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中国驻印军缅甸战记第四部分:孟拱河谷追穷寇(一) -- 风中的羌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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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中国驻印军缅甸战记第四部分:孟拱河谷追穷寇(三)

      (三) 截路奇兵

      威尼斯水城行动的初步成功,震惊了缅甸日军。这是个十分敏感的时刻,因为日军在缅甸西南沿海的若开、缅甸西部边境的因帕尔、缅甸西北部的孟拱河谷、缅北的密支那、滇西的腾冲地区同时陷入与盟军的苦战,而缅甸南方沿海随时可能出现强大的盟军登陆舰队,滇西也还有一个中国第11集团军的4个军虎视眈眈看着龙陵、芒市,这些地方一旦也爆发战事,现在已经备感吃力的缅甸日军兵力根本不敷分配。54和55师团及独立混成第72旅团在若开战役里受到严重损失,眼下只能苦苦拖住英国第4军的反击,期盼因帕尔的作战能出现一个奇迹;因帕尔的15、31、33师团伤亡近半,31师团长佐藤幸德和33师团长柳田元三甚至出现了与主张强行进攻的15军司令官牟田口廉也相对立的情绪,柳田中将因而被直接撤职;18师团经过近10次兵员补充和增援,还是招架不住驻印军的凌厉攻势,师团长田中新一正在硬着头皮抵抗;56师团在高黎贡山勉力抵挡中国第20集团军,兵力损耗严重,而它自己柔软的下腹部却不得不暴露给了行将发起攻击的中国第11集团军,师团长松山佑三正日夜站在地图前绞尽脑汁;53师团一部在与18师团同甘共苦,另一部分则在奔向密支那的增援途中,被拉扯得七零八落;在瓜达卡纳尔岛被拖成残废撤到马来亚休整的第2师团,也只能与尚在海上颠簸的第49师团一起投入救援18、56师团的战斗;缺乏重武器的独立混成第24旅团和105旅团,则在东跑西忙跟英军钦迪特部队捉迷藏。

      总共由10个师团另3个旅团组成的30万缅甸日军完全陷入泥潭。

      5月18日,史迪威喜气洋洋地带着10多名记者搭乘飞机到密支那视察,天空上往来运输中国军队的运输机依然络绎不绝,市内传来的炮声仿佛是迎接他的礼炮。看着那些吃了十几天阿的平(防疟疾药品)而脸色变成深黄的战士在紧张忙碌,史迪威真实地感受到,离自己在1942年5月定下的目标确实不远了。

      由于不赞成驻印军在缅北继续进攻,英国的印度当局与史迪威争吵了许久。为了平衡,史迪威表面上接受了英国人的指挥,然而性格倔强的史迪威内心里并不买英国人的帐,因此在远程部队攻击密支那之机,远在加尔各答的盟军东南亚总司令蒙巴顿,事先对他的名义下属史迪威的行动一无所知,直到威尼斯水城行动成功;不仅如此,史迪威将借给他对因帕尔方向进行警戒的中国新30师转调密支那,他也根本不知道。邱吉尔的质问弄得蒙巴顿十分尴尬,首相说:“美中军队是怎样漂亮地在密支那从天而降的?”在两天的沉闷之后,蒙巴顿才给史迪威发来一张嘉奖,承认这次行动“在军事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但对密支那的攻击只是有个漂亮的开端,因为种种原因,第二天的进攻就不顺利,并且演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攻坚战,驻印军战士的热血,后来洒遍了这座江畔小城的每个角落。

      在围攻密支那的中美军攻击屡屡受挫之际,日军拼凑各种能够调动的部队北上,意图在密支那击溃盟军,重新稳定战局,增援部队的主力53师团等从卡萨沿铁路线推进,5月中旬赶到孟拱,其前锋一度接近密支那,并且还利用进攻者各部之间的空隙给守城日军送去了给养。密支那攻防战一时显得扑朔迷离,不知鹿死谁手。

      可是在孟拱至加迈的公路上,一场能够真正彻底决定缅北战局的大战,正在悄然拉开战幕。

      5月19日,当新22师浴血马拉高阵地、中美混合纵队已经开始密支那战斗的时候,孙立人开着他那辆到处磨光了漆面的吉普车,从位于西丁克林的师部趟了一夜的泥浆,到沙都渣总指挥部找到史迪威,交给他一份初步计划。刚见证了密支那战斗回来的史迪威一看不禁大喜,既而又颇为担心地问:“你认为这个计划能够圆满完成吗?”

      孙立人的回答斩钉截铁:“我相信我的部下一定能够完成任务,而我也不会让部下去完成无法完成的任务!”

      根据空中观察日军公路上汽车运输的种种情况,孙立人判断出日军隐蔽补给基地的位置。由于驻印军的步步进逼,日军在加迈只留下指挥中心,而将后勤基地放在了加迈南边10余公里的西通。这个西通,是南高江(这条江从流经孟拱城附近开始称孟拱河)西岸的一个小村落,原先有个小渡口,向东渡江可进入库芒山区,日军在这里囤积大量弹药、食品、药品和其他作战物资,同时还将第12辎重兵联队大部、后勤和医务部门、宪兵放在这里驻守,另外,独立野战重炮兵第21大队的第1中队当时也在西通休整。这个第12辎重兵联队拥有千余人,不过日军一贯轻视辎重兵,配备的步枪很少,多数士兵只有一把刺刀,真正有战斗力的,仅有守卫后勤仓库的两个极度缺员的步兵中队。

      一个小篮子装了大堆鸡蛋,这样的配置,只要发生意外,定要吃大亏。

      孙立人的计划就是奇袭西通,破坏日军的后勤,使孟拱河谷的日军全盘失败。

      史迪威当即批准了孙立人的计划并立刻布置后勤支援。根据计划,出击部队只带一个基数步兵武器弹药和6天给养,沿库芒山西侧向南强行军,出于保密考虑,穿插部队途中不能获得空投,连渡过南高江的工具也只能因陋就简自行解决,占领西通后才能得到空投的山炮零件和补给,6天的期限和60多英里丛林,给穿插部队提出了极大考验。

      新38师在前期作战中,将55联队机动兵力全部消耗,当面日军只能在库芒山西侧设点防御,这为下一步作战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日军18师团据守库芒山的右翼55联队,已从3000余人的大编制减少到只剩下900余人(其中有近400人是病员),还在进行着力不从心的抵抗,而左翼防守公路沿线的56联队和114联队一部,却在严密防守着加迈以北20余公里的阵地。南高江沿线的战斗一如既往的激烈,新22师和50师149团尽管配属了155毫米重炮、重迫击炮以及坦克,其攻击还是备感艰辛,雨季的到来更加剧了进攻的难度,前线到处是被炮弹犁了几遍的松土,雨水一泡,都成了难以克服的沼泽。但新22师的努力进攻粘住了日军左翼,钳制住了田中新一的思维,使其没有余力注意南高江东边库芒山的变化。

      20日上午,孙立人回到师部,立即命令112团团长陈鸣人前来商议,因为这个团目前的位置最有利。任务的内容使陈鸣人大吃一惊,深入虎穴意味着以不到2000的轻装步兵,不仅要克服密林、激流、沟壑和沼泽,更要独力承受来自两个方向的上万名拥有重武器的日军的无数次疯狂冲击。但陈鸣人深知这一计划的重大意义,只犹豫了几秒钟,马上就接受了这个巨大的挑战。几天之后,中国传统的英雄主义精神和军人一往无前的使命感,使陈鸣人上校带领112团克服千难万险,成就了一段真实的传奇。

      5月21日,112团留下第2营对瓦兰继续攻击,主力则绕过该据点直奔敌后而去。孙立人给陈鸣人配属了一个工兵连用于开道,还配属了一个徒手山炮连,加上团部直属队大部和1、3营,共1800战士,全部装备冒雨偷渡棠吉河。为了减少目标,避免暴露意图,他们一匹骡马都没有带,所有重机枪迫击炮,一律人力运送。为了对付日军工事,每人携带的手榴弹多达10枚,这一身装备给养,重达六七十斤。部队一路潜行超越日军阵地,连日倾盆大雨增加了行军的艰难,但也掩盖了他们的行动,日军巡逻队龟缩在工事里,哨兵的耳中也只有粗大雨柱击打丛林和山洪爆发的巨响。有几次部队从日军阵地附近百米处通过,日军毫无觉察。

      部队日夜兼程,衔枚急进,渴了喝一口放了明矾的净化水,饿了啃一口饼干,困了也只能趁休息之机打个盹,没有享受熟食热饭的条件,没有搭建帐篷吊床的机会,所有的时间全部消耗在泥泞的道路和纵横的河川中。马不停蹄走了4天,到达山兴洋,雨也稍微停顿了一下,日军新兵兴高采烈跑出来嬉闹,与112团撞了个正着,被打死10多人,于是一哄而散。

      从山兴洋向南又走了一天多,终于翻越了库芒山,到达了南高江边,对岸西通的灯光隐约可见,这时已是5月26日晚23时,离预定时间只剩15小时。在简短报告后,陈鸣人关掉无线电话,率领部队在2小时内完成了渡河准备。

      渡河点选择在西通侧对面一个水流平缓的河流弯曲处,这个地方便于112团隐蔽而不利于对岸敌军埋伏,其下游150米处还有一个150多米长,10多米宽的平整草地,是个天然的空投场,还可供滑翔机降落。

      战士们把身上的雨衣、雨布、钢盔、水壶、干粮袋和树枝竹杆编织在一起做成浮筏,把武器装备绑在上面,拖在身后泅渡而过。阴沉的夜幕下,满河都是攒动的人头和闪亮的钢盔。200米水面仅仅拖延了勇士们30分钟。

      夏天的黑夜很短,5点时分已略现晨曦。前卫连向北沿着公路潜行,狂奔千余米。接近西通的时候,一个早起割草的日军士兵身影进入视野,这个士兵专心致志割草,低着头一路向着中国人割来,或许他真的很敬业,或许他只是在用割草排遣他的什么思念,可惜战乱中的生命远比他手里攥着的草脆弱,早已蜕变为战争老手的中国士兵静静伏在深草里,100多双眼睛一齐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想悄悄将之活捉或刺死。不料,这个士兵在最后关头发现了草丛里的潜伏者,立即转身就跑。看来这是一个新兵,或是没有上过前线的辎重兵,因为他逃跑的时候没有借助地形地物以减小目标,没有蛇行机动以避开子弹,更没有正确选择退却路线,而是一面发出恐惧已极的大叫,一面在公路上跌跌撞撞。一秒钟后,一颗步枪子弹拖着清脆爆音划破黎明前的阴霾,宣告了西通截击战的开始。大批战士迅速跃过公路上横躺着的那位倒霉的日军士兵尸体,向西通发起强袭。

      熟睡的日军还来不及反应,已经有上百人被打死,其他的人穿着衬衣甚至光着身子乱窜,在冲锋枪卡宾枪的射击中纷纷倒地,或者被上了刺刀的步枪捅翻,手榴弹也发挥了预期的威力,许多房屋和帐篷里的敌人随着声声闷响被炸得肢体分离。112团的攻击使日军乱做一团,发生了错觉,日军那些没有跟驻印军直接交过手的后勤部队没有经验,以为在远离前线的后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可能是钦迪特部队的空降袭扰,于是到处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枪声爆炸声警报声伴随着火光硝烟,西通一片混乱。

      陈鸣人向师长报告:“我军已安然渡过南高江,正以战斗态势逼近西通。缴获大批粮食仓库,只要山炮和弹药,粮食不用投了。”孙立人立刻上报总指挥部,要求为陈鸣人空投,一向自信的史迪威正在为密支那战斗裹足不前而大伤脑筋,听说不到一团的兵力就能占领西通,这个倔老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手拿着话筒,一手举着餐叉僵在了饭桌上。

      仿佛老天爷想卖中国人一个人情,5月27日是个雨季罕见的多云天气,早晨7时30分,史迪威亲自乘坐PT-17小型观察机混在一群C-47运输机里飞来,亲眼目睹了112团奋勇杀敌的场面。大半个西通已在112团的散兵线后面,敌人留下遍地死尸,乱糟糟地逃向丛林,战士们紧跟着爆炸的烟柱层层跃进,胜利无可置疑。

      跟随112团行动的山炮连抓紧时间,就地组装空投下来的山炮零部件,加强了部队的攻坚力量,上午11时,枪炮声完全停息。日军抛弃700多具尸体,将西通拱手相让。

      112团在西通缴获的物资和装备堆积如山,仅最先冲进西通的李克己营(嘿嘿,就是原先李家寨那位"寨主")即缴获满载给养的卡车76辆,另有150毫米重炮4门,骡马320匹,汽车修理厂一所,粮食和弹药仓库11座。已经吃了3天芭蕉芯的部队知道现在才终于吃上了热饭。

      占领西通之后,112团分出一营兵力,向北搜索前进6公里,很快逼近到距离加迈只有7公里处,与正面攻击的新22师遥相呼应,后方极其空虚的加迈守军慌忙由马拉高阵地收缩后撤,企图一边缩小防御面,利用加迈以北的大小山头拖延新22师的进攻,一边集中重兵力反扑,企图夺回西通,重新打通补给线,改善防御态势。

      这个时候,原驻缅甸中南部的日军第53师团主力,在追击向北撤退的英军钦迪特部队到达孟拱,继而奉命以主力向密支那增援,刚刚跟密支那外围的中国军队接上火,西边的孟拱河谷却出现了更危急的局面。

      缅甸日军第33军司令官本多政材命令,增援密支那的部队统统掉过头来,全部用于攻击西通,消除心腹之患。

      第2师团第4联队全部、53师团第128联队一个大队加上151联队一个大队从孟拱向北突击,18师团114联队第3大队由加迈向南前进,夹击西通。一时间,南北两面日军共五六千人携带150毫米重炮4门、野炮12门、速射炮15门以及5辆坦克向112团逼近过来。112团的支援火力,只有4门75毫米山炮和编制内的迫击炮;而且,由于密支那、因帕尔、阿恰布、孟拱河谷和怒江前线全线展开激战,盟军的飞机不敷使用,112团的空投支援十分迟缓。

      可是在6天6夜的硝烟飘散以后,本多政材和田中新一发现,18师团的七寸仍然牢牢攥在中国驻印军新38师112团手里,而新22师正在以泰山压顶之势全面出击,已经在孟拱河谷苦苦支撑了两个月的日军18师团主力,犹如被放干了血的画皮一般,就要软绵绵地飘落下来。

    • 家园 【原创】中国驻印军缅甸战记第四部分:孟拱河谷追穷寇(二)

      (二) “威尼斯商人”

      面对日军在因帕尔平原的疯狂进攻,英军一时间措手不及,其第17印度师仓促间被打了个稀里哗啦,被33师团包围在山间小道上动弹不得,只是由于日军判断失误而侥幸逃脱。因帕尔和科希玛都分别陷入混战,英军阵地摇摇欲坠,南方的重装部队却回援不及,急切之下,盟军东南亚战区总司令蒙巴顿勋爵只好紧急向这两个地方空运步兵和武器物资,为此还大批抽调美国第10航空队部队转运处的运输机用于驼峰航线的运输机,致使1944年3月和4月驼峰航线的运输量急剧下降,让国民政府内部骂娘不止,连孟拱河谷前线的空投量也只能保持最低限度,又另将新30师放置在印度阿萨姆平原以防万一,这些举动都严重损害了正在进入高潮的孟拱河谷战斗。

      从孟拱河谷向东,横越雨雾蒙蒙的库芒山脉,再向东跋涉大约100公里的丛林,就能到达中国腾冲,往东已经能够看到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在高黎贡山那一面山坡下的怒江江岸上,就要响起中国远征军反攻滇西的炮声。

      腾冲是滇西重镇、历史名城,从西汉以前就有一条经过腾冲的通向缅甸和印度的马帮路,即著名的“南方丝绸之路”存在,中国的铁器和丝绸、缅甸的玉器和宝石都在这里集散,这里至今仍然沉淀着浓浓的侨乡玉器文化。

      现在,在驻印军与腾冲之间,只剩下了两个障碍,一个是库芒山脉,另一个是库芒山脉东麓的密支那。占领密支那,驻印军可望在腾冲与国内向西反攻的远征军实现会师,胡康河谷、孟拱河谷的驻印军和由泸水(在今云南省怒江州)、片马、保山而来的远征军将连成一片,等于给分别在孟拱河谷、滇西顽抗的日军中间扎下一根钉子,使18和56师团不能互相呼应,加快日军缅北滇西的防御计划的破灭;而驼峰航线也能向南避开喜马拉雅山的恶劣气候,不但缩短航程增加安全性,还能大大增加载运量,更有力地支持中国的抗战。因为穿梭在平均海拔为6000米的喜马拉雅山中的缘故,2年来,英勇的美国陆军航空兵空运部和中国航空公司已经在这条航线上损失了500多架飞机和1500多名飞行员,耀眼的金属碎片在雪峰间随处可见,仿佛一条从印度逶迤而来的圣洁的哈达。飞行员们说,从印度飞向中国的航线上,连新手都不会迷路,因为沿途都有金属碎片,可以成为一条不间断的路标。

      再有,只要孟拱河谷战役胜利,中印公路就可以从孟拱折向密支那,由腾冲安然入境,不但公路里程可以减少数百公里,而且运输车队由于离开了前线,安全性也大大增加。

      这个时候,驻印军副总指挥郑洞国将军听闻前线战况进展艰难,在印度坐不住了,亲自赶赴孟拱河谷协助新22师师长廖耀湘指挥战斗,在沙都渣总指挥部指挥所里焦急万状的史迪威因此腾出手来全力筹划奇袭密支那的战役。

      在胡康河谷战役里,美军5307步兵团伤亡和病患过多,损失严重,从2997名减少到了1400名;其核心部队加拉哈德支队减员达700余名,只剩下一半战斗力。史迪威使用一支纯美国部队来夺取密支那的构想不得不修改,只得临时组织由美国军官率领的中美混合部队来实现他的设想,编成了以下两个纵队:

      美国开利生上校率加拉哈得部队第1营,与中国新30师88团及新22师山炮2连混合,称K纵队;亨特上校率加拉哈德部队第2营及美国山炮兵一排,与中国50师150团混合,称H纵队。梅利尔准将对这两支部队的指挥负责。两纵队分别于4月21日和28日从孟关出发,经库芒山西麓的太利克,从胡康河谷悄然南下,远离炮火连天的孟拱战场,静静地在库芒山里潜行,一前一后秘密向密支那接近。

      这个计划的核心是,使用远程部队渗透袭击夺取机场,然后依托夺取的机场,从印度空运第二梯队来加强攻击力量,一举夺取密支那。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隐蔽性和突然性,一旦意图被日军识破,这次战斗即前景难堪。

      然后,只要袭击部队夺取机场,发出“威尼斯商人”的暗语,美国第10航空队将护卫着美国陆军航空队部队运送部的飞机完全遮蔽密支那的天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这次任务的代号是“威尼斯水城”。

      为呼应孟拱前线和因帕尔的战斗,并打通日益逼近中缅边境的中印公路,国民政府在史迪威及美国政府的强烈要求下,以美国武器装备的“Y”军重新组建中国远征军,从云南西部渡过怒江开始反攻,兵锋直指高黎贡山西边的历史名城腾冲。

      5月11日,第20集团军采用已准备3个多月的方案,在工兵2团和独立工兵35营(营长就是当年炸毁惠通桥的英雄张祖武少校)配合下,从今云南省保山市隆阳区西北部的双虹桥、栗柴坝地段,穷一夜之力,使用美国皮艇、帆布船和当地人惯用的竹筏渡过了水急浪横的怒江。驻滇西日军56师团主力急速前往迎击,在海拔高达4000多米、高峻严寒、阴雨绵绵、易守难攻的高黎贡山上混战,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5个师和占有地形优势的两个日军联队搅做一团,一时杀得难解难分。

      现在,日军负责占领云南怒江西岸的56师团只有不到一个联队的机动兵力,孟拱河谷的18师团被压制在南高江两岸动弹不得,其他部队也在各个方向被牵制住,进攻密支那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密支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在历史上就是缅北政治和经济中心,从密支那往东,是名城腾冲,直通中国内地;往北则可控制与中国云南怒江州贡山、福贡县毗邻的孙布拉蚌和葡萄,直抵中国西藏的林芝。我们所熟知的缅甸玉器宝石,其产地就是密支那附近山区,南方丝绸之路将密支那与腾冲紧紧系在一起,犹如两支并蒂莲,从19世纪中叶开始,由于重要的经济地位和地理位置,英国殖民者就将密支那作为向云南渗透的重要基地,因此进行大力经营,不但规划了整齐的街道,还将铁路从仰光延伸到这里。当地居民的生活中也渗入了浓郁的英式风味,小洋楼与竹楼、铁皮房、木头屋相交织,威士忌和面包咖啡是餐桌上的常用食品,西装上衣和缅式笼基(其实就是一整块花布制作的大围裙,不过是男人穿的)是当地常见的服饰。

      密支那很美丽,坐落在伊洛瓦底江西岸,长长的江水把它从北、东、南三面环绕,郁郁葱葱的江岸和城市连成一体,而“密支那”这个名字,正是缅语“大江环绕的城市”之意。由于地处库芒山东麓的山间平原上,茂密的丛林一直延伸到城市中,到处都是青翠宜人的景象,缅人、景颇人、佤族人、泰族人、印度人和华人在这里一起生活了两千年,每到清晨,就有各种肤色、各种面孔、各种服饰的人用各种民族的风格把这座城市唤醒。战前,这城市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度假胜地,但战火毁掉了一切。日军用了两年时间,在城市里修筑了严密的防卫工事,用血和火把这座城市洗浴了无数遍,居民全部逃散进山里,只剩蚁蝼般的日本兵,在这里遍地开掘,将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堡垒。

      在18师团主力向胡康、孟拱河谷开拔以后,18师团114联队长丸山房安大佐是这座城市的主宰者,他要负责警卫56师团的侧后背,并要防护好18师团设在这里的粮食和弹药仓库。由于他的联队被方面军分割使用,密支那防守兵力明显不足,主力只有他的114联队第2大队;另有第1大队的一个中队和一个小队,该大队机枪中队的一个小队,大队炮小队的一个分队;此外,联队炮中队也留下了装备有1门步兵炮、2门反坦克炮的两个小队以及通讯中队的几十人。总计1400余人。

      由于密支那地处18师团和56师团之间的安全地带,丸山大佐并不担心来自其他方向的袭击,他唯一顾虑的是北部,北方孙布拉蚌和葡萄有英军的土著人突击队在活动,但力量并不强大,西北方胡康河谷的中美军才是真正的威胁,不过中间被从没有人成功翻越过的库芒山截断了,也正因为库芒山无比冷酷,历史上南方丝绸之路在从腾冲到达密支那后,才要向南方绕行孟拱河谷西去印度。丸山将第2大队主力撒出去,在密支那北方及西方形成一张搜索网,史迪威派出的远程攻击部队要想到达密支那,对这些搜索部队保密就成了大问题。路程不算很远,只有100多公里,但亚热带原始山岳丛林的立体气候和复杂地形使每天的行程只有几公里甚至几百米,时间拖得越长,暴露意图的可能性越大。

      在摔死了几乎全部骡子之后,先行的K纵队在库芒山的另一面的雷班遭遇了日军,激战之后夺取该地,接着又分别于阿兰、丁克路高与日军相遇,眼见日军斥候部队的分布越来越密集,心急如焚的梅利尔准将急令随后的H纵队绕过正在战斗的K纵队,向南强行军脱离日军侦察阵地。15日,H支队终于钻出丛林,踏上了密支那至孟拱的公路,并于第二天潜行到密支那西郊的飞机场附近休整;K纵队也于13日留下中国新30师88团3营在丁克路高吸引日军注意,主力绕道向东南方密支那北郊兼程急进。

      至此,中美混合部队以坚苦卓绝的强行军在库芒山中跋涉达19天之久,原本计划在5月12日发起的战役,由于险峻地形的影响而推迟了5天。

      17日清晨,第10航空队的大群B25“米切尔”轰炸机飞临密支那,对整个城市进行了密集轰炸。日军城防部队全部进入地下工事躲避,给H纵队的行动创造了有利条件。上午10点整,H纵队在前一天布置好的轻重支援火力一起爆发,山炮、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的怒吼声震动着伊洛瓦底江,守卫机场的15师团机场守备大队百多名日军,在突如其来的攻击面前显得毫无准备,开始向市内撤退。150团发动冲锋,步兵在布满汽油桶和鹿砦的跑道上攻击前进,战斗向机场外围扩张,威尼斯水城行动异乎寻常的顺利,H纵队用了50分钟占领机场,所缴获到的大堆给养和弹药一点都没有遭到破坏。

      占领机场的部队开始分头清剿残敌、修筑防御工事和清理跑道,而亨特上校则在机场一角紧张地对着电台呼叫:“在圈子里!在圈子里!”这意思是正在战斗。沉稳的亨特上校想等清剿结束再发暗号,以免空运部队发生不测。

      14时,沙都渣总指挥部的报话机里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那句话:

      “威尼斯商人!威尼斯商人!”

      远在印度阿萨姆邦的马鲁、杰哈特两个空军基地立即忙碌起来,一排又一排的运输机和战斗机螺旋桨飞速旋转,巨大的风力将机场跑道上的积水鼓起了大大小小的旋涡。管制人员给出起飞信号,各种飞机开始依次滑上跑道,机轮犁开几寸深的积水,支撑着机体慢慢升向灰蒙蒙的天空。

      随第一批运输机升空的是中国新30师89团,他们原先作为因帕尔战役的后备增援部队来到这里待命,在5月13日才接到史迪威总指挥部参加密支那战役的命令,并临时开始空运演练,以每营配属迫击炮一排,团部直属部队配属重迫击炮一连,共分为四个梯队搭乘运输机和滑翔机飞赴密支那机场并占领那座城市。

      史迪威的参谋人员为这次行动制定了详细的方案和细则,包括人员和装备的数量及重量,精确到每一个人和每一磅。每个士兵所携带的武器装备和补给,连同士兵的体重不能超过185磅,每门炮只能携带50发弹药,运载炮兵的吉普车一共8辆,另外,团部及各营总共只能携带4辆吉普车用于通讯联络,这些车辆都由滑翔机装运,站稳脚跟后,其余补给和装备由后续飞机按照程序表依次运来。16日晚21时,所有准备才刚刚完成,17日上午11时,行动开始了。

      美国陆军航空兵东方空军司令部下属的第1和第2部队转运中队近200架C-47运输机承担空运任务,这时驼峰航线上已经拥有C-46、C-47、C-87和C-109等多种运输机,C-47是其中运载量最小的一种,但因为性能稳定,故障率低,口碑最好。尽管其他几种运输机的运载量达到它的一倍半,但由于都是战时赶工出来的型号,所以事故率是C-47的5倍以上,这种情况要到C-47的后继型号——同时拥有大运载量和高出勤率的C-54来到,驼峰航线上那种悲壮的冒险才略微有所改观。

      跑道只有15米宽,1200米长,因而清扫速度很快,150团在17日下午15时前,已经将跑道上的障碍物全部清除,下午15时30分,载运89团的第一梯队首批两架运输机飞过库芒山,很快,大批运输机解脱开滑翔机,开始在机场四周密集的爆炸中强行着陆。89团先头部队的到来使得150团腾出手来扩大占领阵地,爆炸声渐渐向市内转移。运输机络绎不绝地飞来,一批又一批部队在机场长满青草但被先前的中国士兵踏得泥水四溅的土质跑道上降落,拆成两段的滑翔机腹中冲出一辆辆外形十分精悍的威利斯吉普车,从运输机里蜂拥而出的士兵经过短暂集中就分头奔向各自的目标。

      后续的飞机遭到一点麻烦,第10航空队在空中与久违的老对手相遇。日军几架游猎战斗机突然出现在云层下方,向慢吞吞飞行的运输机俯冲扫射,没有还击能力的运输机只能左摇右晃地躲避。然而日军的飞行员大概是心虚至极,竟然没有能给任何一架运输机造成实质性伤害,随后赶来的野马战斗机十分轻松地就将他们赶得无影无踪,有一架反应稍微慢了一点,结果折断了一只机翼,浑身着火地打着螺旋飘向大地。

      有一架运输机中了一梭子弹,飞机内的两名士兵不幸牺牲。

      这是威尼斯水城行动中,空运部队所遭受的唯一损失。

      这次任务眼看大功告成,驻印军沙都渣总指挥部里的史迪威在长达两星期的紧张和兴奋后,终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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