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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闲说《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 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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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闲说《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中国素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意思是说,比武有比较好的量化标准,无论十八般兵器还是骑射抑或点穴,无论是太极拳还是摧心掌抑或九阴白骨爪,总之两人实力之争,一比两对眼,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没什么好讲。《倚天屠龙记》里峨嵋派老尼姑就曾经说过:“二人相斗,活的是赢,死的便输。阎王爷是公证人。”众人听了这几句冷森森的话,背上均感到一片凉意。这句话虽然很蛮横,但很有道理。司徒千钟不服这句话,出言挑衅,被当场炸死,他大概不服也不行了吧。虽说孟夫子极力鼓吹德为王道,昔日大清国也自信以泱泱上国德威,自能感化蛮夷甘心臣服。只不过这些蛮夷毫不领情,几艘铁甲船外加红衣大炮,就把偌大一个大清国打的毫无招架之力。雷老虎号称“以德服人”,最后老婆都挂了。可见在丛林法则里,拳头大才是硬道理,秀才遇见兵,讲大道理是不成的。你说你证明了费马大定理,总得拿出演算的过程来供别人验证才行。

    反观文坛则从来不是这样。文学不属于自然科学领域,也不是奥林匹克运动项目,从来没有统一衡量的标准。从实验科学的角度来看,这个玩意儿只能“定性”,不能“定量”。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评判衡量的标准。这件事就变得比较麻烦。学物理的都知道英制和公制转换的讨厌,学历史的都知道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功绩,搞通讯的都知道协议标准的重要,总而言之,要评价一件事物,得有一个人人认可的量度才成。文学这个玩意儿人人心里有杆秤,这件事就变得暧昧不明混乱不堪。高行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一样可以嗤之以鼻说他写的东西是狗屎。但我就从来不敢说,冯·诺依曼写的那些计算机算法是狗屎----我现在搞IT行业,还指着计算机吃饭那。这就是没有标准和有标准的显然区别。

    不过话说回来,字人人会写(瞎子文盲除外),话人人都说(哑巴婴儿除外),所谓文学,无外乎把前人创造的字句/单词做一些规律或不规律的排序而已,但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排列的要优美,要更符合大众心理。有些特别的牛人,作品甚至传了数千年依然为后人喜欢,这说明文学也有它内在的审美观和度量衡,并不是那么杂乱无序。当然,这里的受欢迎,是以大多数人认可的标准来衡量,你不喜欢的文字,依然可以称之为狗屎,譬如我这篇。

    既便如此,要评价某个时代的文人,选出第一来,还是异常困难的。

    我绕这么远的弯子,其实就是想说明,以诗的成就而论,中国文坛从古到今,绝无超越在李白之上的。他是毫无疑问的文坛爱因斯坦,超越了时代,并将持续超越下去。

    我顶不喜欢别人把“李杜”并称,我固然承认杜甫也是牛逼的诗人,但拿作品来论,他和李白还差点斤两。我一直有一种阴暗的心理,杜甫被人称赞,除了诗句优美之外,更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忧国忧民情怀在。把他称为“诗圣”,多少有点政治正确的意思。这个“圣”字评的好,一说到“圣”,就超越了文学范畴,进入到道德领域。而众所周知,这个领域的大帽子扣下来,那是要死人的。

    而李白则不同,“谪仙”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他的诗句,豪放不羁,直抒胸臆,一读之下酣快淋漓,油然而生膜拜仰慕之情,这才是牛逼到极点的诗人。其他诗人或有少量佳作能到上乘境界,而佳作如此之多意境又如此高远的,则非此君莫属。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写作的年代有存疑,一说是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一说是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如果是前者,李白当年32岁,如果是后者,李白则为36岁。后一种说法似乎更可信一些。没有疑问的是,这是李白闲居安陆之作。

    开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即大开大阖,指点天地万物,令人胸怀大畅。这也是李白的招牌手法。“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等名篇名句都是开篇就一鸣惊人,宛如绝顶高手出招,一开始就令人头晕目眩,决不屑铺垫之类手法,接下来自然是落英缤纷,让人目不暇接。最后到佳处戛然而止,其然回味无穷。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恍惚既有禅家顿悟的微妙,又有道家出世的感慨。曹操有句名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参差于此相似。

    “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此为叙事,佳景佳人。

    接下来“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显然是诗人自谦了,谢灵运自有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比起李白来,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把他的堂弟们比之谢惠连,又过于抬高他们。至少从来没听说这些堂弟们有哪个有出名的诗篇流传下来。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酒数。”最后一句话令人拍案叹之,笑之。不有佳咏,何伸雅怀,这也就罢了。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斗数……这个,比作诗,哪儿还有能做得过李白的?诗人此句,可谓又天真,又狡黠也。我真他妈的喜欢他。假如我有高斯的天才,我也要和人比做数学习题,做不出来的,罚酒十杯。

    通篇读下来,琅琅上口,字句间有一种乐律在流动,让人不禁感受到语言错落有致的美。

    诗歌从来不分家,好的诗,自己会唱歌,你只能随着它的韵律跳动,不能束缚它要飞的欲望。不过倘若你跟它唱完这首歌,你也就变成了诗人。虽然,只是那么小小的,小小的一瞬间。

    ps:北京南锣鼓巷有家酒吧叫过客,还有一家酒吧叫逆旅,逆旅这家酒吧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开的,欢迎大家去玩。

    附: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李白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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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李杜之评,深得我心
    • 家园 【文摘】摘自《沧浪诗话》

      闲读到这一段,想到麻兄此文,放到这里,给大家当个参考资料: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这句话说得极幽默,笑)。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此言得味,嘉木深以为然)。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 家园 一体两面

      他们两在我看来是双生花,是人之性情甚至中华气质的一体两面,无所谓高下优劣,都不可或缺。两个都是我的心头所喜。

      另外,我也喜欢大声地读杜甫,呵呵,读他的“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必得以雄迈苍凉之气。

    • 家园 最后一句应为

      “罚依金谷酒数”

    • 家园 好文,痛快,送花
    • 家园 此文可谓古今第一快文。

      文短意促,思路句句转折而文气顺畅之极,足见其人才气磅礴沛然不可阻御。使人读来只觉痛快淋漓,恨不能一口气不停从头一直读到结束。不愧是谪仙快意之作。

    • 家园 李白贵在自由体,杜甫能在格律体。

      中国旧体诗大多是格律体,旧体诗大致可分为古体诗和近体诗,古体诗在格律上比较自由一些,近体诗(典型代表是所谓“律诗“)则格律要求严格。

      这么说下来,杜甫在格律诗上的成就是谁也匹配不了的,而李白则不擅长格律诗,他更适合一些比较自由的古体诗,特别是其中的长长短短的诗句更象是自由体,这在以五言七言诗占据统治地位的中国旧体诗中是难能可贵的。

      其实,李杜二人,根本不必分个高下,两者作品都有独到之处,都是中国文化的瑰宝。

      另外,中国诗歌,不只李杜二人,前面还有陶屈,中国诗人诗集翻刻最多的三人分别是陶、杜、苏...

      楼主谈论的这首李白的作品,一开头就让人感觉到陶公风范,所以李白也不是凭空跳出来的,也有许多继承前人的地方,特别是谢和陶。

      • 家园 一点感觉

        李白的诗,是适合高声吟诵的;杜甫的诗,是适合低声咕噜的。

      • 家园 九霄环佩兄见教的是,花送上:)

        文学以成就来论,自然很难分出高下,尤其是绝顶高手之间的PK

        李杜之间,我钟意李更多一些,那纯是因为我个人的喜好,不能推而广之,要所有人同意我观点:)

        杜甫在格律诗上的成很了不起,杜以格律见长,李偏爱古风,这也是众所周之的。但倘若说李白则不擅长格律诗,我略有不同意见。李白流传下来的作品有九百多篇,其中公认的《将进酒》《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千古绝唱,皆为古体诗,包括我喜欢的这篇《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也是古体诗。但李白的作品里,同样有流传千古的近体诗名篇,为数并不少,譬如《早发白帝城》《望庐山瀑布》《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篇)《望天门山》《静夜思》等等。在数量和质量上,和杜比起来,并不落下乘。我以为,李更偏好古风,有九霄环佩兄谈到的受前人的影响,也有他的个性和放荡激烈的情怀所决定的,正如令狐冲剑招的独孤九剑一样,以无招胜有招取胜。所以九霄环佩兄说李不擅长格律诗,我此处替我膜拜的李白,小小抗议一下:)

        至于说到李受到谢陶等人影响(李好像特别崇拜谢灵运),那自然是的。文化本来就是继承发扬的过程。不过说李白是其中特别有异数的天才,因而达到诗文化的顶峰,这大概是没有疑问的吧。

        说起来,我觉得这种情景和物理史略有相像之处。屈原就像是牛顿,代表经典物理体系,李白则像爱因斯坦,用相对论把整个体系推到另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开辟了另一番境界。至于杜甫、白居易、贺知章、杜牧等人,是否能类比量子力学的波尔、德布罗意、普朗克、海森堡,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hoho~

        • 家园 的确是文无第一

          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喜欢李还是杜,跟各人的性格有关,跟各人的人生际遇有关,甚至于心情不一样的时候喜欢的也不一样。

          李豪迈飘逸,才力纵横,大开大合,想象雄奇,浪漫主义的杰出代表,非常之自我。杜沉郁顿挫,萧散自然,纵横恣肆,圆融自然,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李兴之所至,颇多神来之笔,而杜精于炼字,“无一字无来处”。不同的人物性格,所处的时势环境不同,造就了不同的风格。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映射共鸣寄托慰藉,文无第一。

          我通常的时候都是比较喜欢李白的,但读到杜甫的悲惨经历时,尤其是晚年的,简直太伤心了

          • 家园 嗯,诗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各自巅峰

            长风兄说的对,大概由于我太年轻吧,还没那么多愁苦,所以偏爱李更多一些

        • 家园 文无第一

          但比来比去,实在是读者的一大乐趣。

          麻衣很狡猾,“在数量和质量上,和杜比起来,并不落下乘”,用了不落下乘这话,让人无话可说。硬要说的话,就是,虽然不落下乘,却终究落了点下风。

          至于杜甫的古体,与李白相比,也并不落下乘。。。至于落不落下风,实在也难说,就算稍落一点吧——这话说出来,我也心虚。

          我早年特别喜欢李白,后来年纪大了,渐渐喜欢了杜甫,但李白依然喜欢着。。。脚踏两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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