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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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夕颜的故事

               

        古代日本因幡道,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长成,名叫夕颜,十三岁了,四野里听说闻见她姿容绝代,都一一上门求亲,却都被回绝了。只推说,我家女儿,只吃花草,不食谷物。不适合做人家的妻子。

        中国的王子王威知道了,乘坐着宝帆船来了。

        王威在船上,觉得时间跑的很快。天上云在飞,地下水在流。

        他看着船舱外的风景,明诲不定,不免好奇自己的心意,千里万里的心意。船舱中,王威的床头,挂着的,则是夕颜的画像,这是中国画师在夕颜随自己乳母上香时候,偷偷跟随在身后画的。

        

        夕颜在家里吃着草,自己家中的花草都快被吃完了。

        夕颜在园中跳舞,唱着和歌:

        “世上什么是有常呢,飞鸟川的昨日的深渊,今日成了浅滩。”她已经被感动了——中国王子到来的心意,今天早上,父亲藤原中将当着家人的面,读着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信上说到了王威的到来,说到王威的船,说到了王威船舱中搜罗了全中国的奇花异草。

        夕颜的母亲眼泪下来了,执着夕颜的手,为着已经知道夕颜的心意。

        在王威上岸的日子,夕颜在深夜离开了家。她想着在所有人之前,见到那些来自中国的花、中国的草,自然,也包括中国的人。

        夕颜走了三天,一路上,没有逢见人、遇见事。她的木屐坏了,就赤着脚。

        夕颜到了一个小镇,从一户人家门口走过,一个惫懒的乞丐,同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在地上的草席上嬉闹着,那小孩子头发是披散,又胖又圆,木桶滚动一样的可爱,手上拿着弹弓,肆意的瞄着行人,被打中的人,显然,也不生气,反而上前摸了摸小孩子的头,顺便给乞丐一些零钱。

        夕颜怔怔的站了一会,想,过了今天,我就十四岁了。明年,我也该坐在草席上,不饿的时候抱着一个可爱的孩子,逗弄;饿的话,就吃身下的草席——还有比着更幸福的生活么!夕颜想不出。

        夕颜是这样的想,反复的想,然后幸福的眼泪流下来,面孔也被风吹红了。

        这时候有人看见了夕颜,也呆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妙的少女。所有近处的人,身子都挪不动了,所有远处的人,都往夕颜这边跑。跑近了,看见了,身子也就定住。

        王威也来到这个小镇,他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随从,打探消息的人前来回报,前面的道路堵了。整个小镇都着魔了,诸般解劝,也不让路。

        王威说,有没有别的路。

        王威身边的参谋看了看地图,搔了搔头,说,没有。

        王威挥了挥手,于是随从们拉弓上箭、抽刀离鞘,一路杀过去。

        小镇的人被杀的时候,既不回头,也不疼痛,只是好像永远杀不完。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王威生了气,亲自提了一把刀,加入了杀戮。

        当王威一刀把那个惫懒的乞丐的脑袋砍下来,拿着弹弓的小孩子,大喊一声,女鬼啊。

        王威这时候真切了被围在人群中夕颜,他手中的刀子掉地上了。

        王威走近夕颜,那么的近,近的可以抱住夕颜的腰、搂住夕颜的脖子,咬住夕颜的嘴。

        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被拿弹弓小孩子凄厉的叫声唤醒了,他们不约而同从地上捡起石头。

        一会儿,王威和夕颜就被埋在石头里头。

        后来,这个小镇有个传说,一对真正相爱的人,灵魂会上升,各自化作一道青烟,然后在空中温柔的接个吻,风一来,彼此也不多情,也不眷恋,又分开了。

        

                            (完)

    • 家园 平等分——无忧王别传(1)

      平等分(全)

        平等分(全)

               ——无忧王别传

        我梦见了海上之舟。

        在云之国。

        我披着白头巾,在颠簸的船上,到处找一枚发光发亮的大珠子,珠子的名字我已经忘记,至于为什么要找那枚珠子,我也忘记了。

        因为这是一个梦,浩瀚而阔大的梦。在这样浩大的梦,我只是一个老人,又寒冷又孤单。

        后来,我把珠子吞入了肚子之中,多么圆润而冰凉,经过了喉咙、食管,终于安稳的摆放在我的胃部。

        我醒了。

        阳光照在窗扉之上,我推开窗,窗外的两个驿童,一个在砍竹子,一个挖竹笋。

        我是帝国西南边陲小镇上设置的一个驿站的驿长,我已经在这个驿站呆了45年了。当驿马如旋风般的到来,马脖子下悬挂的马铃就会和着竹林的叶子摇动的声音打成一片,我会准备好刚刚敲打过的马蹄铁。我已经习惯了这样不紧不慢的处理三百里加急文书。

        要知道,在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新皇登基改元这样的消息,第一批驿使们总是先从京城出发,一个月后才到达最边远的州郡,再半个月,第二批驿使出发,前往更靠近京师的地区,最后才是京师,通过这样的同心圆运动,改元的事情才能同一天诏告天下。

        历经了四个皇帝登基,经过了十一次改元,我还依旧在这个驿站当我的站长,我对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只希望活的更长一些。

        “砰”的一声响,我抬头往天空上看,一块很大的金属在天上飞。金属穿过云层,留下一道笔直不散的白云,将天空飞成两半之后,很快的不知去向。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千年之后的飞机。然而刚才那一声响,并不是从那块金属发出来的,而是从另一块金属发出来的。

        一个白衣人穿过这片竹林,他正往自己手上的一块金属吹气,吹去金属冒出来的青烟。

        白衣人告诉我,那是手枪,用来打鸟的,他又提起另一只手,手上有麻雀,也有鸽子乌鸦,还有老鹰和野鹤。他一本正经地说,他甚至打下过传说中的凤凰。他是每一位无所事事的主人最喜爱的宾客,他带来远方各种各样神秘的故事和传说,当他诉说的时候,他的表情,他的语气,无时无刻不在考验我的判断力,他习惯把无数的小故事套在一个大故事里头,有时在十个故事里头,我会认为九个是真的,以至于我判断剩下的隐藏在其中的一个是不是假的就需要很伤脑筋了,又有时候,他会提醒我,他下面说的故事,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以至于我到了最后,只好承认每个故事都是真的。

        白衣人在我的驿站呆了一个多月,当我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说他有时候叫本不生,有时候叫达梵音,又有时叫多尼明,我觉得这些名字都很亲切,他在离开我的时候,说,其实我也可以叫他王威。

        既然客人这么奉承我,我觉得我该做出适当的回报,也尝试着给自己起一个名字——无忧王,至于我为什么想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在一个梦中,我好像听见很多人在呼喊这个名字。   

        我想——拥有这样一个名字,一定让人很有成就感。

        有时候我会陪他带上他的手枪去打鸟,他甚至把手枪交给我,当我扣动扳机的时候,我被手枪的威力深深震惊了,手枪里头的金属穿过了驿站的墙壁,三道墙壁。当白衣人离开我的时候,告诉我两件事——从今天开始,帝国已经改朝换代了,分成了南朝和北朝;从今天算起,我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了。

        我把白衣人的话,当成一个笑话,直到一个月后,我才把它当成值得敬畏的咒语。两个驿使同一天到来,送来了新的消息证实,帝国确实在白衣人离去的那一天,分裂成为南朝和北朝,至于我这个小小驿站,到底是归属南朝和北朝,就交由我本人自己决定了。

        我的决定——我永远属于那个已经崩溃的帝国。按照圣贤指引我们的历史的进程,崩溃的终将实现复兴,分裂最终也将再次统一。就像天地万物人事都会找到自己位置,我的驿站和我,也会有自己的归属。

        我的答复让两位驿使无所适从,最后南朝和北朝决定放弃了对这个驿站的控制权,或者说,从各自王国的版图上抹去我的标识。他们不再给我发放薪酬,上任离任的官员也不再停留于这个驿站,由我承担物需供应。而我,继续居住在这个驿站里头,管理两个驿童和一大片竹林。

        现在,我只剩下11月的寿命,秋风悄悄降临在这个驿站,我坐在竹林里头,不能确定到底是落叶或者落叶的影子像一只轻巧的蝉的影子在我眼中飘忽过去,还是轻巧的蝉或它的影子像一片落叶一样凋零于我的身后,落叶和蝉互为隐喻,互相包裹,它们和它们的影子甚至混合起来了,我有时候甚至想到,是一只轻巧的蝉登上落叶,随着落叶,随着风的方向四处去。于是,我和任何老年人一样,像哲人一样,开始深邃的思考,思考生命,思考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就像我想分辨这到底是片落叶,还是蝉,或者今生的一切,仅仅不过是一些影子。我又想起了天空的大雁在平静的流水涌现出它的影子,到底水面上流动的影子是真实的,还是那天空中翱翔的大雁是真实的。

        我抚摸我所剩无几的岁月,就像抚摸那些曾经把我的思绪带去远方的古典诗歌,我一句一句的吟唱一些据说是宋代诗人的诗歌的时候,当我听见诗人在诗集中引入黯淡晦重的乌鸦声,其实是为即将到了光明作准备,准备好了欢情和鼓舞,还有醉意。我又看见诗人们描述的地平面上的景物和天空无缝的连接起来,就像今生来世并没有所谓的过渡。

        最后,我在这些美好的句子中找到了很大的安慰,这些句子中折射出的光与影,就像漂浮在竹林的竹叶飞舞了起来,像一艘艘的小舟,乘着流动的阳光,终于到了天上。

        生命最后的钟声敲响了。钟声就像在空芜巨大的山中回响,奇妙的飘荡不定。这声音又像幽灵一样,既影响我的现实生活,又占据我的梦镜,它既在彼,又在此,任何试图把这声音找寻出来的努力,注定了要被嘲笑,我开始了解古典诗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对偶,因为每个人现世生活是如此的孤独,一间孤独的亭子,一朵孤独的云,一个孤独的旅人,还有我这一个孤独的驿站,他们终于在诗歌,在对偶中被联系起来了,让我们的视觉和听觉沟通起来了。

        让我们关注的事物在被诗人书写时候,诗人本人也被事物所包围。

        我在想,我阅读诗歌的一个任务,有时候是帮诗人从包围的境地解脱出来,很明显,诗人的目光也是我的目光——孤独留在了巨大宇宙的要素之间:天、地、奔流不息的大江以及作者和读者平静的内心,这是一种回家的感觉,回到安稳安全的地方,一切都是寂静和宁定。解释、叹息、感伤,这些生命情感自由自在的表达出来,使简单的抒情像被摆置的屏风,有了多个立面,有的被隐藏,有的被显现。

        阅读诗歌是个愉快的过程,我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我的生命就像诗歌,诗歌的一个句子,一样轻,轻的像一根羽毛。

        这时候,我趴在那射穿三堵墙壁的弹洞处,一线的望过去,提醒自己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 家园 我常常想,

        为什么会如此沉迷诗词呢?有时候若有所悟,却无法形成文字。

        读到您的这篇文字,就不仅仅是叹服,且也必须说一声谢谢了。

        当我听见诗人在诗集中引入黯淡晦重的乌鸦声,其实是为即将到了光明作准备,准备好了欢情和鼓舞,还有醉意。我又看见诗人们描述的地平面上的景物和天空无缝的连接起来,就像今生来世并没有所谓的过渡。

        ..........

        我开始了解古典诗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对偶,因为每个人现世生活是如此的孤独,一间孤独的亭子,一朵孤独的云,一个孤独的旅人,还有我这一个孤独的驿站,他们终于在诗歌,在对偶中被联系起来了,让我们的视觉和听觉沟通起来了。

        ............

        这是一种回家的感觉,回到安稳安全的地方,一切都是寂静和宁定。解释、叹息、感伤,这些生命情感自由自在的表达出来,使简单的抒情像被摆置的屏风,有了多个立面,有的被隐藏,有的被显现。

        ----这几段话往复读了好几遍,实在心有戚戚焉。

        • 家园 为什么对文学着迷

          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17/200806/42898.html

          刘再复的这个“文学主体性理论”,很接近于20世纪初投湖的大师王国维所谓的“超功利”。王国维曾表示,他一开始学习哲学,想认识世界,结果越认识越清楚越悲观,“知其可信而不能爱”;后来学习伦理学,伦理学教育我们如何宽厚待人、人伦醇厚、宝爱秩序,可是越学越觉得太虚妄,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觉其可爱而不能信”;直到读到叔本华的《美学》,读到《红楼梦》之后,方才终于进入了审美的境界,发现了“美”是惟一的“解脱”。人怎么能自由呢?只有在文学和美学中才能自由,因为文学使人解脱、超脱。这个是王国维在20世纪中国美学诞生时提出的看法。

          我自己有时候也在寻求对自己的解释,也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这样的一个受这么多年理工训练的人去搞什么文学艺术方面的东西难道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现在我发现冥冥中和前人也有暗合的地方,而这些前人提炼得比较深刻。只有在文学和美学中才能自由,才能获得解脱、超脱。这是我这两年来的一点感受,应该说程度很不深。这是不是和那些从宗教中寻求解脱和超脱的人是否没有本质区别?我也不知道。当我看到一个道士在林畔挥洒太极拳,我想他也许也是为了一种自由,寻求一种超脱吧。

          今天恰好读到上面的文章,因为记得嘉木的这个帖子,所以妄谈几句,与嘉木共勉。

          • 家园 谢谢九霄兄,

            我有时候也这样想过,对我,沉迷诗词,最直接的一个理由是因为美,最开始是语言和意境的那种美吸引了我,其次是因为诗词表达的感情,有时候很多体会或情绪,自己感受到,说不出,然后读到相关的诗词,就觉得,啊,是这样的啊----这是因为有共鸣了。

            是不是在文学和美学中才能自由?----确实是,我有时候觉得我的阅读其实都只服务一个目的,就是寻找精神的自由,从而达到心灵的不忧、不惑、不惧。我的性格,在某些方面太偏执,放不了手,为此经受的哀伤与压抑也不少。九霄兄看到道士在挥洒太极拳而生感慨,我也有过,我一直想,要寻求一种行云流水,雁过无痕的心境,只是现在怎么也做不到,唉。

            楼主说,“这是一种回家的感觉,回到安稳安全的地方,一切都是寂静和宁定。”我非常喜欢“一切都是寂静和宁定”这句话,这样的寂静或许也是一种自由吧,不管我们的心为外物发生多少扰动,我们总可以找到一本书让我们回到最初。

            通宝推:树袋熊毛毛,
        • 家园 阅读古典诗歌最好的方式

          还是尝试着去写它。

          当然,我太闲了,时间太多了,总是乱想。

          多数人可能没有我这样的不良嗜好吧。

      • 家园 平等分——无忧王别传(2)

          我离开驿站,到三里外的小镇购买一些日常必备的米面油盐,在闹市在人群,一切突然飘忽起来,眼前的一切在过去,在过来。这些画面就像是回忆中的画面,我还没有经历却觉得自己已经经历,甚至是再次再三的经历。这么说吧,我看见一个卖炭翁把自己的马车牵在柳树边上的时候,同时看见了他把马车拉到柳树之前的情形,也看到他把马车牵离柳树的情形。

          过去未来和现在同时叠在了一起了。就像明月光照在雪上,难以分辨。

          买完了该买的东西之后,走进了蒋四郎蒋检阅开的“清乐茶馆”,要了一碗酸梅汤,进门是客,坐下是爷,很快有一个小伙计过来,高声喊:爷,您来了,花茶、绿茶、乌龙茶,柜上样样都有,用壶沏还是用盖碗沏都随客人意。”我摆了摆手,让伙计别挡着我看窗外,茶馆外有个大栅栏,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个喝醉酒的人,他抬起头,对着太阳,好半天终于把一个哈欠打出来。那架势就好像要把太阳从天上打下来。那人打完了喷嚏之后,又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甚至双手握拳,猛打自己的胸口,又好像要把自己的胸口打穿。

          一碗酸梅汤都快喝完了,伙计跑过来续水,铜壶在他手上起伏了三下,我其实以往每次来,都看到,这次索性问是什么缘故,伙计笑呵呵地说——爷,您是常客,别人我还不说,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叫做凤凰三点头,一谢客人光临,二谢客人捧场,三谢客人花钱。

          “哦”的一声,我点了点头,这时候小伙计对着栅栏,“咦”的一声,小声嘀咕道:“他们要走了啊?”

          “谁?”

          “一个要去蒙自县上任的孔目,你看都六十多岁了,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仆人上任。咱们这南方是瘴疠之地,这三个北方人不晓得死活,居然在五色雾中走了一天。一到了镇上,就腿软脚软,一起病倒,都在茶馆隔壁的客栈养了有十几天了。”

          瘴气轻一等的,无非是毒虫身上散发出来的毒气。有所谓的“黑蛙瘴”“蜈蚣瘴”“黄鳝瘴”“长虫瘴”。更有一种“仙女瘴”,那是幽灵鬼怪前生怨念累积而成的毒气。这类毒物,伏在地下,年深日久,成为精怪,吐出来的气,便是瘴气。气如烟云,散布空中,呈不同颜色:黑色之雾最毒,中人必死;五色雾,多现于日出日没时,其毒次于黑雾;白雾是最常见的,毒最轻。

          我听伙计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三个人互相搀扶,勉力而行,看着他们的脸色,明显瘴气未除,想起自己的驿站中有历年自己炮制的“祛瘴丸”,站了起来,要请三个行人进来,问问朝廷的消息,只是到底又坐下,苦笑着想着自己的生命也不过七天,还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我又在茶馆坐了很久,直到这条街道再没有什么人了,茶馆的伙计也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了。

          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死亡是一条分界线,或者说,一个考验,有些人因此上天堂,有些人因此下地狱。我现在用了一年的时间,去接近去抚摩死亡的面孔,事实上我想像不出,我闭上眼睛,仔细数算那些生命中甜和美的瞬间,我注视着四季在我身边缓慢的流转,我问自己,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感到恐惧。

          沿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了尽头,我姑且这么想像死亡吧。想像中,道路两旁的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暗,除了脚步声,自己的脚步声,便什么也不能听见了。我伸手,一伸手,面前便是一座巨大而虚无的宫殿,死亡的宫殿,宫殿的大门,大门厚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顶去推去撞,撞不开。

          都到了这里,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说服自己要有耐心,我开始抚摩厚重的大门上,那些精巧繁复的花边,每一朵花边,在黑暗中,我努力用心灵熟悉它们,重新组合起它们,组合起它们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弧线,每一个棱角。终于,我找到花边的起源和尽头,那是我的左掌和右掌。

          是的,这是个比喻。

          当我们畅饮生命之杯的美酒,满上满上再满上,就好像美酒永远不会被饮干。就好像生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支配生命,使用生命,用各种各样的欲望装满它。生命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对事物喜悦的能力,以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用的,助益于我的。我认识到了,所谓喜悦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喜悦窗外的竹林,喜悦摇动竹林的那些风还有竹林下面慢慢生长的竹笋,等等等诸如此类这世间每一样具体而微的事物。喜悦它们的同时便错觉的以为它们同样也悦纳着我们,

          我们花了多少的时间才忘记了,二十年还是五十年,或者是一百年,忘记了自己只是暂时寄住在这世界,只是一个旅客。却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想着自己是这世界的主人。

          所以,死亡是好的,提醒着我从那里来,曾住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促成这次遥远的旅行——多么简单的问题啊。我这时候我发现,我无法回答这些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

          我要死了,窗外的竹林依旧存在着,被风摇动着,就是这样。

          一谢客人光临,二谢客人捧场,三谢客人花钱。

          我躺在浴桶的时候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巨大的浴桶是我自己制造的,用了我快一个月的时间,从来没有别人用过。他分成上中下三层,中间一层同样放着水,最底下一层,是个灶台,当火把中间的水烧开之后,最上面才倒进冷水。两个驿童,一个在下面烧水,一个站在高高椅子上给我搓背。

          忘记说了,这两驿童是一对双胞胎,一个叫赵娜,一个叫赵琳,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驿站大门的石阶上捡到的。那时候我55岁,作为一个男人欲望还没有消失,却不愿意找一个女人束缚自己,事实上,像我这样吃官家饭的鳏夫,只要和茶馆的蒋四郎说一声,自然会有一大群女人自荐枕席。我之所以收养赵娜和赵琳,是看在她们眉眼清秀的分上,要等着她们长大了,再来好生伺候我。为了不让别人太在意,我一向让赵娜赵琳男装打扮。

          在浴桶蒸腾的物体中,我看着赵娜赵琳,赵娜伏在地上,鼓红双腮,狠命地对着吹火筒吹气,赵琳则站在我的身边,拉高我的手臂,雾气到了她的脸上,挂在了刘海、睫毛,又凝成水竹子往浴桶中掉。

          我的眼睛看着身周的一切,这驿站的一切,赵琳赵娜,一砖一瓦,一柱一梁,那一样不是我成就,那一样不属于我。在45年前,当我接收这个驿站,是何等的破败,那时我才20多岁,又是有着怎样无穷无尽的精力,如果说我是在重建整个驿站,不是说我是再反反复复的折腾它。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满意的样子,难道我不该说这个驿站不是我的么,不该是我的么。可是,可是……是的,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帝国总有重新统一的一天,会有新的人来接管这个驿站,赵娜赵琳会像伺候我一样去伺候他,我想到这里,问自己,是不是不甘心了,这样的人世,是不是白活了。

          真是苍凉啊。苍凉的让人失笑。

          “爷爷,你笑什么?”赵琳在旁边问。

          “爷爷要死了?”

          “真的么?”

          “你说好不好?”

          “好啊,我以后再也不用给搓背了,还有,我也可以用这个大水桶洗澡了。”

          这时候,水桶的水慢慢的热起来,我苍老的身体也被泡红了。我对赵琳说:“你就那么想在这个大水桶洗澡啊,那你就把衣服脱了,下来吧。”

          赵琳有点犹豫,低头看了看赵娜,赵娜一脸羡慕的表情,于是她终于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跨入水桶之中。

          在水桶中,我轻轻的抚摩着赵琳的身体,那么的纤巧细腻,就好像一匹好绸缎,这绸缎到底怎生好法,全世界只有我知晓了。我的整条食管在突然之间温暖了起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站在我的指尖之上,鼻尖之上,多么空幻,一无所得的空与幻,空幻之中,没有色相,没有感受、思想、意念、见识,没有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意识。我的眼目所看到的,我的心灵所意识到的,是这一无所得的香。在这香气中,寒冷从我的腹部上升,就像一只小猫在雪地上悄悄地奔跑着,快捷的留下若有若无的梅花一样的脚印。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赵琳小小的身体抱紧,抱的是那么紧,就像抱着不属于我的东西,就像那个茶馆外拍打自己胸口的醉汉,要把赵琳的身体挤入我的身体之后。

          “爷爷,放开我,我受……我受不了。”

          我放开了赵琳,赵琳的全身也通红了,两只手扶着浴桶的边缘,大口小口的喘气。我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我的双手停留在她的乳房,还没有发育的乳房上,轻轻的揉着乳尖,我的口我的唇吻了上去,就像乳尖是所有香气的来源。

          赵琳茫然地看着我,推着我,我的肩膀,说着:“爷爷,你干什么,不要这样,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的声音突然柔腻沙哑了起来,就好像不是在用嘴,而是鼻子在说话。

          我想着,也许香气来源于另外一个地方,也许,于是我的嘴唇慢慢地往下寻找,我在年轻的时候很熟练,也能很快找到那个地方,但是,现在的我,毫无欲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更也许,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时光的结构,时光有一种结构,在我的十二三岁,二十二岁,二十五岁甚至二十七岁就已经历尽了一切的奇遇,爱过一切该爱的,恨一切该恨的。这些永生不再的时光化作各种碎片和意象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以后,无论我的躯壳在何种时光和地域,命运有何变化,我的思想都不过是在那些早年的时光和意象里漫游,那里埋藏了我们对世界的根本情感。

          现在,我要像给牲口打上烙印一样,让赵琳赵娜永生不忘这个画像,我要再她们的心灵深处,埋藏下这个画面,我真自私,我真软弱,我忧心忡忡地望着赵琳赵娜的面孔——她们会忘记我么。

          “爷爷,好痒,你放开我,你的胡子好痒,不要在那里。不要。”

          当我的头深深的潜入水中,当我的舌头灵巧的拨弄着赵琳的阴唇,当我的头发像八爪章鱼一样在水面上铺开,我看见身边的水泡一个个的往上冒,清脆的发出一连串美妙的声音:

          日从东方升,王之城无忧。

          月从西方落,王之城无忧。

          大哉不朽哉,王之城无忧。

          这声音合拢了碧丽色的水,一块块的像冰块灌入了我的耳朵,我从水底毫无力气的浮了上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哐当哐当”,驿站大门有人一遍遍的敲着兽头,我让赵娜出去看看,她回来告诉我是三个迷路的人,请示我要不要让他们留下来。

          是他们。应该就是我在茶馆遇见的那三个人。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站起来,我老了,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不想穿衣打扮,不想让人看见我现在的情形。更何况,这个驿站已经不是朝廷的驿站,是我的驿站。

          赵娜跑了出去,又再次跑回来,她脸上露出还想为那三个人请求的表情。

          我摆了摆手。

          半个时辰过去了,我让赵琳为我穿上衣服,躺在床上,从床板下找出“祛瘴丸”,叫赵娜给那三个人送去。

          赵娜欢欣鼓舞的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告诉我三个人中的老人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和仆人正伏在他的尸体上恸哭不止。她给他们祛瘴丸却被儿子打在地上,还是仆人帮她找寻。

          我吃了一惊,然而我实在是不想动,真是悲哀啊,死亡真的一切的终点了,我连死人的名字都不知晓,这件事情和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在茶馆里见过他一面而已——这样的想法让我局促不安,我意识到自己在撇清,撇清自己和死人的交情,当然,我本来是可以弄清楚,可以同这个死人建立更深一点的关系的,但是我自己也快要死了。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没有照看这个人的义务。当然,我也明白我和死人本来是可以建立关系的——我怎么会知道后来发生这种事呢?不管一个正要去赴任的吏目是否有权利在我的驿站下榻,眼下的情况是,这位死人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被我拒绝的半个时辰之后,不得不继续上路,终于倒下的。

          明明上天,这一切我不需要分辨,你也能见证,问题是,我在和我自己分辨。一个将死的人对一个死人做一次良心上分辨,有意义么。

          我叫过赵琳,让他拿着那一包“祛瘴丸”,继续沿路追去,一定要把药交到死人的儿子的手上,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无论如何,也尽可能地把他们请回驿站。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半个小时,我觉得时间在这一年一直很快,可以现在,好像冥冥中有一个人恶意的把时间拉长了,它是谁,它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对死亡不感到恐惧,甚至漫不经心的一种报复,我无法回答。

          赵琳回来了,带来更让我吃惊的消息,我差点从整个人从床上摔下来。

          ——那个老人儿子也死了,那是一个俊秀而瘦弱的年轻人,他甚至来不及听完赵琳的自我介绍,整个人就软倒在地上,仆人为他捶胸口、掐人中都无济于事。

          我披衣而起,随着赵娜赵琳的指引前去,一路上想着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

          天,我开始为自己开脱,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我难道没有尽力,我一次又一次的派人去了,可是已经太迟了。难道我是死亡的开端么,难道是我让不详的乌云笼罩在他们的头上。不,他们一路同行,他们应该有相互扶持的责任和义务,我算什么呢。他们三人中只有有一人活着,那么幸存的人就该承担起这些责任。

          当我赶到的时候,一阵天旋地转,我除了看到地上两具尸体之外,还看到他们旁边的大树上,吊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尸体——仆人的尸体。在我抚摸仆人的胸口,还是热的,但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突然觉得,死去的三个人一直活在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里头,我一直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隔绝着——是命运么。

          啊,奇怪的噩耗就接踵而来。带给的死讯,每一次都使我挂念,使我感到内疚,我并不是对死者一无所知,因此,我无法置身事外而无动于衷。软弱的心可以给我自己无数个理由摆脱,我也可以让自己的心刚硬起来,不理会这些,不去找任何理由。但是,我做不到。

        • 家园 平等分——无忧王别传(3)

            天慢慢的亮了起来,整整一个晚上,我和赵琳赵娜手持畚锸,挖坑、埋人、抛土、立石。

            我不想报官,不想给自己找那么多的麻烦,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本来想在石头上做个标识,可以又想,谁会记住他们呢。

            在眼前,忙完之后的赵娜赵琳在嬉闹着,她们给彼此做花圈,彼此追逐各自头上的蝴蝶。我却捂着自己胸口,克制了好久,终于眼泪扑哧扑哧的掉了下来。打湿了我的上衣也打湿了沾满泥土的下衣,这些眼泪没有源头的涌出来,无穷无尽,砸在刚刚翻过的土块上,无声无息。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赵娜赵琳围了上来。

            埋葬死者的人是有仁人之心的人,从感情上说我不必如此悲伤。我马上明白过来,我这样的悲痛,痛哭的这样真挚,看起来是一种完全的同情在驱使着,事实上因为看见到自己也会遭受的命运。我其实是在这样为自己感到悲痛。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又有谁,能在乎自己的感受呢。

            我抚摸着赵娜赵琳的头发,告诉她们——“你我都同他们一样,以后你们孤零零的单身呆在这边疆荒野,没有亲戚在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倒在路旁,然后被世人遗忘。……”,我想说的更多,然而我同样的知道,赵娜赵琳是不会明白,也许以后她们会明白,但是她们那时候已经忘记了,忘记曾经有过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岁月太长了。

            我尽量使自己严肃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告诉赵娜赵琳:“埋葬那些没有人安葬他们的人,这是你们的责任。如果我们不把他们埋了。他们会闹鬼作祟的。会晚上进入你们的梦里头,骚扰你们纠缠你们。”

            赵娜赵琳一个说:“怎么会,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说“我们埋了他们,对他们那么好,他们为什么要纠缠我?”

            我无法回答这些简单的问题,索性让她们回驿站做好米饭拿过来,还有放置在床底下45年的陈酿米酒。

            当我把米饭摆放在石头之前,当我把米酒浇灌在坟土中,我望着天空高远不动的白云,喉咙一下一下的滚动着,我害怕我的眼泪再次掉出来。啊,在坟墓里头的三个人啊,你们是谁,从那里来,又到了那里去,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暴骨无主的山中之鬼。从此在这里游荡嬉闹。我实在是不明白啊,老人家你的官职俸禄不过五斗,便是在家乡耕作田地,也不止这个数目,值得你千里迢迢而来,更何况搭上儿子和仆人的性命。你为什么自己选择了一条这样的死亡之路,你这完全是咎由自取。而我,我只是呆在我的驿站,你用你的死打扰了我,让我不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更不明白,既然你是为五斗米而来,则应该高兴鼓舞的走在路上,为什么在茶馆看到你的时候,却是一脸的忧愁,难道仅仅因为瘴气的缘故。我真恨不得召回你的亡魂,责备你为什么这么不当心,为什么没有预见到危险。我看见你脸上的那种在劫难逃的晦气。你可以死,但是,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死,我没有必要知道你的死活。然而,你死得离我这么近;三个人全死了,事情又发生得这么快,这能怪我么。我安葬了你,这给我带来很多麻烦,也使我感受到自己的不幸:我把悲哀奉送给你作为礼物,它反过来让我如此的难过,如果不是我,你们就要葬身在狐狸和毒蛇的肚子里,你们应该感激我,因为我你避免了多么可怕的归宿。呵呵,我真可笑,我说这些干什么,死去的人并不在乎——不在乎怎么埋葬他们,埋葬在哪里,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埋葬他们。

            够了,一切都够了,我实在是不应该为你们悲痛伤感。 更也许,这里,这个荒山是你们最好的归宿,天上白云可以是你们的好朋友,草木树林中的猿猴们会来陪伴你们,让你们不再寂寞,你们从此再也不感到饥饿,你们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会找到生平从没有找到乐趣。而我,不也正走在你们路上。

            我埋葬你,之所以埋葬你,是出于孤独,我在这里,这个驿站是孤独的,我自己也难免一死,死后也是孤独的。

            几天过去之后,我在驿站睡着了,更也许是死了。我尝试过像一个人一样的活过来,但是没有成功。我进入那没有标识的坟墓里头,看着那三个人的尸体是怎么在悠长的岁月中变成了骷髅,变成了灰,最后连灰也不剩下了我才离开。

            我尝试着站在白云上,寻找那个白衣人的影踪,却只看见地面上成千上万上百万的人群,手持着白衣人曾经交到我手上的手枪,彼此热烈的互相扫射。

            我站了那么久,数算着在我身边来回穿梭的巨大金属,它们越来越大,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甚至穿过了月亮和星辰。

            再后来的后来,我回到我的驿站。再次耐心的建立起一座人类眼睛看不见的建筑,人类用尽所有的感官也不能触摸的建筑,是的,这建筑不像人类目前知识所了解的建筑,有着梁柱门窗,它不在地面上延展它的空间,也不在岁月中延展它的时间。即便人类想记录它,也是一种奢望。

            如果我还能像人一样的叫喊,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我会赞叹,我是这个建筑的主人。

            (完)

          后记:

            

            就像司马迁创建了纪传体,陈寿写下了《三国志》,无数的说书人汇总成《三国志平话》,到了罗贯中的手上,《三国演义》被完成。

            就像从庄子抱着骷髅滔滔不绝开始,张衡又捡起庄子的骷髅,再后来是王守仁的讣词,再后来是宇文所安《追忆》,再后来是王威的《平等分》。

            假如愿意承认文学有一古老而隐秘的传统,那么我们不妨把他比喻成一个将死的人对刚刚死去的之人的哀思,如何超越这种感情呢——我们凝视死者的目光,难道就不是对自己的哀怜,我们的哀怜难道不早在死去的人的意料之中,这种多余的情感既然驱使我们明白自己的文字终将归于虚无,又为什么有无数人一直不断的写下去。这,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吧。

    • 家园 无忧王(1)

        我的床铺很大,却从没睡好。

        我害怕过了一夜,就被世界遗忘。

        ——郑智化《中产阶级》

        在身毒国遥远的南方,在波罗奈,有一位无忧王。在他英明的治理下,国都非常繁华,居民生活美满而富足。

        在一个盛大的节日里头,无忧王在他的深宫最高的楼头望下去——街上的行人都穿着新衣服,擦着昂贵的香水,妇女们也装扮的象无数朵花同时在春天开,有人骑着象,有人骑着马,又有人坐在车上。

        于是身边的大臣们舞蹈歌唱——

        日从东方升,王之城无忧。

        月从西方落,王之城无忧。

        大哉不朽哉,王之城无忧。

        无忧王说,不然不然。民无忧则城无忧,城无忧则国无忧,国无忧则王无忧。我已经在位五十年了。数算我剩余的岁月,也并不多有。我想在这国中,找一个贤能的人,接替我的位置。

        大臣们吃了一惊,都跪伏下来,攀住无忧王的腿,掏出他们的心,大大的哀哭。

        无忧王爱抚他们的额头,吻他们的手,说:“你们哭什么,难道你们不晓得,居住在这世间的一切动物都是从食物中产生的。而且它们我们都只靠食物过活,然后,最终又回到食物中去。真的,食物是众生生出的最年长者,所以它被称为一切众生的延命草。众生因食物而生,生下来之后啊,他们赖食物而成长,最终,自己也要归到食物中去。它们我们,难道不是被吃而且也吃东西。所以它们我们都是食物,梵天赏赐世间的食物。今天,我吃够了,我被吃的日子到了,近了。所以,你们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无忧王到底不听大臣的劝告,在一个夜里,一个人换上僧侣的装束,偷偷的离开他的无忧城,前往海边去,至于他为什么往海边去,那是因为他当了五十年的国王,只看见过金黄的恒河之水。他想着,这一天,他要去看见,看见那比天还蓝的海水。

        在半路上,在一处空旷的原野,无忧王看见前头有一个孤零零的房子,是个往来行商打尖的旅店,旅店的店主是个瞎眼的老婆婆,说话时,嘴巴没有牙齿,有一条一人高的大狗蹲在她的面前。无忧王还是礼仪具足,向老婆婆要了房子,老婆婆给了他房间的钥匙,到了晚上,老婆婆做好饭的时候,一个房门一个房门的拍,除了无忧王,还有两个商人,一个是本地的波罗门,一个是外地的波罗门,一个胖,一个瘦。一个叫本不生,一个叫达梵音。

        于是四个人坐下来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本不生和达梵音渐渐起了争执,一个说家有娇妻,一个说良田广有,一个说自己财货贵重,一个说自己宝物稀罕。这凡人的比较的心一起,便是梵天也弹压不住。因此上,无忧王成了见证。

        本不生打开自己的行李,宝物是一件件的惊奇:大雪山的谛听五雷令;用五只白象象牙雕成的玲珑玉净瓶;出自埃及法老王陵的夜行人死亡羽冠;血誓封印之洞察之戒;灰烬者之德鲁伊之法杖。特别是一把杀人无血无伤的玉骨刀。他一展现起宝物,便不再是个外表上粗蠢笨重的摸样,他历数这一件件宝物的来历,背后的传说故事,以及自己是如何百般脑汁绞尽才盘算到手。

        达梵音也不示弱,他的手上提的是一个小小的口袋,从口袋中一件件掏出的是再小不过的玩意,他的小胡子挑动,精明的象个学究一样卖弄着他的学识,好多宝物乍一出手,毫不惊奇,却在他的指点下,光芒照耀整个旅馆,比如来自中国的伏羲轮回盘,可以指引行人水陆无忧,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可以照亮一个旷野。又比如一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步云靴,普通人穿上之后,便能疾走如风,快逾千里挑一的宝马。

        无忧王原以为宫中府中历代珍宝保藏萃集,自己也算见多识广,看着他们争强斗胜,由不得瞪大了眼睛。

        达梵音比到后来,大叫一声,拿出他最后的珍藏:噩运宝珠。一颗给收藏者带来无限噩运的宝珠。无忧王心想,这样的珠子,既然会给收藏者带来噩运,怎么能算是宝贝中宝贝呢。可是,这瞬间发生的事情,确实是无所不能的梵天,诸天的神魔才能相信——本不生跳了起来,玉骨刀往达梵音的胸口一送,他什么宝物也不要了,抢了那颗噩运宝珠就跑。

        是你呵,是你。

        还能有谁呐。

        我早就知道是你。

        我一醒来就知道是你。

        我就在这时候醒了。

        无忧王觉得惊奇,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激动,他俯下身子,查看达梵音倒下的身体,是的,真的象本不生所夸耀的,他的那把玉骨刀透明如水,经过人的身体,就像河水汇入了海水,找不到痕迹。他模糊的意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大于生大于死,他仔细查看达梵音的身体,就好象他的身体不是人的身体,他继续聆听这旅店外四野的声音,这些声音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些声音,就像一个睿智的人总是话中有话,他并不吐露为声响为音节,却能为开了智识的人所了解所聆听。

        这繁星疾转的黑夜里,万物生长的事情如何知晓,这皮肤腠理包裹的血液何以昼夜不息的奔流。这天与地广大无边的界限又在那里。

        无忧王,王无忧,我如何比喻你,比喻你这时候的认识呢,就像后来在公道所里,瞎眼的老婆婆在诸位长老面前做证言,这瞎眼的老婆婆其实什么都听见什么都看见。不惟是瞎眼的老婆婆听见看见,便是那蹲在地上的狗,也叫喊,它自然也是听见看见。

        无忧王的怀抱中,达梵音渐渐的醒来,又是慌张又是着急,只是说不出话,用手指指着步云靴。于是无忧王便穿上,顺着本不生逃走的方向追去,追到了,把本不生扭送回了旅馆。

        旅馆此刻已经挤满了公道所来的人。

        在波罗那,或在乡或在野,每个聚落多人的所在,都有公道所。被推选出来的长老们巍巍的扶着权杖在高台上坐。长老们——一个黑胡子长老和十几个白胡子长老,在听完了瞎眼的老婆婆和无忧王陈述事由之后,检点本不生\达梵音的行李,那些曾经放出光芒的的宝物,他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笑。

        黑胡子长老越众而出,将那些宝物抛掷在无忧王面前,无忧王定睛看时,尽是一些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

        黑胡子长老为祭坛点燃了圣火,有几位壮汉跑过来,为祭坛放入了木柴和黄油,他一手托着一个净瓶,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从净瓶中挑出水来,洒在耳,鼻,眼,嘴,手臂,腿。他高声的诵读着吠陀经——让所有人都得到善待,让所有人都远离疾病,让所有人都看见善良,让所有人都不再遭受痛苦。

        最后,黑胡子伸出手按在瞎眼老婆婆,无忧王,本不生三个人的额头上,让他们确认自己对毗湿奴,湿奴和梵天的爱和虔诚,愿意为这爱和虔诚,交托出自己的信任和生命。

        “你们这两个可悲的异乡人啊,你们要愚弄我们到几时,你们以为能如同欺哄瞎眼老婆婆一样欺哄我们么,吾王吾主万岁,为众神所宠爱的无忧王万岁万万岁。智慧的人随顺自己的本性,狡诈的人藐视天理,你们中间既然有人流了血,死了,我们便该伸手举起石头,为让无辜的死的瞑目,必要用罪人的血偿还。我们已然合议决定了,尽我们所能给的最大的仁慈——在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被判有罪之后,他的尸体将被安置于高高的石头之上,直到天上的飞禽啄食尽罪人的肉。罪人的尸骨挂在树上,直到被风吹干。”

        本不生面无血色,双膝跪地,连声大呼冤枉,口中自有一套说辞——无忧王是最后一个到旅馆的旅客,他就住在隔壁,听见无忧王和达梵音争论了一整夜,最后,无忧王见财起意,杀了达梵音,被他正巧撞破,为了防止无忧王杀人灭口,他才仓皇出逃,望长老们主持公道,还他一个清白。

        黑胡子长老退了下去,又和那十几个白胡子长老聚讼良久,才又站了起来,说道——

        “异乡人啊!我们不愿意用刑具来锻炼你们的身体,逼迫你们的口供,我们愿将这审判的权柄交给仁慈的全能的至高的无上的梵天,我们相信梵天一定会亲自干预审讯,保护无辜的人……他会这么做么,是的,他会。

        黑胡子长老说到这里,已经有人在无忧王和本不生之间架火烧水,烧一锅可以活活煮死人的开水。无忧王晓得,这是神判法,在犯人口供不一,法官又无法审结的情况下,便将人投入沸水之中。如果一个人清白无辜,神灵自然会保佑好人。

        在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中,几个壮汉上前将本不生架了起来,扔到了大锅之中,刚投入水中的本不生的嚎叫声几乎震破无忧王的耳膜,无忧王吓得紧闭自己的双眼。很快的,本不生停了嚎叫声,周围的一切人声突然全都消失,只有烧水沸腾的声音。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无忧王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吃了一惊——本不生茫然的直立在沸水之中,水在他的肚脐下蒸腾,滚红他的皮肤,可是本不生却象是处在温水之中,安然无恙。

        所有长老都站立了起来。

        隔了好久,黑胡子长老才哑着嗓子,让壮汉们把本不生从锅中搀扶出来。有一个壮汉在搀扶过程中还惨叫一声,原来他偷偷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

        黑胡子长老很快脸色如常,庄严的宣告——神已经大施拯救,在异乡人的身上,显示了他的仁慈和全能。他一挥手,又有人上前将无忧王投入沸水之中。

        奇迹再次显现。

        无忧王站立在水面上,看着在场所有的人都跪伏了下来,四肢舒展,感谢神,感谢神在他们这些平凡的人面前不吝啬展现它不可思议的法力。只有那个瞎眼的老婆婆和她养的那条大狗除外。无忧王茫然百感,望着明明上天。第一次感到头顶上的天,是如此的阔大和深邃,有着让人无比畏惧的威压。

        黑胡子命令赶紧给这两个异乡人披上最厚的垫子,送上最丰盛的美食。

        当瞎眼老婆婆被投入沸水的那一刻,她的脸上满是欣喜之情,展现出义人的光,一种一辈子行善积德而拥有的自信。

        从生到死,要经历何等残酷的煎熬,无忧王看着瞎眼老婆婆在沸水中嚎叫,翻滚,挣扎,他几次要站起来,最后只能懦弱的咬着自己的小手指。半个小时之后,瞎眼老婆婆再无声音,衣服早已被沸水蒸落,干瘦的肢体先是赤红,再滚为深黑。眼睛从眼眶中脱落,水中飘满了油脂的味道。

        黑胡子长老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声的向前来公道所围观的人群高声宣讲善必有报,恶必结果的真谛,一个人所造的羯磨(业),除了自己,无人代为承受。他讲演的过程中,瞎眼老婆婆所带来的那只大狗,围着大锅,不断的跳叫悲鸣,黑胡子长老不胜其烦,索性下令将那条大狗也投入沸水之中。

      • 家园 无忧王(2)

          几日后,公道所的长老们为本不生和无忧王主持盛大的欢送会。

          离开了公道所,一路上,不论本不生走到那里,总是无法摆脱无忧王。无忧王的脚上,依旧穿着达梵音的步云靴。

          本不生一遍遍的问无忧王为什么跟着他。无忧王也问自己,只是他自己也回答不出,索性默不作声。走过日月和山川,平原和沼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无忧王都差点忘记了自己当初离开皇宫的目的是为了看海,本不生却把他带到了大海边。

          本不生象个淘气的孩子,在海边走来走去,找到了一块破帆布和木板,包扎捆绑在一起,一推到海面上,就成了一艘七彩的宝帆船。

          在船一直往东开,开向中国的泉州。

          无忧王问噩运宝珠有什么好处。

          本不生严肃的说道:“噩运宝珠虽然给人带来噩运,但是如果拥有者因噩运宝珠而死的话,却能够因此抵达另一个世界。”

          “天堂???”

          本不生笑眯眯道:“你做好事就可以去了。”

          “地狱???”

          “那做坏事就可以去了。”

          “那是那里?”

          “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地方,没有名字的地方。”

          “那里比天堂好。”

          “不知道。”

          “那为什么去?”

          “人去了地狱,想回到人间,去了天堂,还是想回到人间。去了那一个地方,却从没有人回来过。”

          “是么?”

          “是的。”

          “没人回来,也许是因为不能回来,并不是不想回来。”

          “谁知道呢?”

          在船上,本不生再不象一个商人,而象一个冥想的哲学家,如果无忧王的手中有笔的话,他会乐意的虔诚的记录下来,他想,啊,多么神奇,我寻遍通国,找遍波罗奈,也不能见有这样智慧的人。

          这一日,在古里港口,有一个叫做多尼明的波罗门,也是一个远行的商人,身上带着三十二块金子,说也要往中国泉州去,如果让他上船,他愿意以一块金子作为旅行的费用。

          于是,多尼明就上了船。

          一路上,遇上好几次大的风浪,无忧王好几次差点昏死过去,小病接着大病,交替发着寒热,多尼明又担忧又害怕,就说:啊,你这个老人家,如此大的年纪,为何一人远行,你当顾念你的身体是自己的。

          本不生却不以为然,说道:“一盏灯经常地燃烧着,这就是它的生命。你看那天空的飞鸟,影子,却在地面上相随相伴。为了提醒我们是人,人的生命,人的身体,梵天让疾病来陪伴我,陪伴到死。原是对我们爱,对我们莫大的赏赐。”

          无忧王茫然的喘气,问道:“我原一直以为自己为什么活着,今日,才知晓,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谁来告诉我,让我安心,解我疑惑,告诉我这现世不是白活。”

          本不生说道:“人当敬想:‘我即此世界万有。’ 无忧王啊!我来告诉你,唯心为一切众生安立之处。无忧王,我还要说!唯心为一切众生之持载者。无忧王,你要相信,信我!唯一切众生皆建立于心。”

          多尼明不以为然,道:“似的我们这样的商人,远行万里,所为何来,不过是为了金钱,这世界上,人心岂能信靠,若不是这沉甸甸发着光的金子,谁能听你开口说话。一个人哪怕上辈子积了善根和功德,今生也要努力干活赚钱,才能安稳享受梵天赐予的人世间的幸福。”

          本不生哈哈大笑,提起多尼明的包裹,往海里一扔,多尼明大大吃了一惊,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上前扯住本不生的衣服,要和本不生拼命。可是手中一空,什么也抓不住的一空,只见咚咚的一声响,天上响起了一记惊雷,将本不生打入大海之中。海浪象一床再温柔不过的锦被,轻轻一个折叠,本不生不见了去向,甲板上滚动的一颗宝珠——噩运宝珠。

          啊,这却如何是好。多尼明捶胸顿背,痛苦万分,在船头船尾嚎哭奔走。一等到船靠了岸,他便搀扶着无忧王下了船,他在船中找到一个脸盆,开始不断的舀着海水,无忧王问他这却是在做什么。

          “我想要回我的金子。”

          无忧王虽然晕船晕的有进气没出气,听到这样的说法,也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他指点道:“这大海乃是百河之王,海水乃是百河之水,怎么会有穷尽的时刻。你这样做无益之劳,便是耗尽生命,也不能使得海水增减一分。再说,这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若是没了,即便没了,再赚就是了。”

          “啊!长者,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这样轻贱钱财。我行商十载,起早摸黑,虽然身上只得这三十二块金子,可是每一块那一块不是诚信得来。那一块金子不是我的血汗,那一块又不是和我的心脏血管相连。我岂敢视这钱财为身外之物,我若是轻贱了它们,便是轻贱了自己。我向至高,天地之主宰,显赫于众神的梵天发誓,我呼唤他做我的见证,我今日起,要掏干舀净这海水,断断不是与他所造的物为难,与他所管辖的神为难。我,虔诚敬神的一个商人,要让梵天的义名在这只能咆哮,不能言语的波涛上涌现,要为他见证他护持着好人,使强不凌辱弱,恶不战胜正,向太阳一样,必起于东方,给虔诚的敬神的我希望。让该是我的金子回到我的手上。”

          无忧王想象不出这世界既然有这样的人——每天,多尼明捕鱼,喂食照顾好无忧王,便一心一意昼与夜不分的用脸盆去舀海水。一个月后,无忧王病好了之后,感念他的照顾之情,也不好一时就离开,巡视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原来这船撞上了一个方圆百里的孤岛。再后来,被多尼明的热情感召了,反正孤岛上日常无事可做,于是,多尼明在海边舀水,他就在岛中央挖洞,挖一个容纳海水的大洞。最后,无忧王和多尼明发明了一个水排,海水排到孤岛上,就更加的快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慢慢的在孤岛中央,就出现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湖泊。

          海水不见增减,多尼明却大有信心,向无忧王一再的保证,梵天既然收去该死的贼(指本不生)的性命,绝对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的。

          无忧王只是笑,人在岛上呆的越久,越不爱说话了,日常都只以手势彼此示意。

          在一个夜晚,他仰观星辰,俯视海岛,给这个孤岛取了个名字,叫做“无忧岛”,多尼明说这个名字好。

          又三年过去,岛上的湖泊已经扩展到方圆四十多里,无忧王想着按照现在的进度,再过几年,估计这岛上就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一天,海上白雾蒸腾,波涛咆哮,不一时,海浪挟裹天风急雨,海平面矗起的水墙,排山倒海而来,犹如死亡之浪,直立起百丈楼高,顿在他们两人面前,却不再前。这海啸之来,全无征兆,无忧王吓得倒坐在地,多尼明却是叫叱怒骂,毫不在意。

          海浪之上,站出了一条浑身滚着黑鳞的龙王,那龙王一抬左爪,两朵海浪便把无忧王和多尼明抬升到龙王面前。

          龙王瓮声瓮气的问:“就你们两个也想把海水舀干?”

          多尼明指着无忧王道:“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要将海水舀干。我相信仁慈的梵天一定能满足我的愿想。”

          龙王哈哈大笑,一顿右爪,天上电闪雷鸣,四海之水奔涌进无忧王两人居住了五年的无忧岛,瞬间淹没。龙王道:“你们看,看见了我的力量,便该知道进退,任你们有移山的意念,也要知晓我对你们有生杀的大权。你们当知晓自己是血肉包裹的凡胎,我却是永生不坏大有威权的龙神。”

          多尼明道:“我一刻不死,便要海水退下,显现出陆地,我这心意难道是为了我,为了那区区的三十二块金子。我这五年舀干海水的苦劳,在人间,何事不能成就,我是信靠我的神,信靠他必然在天人之间,给我这个公道。”

          龙王高高扬起龙爪,停留在多尼明的头上,怒喝道:“你不怕死。”

          “死,谁人不怕,但若输了公道,怕死了也不服。”

          “真的死也不服。”

          龙王的爪子已经掐住商人,将他高高的举到天上,只要一松爪,多尼明便有没顶之灾。龙王道:“无知的血肉凡胎,你们又知道什么是公道?”

        多尼明道:“公道便是天道,便是婆卢那(印度神话中天界的司法者)主持的道,黎明在清晨出现,是天道。农人在地里劳作要收获,是天道。商人我,奔走四方,数算聚敛的金钱,也是天道。他的力量是那么的伟大,既没有什么飞翔的飞鸟,也没有什么奔流的河水能够抵达他的统治,他的威权,他的猛烈的界限。他是环抱着万物和万物的住宅。婆卢那无所不知,他知道鸟在天空的飞行,船在海洋的路线,无远弗届的风的去向以及看见一切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秘密的事件。少了他,没有一个人一个神一个动物能够眨眼。哪怕是眨一下眼。就如这会,你抓举我的这会,我们彼此间眨眼也是由婆卢那记数的。龙王,无论你做什么想什么计划,婆卢那都是知道的,他也必然要为我主持公道的。”

        龙王听到这里,道“商人啊,你的勇气可嘉,但不论你怎样努力,也不可能减少大海分毫的水。因为这也是婆卢那的道。今天,我还是把钱还给他算了。之所以还你,你因为你一心不动,毫不偷懒,敬服你的志气,故把这笔钱还给你。”

        龙王仰首摆尾的驾着海啸回到海中央去,海啸也跟着退了下去。躺倒在沙滩的多尼明的手上,牢牢攥住的,正是被本不生扔到大海之中的装有三十二块金子的钱袋。

          四下一片安静,婉如黑屏般的夜空中,无忧王和多尼明赤裸裸的躺在沙滩上,说着闲话。

          无忧王说:“我是无忧国的国王。”

          多尼明哈哈大笑。

          “怎么,你不相信?”

          多尼明没有说话,无忧王觉得好奇,这个人相信神灵,敢和龙王对话,却不相信人,人间事。

          无忧王问多尼明有什么打算,多尼明道:“明天,先把船只修好了,再到中国去。你呢?”

          “那我也跟着去吧。”

          在柔软的细沙上,无忧王听着海水洗刷着浅滩的声音,眼睛透过那大放光明的噩运宝珠,感觉海风掠过脸上的清凉,星星在海面上缓慢的摇动,有着星星点点的光,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幻。他站了起来,在沙滩上慢慢舞动自己的身体,多尼明也跟着站了起来。无忧王唱上一句,多尼明便和上一句。

          

          离乡的人,谁没有泪水。

          到了大海,才发现大海泪水更多。

          在路上,那个布施者不是这么说——

          放下的愈多,得到的愈多。

          我们今生的行为是墨,

          我们今生的心灵是纸,

          墨是黑啊,纸是白啊,

          我们把善与恶两种笔迹写在上面。

          第二天,无忧王和多尼明到了中午,才被灼热的阳光晒醒来,醒过来的两个人,就开始合力修缮船只,多尼明甚至像猴子一样,爬到桅杆之上,尝试着把帆布拉起来。很快的,他在上面尖叫起来——天哪,海盗,爪哇的海盗。他们朝我们这儿扑过来了。

          多尼明跳了下来,拉着无忧王就往孤岛上跑。

          “你昨日连龙王都不怕,还怕海盗。”

          “龙王是神,当然可以讲道理。海盗是人,你听说人讲道理么。再说,昨日之所以不怕,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今日,我身上却有三十二块金子。”  

          无忧王得了多尼明的提醒,看了看手中的噩运宝珠,只是五年在海岛上衣不遮体的生活过来,那像多尼明有个袋子,为了跑的更快,他索性把噩运宝珠含在口中。

          两人在海岛中狂奔疾走,只是海岛刚刚经海啸扫荡过,光秃秃的一片,那有什么藏身的所在。两人很快被海盗们包围了,海盗们首先看中了多尼明的袋子,让他打开,多尼明攥着袋子死活不放,海盗们一刀先把多尼明的手斩断,再一刀把多尼明的脑袋劈飞了。

          当海盗抓住无忧王的胸口追问他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忧王吃了一惊,一不小心,把噩运宝珠吞到了肚子里头。

          无忧王在惶急之下,指着自己肚子,连声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有一颗宝珠。”

        “在哪儿?”

          “在我的肚子里。”

          海盗一刀捅进了无忧王的肚子,把无忧王的肠子扯了出来,五脏掏了出来,很快的,一股白雾从无忧王的肚子涌了出来,一众海盗凑到无忧王的肚子前观看,只见无忧王的肚子空旷高广,里面林木葱茏,花草繁茂,楼阁参差,亭台掩映,说不尽的人间仙境。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有如海市蜃楼。

          无忧王的眼睛缓慢的睁开,用他的另一双眼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两扇沉重深广的大门。他的头上,四周,身下,聚集这那么多人,瞎眼的老婆婆和她的大狗,达梵音,本不生,多尼明……他们为他的到来而欢呼,人们将他抬了起来,抛向天空,又在下面用无数只手接住,再抛起来。

          人群看不到尽头,无忧王注定被永恒地延绵不绝的抛掷下去。

          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天上的众神如同繁星,不过是同一缕光的化身。梵天,至高无上的神,让我匍匐在你的脚下,亲吻你的脚趾,让我用颤抖的嘴唇,永远慑服于你无上的永生的伟力吧。

    • 家园 十车王(大国师系列)

      十车王(大国师系列)

        在身毒国遥远的南方,在波罗奈,有一位十车王。他二十三得位,统治了王国四十年,南征北讨,战无不胜,从原来一个仅仅管辖七个小城的邦国,拓展到拥有六十八座城的王国,领有土地远迈前代。

        如今,十车王已经垂垂老矣,他在工匠们为他营造的“万有橡果”园中,带着一大群数算不清数目的王公大臣随从侍卫,孤独的游荡着。他看着地面上,看着那头曾经陪他征讨万方的战象,它生病了,重病,再也没有旧日的雄风。十车王停下来,趴在战象的的耳朵旁,悄悄地说话,说着只有战象能够听见的话。

        这个“万有橡果”园的主人,和一切人类史上的伟大人物一样,因为万有,而有着万有的忧伤。

        战象在主人的抚摸中,流着眼泪,安详的死去了,十车王想着自己应该痛哭失声,可是他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他是那么的悲伤和恼怒,他庄严的发布谕旨,让这“万有橡果园”的每个人,都要哭,哭出眼泪来,否则,要砍他们的头他们的脑袋。

        在一片上冲云天的哭声,十车王挥动自己年轻时候用的兵器“金刚十力锤”,歌咏舞蹈起来:

        清晨还见面,黄昏已永别。

        人力不可挽,哭喊也枉然。

        憔悴无颜色,忧愁身体伤。

        死者难复活,生者空悲怅。

        犹如水灭火,犹如风吹烟。

        众生皆如此,有聚自有散。

        

        这时候,一位护国波罗门长老,急急闯进园中,匍匐来报。说是国都之旁,一夜之间,起了一座九十九重的观星台,乃是东方汉人的建筑法式。他与门中弟子前往察看,只见台下写着——十车王,今年死。十车国,十年灭。

        十车王“哼”的一声,道:“长老神通广大,国之倚仗,这万方进贡来的珍宝鲜果,从来是先送到你的庙中,然后在送到我的王宫,难道长老不能主动为王分忧。”

        波罗门长老顿地有声,磕头出血。

        十车王明白过来,波罗门长老一定是前往较量过,斗不过人家。

        十车王摆驾出宫,点齐兵马,来到了观星台下,台下有三重门,门前见的着玉石狮子分左右,钟鼓两楼列西东。进了二重门,两边的树林伸展,古柏苍松,无不相宜,一直把日光接引上去。三重门前的下马石前立了一个石碑,上书四个大字“有缘人进”。

        十车王举步走了好久,看见没人跟上来,又回到三重门前,看见他带来的随从侍卫,在外面绕的团团转,就是死活进不来,他待要跨步出去,明明和随从侍卫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无法和他们回合。

        这时候,一位脸蛋藏在高高的狐裘领子的美人出现了,向十车王福了一福,说:“十车王,请随我来,国师要见你。”

        观星台上,一个汉人,白衣,据案而坐,案上摆着酒壶和酒杯。脸上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他向十车王自我介绍,他是来自中国的大国师王威。

        十车王“哼”的一声,点了点头,应了声——中国。

        中国很远。

        中国常常有商人到我们国家来。

        大国师,你到我国,当有所求吧。

        

        王威点了点头,我听说你们这里的白天鹅很好吃。

        国师差矣,白天鹅我国不产,倒是很多中国商人千里万里的从中国带过来。

        十车王差矣,我要的,不是中国的白天鹅,而是波罗奈的白天鹅。天书上说,波罗奈的白天鹅的味道,那是人间的至美之味。

        波罗奈真的没有白天鹅。

        会有的,会有的。王威就像一个富翁在安抚自己欲求不满的小妾一样,和十车王说着话。

        国师要呆在这里多久。

        等到波罗奈有白天鹅的那一天吧。说说你吧,你看起来,有很多的忧伤和烦恼,所以,连死,都死的那么的不快活。

        人总是要死的。死的快活和死的不快活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么,区别就是死的快活的人就死的安心自在。死的不快活的人,心中念念忧愁,以为自己并没有死。

        大国师笑了起来,说到这里,他拎起酒壶,把酒杯推到十车王面前,满上酒。说声请。

        十车王伸出手去,一遍遍的伸出手去,他不敢相信看着自己的手,一遍一遍的从酒杯,从酒杯中的酒水中穿过。他怎么努力也捧不起一个酒杯。

        王威站起来,为十车王歌咏赞叹——

        死亡弓箭手,射下日月光。

        王虽非常人,万物是无常。

        爱生而恶死,人人皆一般。

        伤心人伤心,连死都不放。

        一念寒冰冻,再念烈火燃。

        身躯已不在,挂念妄断肠。

        十车王怔怔地呆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王威在案上睡着了,又醒来,醒来了,又睡着了,五天的时间过去了。他来到观星台旁,往下望,这地上的万邦多国的民众,曾经是他的子民,他让子民安居乐业,子民为他征讨万方。现在呢,他不在了,他的子民该如何。他这样想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轻声的抚慰他,正是大国师王威。

        说吧,说出你的烦恼来。说出来,就好了。

        十车王说,我胸中有很大的遗憾,我现在死了,王公一定拥立了我的长子。

        他有什么不好。

        他太好,性格太柔顺了,不适合当国王,只是我一直不忍心废黜他的太子之位。我现在怕只怕,他在位的时间越长,列祖列宗创建的国家就越容易倾隳。

        那你就看看吧,我带你去看看你长子统治下的国家。

        原来,十车王在观星台上,呆了五天的时间里,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王威拉着他,走在波罗奈的国都,走在偏远的小城的街道上,每个子民都在歌颂新国王的宽仁和功德,新国王将先王百战得来的国土,和邻国的国王们协商,签订停战协议,换回了在战争被俘虏的战士,说服先王的将领们,让他们放弃兵权。他兴修水利,减免赋税,让老有所养,幼有所归,文治之隆,远迈于前代。十车王一路上,也听到对他的咒骂,所有的老百姓,一听到他的名字,都气得咬牙出血,恨不得生食其肉,死鞭其尸。

        回到的观星台,王威说:我觉得你这个儿子不错,确实是很不错。

        十车王这时候,一颗心被毒蛇咬着了一样,嫉恨难当。

        怎么,你不甘心,是不是很不甘心。

        十车王点了点头。

        那你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的二皇子,为人勇忍果决,我一直希望他当这个国家的王。

        那也不是非常难的事情。

        于是,王威带着十车王去见二皇子,准确的说,应该是王威带着十车王的鬼魂,进入了十三皇子的梦境之中。

        王威问着郁郁寡欢的二皇子,你想当这个国家唯一的至高无人的主人么。

        二皇子欢快的叫喊道:“想,你看,国师啊,我连做梦都在想,你能成就我么。我实在是不忍心先王的大好基业,就这样被那个只懂得讲大道理的败家子败坏了。”他又看到了父王的魂灵,匍匐在地,道:“父王啊父王,请你把你的江山传给我,我一定会为你守护到我岁月的尽头。我一定会让万邦多国都纪念你缅怀你,我要在大地上盖起你的殿,让这殿巍峨高耸,耸立的让十方万方的人看见。这殿,不惟要起于地上,还要盖在每个人的心中。”

        王威从袖中取出一把弓,三支箭,道:“弓是震天弓,箭是穿心箭。但凡你心中想要谁死,那人便活不过你念想的那一瞬。”

        王威和十车王离开二皇子的梦境,一路闲逛,到了傍晚,才走到观星台前,整个十车国国都有如天塌地陷,在万民哀悼声中,十三皇子已经于当晚接受了新王暴病中的遗诏,登基称王了。

        十车王听闻这一讯息,望着王威,王威道:“你的王位,当年不也是这么得来的么。”

        十车王叹了口气,继续在观星台上陪着王威睡觉。

        第五天,王威问:我已经了却你的心愿,为何你还不能安心自在,魂消魄散。

        我好后悔。

        为什么。

        国师,我的选择错了么。

        我怎么知道。

        国师神通广大,怎么会不知道。

        走吧,去看看你那位二皇子吧。看过了才知道。

        王威拉着十车王,走在波罗奈的国都,走在偏远的小城的街道上,通国的子民怨声载道,新登基国王在这五年中,又起用了那些解甲归田的将领,不但夺回了周边诸国旧有的领土,还新占有了十五城。武功之隆,远迈于前代。只是每个村庄,每天都会有妻哭其夫,母哀其子的号哭之声。由于战事一直在持续着,才五年的时间,田野荒芜了,城镇萧条了。据说,周边的诸国在侵凌之上,已经团结起来,结成军事上的联盟,要来夺回领土。

        十车王着急的拉着王威的手,锥心的痛悔道:“再这样下去,十车国灭亡的日子就不远了。我要去见我的儿子。”

        见到他,又如何?

        我要说服他。

        痴人啊痴人,你做了那么多事,有什么用,也罢。我倒是有个办法,既让你死了心,也让我遂了愿。

        王威一挥手,十车王的鬼魂便变化成一只雪白的天鹅,在天上飞。

        在“万有橡果园”中,在美女的环伺中,曾经的二皇子,现在的十车王,志满意得地接见了大国师王威。他让侍卫呈上震天弓和穿心箭,道“国师啊,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会有今天,你今天只有你有所求,我没有不允的。”

        王威指着空中不断盘旋的白天鹅,道:“我听说贵国的白天鹅是人间至美之味,希望大王能够成全我这个愿望。”

        二皇子也不抬头,拉满弦,一箭射落的白天鹅。

        当御厨端上煮好的白天鹅,二皇子问:“国师为什么到了今天才来见寡人啊。你可是寡人的第一大功臣啊!”

        王威咬了一口白天鹅肉,连声道:“好吃,好吃。大王,请,请。天书上说,波罗奈的白天鹅,是千年才一见的罕物,不是寻常人能吃到。吃到这白天鹅的人,也是要有非常的福分才能承受。”

        两个人终于把一只白天鹅吃完了。

        王威说:“我今天来,是因为十车国要灭亡了,所以,我也要离开了。”

        

        王威告辞了,在他离开“万有橡果”园的时候,二皇子接到了最新的战报,列国的联盟军已经攻陷了都城。看着王威离去的身影,二皇子提起震天弓,搭上穿心箭,瞄准了王威。

                                               (完)

    • 家园 大国师印·九重天扶摇直上

      大国师印·九重天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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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国师》系列写到今天,前后快两年了,也有四五十篇了吧,以前的计划是写一百篇,

        现在也算写到一半了,日本动漫里头,常常十几集就出个特别篇,好玩,所以,今天写的这

        一回,就特意拉长了,而且加了一些之前出现过的人物,好玩第一啊。

        大家慢慢看。

        虽然我的小说,从来不好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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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黑凛凛大汉,一步一迈,身长手大,一手吊着一大包药,另一手捉着一大把铜钱。路人见了,纷纷走避,此人叫做坐地吃山大虫王威,㈠乃是明州府有名的破落户泼皮。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身上不知道有几件杀人放火的官司,明州府也治他不下。

        王威愁眉深锁,走上几步,便心口喊上一声,我的亲娘,我那要了我命的亲娘。原来,他的母亲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症候,缠绵病榻,有出气没进气,显见时日无多。若论起王威这人物,那是对旁人大凶大恶,对母亲,却是纯孝出于天性。为了母亲这个病,也不知明州府揣翻多少家药铺,打杀了多少个医生。

        王威转了几处街头,好奇起来,只见一箭之地的墙面,尽皆悬挂着刚刷上的衙门官告,王威以为又是他那个兄弟惹了官非,当下揪住一个方头巾问,才知道是衙门紧急征召壮汉千名赴京,力举三百斤者,日给一石。王威放开路人,骂骂咧咧道:我呸,直娘贼,一石可够吃上一冬,日给一石,可比我整天在街头打打闹闹强杀百倍。我那该死的要了我命的亲娘,若不是你病了,我这回一定纠集所有弟兄,直往京师走一遭。

        过了有人胡同,上了天拐脚,便到了龙潭庙,三弦响,云板敲,庙前的还愿台前人头汹涌,好不热闹。王威心想,奇了怪了,今天是那位神仙的好日子,我怎地不晓得。他用脚踢开一堆人,只走到前头,只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站在还愿台上,明眸善睐、皓腕霜雪、肤白凝脂,盈盈六尺。嘴角一弯,便好似冲着他笑,由不得人心里懒洋洋地一荡,奶奶的,这不是要人命么,怎么有这么浪的小烂蹄子,他那凤鸣箫楼的相好辛十三姐比起来,简直是个破货了。

        这小姑娘身旁挂着两块大红布条,写着八个大字,王威又抓了一个方头巾的穷酸秀才问,才知道写的是“青钱一文,洞房一夜。”,只要谁能将铜钱扔到小姑娘的身上,小姑娘便年岁身材相貌贫富不论,赔谁春宵一宿。王威心头一片火热,乖乖,有这么好的事情,这小姑娘今晚怎么忙的过来,什么时候才轮到我。注目看时,又好奇起来,原来,四下青钱纷飞而上,全掉在小姑娘身周,围了砖头高的一叠,却没有一枚掉在小姑娘的身上。

        王威多知道江湖的勾当,嗯,这里的名堂回头得问自己的狗兄弟谢老六。又看了看手上一叠从药铺掌柜抢来的铜钱,转念一想,自己从来不拜菩萨,不事鬼神,这回亲娘病了,既到了龙潭庙,说不得,当是祈福吧。

        于是,大手一张,铜钱往台上飞去,头却一扭,转身要离开人群。

        “王威,站住,王威,給我站住。”那台上小姑娘就象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站在王威的面前。她上下打量了王威一眼,“是了,你母亲这会重病在床,命在旦夕,若是你向我叩我三个响头时,却还有十五年的寿算……”

        围观众人尽皆吃了一惊,这小姑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和坐地吃山大虫这么说话,怕要被撕成两片,血溅当街。

        大日头下,王威呆了一呆,突然扑通跪倒,通通通,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来,猿臂轻舒,象夹一只小兔子一样将小姑娘夹在自己的腋下直往家里跑。小姑娘仰头看他,觉得王威的胡子好玩,一伸手,拽下几根,看着王威吃疼得五官变了模样,吃吃的笑个不住。

        王威母亲寻氏正卧病于床,一丝两气,她床边不远的所在,四五个医生猫狗似的被铁链捆在一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王威和小姑娘进了房,小姑娘看也不看病人,只盯着王威看,王威一个耳光过去,那小姑娘脸上红了一块。王威指着墙角那四五个缩成一团的医生,道:“你要是治不好我娘的病,他们就是你的榜样。”小姑娘一点也不害怕,捂着自己的脸孔,指着那些医生,笑嘻嘻道:“我要那一根铁链。”

        “干吗?”

        “治病。”

        “那这些人呢?”

        “我不管。”

        “你要是治不好呢。

        “你娘是不是十三天前病倒的。”

        “是。”

        “刚开始的时候,镇日发烧,满面红光。”

        “是。”

        “七天之前,全身冷汗,不能言语,屎尿失禁。”

        “是。”

        “三天之前……”

        “你他妈的别再说了,你说的都对,你赶紧治吧,我的小姑奶奶。”王威扯下铁链,对那些医生每个人屁股上一脚,踢出门去。

        小姑娘接着那条五六十斤铁链,竟一点也不觉得重,又让王威去找一张太师椅过来,示意王威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将铁链一匝一匝的围住王威。王威欲待站起身来,小姑娘笑嘻嘻道:“怎么,怕了。”

        “我怕什么,你这是作什么。”

        “把你绑起来啊。”

        “和治病有干系么?”

        “有,有的很。如果不绑住你,等一下,你一定坐不住,我不能静下心来治病,对了,你觉得我好看么。”

        “好看。”

        “你遇见好看的姑娘,会做什么。”

        王威想了想,这才仔细了一下眼前小姑娘,那真是芙蓉姿色人间少,巧笔丹青画不成,心神一荡,好一会说不上话,道:“先问名字。”

        小姑娘绑好了王威,拍了一下王威腮上的肉,道:“着啊,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要记得真,认的确,只说一回,不说两遍,我姓苏,叫小小。”

        王威口中喃喃了重复好几遍:苏小小。却见小姑娘已经走到寻氏的病床前,伸手探了鼻息,卷好衣袖,抓起寻氏的身子,就象抓住一个麻袋一样,发疯的往墙上甩,往地下拍,砸得床塌桌倒,一室狼藉。只见寻氏整个人有如充了气一般慢慢胀大,口鼻出血,先是点点滴滴,继而汹涌如注,喷洒到处都是。

        王威耳目周闻,几欲发狂,整个身子却挣扎动弹不得,低头看时,也不知道铁链被苏小小做了什么手脚,他越挣扎就勒的越紧。

        “轰”得一声,一道青烟自寻氏口中涌出来,变化出一个鸟首人身的怪物,口吐人言,好不刺耳,道:“苏姑娘来了啊,我这就先去了。”说完,双翅一振,破窗而去。

        苏小小一点力气没有,放下寻氏,整个人坐倒在地面上,额头上津津是汗,瞪着王威看,上下看,反复看。

        寻氏慢慢苏醒过来。说也奇怪,这会儿,王威略为一挣,铁链哐当委地,他抢上前来,欣喜欲狂,抱住母亲的身子痛哭流涕。寻氏大病已愈,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道:“娘没事,娘没事。”

        “哭够了没有?”苏小小不耐烦的尖叫起来。

        王威不好意思的擦了眼泪,心里敬讶这小姑娘的神通多能,自不消说,口中道:“小姑……仙姑但有吩咐……”

        “叫我名字。”

        “苏小……,上仙名讳,不是小人叫得的。”

        “恶心,你也配叫王威,我让你叫就叫……走,和我去一趟县衙门。”

        “这个……”王威看了一眼母亲,犹豫不定,苏小小上前来,拉扯起他的耳朵,道,“你担心什么,阎罗殿上的生死簿,你娘还有十五年的寿算呢,走。”

        到了明州府州府衙,苏小小让王威奋力三挝,登闻鼓破,直闯入衙署大堂。

        不多时,大堂两旁衙役排开,明州府府尹胡鲲落座。这些日子,胡鲲好不心烦,明州府地近京师,半月前中官有旨,说是近有海客传言,大国师即将回归中土,临阙面圣,今上修习长生久视、乘蹻玄览之术有年,未得效验,闻之大喜,咨询博士,翻检秘档,知道明州府乐署中旧年有大国师印一枚,乃是两百年前,前朝大国师泛舟出海之前封藏于内,因上降下特旨,要明州府尹用心办理,将大国师印迎奉京师之白云观。

        胡鲲原以为小事一桩,找出那大国师印便是了,却不料内中却有一大大的难处,这几日,忧白了他不少头发。那大国师印纯金所铸,阳文篆书“正一靖应真君无极仁慈辅斗封三天扶教冲道崇玄弘教 大国师之印,如意纽,印面正方,高长三寸。说他大,大不过他那正堂的印信,奇怪的却是使遍军中将士,无人抓拿的起,不得已,叫铁匠給大国师印加了个把手,再巧手打了十个车轮底座,动用了两千多兵勇,鼓捣了一天,才将那印由乐署移到了一里之外的小校场。可是明州府离京师虽近,也有两百多里,两千兵勇也要走上半年,更何况,明州府驻军也就这两千多人,为了奉回一枚印信,明州竟成空城,谁人相信。因此上出了正堂官告,周知乡野,招募天生力士。

        苏小小开门见山,道:“老公祖可是为大国师印之事心烦。我这里却有一个上好的人选。”说着,笑眯眯的指着身旁的王威。

        一路向南,王威问苏小小,我们这一路,不是去京师么。

        苏小小折着路边的花花草草,給自己做了花圈,戴在都上,又給王威折了一个。

        王威说,京师不是在北边么。

        苏小小掩住王威的鼻子,说,你听。

        听什么。

        苏小小把王威的一只耳朵生生的扯下来,吹了口气,再安回原来的位置。又说,你听。

        王威整个人晕了一晕,眼前所有一切事物都在言语,人的言语,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地下爬的,就连流水和石头也在彼此问候揖让。

        听见了么?

        听见。

        听见什么。

        什么都听见。

        又走了三日,王威听见一路上,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在相约北窜,彼此告诫不要再往前行。他胡乱思想着家中的母亲,虽则临行前切切的叮嘱自己的把兄弟谢老六,一定要好生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苏小小问:你怕么。

        王威道:怕什么。

        苏小小道:快到了。

        到哪里了。

        封神台。

        两人进了一处密林之中,苏小小前行导引,到了一处方广不过五丈的石台,石台正中,一个石龟驼着一人高的石碑,上书“封神”两个大字。

        封神台上,阴风惨烈,日影西摇,苏小小转到封神碑后,一行行的念着字:他日终为独往客,今朝未是自由身。百灵幡展阴风起,杀尽天下太平人。

        王威看着这诗的后头落款处,正是他背上包裹的“大国师印”。

        苏小小回头向王威道:“这小小封神台,便是周王朝开基八百年的所在了,当日姜太公在这里悬起封神榜,威严号令,一日封三百六十五位诸天正神,何等壮观气象。想不到往来古今,不过千年,换了人间,此处却成大国师刑求关押小妖怪的所在,它们在这里以前关了两百多年了,我要是告诉你,你今日来,要见闻三界五行的外道群魔,放将出来,热闹这个世界,你怕不怕?”

        王威这些日子见识的都是妖异之事,眼见面前的苏小小唇红齿白,巧笑嫣然,更是全身发毛。那是敢说不怕。

        等到了天上的星星一起往去参北斗的时候,苏小小拿起大国师印,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石碑,石碑中仿佛有个热闹世界,叫嚣各种声音。一个白衣士子出现在封神台上,身边还有一个女子袅袅婷婷的跟从,一张脸却躲在狐裘里头。那白衣士子一伸手,就从苏小小的夺下大国师印。

        苏小小上前抢夺,却怎么也够不著,当下重重的一跺脚,骂道:“不要脸。”

        “物归原主,理所当然,苏姑娘何出此言?”

        “别文绉绉的,除了我那笨哥哥,谁吃你这一套。我看你是言而无信,舍不得也不敢把他们放出来。”

        “呵呵,苏姑娘可真把我瞧的小了,居然还去请了我的现世化身,我若是不重然诺,你哄到了这颗印,又有什么用处。需知这封神碑经姜尚加持百龙之力,便是共工、刑天合力,也未必推的开,以你的道行,再修行亿兆千年吧。”

        来的白衣士子,正是前朝的大国师,他把大国师印往石碑上一敲,地下裂开了好大一个口子,台上众人全往下掉。

        深渊无底,苏小小尖叫着喊:王威。

        大国师笑了起来,道:你喊的是那一个。

        王威则一伸手,紧紧抱住苏小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飘然坠地。

        苏小小挣脱了王威的怀抱,好奇的打量着他,叉着腰,问道:你居然这么在乎我,为什么。

        那个脸躲在狐裘里头的女子正在他们身边,扑哧的笑了出来,道:“那自然是喜欢你的意思了。”

        王威对着苏小小正色道:“你对我的母亲,我总是要对你好的。”

        苏小小脸上明灭不定,口中道:“虞美人,你却又胡说了。” ㈡

        虞美人笑着问苏小小道,上一回,我还见得你那位夫君呢。

        苏小小摸了摸肚皮,咬着眉毛道:“你说的遮莫是苏小心,那厮既穷且酸,镇日作怪,由不得人看着心烦,我一口吃了,姐姐若是要时,我却取出来给你。”㈢

        虞美人连连摆手,抿唇而笑。

        轰得一声巨响,几百个妖怪涌在大国师的身周,山精水怪,洞魅林妖,孤魂野鬼,或双手高举,或顿足刨地,或喜笑,或哀哭,不一而足。大国师拍了一下虞美人的背,虞美人便从口中吐出一枚种子来,掉落地上,大国师从怀中掏出古镜,接引天光,照在种子上。那种子一下子变成千年大树,托起这洞中的千百人众。这树长的好快,一振眉间,便如泉水般涌上地面,又一时,便到了半空之中。

        大国师坐了下来,对王威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呵呵,我也叫王威,你是我这世界的现世化身之一,所以,才能拿的起大国师印,我们这一回相见,是缘分了。”

        王威口中唯唯,云朵在手,星星可摘,这样的神仙境界,他这样一个泼皮,生平那曾梦见。

        天高则云淡,风清则月明,起坐五色云中,目迷天池归鹤。

        突然一众妖精鬼怪,好多个抱做一团,痛哭流涕,王威听见最近身边的一个,哽咽道:“这,这就是第一重天了,我升天了,我原来还以为要再修行五千万年,才能上来。”

        另一个怅然道:“有什么用,见也白见,再过一会,我们还不是要下凡,变化人身,重新历劫,到时候,若不能直见本来面目,之前修行便全白费了。”

        第二重天……

        第三重天……

        这树扶摇直升到第九重天,便是南天门前,十万天兵天将在四大天王的倌领下,各架祥云,如临大敌,团团围住这上升的大树。全身粉白、手持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越众而出,道:“大国师此一番来,遮莫又要我天界伏尸百万,变乱阴阳。”

        “多罗吒,别来无恙,我此一番,路过路过,你去告诉张坚,不必多心,借他祝融之火一用而已。”

        “那我等恭送大国师。”

        大国师也不再多说什么,很快近了太阳,他一手抓住一个妖精,另一手抓起大国师印,按在太阳上,整个印章通红,滚烫的印在妖精的身上,一撒手,扔向人间。

        虞美人在大国师身旁,看着一个妖精掉下凡间,口中轻轻唱名:狂马、阿飞、绿妖、飞雪飘飘、和菜头、无又、13、大老黄、拔根韭菜当令箭、巴仁内库、南雨、冉虫虫、盗版兵马俑、稻壳、心有些乱、散骑、王绣花蓝色海洋、王脚丫、春分 、 如影随形 、水木丁 、前天下雪、不高风 、翩若、王不留行 、冷月、巫婆哑哑 、风回雪舞、愈快乐愈孤单 、 青荇 、 绿漪 、碧血汗青、方恨少 、呆傻愚笨丑 、老员外 、 先张 、五朝臣子、江海红狐、多事 、冯一刀、杂七杂八 、令狐公子 、冷眼雕等等等。

        王威也被抓了起来,却没有被盖上印,扔下了凡间。

        是日也,天地摇动,变乱阴阳,从天而降百十道金光,望七大洲五大洋四方诸国去了。

        王威醒来之时,却是身处一家小客栈中,病卧于床,朦胧间苏小小掀开帘子进来,将大国师印放在他的枕边,低头,亲了他一口,又掀帘离去了。他坐了起来,欲待喊住苏小小,却怎么也想不起苏小小的名字,一股热血冲上脑子,整个人又昏了过去。

        王威病好之后,护着大国师印到了京师,先去了藩属司缴纳了印信,又到大理寺求得回文,正巧遇见大理寺正卿李宇春,李宇春对他很是欣赏,便让他留在京师。王威将母亲寻氏接到京师,人间日子过的太平了,偶尔想起扶摇直上九重天之事,恍如梦中,赶紧连连抽打自己的耳光,不敢多想。有一回,忍不住与母亲说起苏小小,寻氏却说自己从来身体就康健的很,并没有大病过,自然也就不记得有苏小小这个人。

        (完)

        ……………………………………………………………………………………………………………………………………………………

        太晚了,都临晨七点,后面写的实在潦草,也只有以后再改了,睡觉去,困,他妈的困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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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㈠十年后,王威为京师九门总捕头,事见《黄金时代的笛声》

        ㈡事见《虞美人》

        ㈢事见苏小心。

        ㈣民間傳說玉皇大帝姓張,叫張堅,生在正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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