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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 我记忆中的88前后(一) -- 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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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 我记忆中的88前后(一)

    光阴似箭,转眼就快二十周年了,但当时的一幕幕却仿佛就在眼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在铁中读高二。虽然远离暴风雨的中心,但整个社会风云激荡,又有哪个角落能真正成为世外桃源?有许多事情,在当时看看如何如何,但时过迁境之后,再回头看看,却往往会有完全不一样的观感。世事难料,也许许多是是非非永远都剪不断、理还乱。现在回头看看,当年发生的那一幕并不是偶然的,国内的气候和土壤早就开始酝酿着这场风暴,胡耀邦的去世只不过让某些人找到了发难的借口而已。即便是当时胡耀邦身体安康,要找事的人仍然会找到其他的导火索。

    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按这么说的话,1988年就刮了整整一年的风,一刻也没能消停过。

    当年最红火的书是什么?我记得是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最热议的电视节目是什么?是《河殇》;最热议的关健词是什么?我记得是:双轨制,官倒,脑体倒挂,涨价,抢购。

    那个时候,我们高中开了时政课,由张校长、戴副校长亲自授课。每周课时不多,但内容却非常广泛,张校长除了讲授那本《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几个问题》,还花大力气介绍苏联、东欧的政治体制改革。当时中苏关系已经开始解冻,收音机里开始播放《卡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梅花儿开》,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更是热得发烫。同学们的思维也空前活跃,记得有一回上课,秦同志就问了张校长一个问题:东欧一些国家准备搞两个GCD,两个轮流执政,问校长是否咱们也能这么办?记得当年张校长回答:这是保加利亚国内率先提出来的,说要搞“民主社会主义”,但对于中国是否也能这么办,张校长讲了半天,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戴副校长那就是另外一个套路了,上课时给我们横向比,纵向比,告诉我们某小国领袖就公开说:我就不相信社会主义,你看,北朝鲜比不过南朝鲜,中国比不过台湾,东德比不过西德。告诉我们虽然报纸上说我们建国以来取得了多少成就,各种物资生产提高了多少倍,但一平均下来,那是世界上排倒数。然后他拿着报纸给我们报数字,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条就是他说中国石油产量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也就是一茶杯。我为啥记忆深刻呢?因为那次我不太安份,戴副校长在台上讲,我在台下讲:我记得石油产量是一亿吨,全国十亿人民,人均100公斤,你们谁家有这么大的茶缸呀?能装100公斤?因为这种时政课在大部分情况下开成了演讨会,所以我的插嘴也不算太过份,部分同学听后捂着嘴笑,惹得戴副校长拿眼睛瞪我。当然,校长毕竟是校长,人家不会和我一般见识。

    《河殇》这部政论片我从来没看过,因为家里管得紧,那时候只让看《新闻联播》,看完就得去温习功课。但这部片子在当年是引发了激烈争议的,报纸上连续累牍地刊登正反双方的观点。咱们班用班费订阅了《文汇报》,每回班主任曾老师都把新报纸交给班长雨,作为小雨的同桌,本人近水楼台先得月。让我感觉诧异的是,从报上登的各集解说词来看,怎么我打小所受的教育全部被推翻呢?怎么我国自古以来就一无是处了呢?

    这是当年我的困惑,也是许多同学们的困惑。老师们呢?除了教数学的周老师以外,其他老师基本上对这部片是非常推崇的,只是对个别观点表示了异议。历史老师说了,说什么长城造成了闭关锁国,那是胡扯,其实边境贸易从来就没断过。教语文的涂老师说了,说什么西方国家的房顶是尖的,中国的房顶是平的,所以这代表了西方国家人民比中国人民有进取心,那是扯淡。在中国,南方的雨水比北方多,北方的雨水比新疆多,所以南方的传统建筑屋项的坡度要高于北方,到了新疆就干脆是平顶,难道这就能说明中国南方人比北方人有进取心?北方人比新疆人有进取心?

    但是当时老师们对《河殇》的不同意见,也就仅此而已。至于我的父母、亲戚、邻居、父母的同事们,那都是一些工人或者更底层的人们,对《河殇》压根就没半点兴趣。

    我记得88过后,中央出了一个讲述动乱前后的记录片,里面说到《河殇》时,说到了其背后制作班底的意图,说到了《河殇》里把十一届三中全会忽略不提,而是别有用心地将赵紫阳上台的某届全会当成中国历史光辉转折来大加渲染,是为了制造舆论,赵本人力排众议支持《河殇》,并积极把它推荐给来访的外国首脑。事后看来,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当年,我周围看过《河殇》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一层,没人知道高层内部的政治斗争,大家都没有那么敏锐的政治嗅觉。

    当年的价格双轨制和由此产生的官倒,其实对我周围的人们产生的刺激并不大。原因很简单,因为基本生活还过得去,官倒不官倒离我们的生活太过遥远。那时候还没有取消票证,有了官倒,我们计划内的物资供应仍可以得到保证,没有官倒,我们的供应票额也不会增加。所以说起来好象大家都在骂官倒,但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义愤。

    对于老师们来说,“脑体倒挂”是他们成天挂在嘴边上的词。那年月不仅报纸上,广播里这么说,人民群众还编了顺口溜:“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写书的不如卖书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是从事脑力劳动的那部分人民群众编排的,反映的是一部分人的看法和诉求。

    记得那年有一次命名作文课,涂老师出的论题就是这个“脑体倒挂”,两个重点班的学生们绝大多数交出的作文都是让老师看着舒心解气的,只有一个刺头例外。那个不识时务的刺头就是在下。

    其实这并不是偶然的,一个人对事务的看法,不可避免地受到周围环境和个人经历的影响。当年这两个重点班的学生,以铁中教师子弟和各站段知识份子子弟居多,象我这样的工人子弟是少数派。对于“脑体倒挂”这个让各位老师成天喋喋不休,口诛笔讨的话题,我早就有不同的意见了。因为我父母、大伯、叔叔都是普通工人,我父亲是搞热处理的,我成天看到的是他如何三班倒,我母亲是味精厂的包装工,我成天看到的是母亲早出晚归,回来后嚷嚷着双手胀酸举不起来。我外婆那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为了生计仍要成天迈着小脚走街串巷地卖冰棍。舅舅一大家子从农村插队回来,没有一人有正式工作,只能靠靠夏天卖凉茶、卖“席子豆腐”(南昌的一种夏令小吃,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冬天贩菜来维持生计,多少次和工商、城管打游击,多少次让城管逮住,全家人哭天抢地求城管手下留情,我那些表哥表姐们打小就帮着家里外出卖这卖那的,都容易吗?

    正因为平时有这些感观,所以我一向对老师们成天叫嚷着“脑体倒挂”嗤之以鼻,那一回涂老师让写这种命题作文,正好让我逮着机会,草稿也不用打,四十分钟内唰唰唰下笔如有神,按时交上刺头文一篇。那篇作文的大意是:从小老师就教育我们,劳动最光荣,劳动者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那么凭什么脑力劳动者的收入就一定要高于体力劳动者?这不是孔老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论调吗?从小老师不都在教育我们批判这种瞧不起劳动人民的剥削阶级观点吗?那些说社会分配不公,脑体倒挂的人可曾想过,当自己在办公室里一杯茶,一张报纸,一根烟,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吹着牛皮混过一天的时候,那些体力劳动者可能正在烈日下卖着苦力?在他们到点下班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体力劳动者仍在没日没夜地干活?那些卖茶叶蛋的不但要起早贪黑,风吹雨淋,看到工商、城管来了就得撒腿就跑,而且还要忍受着人们轻蔑的目光,他们何尝被人看得起过?如果说对自己的收入不满意,那脑力劳动者大可以利用休息时间也去卖茶叶蛋,为什么没人这么做?因为他们放下不身段,放不下面子,无法承受周围鄙夷的目光。既然穷清高,就别那么多牢骚怪话。有些老师说什么中国老师如何辛苦,美国老师如何有钱,但前几天的报纸上却说了一个美国老师教多少学生,一个中国老师教多少学生,怎么没有老师说自己教的学生比美国老师少呀?再说了,老师一年有两个假期,不上班还照样拿工资,那些卖茶叶蛋的无论寒暑,都得出摊不误,否则就没饭吃,他们什么福利保障都没有,这一点那些说脑体倒挂的人怎么就不说呀?再说了,说什么“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人果真是造原子弹的吗?真要在乎工资,那钱学森等老一辈科学家大可不必回国受苦,我想他们为了祖国的强大,为了中华民族不再受人欺负而自愿放弃了国外优厚的待遇回国,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说出“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之类话的。既然正主都不计较这个,旁人凭什么越俎代疱替他们鸣不平?不过是别有用心罢了。欺负真正的体力劳动者不可能在报纸上耍笔杆子呢!

    文章的大意就是这些。不出意外地被涂老师打了个及格分。令人意外地是涂老师气愤难平,在讲述会上不点名地冷嘲暗讽,送了咱一顶“反潮流英雄”的帽子。她在台上骂得兴起,咱在台下冷笑相对。全班同学面面相觑,都在猜这个惹老师不高兴的刺头是谁?小雨是班长,集各科老师的宠爱于一身,属于消息灵通人士,大伙儿自然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她。小雨也不说话,微笑着冲着我努努嘴,大伙儿就全知道答案了。其实这种问题早在私下里和小雨不知辩论过多少次,谁也说服不了谁。在这种问题上,副教授的千金和工人的儿子能达成共识那才是咄咄怪事。

    如果说以上这些热点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同意见的话,那么88年的通货膨胀、物价上涨那就是人人都怨声载道的事情。那时候的人们,一边咒骂着官倒,一边竭尽所能地抢购、屯集各种物资。什么物资都有人屯。咱家当年穷,没有什么积蓄,可就是这样,也抢购了一些作业本、蜡烛、火柴之类的东西。

    整个88年,就是这么动荡不安。在动荡不安中,迎来了1989年。

    (未完,待续)

    (续二)

    链接出处

    (续三)

    链接出处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 家园 大哥 说句不好听的 您的文章很一般

      如果一句“89的台面人物都是坏人 讨厌啦”就解释了历史的一切 岂不是太简单和幼稚了么?

      建议您读读 苏联的亚留奇科夫的《个人档案》

      历史中真正能操盘能有几人啊?何况这几人还往往失败成功对半 剩下的事件中的大人物 小人物 小小人物 虾米人物 我想都不是坏人吧 历史推着人走 迷迷糊糊和激情四射共存

      苏联已经成为了最好的例子 所以89永远不会翻案 但是89的人们 获得的同情会越来越多 因为我们今天的越来越好的日子 或者说今天的方向 也有他们一份正面的功劳

    • 家园 现在看河殇觉得很幼稚,根本看不下去
      • 家园 但是当时是耳目一新啊.

        那时候开始学会用中波听敌台,对岸那种软软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国内要几年后才开始出现.

        我第一次看河殇时的感觉,就和看惯了电视广告里一堆"厂址XXXXX电话XXXXX电挂XXXXX"然后突然来了一个nestle的"滴滴香醇"....

        现在看翁版的射雕也觉得很弱智......拍得有够烂的

    • 家园 六四的现实意义——为什么我们还要纪念六四

      六四的现实意义——为什么我们还要纪念六四

      BBS 未名空间站 (Mon Jun 1 01:22:44 2009)

      其实我个人不是很热衷于讨论六四,因为我觉得对自由主义者来说,现实问题其实要有

      意义得多。不过既然赶上这个20周年,我也简单说两句吧。

      中国近代史上大大小小的悲剧无数,列强入侵、太平天国、军阀混战、日军侵华、国共

      内战、镇反、大跃进、文革,每一次都是人头滚滚冤魂无数,放眼望去好像六四的几百

      条性命实在算不得什么;20年过去,如今的北京城街市繁华,行人匆匆,早已不见了当

      年的弹痕与血迹,当年的学生领袖,也渐渐异化为今天的海外民运,和中国的民主化进

      程好像也不再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然而,这一切并不是遗忘的理由,今天我们纪念六四

      ,不是因为海外民运、法轮功、“中国过渡政府”之类的组织喜欢拿六四说事,也不仅

      仅是因为那天晚上死了多少学生、市民和战士。为什么还要纪念六四,我想更重要的还

      是因为六四是20世纪中国理想主义运动的终结,是中国当代史上一个绕不开的转折点。

      六四之后“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很快成了笑话,即使今天最极端的愤青恐怕也没有多少

      人是真心相信这一套的,这个信仰上的空白至今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从这点意义

      上来讲,我们都是六四遗民。

      因此,在六四开枪20年之后,一些诸如六四是军队先开枪还是市民先打死战士,市民给

      学生的捐款有多少百元钞票,当时的学生有没有人戴隐形眼镜之类细节上的口水仗已经

      不是那么重要了,毕竟20年过去,中国社会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转变,就算你的结论

      是六四杀得好,中国社会难道还能再转回来吗?

      不管后来的六四中邓小平有多么大的责任,应该说在邓、胡、赵一批人的主导下,80年

      代的改革开放还是有几分理想主义激情的,整个政府也是有道德制高点的,军民鱼水情

      之类的话大家也都还是相信的。本来这么走下去的话中国也许是一个非常有希望的国家

      ,毕竟从上到下的政治转型远远比从下到上的社会变革要稳定,可惜这次机会就这么被

      六四给断送了。政府、军队、市民、学生之间的激烈冲突过后,政府的道德制高点被丢

      得一干二净,也就是所谓的“从革命党变成了执政党”,因此我们可以看到1989年之后

      中国政府在政治改革上面几乎寸步未动。这不是因为我们的制度已经是最好的了,而是

      因为政府不再多少意识形态上的号召力,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没人相信了,本来有一点理

      想主义的改革派也下台了,政府从此不再有拿自己开刀搞政治改革的动力,改革迅速沦

      为权贵阶层分蛋糕的游戏。

      今天中国的社会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极权社会,也不是所谓的民主制、君主制或者是僭

      主制,看起来倒更像是持续千年之久的官僚政治的回归:整个社会由一个不受限制、不

      断膨胀、不思进取的官僚集团主导。中国当今的很多问题,比如说迟缓的政治改革,比

      如说各级政府(特别是基层政府)的滥用权力,比如说不断膨胀的行政开支,其实都和

      这个官僚集团的特点有关。而一个曾经锐意改革的政府是怎么迅速变得如此死气沉沉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六四就是一个绕不开的坎了。

      而且,如果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六四也是一个绕不开的转折点。经过六四以及90年

      代初政治上的倒退,还有92南巡的折腾之后,整个中国社会也从极端的理想主义变成了

      极端的现实主义,大家学会了只谈风月莫谈国事。接下来就是社会阶层的快速分化,理

      想和信念的崩溃,人欲和物欲的横流,中国快速滑向权贵资本主义社会。可以这么说,

      20世纪中国的理想主义运动开始于1919年,终结于1989年。1989年之后还有什么东西可

      以称之为中国社会的主流信仰吗?今天网络上激烈交锋的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只怕都是

      担不起这个重任的。一个沉浸在理想主义的狂热中的社会当然是病态的,但是一个完全

      抛弃理想主义,只谈风月的社会难道就正常吗?

      因此,今天我们纪念六四,一方面是对20年前死于枪口下的死难者们的悼念,另一方面

      也是对中国社会20年来种种变化的一点反思。今天的中国政府为什么缺少改革动力,连

      一个公布官员财产都能拖个20年?今天的中国政府为什么权力和责任仍然严重不对等,

      收取的税赋和提供的公共服务相差甚远?今天的官僚集团为什么不断膨胀,聚集在官僚

      体制之内的财富越来越多?今天的中国社会为什么变得物欲横流,笑贫不笑娼?今天中

      国为什么公民意识仍然缺乏,看上去仍然没有摆脱在奴性和任性之间摇摆的怪圈?要讨

      论起这些社会问题的根源,其实六四都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 家园 这个文章写得太好了

        20年了,现在的中国人一点理想主义都没有了,另外就是89以后,对国内政治体制方面的不合理之处采取回避的态度,弄得现在民间积怨这么多。

        更有人以维护未定为借口对体制方面的改革回避,拖延。对特殊利益集团根本不敢碰,对老百姓和弱势群体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 家园 你最后说的那些问题,不反思XX也可以想

        俺作为一个农民,非常看不起那些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的学生领袖的做法,不是人

    • 家园 说说我知道的“学生领袖”吧

      楼下说,当时学生领袖有接受群众捐钱、捐香烟的,我说说我知道的“学生领袖”吧。

      在北京西三环的紫竹院,有一间豪华的五星级香格里拉饭店。就是现在,也是北京五星级饭店中的上流者,极尽奢华;而在当时,更是北京少有的超高级饭店。当时,北京西三环沿线某高校的“学生领袖”们,就住在紫竹院五星级的香格里拉饭店。不知道他们住店的钱是哪里来的?

    • 家园 吾尔开希居然想回大陆自首。

      现在被滞留在澳门,呵呵。

    • 家园 那个年代人们都很忙,也没发现磨洋工的

      90年代一改制,单位不知怎么就成私人的了,工人扫地出门,还拖欠了10年的养老保险。

      改革之前的工作就那么轻松愉快,效率低下么,从工人的角度看,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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