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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关东四大“郁作”与云南十八怪(二)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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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关东四大“郁作”与云南十八怪(二)

    一出昆明火车站,一大群卖广告的,送卡片的,介绍导游的就围了上来。从出站口到的士站,三分钟的时间就收到了二十几份广告和卡片。俺对的士司机曰:“大观楼。”说完,便将手中的卡片丢到车窗外,让它们随风散去也。

    大观楼就在滇池边上,既不“大”,也不“观”,一座不起眼的楼阁,却大大的有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中国的古迹,若无名人题咏,便成不了名胜。岳阳楼的成名,离不了杜甫范仲淹,藤王阁之传世,全仗了王勃的一篇大序;昆明大观楼的天下闻名,当然也全仗 孙髯翁的一副长联也。

    孙髯翁,名髯,字髯翁,陕西三原人,喜习诗文,敏于吟咏,年轻时候就“名重一时”。因生活穷困,晚年寄迹昆明圆通山,以卖卜为生。后至云南弥勒县授徒,门墙桃李,一时称盛也。

    大观楼建成于清 康熙三十五年(1696),落成时,大批半吊子墨客,二流诗人前往吟诗作赋。孙髯翁偶然路经此处,见了诸人的诗文,微笑摇头不语。众文人心中不服,遂向其挑战。孙髯翁接过笔来,略一思索,傲然写下这一幅一百八十字的长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荆?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俊,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稿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萍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何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曩。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髯翁的上联,描写滇池风物;而下联简述云南历史。此联排句用典,中规中矩,极其严谨。在中国对联史上,首创边写景,边叙事,边抒情;情,景,事三者水乳交融的风格。此联气势磅礴,构思巧妙,文辞优美,一气呵成。此联既是一首好词,也是一篇好文章。此后有不少仿此联者作对者,尽管字数上超过了此联,然而没一幅长联能够与此联相提并论。

    俺少年时,颇喜诗词歌赋,髯翁此联早已铭记在胸。然而,下联的第三句,“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却让俺“费尽了心思”。对联是要讲究对仗的,而此句的“伟烈丰功”,对上联的“高人韵士”,竟然对不上。于是俺想,大概是抄错了,应该是“伟业丰功”吧,把“烈”字改换成“业”字才是正确的吧。而且,俺确实也见过改“烈”为“业”的版本。

    今日来至大观楼下,看了原版的长联,方知此字确实为“烈”而不是“业”字。

    然而,俺转念一想,假如孙髯翁此联,原来就是“伟业丰功”,有人将其传抄错误,抄成了“烈”字,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恐怕错抄之人,早就被板砖砸晕了吧!

    俺的思维又转了一个湾,若是大观楼长联也象崔颢《黄鹤楼》诗一样,无原迹可查了呢?“业”“烈”之争,难道也象“白云黄鹤”之辩一样,成为千古之谜吗?

    呜呼,有些事物,有些道理,只能顺行前进,不可逆水行舟(反之亦然)。以甲事物证明乙事物是可以的,但是反过来,用乙事物来证明甲事物,则是不可以的了。

    例如,父亲的血型为A,母亲的血型为O,子女的血型应该为A或O。进行亲子鉴定时,如果孩子的血型为B或AB(非A非O),则可以肯定,此孩子决非父母的亲生;但如果孩子的血型为A或O,则不能反过来肯定必是此父母的亲生。自然科学中大概可以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吧。

    俺读《两唐书》,武德元年,秦王李世民平定关陇薛氏割据势力,薛氏集团的首领明明是薛仁“杲”。后读《资治通鉴》,司马温公却把“杲”改为“果”,结果,薛仁杲变成了――薛仁“果”。

    怎么回事呢?《通鉴考异》(见通鉴*卷一八三)曰:

    “〈唐高祖实录〉先作‘仁果’,后作‘仁杲’。新、旧(唐书)高祖、太宗纪、薛举传、柳芳《唐历》、《柳宗元集》皆作‘仁杲’。《太宗实录》、吴兢《太宗勋史》、《革命记》、焦璐《唐朝年代记》、陈狱《唐统记》皆作‘仁果’。今醴泉昭陵前有石马六匹,其一铭曰:‘白蹄乌,平 薛仁果 时所乘。’此最可据,今从之。”

    “杲”还是“果”,人们至今分辨不清。 俺个人以为,应该是薛仁杲。(呵呵,个人己见啊,欢迎砍砖!)

    第一,司马温公的证据是“醴泉昭陵白蹄乌铭”。然而,此例“只可逆证,不可顺行”。假如“白蹄乌铭”写的是“杲”,而世上有人误以为“果”,则可以肯定,必“杲”无疑;而“白蹄乌铭”写着是“果”,则不能认定一定是“果”。何也?原因就是,从唐太宗到宋司马光,三百多年过去了,很难保证石上刻字无人改动;再则,无数的人用手摸过,天长日久,水滴石穿。即,改“杲”为“果”,易如反掌;改“果”为“杲”,实为不可能也。

    第二,隋唐之际,纬谶之学盛行。关于“十八子”的说法,人人皆知。这在《隋书》和《新、旧唐书》中,都有大量的记载。“木”者,“十八”也;“日”在木上则为“杲”,“木”穿日中则为“果”。这可不是俺迷信,唐朝君臣民等,对此不能不考虑一番。所以,还是“只可逆证,不可顺行”。

    《黄鹤楼》的“白云黄鹤”之争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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