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报刊文摘】彭德怀批注小说《欧阳海之歌》 -- 温相

在编辑《彭德怀自传》的过程中，笔者看到了一本很特别的书――彭德怀阅读批注的《欧阳海之歌》。由于这本书是由笔者所供职的出版社出版的，因而彭德怀批注的《欧阳海之歌》，自然引起了笔者的特别关注。

　　 应该怎样去评价这部曾经风靡全国的小说，不是这篇文章的任务。我们倒是可以通过这本书中彭德怀的批语，看到彭德怀是怎样读这部小说，怎样评判这部小说的，甚至还可以通过这些批语，看到他内心世界的一角。 据知情人讲，这本书是彭德怀1966年在成都新华书店买到的。当时他被安排到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担任第三副总指挥。此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兴起。他还有心思读一读这本很流行的小说。令人吃惊的是，这本书彭德怀一共读了三遍。全书共444页，他用红笔划了红线的就有148页，写了批注的有80页，共1833个字。

　 一

　　 当翻看被彭德怀写满了眉批和旁批的《欧阳海之歌》的时候，笔者眼前就会出现一幅这样的画面――灯下，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手捧一本书正在仔细阅读。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拿起了笔，用那双签发过无数份作战电报、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手，在书上信手写来。他写下最多的，是自己读小说时的联想、感想和对往事的回忆，是作为一个读者感情的共鸣。

　　 翻开这本书，彭德怀首先看到欧阳海出生地是桂阳县。他划上红线，写道：“桂阳县城曾被红军三次攻占。” 接着读下去，是欧阳海出生。 因家中添男孩怕被抓壮丁，家人把小海抱出去要扔掉，舍不得又抱回来，起了个女孩名字叫“玉蓉”。小海在风雪严寒中大哭。读到此处，彭德怀不禁写道：“海，你不是在哭，而是对旧社会造反。”

　　 看到第14页，妈妈带着欧阳海去讨饭，妈妈对小海说：“大屋去不得，那里狗凶人恶。”苦孩子出身的彭德怀产生了共鸣――旁批：“人剥削人，狗仗人势。”紧接着又批道：“朱门的酒是穷人的汗和血，朱门的肉是穷人的肉。”

　　 读到第19页，这种心态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彭德怀批道：“小海，你七岁随母亲讨米，我八岁带弟也讨米。受富人的欺负，只讨了一天，再不讨米，决心砍柴变卖。你路上留下白雪印，我严寒冰里捉鱼卖!你我同根生，走上一条路。”

　　 书中写了欧阳海的一个梦，彭德怀写道：“小海，你在梦中捉鱼想救妹!我呢，也在冬寒捉鱼为养活弟和父，自己也在生死线上挣着活!”

　　 看了欧阳海一家人互相让鱼汤喝，彭德怀十分赞赏，他写道：“从这一点点小鱼汤中，看出穷人家父母儿女、夫妻间之爱，是多么诚挚!”

　　 在第30页，彭德怀写道：“小海，你的四妹饿死了!我的四弟不满一岁也是饿死的!真是无独有偶，旧社会像这样(的)惨事，何能数计!”

　　 此时的彭德怀，已经和书中的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了。对旧社会充满仇恨，呼唤革命的风暴。他一次又一次地写出了带着自己感情的批语――

　　 书中说：“这杀人的旧社会，什么时候能坍塌崩溃……”彭德怀在后面写道：“从1949年已经出现了晴天。” 书中写道：“莲溪镇大财主刘家大院塞满了从四乡抓来的百十口子青年人，财主刘大斗说：‘这些天人人都在谈共产党，不错，共产党正往这边开过来。’……”彭德怀在后面写道：“共产党、八路军来到之日，刘大斗一伙死亡之时。”

　　 刘大斗说：“……我依你的，烧!”一股浓烟从后院冒了起来……彭德怀写道：“好狠的心，永远不忘阶级仇!”

　　 就在这个时候，“天兵天将”――解放大军踏着风雪冲过来了。一个连长高声喊着：“二排救人、救火，一、三排，跟我追!”彭德怀写道：“好大的救星。” 小海高声喊道：“爹、大哥，你们看，天晴了啊!”彭德怀在书上划了红线，写道：“是天红了!”在下面的“山变了，水变了，连老鸦窝都变得格外逗人喜爱起来”也划上了红线。

　　 彭德怀的这种情绪，可以说是充满了全书。这种爱憎分明的立场，也表现在后来书中写到的对旧社会的回忆。比如欧阳海立功了，连队的光荣榜上第一名就是欧阳海。欧阳海想到一个挎着讨米箩、拿着打狗棍的穷孩子，如今生活在温暖的革命部队里……彭德怀写道：“这段回忆是很需要的，只有回忆过去的苦，才知今日的甜。”

　　 读到军队在进行阶级教育，欧阳海述说自己在旧社会的苦难遭遇时，彭德怀写道：“这是最好的阶级教育课(教)材和方法。不忆过去的苦，就不知现在的甜。”

　 二

　　 彭德怀是个典型的中国军人，也是一个有着英雄情结的人。他从士兵干起，直至成为共和国的元帅。作为带兵的人，他对小说中欧阳海从一个苦孩子成长为一名英雄的道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对部队所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颇为欣赏。

　　 还没有参军前，欧阳海帮助解放军侦察到残匪刘大斗躲藏的山洞，剿灭了残匪，活捉了刘大斗和伪保长。彭德怀写道：“小海啊!今天为苦难的人民，也为你自己解放立了一功，到‘大海’时，你就会成为一个最勇敢的革命战士――无产阶级战士。”

　　 欧阳海参军后，在施工中开始打锤，一连三锤都打在地上，他暗下决心：“我得撵上去，你能干的我也能干……”彭德怀写道：“决心!有了他(它)就能干出名堂!”

　　 有一天，欧阳海在值班时 ，因为水渠漏水，群众敲锣紧急呼救，他跑去帮助堵住了缺口，保住了下面的民房。为此，欧阳海因擅离岗位受到批评。他坦然地说：“为了这件事，背个处分也值得!”彭德怀写道：“值得!一个革命战士应该如此。”

　　 第180页，欧阳海眼含着羞愧的泪水，给支部写检讨：“敬爱的党支部：今天我发现，我距离一个党员的要求太远太远了……”彭德怀在这里写道：“这是更近了，不，这已经进了党。”

　　 第194页，欧阳海和刘伟城互相让着劳动工具，说：“反正都一样，我们班不用手来刨，你们班也得用手来刨……”彭德怀在旁边写道：“这才是高风格。”

　　 看着欧阳海，指导员曾武军心想：“这个小战士啊，从里到外透明透亮，变得更加纯粹了……”彭德怀在旁边写道：“有了好的本质，还要几经斗争，才能更上一层楼，现在他已经攀到更高处。”

　　 战士小魏在门外听着欧阳海和连长的谈话，激动地想：“班长啊，好班长!担子你拣重的挑，生活上从来不计较……”彭德怀写道：“好一个骨硬心红意志坚，克己让人工作抢在先。”

　　 新党员欧阳海在英雄的大道上，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彭德怀在这里写道：“这话受之无愧。”

　　 欧阳海深深感到：“立功，不是在胸前挂一朵红花，而是在肩上挑起了一副重担……”彭德怀在这里写道：“头两次立功觉得是自己不错，到第三次立功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小海啊!这是对共产主义跃进了一大步。”

　　 读过这本小说的人都知道，书中有“火车头”一章。欧阳海想着连长关于“火车头”的谈话，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小小的车头，没有尽到责任……作为一个党员、班长……缺点等着我去改正，任务等着我去完成。读到此处，彭德怀写道：“这是多么诚实、忠诚的革命战士的内心话。”

　　 战士高翼中在欧阳海的帮助下有了显著进步。他要求欧阳海当自己的小教员，领着读毛主席的书。彭德怀写道：“小高，顽固的个人主义，被小海感动!从此一定进步。”

　　 初冬，“野营合练”来到眼前。首长说：“能在野营合练中过得硬的战士，就是战场上能够过硬的英雄。”彭德怀写道：“可能在战场上过硬的英雄，在实践中还会有更多困难需要克服。”

　　 读着读着，彭德怀又被战士们的英雄气概感染了――

　　 连队接受到一项紧急任务：去为一座刚刚搭起架子，连图纸都被人带走了的国防工厂铺一条铁路。全连高唱《国际歌》，在电闪雷鸣的风雨中前进。彭德怀在这里写道：“这一节写得多紧张，又多愉快，且有排山倒海、万马奔腾之势，什么困难都会被这样的铁军克服。”

　　 在垫路基以前，战士们用脸盆、饭钵、茶缸和双手往外挖稀泥，作者写道：“论方式，当然落后一些，论思想，却是人类最崇高、最先进的。因为这是为了坚持真理，为了革命而劳动。”彭德怀在这里批道：“坚持真理，为了真理而斗争，那怕洒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决不吝惜。”

　　 山洪暴发了!战士们在水里搏斗着。彭德怀写道：“好大的雨，好大山洪，阻挡不了英勇的战士。” 干部、战士们高唱着《国歌》在水中抢运仓库的物资……彭德怀写道：“多么紧张啊!又多么勇敢啊!”

　　 “这是多么紧张的一场战斗啊!” 连队的官兵关系，基层干部的形象，特别是政治工作者的形象，是彭德怀阅读时的关注点之一。在有关描写连队政治指导员曾武军、连长关英奎的章节，彭德怀留下了不少批语――

　　 欧阳海参军后，一直想上前线杀敌立功。指导员和欧阳海作了一次谈话。彭德怀写道：“曾武军是一个好指导员，耐心诱导一个倔强战士走上正路。”

　　 连长关英奎说欧阳海：“真是个好战士啊!他身上总有那股火辣辣的劲……”彭德怀写道：“这是对欧阳海的正确评论。”曾武军说：“是啊!就是跑得还不太稳哪!”彭德怀写道：“曾武军对小海的评论理更深刻。”

　　 第181页，指导员曾武军看见在晨光微曦中，两个黑影正在操场上练对刺，他深情地望着那个虎里虎气的小个子，情不自禁地说：“真是个自觉的好战士啊!”彭德怀在此写道：“武军，你也是个好指导员，很好!”

　　 施工时，欧阳海的脚上被划了个大口子。中午，欧阳海不顾伤痛，又偷偷跑出来扛木头，脚上的伤口被泥水淹得泛白。连长关英奎让欧阳海趴在自己背上，把他背回去。彭德怀写道：“把解放军的官兵关系写得多么生动。”

　　 在抢救物资时，曾武军因仓库倒塌被砸成重伤。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曾武军和欧阳海谈话，通知他已被批准为预备党员。欧阳海两次流下泪水，并向指导员表示：要竭尽全力为人民服务……为党的事业奋斗终身。彭德怀两眼发热，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在三处分别写道：“我看到这里也哭了，不知为什么?”“我看到这里又哭了，这是为什么?”“小海，一定能尽到革命义务的。”

　　 我们不难看出这位老军人、老共产党人和欧阳海和连队是多么心心相连!

　 三

　　 彭德怀毕竟不是一般的读者，他读这本书时已经68岁，经历过很多重大的人生坎坷。我们完全可以想像，老人在读这本书时，肯定会产生一些特殊的联想，也就有了元帅的一些人生感悟的流露――

　　 书中写道，欧阳海和战士小刘谈话，小刘望望班长想：“为什么他啥都知道呢?……”彭德怀写道：“对客观事物要忠实地作调查分析。”

　　 欧阳海和副指导员谈心，指出副指导员对战士小刘的两次批评过于主观，不准确。彭德怀写道：“对客观事物带着主观片面性。”

　　 副指导员在和欧阳海谈话时，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着。彭德怀写道：“应该是一杯冷水，清凉清凉一下自己的头脑……”并指出欧阳海谈话中“这个分析很有分寸”。

　　 副指导员也向欧阳海提了意见，希望他不要自负。彭德怀写道：“自负的同志，容易对领导上找差错。值得注意。”

　　 第380页，连长关英奎和副指导员在谈话。关英奎说：“正确地估量一个战士的进步，是与自己的思想改造紧密相关的问题……”彭德怀写道：“在领导上，时常把自己的旧习惯势力强加于人。”

　　 连部办公室里，支委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欧阳海一个人在操场上来回踱着步子想“……看来，副指导员已经对我有了些成见。这以后再慢慢解释吧!……”彭德怀写道：“成见是可怕的，但是慢慢可以改变。”

　　 副指导员针对自己的错误，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以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最大利益为出发点的中国共产党人，相信自己的事业是完全合乎正义的……难道还有什么不适合人民需要的思想观点、意见、办法，舍不得丢掉的吗?”

　　 彭德怀写道：“这话说得多好，要照这样行动才对。”

　　 欧阳海想“……又有一个艰苦而重要的岗位在等待着我了。……革命路上总是这样的：一个任务紧接着一个任务，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彭德怀写道：“革命是不间断的，也一直不会间断。”

　　 第436页，欧阳海说：“人活着嘛，总是为了劳动……我呀，要是不让我干活，不让我工作，哪怕让我活上180岁，我也不干。活着也是个废物嘛!……”彭德怀写道：“这话是真的，已有(很)深体会!”

　　 久经磨难的元帅，对自己的理想、信念却不曾产生过动摇。在读《欧阳海之歌》的时候，凡是写到理想、信念的时候，老人家总要发一番感慨――

　　 欧阳海在看小说《红岩》时，读着江姐临牺牲时说的话“……为共产主义理想而牺牲，脸不变色，心不跳……”，心里激动地想：一个共产党员能无惧死亡，“这是他从事的伟大事业所决定的……”彭德怀写道：“共产主义的事业，能促使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奋不顾身。”

　　 指导员曾武军对欧阳海说：每一个共产党员“活着，为了党的事业战斗；死，为了党的事业献身……我们的前辈……我们这一辈，下一辈，下十辈人，还要继续斗争下去。”彭德怀写道：“这是多么大的热情和热力啊!” 欧阳海牺牲前的一段描写，曾被不少评论所欣赏――“停止前进!火车来了。”突然，驮炮的战马受惊朝轨道上奔去!钢炮横在铁轨中间，4秒钟内火车头就将与战马相撞。就在这一刹那，欧阳海冲上来啦。一个信念推动着他：“……为共产主义理想献身的时刻到了!共产党员应该冲上前去!”在这里，彭德怀先划了一个大红惊叹号，写道：“他的信念只一个。”后面又划了两个惊叹号。

　　 书中写道：“欧阳海冲上了铁路!抢在车头到达之前，拼尽全力推开了战马……满载旅客的列车免遭颠覆!旅客的生命得救了……共产党员欧阳海却被巨大的火车卷进车轮底下，倒在血泊中……”彭德怀在这后面划了三个惊叹号，写了八个字：“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刘延生从欧阳海的衣兜里掏出了一本《毛泽东著作选读》和一个被鲜血染红了的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上清楚地写着：“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我也仍然衷心地相信：共产主义的理想必然胜利，一定会有更多觉醒了的人为它战斗!”

　　 彭德怀在这里写道：“欧阳海是伟大一生，永远不朽，他的革命精神将教(育)千千万万人民，成百的欧阳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