,又叫“打屁股”。

      士兵被打了军棍后,屁股和大腿的皮下会出现大量瘀血,如不及时将瘀血排挤出来,皮下瘀血和坏死的血液便要经机体代谢吸收,再通过肾脏从泌尿系统排出体外。这不仅会增加肾脏负担,受伤肌肉还会分解出一种叫铁卟啉素的毒素,造成微循环障碍,影响肾小管的吸收和排泄,而一旦肾功能异常,其中严重者将发生以急性肾功能衰竭为特征的继发性休克,并会在抢救不及时情况下导致死亡。这在医学上,又叫“挤压综合症”。

      对上述医学常识,旧军队的士兵虽然不懂,但是,在老兵中却代代传承着一些民间治疗土方。通常,士兵们将挨打者抬回去后,先往伤口上喷烧酒,或用盐水洗,或抹上老百姓家的“锅烟子”,也就是锅底的黑灰,用以消毒。如果棒伤处没怎么破,就用新瓦敲成大小均匀的瓦块,垫上去使劲用脚踩,让碎瓦剌破皮肤的同时吸去污血。如果棒伤处破了,就直接排挤瘀血。先买点草纸垫在伤口上,人再站上去使劲踩,踩几下后,把浸透了瘀血的草纸扔掉,换上新草纸又继续踩,以此方法把污血排出来。

      不管采取哪一种方式治伤,对受伤者来说,都比挨打还痛苦,哭喊声、惨叫声能传得很远。再喊再叫也得治。当官的打完士兵后,通常叫人抬回去就不管死活了,少一个兵,以后还能去抓,治伤的事谁爱管谁去管。

      棒伤经过上述治疗后,要等烂肉全部结痂,新肉长出来以后,才能痊愈。这个过程,少则个把月,多则两三个月。

      如果不治,受伤之处就要腐烂生蛆,用老兵的话说,人就要“被蛆吃死”。

    第二组史实:逃兵被杀

      抗战末期,原国民党第552团驻防云南屏边时,一次,抓住三名逃兵。那天早操,全团官兵集合在一个大操场上,前台上是杀气腾腾的值星官,两侧由荷枪实弹的团部特务排警卫。新兵站在前排,老兵和军官站在后面。显然,这种刻意的安排是要给所有不知军营深浅的新兵们一个下马威:看以后谁还敢开小差!

      值星官集合整队完毕,团长亮开了洪钟般的大嗓门:“把三个怕死鬼拉上来!”话音刚落,执法队一帮彪形大汉将三名早已魂不附体的逃兵拖上前台。正欲“亮相”,三名逃兵浑身上下“筛糠”不止,瘫在地上,执法队员只好将他们再从地上提起来。

      团长朝他们鄙视地扫了一眼,随即下令:“让他们日土!”

      几位大汉一拥而上,有人按手,有人按脚,每个逃兵身体两侧各站一人,抡起军棍“噼、啪、噼、啪”对打。逃兵先是哭爹喊妈向团长求饶,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大。打了一阵子后,惨叫声越来越小。到后来,只剩下“噼、啪、噼、啪”的军棍击打声了。

      也不知打了多少军棍,团长喊了一声:“停!”接着,叫人抬走了其中两位。台下的士兵都以为留下来的一位要枪毙示众,本来就抖个不停的双腿抖得更厉害了。没想到团长竟然命令逃兵所在新兵连100多名新兵,每人都要端起步枪去捅逃兵一刺刀!

      瞬间,新兵们腿不抖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全都愣了:昨天还是朝夕相处的患难兄弟!

      又是瞬间,新兵们的腿又全抖了起来,手也颤了。谁忍心下手?不忍心也得下手!看看逃兵像肉酱似的屁股和地上的血浆,谁敢不服从命令?况且,“刺刀见红”必须经过值星官检验。

      第一名新兵上去,照逃兵的非要害部位捅了一刺刀,逃兵惨叫一声。第二名新兵的一刺刀还是捅在逃兵的非要害部位上,逃兵又惨叫了一声。100多名新兵,以他们最不忍心的刺杀方法,为逃兵选择了最难以忍受的死亡过程。

      按照团长的吩咐,死去的逃兵“脸朝下埋掉”了。“怕死鬼”是不能再见天日的。

      逃兵的命运,还有比这更惨的。

      照片上的这位原国民党暂编第21师第2团2营机炮连士兵罗珠成,于抗战末期在云南省个旧市卡房镇驻地,亲眼目睹了一场令人发指的惨剧。那天,该营的一个步兵连抓住一名逃兵。这一次没打,但比打还残酷,是活剐!

      逃兵被扒光衣服绑在柱子上,柱子前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只铁盆、一块铁板,铁板上有比铜钱稍大的圆洞。全营官兵集合后,军官宣布:由逃兵所在连每人用匕首从逃兵身体上旋下一块肉,标准就是铁板上的圆洞那么大。

      头一刀,由一位军官示范:将铁板按在逃兵肩头,用匕首从铁板上的圆洞中捅进去,然后,顺时针一旋,随着逃兵撕心裂肺的惨叫,将一块肉旋离肩头,再用刀尖把肉挑下来,让负责监督检查的值星军官和全营官兵过目后,丢在盆中。

      军官示范过后,100多名士兵排着队上去,一人一刀,谁也别想缩脱。个别老兵要麻木一些,下手比较利索,“唰、唰”两下就旋下一块肉,匕首往肉上一扎,挑起来亮个相,甩到盆里,军官也满意。

      麻烦的是新兵。有的还没上去,手脚就哆嗦个不停,匕首根本握不住,一块肉还没旋下来,匕首几次从手中滑脱,掉在地上。有的不忍心下手,又不敢不下手,只好少割点肉。遇到这种情况,不但要被军官臭骂一顿,还得重割一块大的,才放你过去。

      当轮到逃兵的一位同乡时,他放声大哭,边哭边向军官告饶:“我和他是一个村的,我要是下手,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父母?长官行行好,放我过去吧!”

      “不行!”军官揪住逃兵老乡的衣领,“啪、啪”就是两耳光,然后,把匕首硬塞到逃兵老乡的手里:“你不割他的肉也可以,从你自己身上割一块下来代替。小了,老子可不要!”

      逃兵到最后身上的肉几乎被割光,白骨一块一块露出体外,肠子也掉出来一堆,殷红的鲜血淌了一地。逃兵被折磨到这个地步还没死,也没有死的权力,一双鲜活的眼珠还在转!除了眼珠,别处,都不成人样了。所有目击者都不会忘记,逃兵在被割光身上的肉之后,那对鲜活的眼珠。

      罗珠成每每述及那惨不忍睹的一幕,总要不住地重复:“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在我采访到的起义官兵中,甚至还有曾被强迫煮吃逃兵肉的。

      照片上的这位老人叫刘毅,在采访中,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军官强迫他们全连士兵“喝人肉汤”,不喝就挨打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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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被军官强迫“喝人肉汤”的刘毅

      史料记载,士兵刘家禄起义后揭发,起义前,连长曾逼着刘家禄吃逃兵肉,并宣称:“你们当班长的不吃,就吃你的肉﹗”

    第三组史实:被虐杀的,岂止是逃兵

      有一位叫刘绍云的起义士兵在采访中回忆,他所在连队赴越南受降途中,军官克扣士兵粮饷非常严重,加上热带地区疾病流行,致使相当一部分士兵体质极度衰竭,而当官的只要见到士兵走不动路了,便一刺刀捅死,再一脚踹下红河。

      史料记载,士兵江源涛起义后揭发,他亲眼所见,一位士兵仅仅是“骂了营长”,军官便“集合全连实行千刀万剐,先刮眼皮,再挖眼、耳、鼻......”

    第四组史实:国民党嫡系部队一样残酷

      有人到我的博客上辩称,国民党嫡系部队的军官多毕业于黄埔军校,是有文化的人,不会像地方军阀部队那样残忍。

      对此,我反驳道:哲学家和音乐家故乡的德意志曾经哺育了“有文化”的法西斯巨魔,背弃了孙中山“三大政策”的国民党军校也不例外。

      国民党军荣誉第2师,曾被候选为抗战胜利后驻日本本土的占领军。

      原籍陕西省的刘进昌,1944年补入荣誉第2师的当天,就无缘无故挨了顿打。“真他妈的活地狱!”刘进昌一辈子都在诅咒这支军官们引以自豪的蒋介石嫡系部队。

      在刘进昌的记忆中,日本投降后,部队向越南开拔途中,一位四川兵“发痧”(即中暑)走不动路了。一位姓冉的副排长上来就是一脚,把四川兵踹到水田里:“你狗日的是想借故开小差吧?老子送你回家!”说罢,抄起一把军用铁锹,照着四川兵的头上、身上就是一阵乱砍,当着全连官兵的面,硬是将“发痧”的四川兵活活砍死在水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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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刘进昌在越南留影

      胡宗南可谓之蒋介石的嫡系,据其所属第7兵团起义士兵揭发,该部的一些军官虐待、残杀士兵更令人发指。

      第55师一位姓朱的参谋主任曾命令直属连连长:“凡是士兵犯了错误,一律活埋﹗”此人曾在一次处罚士兵时,当场挖出士兵的心脏,挂了两大串。士兵揭发他“常有吃不完的人心”。

      第349团2营一位姓石的排长要鸡奸一名士兵,被拒绝后,石排长竟弄来一根红萝卜往这位士兵的肛门里硬塞﹗

      据统计,第144师2 451名士兵在旧军队期间,有345人被吊打过,289人被捆打过,1 238人被棒打过,13人被刺刀打过,677人被枪托打过,1 362人被打过耳光,945人被皮带打过,991人被拳打脚踢过,53人曾被打得昏死过去,20人被打得吐了血,22人被打残废,1 298人被罚过跪,535人被罚过冻,128人被罚过晒,1 302人被罚过挨饿,一人被罚过喝尿,一人被罚过吃地痰,被枪毙未死的有33人,被活埋未死的有24人……

      基于这种残酷的人身压迫,官长对士兵经济上的盘剥就更不在话下了。

      对国民党军队内部的阶级压迫,起义士兵几乎无一不恨入骨髓。云南省石林县的起义士兵符启元、张珩等,说到在旧军队挨打,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古稀老人依然哽咽难言泣不成声。老人被泪水浸泡的心灵感受,有两句很值得回味。一句虽然低语轻声,但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国民党太坏了﹗”另一句虽然也声轻调平,但却是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毛主席太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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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义士兵符启元说到在旧军队挨打,至今依然哽咽难言泣不成声

      不少起义士兵说起国民党军队,便咬牙切齿地痛斥:“国民党把当兵的不当作人!”就连曾任四川省达梁师管区司令官的周开勋先生也毫不隐讳地承认:国民党军队“没有把新兵看成是人!”

      也正因如此,美国作家布赖恩·克罗泽在《蒋介石》一书中有过经典的结论:“即使把其它一千种原因都撇在一边,光这一点就能解释为什么共产党的军队能最后取胜。”

    全文链接——http://blog.people.com.cn/blog/c44/s68669,w124421943142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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