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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 配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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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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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勒斯于9月4日,周恩来于9月6日,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发表声明。这是炮战

      爆发后中美双方第一次正面交锋。美国早已深陷中国的内争,双方无可避免迟早

      要进行这样的交锋。全世界都感受到了分别从太平洋西海岸和东海岸抛出的钢硬

      的牌剧烈碰击所发出的可怕声响,担心两个巨人间的笔墨交锋会不会顷刻间就变

      成诱发另一次大战的刀枪交锋。

        杜勒斯──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国家的国务卿。

        周恩来──世界上人口最多国家的总理。

        两个五十年代知名度最高的外交家。一对在国际政治舞台上互不相让的强硬

      对手。

        有一个关于他们两人的流传甚广的故事。

        日内瓦会议陷入僵局。周恩来出人意料地来到会客厅。杜勒斯十分尴尬窘迫

      地看着这位风度翩翩儒雅温文的东方人。严厉固执的国务卿曾以戏谑的口吻说过

      “只有我们的汽车在街头相撞时,我才会私下会见周恩来”。周恩来微笑着,向

      这个他以前未曾见过的美国人伸出手去。各国代表、记者都呆呆看着杜勒斯如何

      作出反应。

        这位美国人紧张地摇摇头,然后把两手抄在背后,随即往后转,大步走出屋

      外。周恩来并不介意,依然微笑同其他人用力地握手。

        虽然近年有好几位亲历者说明当时杜勒斯并不在场而是另一位级别较低的美

      国外交官,世人仍宁愿相信这故事是真实的,连尼克松都把它收入了回忆录。因

      为这故事不仅相当贴切地反映了那个时代中美严重的对立状态,而且非常形象地

      勾勒出杜勒斯的偏狭小气和周恩来的阔然大度。

        杜勒斯生前死后所有关于他的评论或褒或贬,但有一点意见却是一致的,此

      人在处理国际问题、特别是中国问题上,显得过于僵化和顽固。

        有人牵强附会地试图从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中寻找答案。

        上世纪末,杜勒斯的外祖父老福斯特不仅当过美国的国务卿,而且作为大清

      帝国的顾问参加了同日本谈判缔结将台湾割让给日本的马关条约。年仅七、八岁

      的小杜勒斯就是从最亲近的外公那里知道了在很遥远的地方,海面上漂浮着一个

      非常非常美丽的岛屿。也许,那个时候,台湾已不属于中国的概念在他的脑袋里

      就深深扎下了根。

        1907年海牙和平会议上,年仅十九岁的普林斯顿大学学生杜勒斯被中国代表

      团委任为秘书。年轻的杜勒斯穿上大礼服,戴上大礼帽,揣着一叠拜会名片,乘

      坐一辆马车到各代表团去,这样,他代表了中国向其他各代表团致了意。这是一

      生中一次有趣的经历,他第一次接触了那些头后边拖着长长辫子的中国人,各国

      对于中国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也使得他对于自己所代表的古老国度产生了轻蔑和

      厌恶的感情。

        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是在1938年,为了执行洛克菲勒第二的一项宗教使

      命。

        此时中日战争已经爆发,中国政府设在武汉。他专程前往拜访了蒋介石。相

      同的强硬兼僵硬的个性使得他与蒋一见如故,他对蒋印象颇佳评价甚高,称蒋为

      “一个真实的爱国者”。有人认为,这奠定了他日后鼎力助蒋的情感基础。

        实实在在,杜勒斯参与制定和忠实执行的美国对华政策,是他那个时代美国

      战略利益的最高体现,即使换成“张勒斯”或“李勒斯”,大概也是这样。但也

      无可否认,他对于中国的偏见,更加使得五十年代的美国对华政策缺乏任何的灵

      活性。

        无理说理加武力恫吓便成为他9月4日声明的显着特征。

        这是一份至今也必须通读全文才能明晰其全部含义的历史性文件。

        杜勒斯的声明

        我已经同总统仔细地研究了由于中国共产党在台湾海峡地区侵略性的军事行

      动所造成的严重局势。

        总统已授权我发表下述声明。

        一、台湾和金门、马祖各岛从来没有处于中国共产党人的管辖之下。自从第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在十叁年多的时期内──它们一直处于自由中国、即

      中华民国的管辖之下。

        二、美国负有条约的义务来帮助保卫台湾福摩萨不受武装进攻,国会的联合

      决议授权总统使用美国的武装部队来确保像金门和马祖等有关阵地。

        叁、中国共产党人方面现在要夺取这些阵地或其中任何阵地的任何尝试,都

      将是粗暴地破坏作为世界秩序的基础的原则,即:任何国家不应使用武装力量来

      夺取新的领土。

        四、中国共产党人大约两周以来一直使金门受到猛烈炮轰。而且他们一直利

      用炮火和小型海军舰只来扰乱金门各岛共约十二万五千军民的正常供应。北平官

      方电台一再宣布这些军事行动的目的是要用武装力量攻取台湾,也要攻取金门和

      马祖。在差不多北平的每一次广播中,都把台湾和沿海岛屿联系在一起作为所谓

      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目标。

        五、但是,不管中国共产党人说什么和至今做了什么,还不能肯定,他们的

      目的事实上是要倾全力以武力征服台湾和沿海岛屿。也看不出像现在正在进行的

      或可能进行的这种努力,是中华民国部队,在像美国正在提供的那样大量后勤支

      持下,无法以英勇的和纯粹防御性的努力加以遏制的。

        六、上面提到的国会联合决策中判定,“由友好政府巩固地掌握西太平洋岛

      屿锁链(福摩萨就是其中部分)对于美国以及太平洋中和太平洋沿岸一切友好国

      家的切身利益来说,是极其重要的”。这个决议还授权总统可以不仅用美国武装

      部队来保护福摩萨,而且可以用美国武装部队来“确保和保护他认为是保证保护

      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的、现在在朋友手中的该地区有关阵地和领土。并且来采取

      他认为是保证保护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的其他措施”。鉴于上面一段所说明的局

      势,总统还没有根据决议判定使用美国武装部队是保证保卫福摩萨所必需或适当

      的。但是如果总统断定为了完成联合决议的宗旨按照情况有此必要,总统就会毫

      不犹豫作出这种判定。在这方面,我们已经认识到确保和保护金门和马祖已经同

      保卫台湾日益有关,实在说,中国共产党人也认识到这一点。美国已经作出军事

      部署,以便一旦总统作出决定时持续采取及时又有效的行动。

        七、总统和我真诚地希望:中国共产党政权不会再像在朝鲜表明的那样蔑视

      作为世界秩序所依靠的基本原则,即不应当用武装力量来实现领土野心。任何这

      种赤裸裸地使用武力的行动将引起一个远远超过沿海岛屿、甚至远远超过台湾安

      全的这些范围以外的问题。这将预示在远东广泛地使用武力,从而危及自由世界

      的极为重要的阵地和美国的安全。默然接受这种情况,就会威胁一切地方的和平

      。我们相信,文明世界大家庭决不会把公然的军事征服宽恕成为合法的政策工具

        八、但是,美国并没有放弃希望:北平不至于蔑视人类要求和平的意愿。这

      并不要求它放弃它的要求,不管我们认为这些要求是多么缺乏根据。

        我回想到,在美国和中国共产党政权的代表在1955年到1958年之间在日内瓦

      进行的持续很久的谈判中,美国做了持续不断的努力,希望能够特别在台湾地区

      力争获得一项宣布除非在自卫的情况下共同和相互放弃使用武力的声明,但是,

      这项声明并不会妨碍以和平方法来奉行政策。中国共产党人拒绝发表任何这样的

      声明。但是,我们认为,这样一种行动方针是唯一文明和可以接受的程序。就美

      国来说,它打算执行这项方针。除非和直到中国共产党人的行动使我们除了起来

      保卫一切爱好和平政府所信奉的原则以外别无其他办法。

        军事评论家们常常把杜勒斯这篇声明当作他“战争边缘政策”的代表作。

        杜勒斯自己解释:“当然,我们过去曾被带到战争的边缘。到达这个边缘而

      又不卷入战争的本领是一种必要的艺术。如果你不能掌握这种艺术,你就会不可

      避免地卷入战争。如果你企图从那里跑开,如果你害怕走到边缘上,你就失败了

      。”

        据说,杜勒斯制定这一政策时受到中国古代军事家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

      思想的启发和影响,他拍打着《孙子兵法》的英译本兴奋地说:“勇敢地走向战

      争才能切实地避开战争,这真是军事艺术的最高境界。达到这个境界要有远见和

      智慧,但最重要的是实力。绝对优势的实力。”

        不必怀疑,1958,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的美国凭借绝对优势的实力已一步步

      走向台湾海峡战争的边缘。

        必须认真对待杜勒斯的战争威胁。尽管美国介入台湾海峡战事的立论完全站

      不住脚,指责中国大陆对金门采取军事行动为“侵略”,与指责美国南北战争中

      北方军对南方军的胜利为“侵略”,其荒谬性是一样的。

        但,也要看到,此刻,走向战争边缘的杜勒斯心中想的仍然是如何表演“而

      又不卷入战争的艺术”。

        中国也并不想于此时此地同美国开战。

        双方于是在追求“不战”的艺术境界方面寻觅到了一点共同点。这自然又为

      杜勒斯和周恩来施展他们的外交才华开辟了一小块天地不大的空间。

        有人做过统计,在周恩来的旅程表上,他未曾涉足的中国省份只有西藏和台

      湾。

        前者是他一直想去而未能挤出时间安排去的地方。后者则是他时刻关注而在

      有生之年不可能前往的地方。

        一位外国记者写道:你唯一不能怀疑的就是周对于那个岛屿的感情。这是一

      种像爱自己最亲近的人一般热烈真挚的感情。

        作为先是六亿五千万,后来是八亿、再后来是十亿人的总理,周恩来体现了

      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意志和情感。

        据说,周恩来在接见外宾时永远微笑,只有对方在直接或委婉地表达应承认

      “一中一台”“两个中国”的现实时,他才会勃然动容,怒形于色。

        据说,人民大会堂落成,周恩来一个厅一个厅观看视察。他在台湾厅坐的时

      间最长,要求按照台湾的风格风俗进行布置,“将来,台湾的代表在此议事,好

      让他们感到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据说,每当召开人大或政协会议,周恩来必要亲自看望和接见的是台湾籍人

      士或由他们组成的代表团。

        据说,七十年代的一日,当一位美国朋友希望周思来到纽约访问时来看他。

      周恩来立即回答:“不会来,不会来。只要还有一个台湾‘大使’在华盛顿,你

      就不会在美国看到我。”

        据说,弥留之际,周恩来吃力但紧紧地握住一位负责对台工作的领导干部的

      手说:要抓住时机、抓紧时间。他指的是台湾和祖国统一问题。

        据说,他逝世之后,邓颖超曾把他的骨灰盒置放在台湾厅供人吊唁。同希望

      把自己的骨灰撤向江河湖海一样,这也是他临终前的遗愿,一个意味深长的遗愿

        据说……据说……

        周恩来的外交才干是举世公认的,他是在充满机智和谦恭有礼之中,将原则

      性和灵活性有机统一起来的典范。不过,就连他的对手们也注意到了,在台湾是

      中国领土、中国最终将走向统一这个问题上,他的灵活性只是表现在可以不卑不

      亢地伸出手来,同宿敌微笑着握手,但,这决不等于他会做出哪怕微小的让步。

      他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代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是一个整体的信

      念是不可摇撼的。

        9月6日,周恩来针对杜勒斯的声明发表声明,这同样是一份至今必须全文照

      读才能了解其全部含义的历史性文件。

        周恩来的声明

        一九五八年九月四日,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在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授权之下

      ,发表声明,公然威胁要在台湾海峡地区扩大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侵略范围,进

      行战争挑衅,从而加剧了美国在这个地区造成的紧张局势,使远东和世界的和平

      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为此,我受权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发表声明如下:

        一、台湾和澎湖列岛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它们已

      经由日本的一度侵占归还了中国。中国人民行使主权解放这些地区,完全是中国

      的内政。这是中国人民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美国政府自己也曾经正式声明不

      在台湾地区卷入中国的内争。如果不是因为美国政府后来背弃自己的声明进行了

      武装干涉,台湾和澎湖列岛早已获得解放,早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管辖之

      下。这是全世界一切公正舆论所一致承认、不可抹煞的事实。

        二、美国支持盘据在台湾和澎湖列岛的早已被全中国人民唾弃的蒋介石集团

      ,并且直接用武力侵占台湾和澎湖列岛,是干涉中国内政、侵犯中国领土完整和

      主权的非法行为,是同联合国宪章和一切国际法准则直接冲突的。美国和蒋介石

      集切签订的任何所谓条约和美国国会通过的任何有关决议,对于中国人民是完全

      无效的,它们决不能使美国的侵略行为合法化,更不能成为美国在台湾海峡地区

      的扩大侵略范围的借口。

        叁、蒋介石集团在美国的支持之下,长期以来就以逼近厦门的金门和福州的

      马祖等大陆沿海岛屿为前哨据点,对中国大陆进行种种骚扰和破坏活动。最近,

      在美国对于阿拉伯国家发动武装干涉以后,蒋介石集团对中国大陆的骚扰和破坏

      也更为猖獗。中国政府完全有权对盘据在沿海岛屿的蒋介石部队给予坚决的打击

      和采取必要的军事行动,任何外来的干涉,都是侵犯中国主权的罪恶行为。但是

      ,美国为了转移世界人民对于美国在中东继续侵略、拖延自黎巴嫩撤兵的注意,

      竟企图利用这种情况,在台湾海峡地区大量集结武装力量,公开威胁要把它在台

      湾海峡地区的侵略范围扩大到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这是对六万万中国人民严

      重的战争挑衅,是对远东和世界和平的严重威胁。

        四、中国人民解放自己的领土台湾和澎湖列岛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中国人

      民尤其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大陆内海中存在着像金门、马祖这些沿海岛屿的直接威

      胁。美国的任何战争挑衅都绝对吓不倒中国人民,相反地,只会激起六万万人民

      更大的愤怒和更坚强的同美国侵略者斗争到底的决心。

        美国在黎巴嫩的侵略军还没有撤走,马上就又在台湾海峡地区制造新的战争

      危险,这就使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更加认清了美国侵略者蓄意破坏和平

      的蛮横面目,更加认清了美国帝国主义是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一切民族独立运

      动和世界和平运动的最凶恶的敌人。

        五、中国政府根据自己的和平外交政策,一贯主张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按照

      五项原则实行和平共处,并且用和平谈判的方法解决一切国际争端。

        尽管美国以武力侵占了中国的台湾和澎湖列岛,粗暴地破坏了国际关系中最

      起码的准则,中国政府仍然倡议同美国政府坐下来谈判,谋求台湾地区紧张局势

      的和缓和消除。在一九五五年八月开始的中美大使级会谈中,中国方面曾经多次

      建议,双方在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和互不干涉内政的原则下发表声明,通过

      和平谈判解决中美两国之间在台湾地区的争端而互不诉诸威胁或武力。但是,同

      杜勒斯在九月四日的声明中所宣称的相反,恰恰是美国拒绝发表这样的声明,到

      后来连会谈本身也被美国片面中断了。

        在今年七月中国政府要求限期恢复会谈以后,美国政府虽然没有及时答复,

      但是终于指派了大使级代表。现在,美国政府又表示愿意通过和平谈判来解决中

      美两国在中国台湾地区的争端。为了再一次进行维护和平的努力,中国政府准备

      恢复两国大使级会谈。但是美国在中国台湾地区所造成的战争危险并未因此减轻

      。鉴于美国政府往往行不顾言,并且往往用和平谈判的烟幕掩盖它不断扩大侵略

      的实际行动,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决不能丝毫放松反对美国干涉

      中国内政、威胁远东和世界和平的斗争。

        六、中国和美国在台湾海峡地区的国际争端和中国人民解放自己领土的内政

      问题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美国一贯企图把这两件事混起来,以掩盖它对中

      国的侵略和干涉。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中国人民完全有权采取一切适当的方法

      ,在适当的时候,解放自己的领土,不容许任何外国干涉。如果美国政府悍然不

      顾中国人民的再叁警告和世界人民的和平愿望,继续对中国进行侵略和干涉,把

      战争强加在中国人民的头上,美国政府必须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一切严重后果。

        两篇声明,一个振振有词,一个有词振振,一个慷慨激昂,一个激昂慷慨,

      可谓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今天读来,仍令我徒生怅惑:按照牛顿“同一命题只

      能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逻辑推理,两篇涉及“同一命题”的声明只能有一个是真

      理是正理,而另一个必然是假理是歪理。假理歪理居然能同真理正理一道堂皇不

      惭地登台亮相,这个世界真是悲哀,公道何在!

        关键是:有公正的评判么,谁来裁决?

        公正的评判和裁决唯有历史。

        1972年2月17日,尼克松总统在北京冬季的寒风凛凛中步出他的专机。周恩来

      站在舷梯脚边等候,他没有戴帽子,腰略向前倾,双肩靠后,头和脖颈坚毅笔直

      ,整个姿势给人一种潇洒自如的感觉,一种“哟,是你呀!”的态度,同尼克松

      急切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尼克松快步下阶伸出手来,他后来写道:“当我

      们的手相握时,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我注意到了,两位政治家对不愉快的过去并未互致歉意,但当他们提笔在联

      合声明签下自己的大名时,周恩来没有从他1958年声明的立场后退半步,尼克松

      却已对1958年杜勒斯声明的立论作了虽称不上彻底但已是绝大的修正。

        一位西方记者感叹万千:“如果杜勒斯的幽灵在场,他恐怕会感到愤怒。”

        我认为不一定。任何一位美国政治家都得按“美国利益即真理即正理”的逻

      辑办事。杜勒斯假使还活着,没准第一个向周恩来伸出手的美国人就是他。

        不管怎么说,1958年杜勒斯和周恩来打出的牌,22年之后孰是孰非孰对孰错

      算是有了一个不言自明的说法。

                              5

        9月7日,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先生加入“牌戏”。他就台湾海峡局势

      给艾森豪威尔写了一封亲笔信函并予以公开发‘表。数日后,言犹末尽的他再次

      致函艾氏,对若干重点加以强调。

        现在来读赫氏的信,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文如其人,那个全世界包括苏联最

      后都讨嫌的“哥萨克人”跃然纸上。但我想当时东方与西方世界的人们没有一个

      会笑,因为,赫氏在信中给了艾氏十分严重的警告,或不折不扣的“核讹诈”。

        赫鲁晓夫使用了一个漂亮的类比逻辑推理来说明美国介入中国内部事务的荒

      谬性:

        您硬说美国军队在台湾海峡地区的行动是为了履行美国对以蒋介石为首的一

      小撮中国人民的叛徒的条约义务,这种借口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这一小撮人除

      了他们自己以外,早就不代表任何人了。蒋介石现在能作为中国的代表,并不比

      克伦斯基当年作为苏联人民的代表更有理由。如果按照您的逻辑,那么,要是克

      伦斯基还活着的话,还被豢养在美国什么地方的话,您也可以把他当作俄国曾经

      存在的临时政府的首脑而同他签订条约,然后美国就可以根据这个条约,像现在

      根据同蒋介石的条约一样,来对苏联发动战争了。这个例子难道不正表明,以美

      国对蒋介石承担的那种条约义务作为借口是多么荒唐吗。想出和编造出这样的条

      约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侵略目的罢了。

        炮筒子脾气的赫鲁晓夫不想和艾森豪威尔绕太大的圈子:

        如果在美国有人得出结论,认为还可以像过去某些列强那样来对付中国的话

      ,那就大大失算了。这种失算可能给世界和平事业带来严重的后果。 所以还是

      让我们把问题完全说清楚,因为对这样的事情含含糊糊和发生误解,是最危险不

      过的。

        赫鲁晓夫勇敢得像一位端着刺刀冲在最前边的士兵,他一点也不隐讳,“这

      样的事情”是指世人谈之色变的核大战。

        某位美国军界人物甚至企图用原子武器来威胁中国。据报纸报道说,美国正

      在向台湾派遣配备有核武器的空军部队,运送各种火箭和导弹,建造火箭和导弹

      发射场等等。美国政府的这些行动使台湾地区局势尖锐化,加剧了爆发一场使用

      毁灭性最大的现代武器的战争危险。

        令我最感惊讶的是他丝毫不想掩饰的对美国总统的讥讽。

        您不觉得把军舰调来调去,在很大程度上至少是对于拥有现代武器的国家现

      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么?水上舰队全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已经一去

      不复返了。在威力空前强大、作用空前迅速的核武器和火箭武器的时代,这些过

      去曾经是可怕的海军军舰实际上只能用作礼节上的访问和鸣鸣礼炮而已,它们还

      可以作为适当类型的火箭的打靶目标。

        因此:对中国的原子讹诈既吓不倒苏联也吓不倒中国。那些策划对中国进行

      原子进攻计划的人不应当忘记,并不只是美国,而且另一方也拥有原子武器和氢

      武器以及相应的发射这些武器的工具。如果美国竟然对中国发动这种进攻,那么

      ,它就将立即遭到应得的同类武器的反击。   所以:如果企图把我给您的这

      封信看作是有意过分渲染,甚至某种威胁的话,那就离实际情况太远了。我们只

      不过想提醒您注意:假如在远东燃起战火,你们和我们都逃脱不了那种局面。我

      们希望能同你们找到共同的语言,以便制止目前这种急转直下的局势。

        所以:远东是否能保持和平,还是继续成为危险的战争策源地,这将完全取

      决于美国今后的行动。

        赫鲁晓夫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争议的不光是他的历史功过。还有他那不

      拘小节、十分独特古怪的个性。

        普遍认为,来自加里诺夫卡,当过农民和矿工的赫鲁晓夫,是一个粗鲁、自

      负、跋扈、暴戾、性急、好激动、好报复、仓促行事、有火爆脾气、情绪不好难

      以自制的人。这个矮胖墩实的老头子讲话常常颠叁倒四离题太远唠唠叨叨信口开

      河,并且,不断蹦出惊世骇俗的粗话。当他在国外旅行发表讲话时,有时译员不

      得不故意降低他的调子,甚至完全不译出来。他在国内的即席发言,发表之前必

      须加以整理,将其中粗俗下流和自相矛盾的话删去。他最着名的动作是脱下靴子

      猛敲联合国大厅里的桌子,以表示对审议匈牙利问题的抗议和愤怒,当许多国家

      的代表们捧腹大笑时,他便更加猛烈地敲击,试图制止这经久不息的无礼的笑声

        西方有一句古话: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1964年,赫鲁晓夫成了自己性格

      的牺牲品,而不仅仅是环境的牺牲品。把他拉下马的那班人说:无论如何,他不

      是块当政治家、特别是苏联这样伟大国家首脑的料。

        也有人认为,赫鲁晓夫的可爱就在于他的坦白和直率。他从不掩饰他对于美

      国这个万恶之源国度的厌恶和愤慨。世界上骂美国的人多的是,但敢在外交场合

      ,当面骂的人并不多,赫鲁晓夫是一个。只有他能够当着一大群外国记者的面,

      怒气冲冲同美国副总统尼克松大声争论究竟是苏联的制度优越,还是美国的制度

      好,并针对美国的“被奴役国家决议”对尼克松说:“这个决议臭极了,臭得像

      刚拉下来的马粪,没有比马粪更臭的东西了。”

        有一位记者如此描绘:赫鲁晓夫绝对是一个怪物,他的心眼多得像马蜂窝,

      他的肠子却直得像飞机跑道。

        我深信,他给艾森豪威尔的信先由一帮俄国秀才们起草,而有分量的让世界

      震惊的关键的话一定是他自己“润色”上去的,因为,只有他才会如此典型地舍

      去外交辞令,赤裸裸地表达自己。

        关于核战争,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很少讲得太露骨太明确,他们更多的是躲

      进白宫,认真严肃地探讨核大战的可能性及前途。

        赫鲁晓夫不同,他总是愿意不分场合地点地公开谈论核战争,炫耀苏联的核

      炸弹威力无比和运载火箭的先进性。

        他炫耀的方式也是很有趣的,例如,他可以指着尼克松的鼻子厉声说道:你

      们那些将军说,你们的核武器厉害得能毁灭我们两次。我们也要给你们一些颜色

      看看,让你们知道俄国人的精神。我们是强大的,我们能打败你们!几天之后,

      他又会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随便轻松的口吻对尼克松说道:不久前,苏联有一枚

      洲际导弹机件失灵,多射了一千二百五十英里,他起先真担心它落到美国的阿拉

      斯加,幸好只落在了海洋上。正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时,他安慰尼克松说:

      我们差不多已停止生产轰炸机了,因为导弹的命中率更高。飞行员常常因为感情

      的突然变化而不能把炸弹准确地投向预定目标,您可千万不必担心我们的导弹会

      有这类问题。

        有人形容就像两个人打架,常常是较弱的一方说:来呀,来呀,看我把你打

      扁了!

        1958年,美国有核武器两万件,苏联一万件。虽然苏联在爆炸威力和运载工

      具方面确实走在了前面,苏联仍然是弱的一方。

        争强好胜的赫鲁晓夫宁愿在钢、煤炭、石油以及居民餐桌上的面包、黄油方

      面输给美国,但核武器决不能输!他执政期间,持之以恒毫不松懈地抓一件事:

      在美国工厂装配完两个核装置时,在苏联要有叁个核装置运出工厂。

        1962年,自认为可以同美国并驾齐驱了,他冒冒失失地把核导弹运进了古巴

        数天之后,在肯尼迪总统不惜真打核战争的威胁之下,他又从加勒比海撤出

      了这些导弹。这件事令他在全世界面前丢脸,并与两年后的黯然下台不无关系。

        有评论说:赫鲁晓夫充其量是想显示你美国有能力在欧洲部署导弹,我也有

      能力在美洲你的家门口部署导弹。然而,他从来就没有打核战争的心理和实际准

      备。

        1958年夏,美国如果真的向中国丢下核弹,赫鲁晓夫的心理和实际准备究竟

      如何?

        这个问题恐怕永远都是国际政治史上的“X”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赫氏也

      并不想仅仅因为中国沿海几个小岛,就同美国打毁灭地球的核战。

        9月6日上午,苏联外长葛罗米柯的专机在北京西郊机场徐徐降落。一辆黑色

      “吉斯”轿车,迳直开到舷梯旁边迎接他。他的公文包中,装着赫鲁晓夫致艾森

      豪威尔的信的副本。

        葛罗米柯此时此刻受命秘密访华,反映了赫鲁晓夫一种微妙和复杂的心态。

        作为国际共运的当然“领袖”,他对毛泽东在炮击之前仅向苏联驻华军事顾

      问团通报而未直接向他本人通报协商仍耿耿于怀。

        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盟主”,他又不能在“腐朽没落”的美国面前退让示

      弱。

        作为中国的盟邦,他理应站出来公开支持中国。

        作为苏联的最高当权派,他又必须权衡利弊。在远离苏联本土的地方,被动

      地、仓促地同美国直接对抗,从而引发第叁次世界大战,这未必符合苏联的国家

      利益。

        粗人也有心细处。发信之前,还应该再深入了解一下,中国同志的真实意图

        否则,豪言壮语说出了便收不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

        下午2时,周恩来同葛罗米柯握手、拥抱、贴颊、抚背。

        周恩来善解客意,详尽说明中国炮击两个岛屿并不是就要用武力解放台湾,

      只是要惩罚蒋介石,阻止美国搞“两个中国”。特别说明,如果打出乱子,中国

      自己承担后果,不拖苏联下水。

        葛罗米柯微微点头,露出微笑。

        傍晚6时30分,毛泽东与葛罗米柯的会见便显得轻松愉快。葛罗米柯双手举过

      头顶,做出一个扣盆子的动作:“我认为,赫鲁晓夫同志的信对美国会起清醒剂

      的作用,像洗一盆冷水澡那样。”毛泽东摇着扇子说:“美国早该洗澡了,天气

      太热了。”

        翌日,莫斯科。苏联外交部副部长库兹涅佐夫将信交给了美国驻苏临时代办

      戴维斯。

        社会主义阵营的报刊一般都选用赫鲁晓夫的一句话作通栏标题:

        对我国伟大的朋友、盟邦和邻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侵犯也就是对苏联的侵犯

        美国和西方世界的标题一般是:

        赫鲁晓夫说,如果中国遭受核攻击,苏联将进行核报复赫氏这是从杜勒斯那

      里学来的一着:不怕走向核战争才能最终避免核战争。

        1945年8月6日,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一枚代号“小男孩”的2万吨级原子弹。

      3天后,另一枚相同当量的炸弹落在长崎。叁十万生灵和两座美丽的城市在一瞬间

      烟消云散。全世界战胜国的老百姓的欢乐也仅是一瞬间,人们紧接着便忧郁地意

      识到,从此,全人类都将生活在那个可怕魔鬼的阴影之下了。这是一个被人类从

      魔瓶中释放出来的能将人类毁灭的魔鬼。

        1949年8月29日,苏联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1952年10月3日,英国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1960年2月13日,法国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

        几年后,四大国又相继爆炸威力更为巨大的热核装置。

        勿庸置疑,如果爆发第叁次世界大战,战争的方式和进程恐将发生巨大的变

      化。

        在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内决出结果的可能性,就像一朵又一朵美丽升起的蘑菇

      云一样真实存在着。

        战争的性质也因此而发生变化吗?

        这是长久以来毛泽东同赫鲁晓夫争执不休的焦点之一。

        毛泽东认为:原子弹同帝国主义一样,也是纸老虎。原子弹充其量只是一种

      威力很大的炸弹,它并不能改变战争的性质和历史发展的进程。帝国主义胆敢甩

      原子弹,便是世界人民起来造他们的反,推翻他们反动统治的开始。

        赫鲁晓夫认为一颗叁百万吨级的炸弹是什么概念?换算成梯恩梯炸药,用六

      十吨的车皮装载需要五万节。这么多车皮可以把莫斯科、巴黎、华盛顿、伦敦、

      东京或北京这样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塞得满满的,然后,用一根雷管引爆……当这

      个星球上最后又只剩下一个亚当和一个夏娃的时候,去讨论什么世界革命、战争

      性质或主义、理想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因此,赫鲁晓夫骂毛泽东:好战分子,战争狂人。而毛泽东骂赫鲁晓夫:丧

      失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的懦夫、胆小鬼。

        历史的偏见往往像一面哈哈镜,用并不真实的影像来反映真实。

        1958年夏天,我们看到了与他们各自的“骂名”完全对不上号的毛泽东和赫

      鲁晓夫。

        ──当白宫主人秘密讨论是否应该对中国大陆实施原子袭击时,手中没有原

      子弹的毛泽东头脑非常清楚地驾驭着局势,他的作战意图是极有限度的,他一直

      在思考着,怎样才能既达目的,又不致使炮战失控,发展成一场超出中国国力的

      大战、原子战。

        ──赫鲁晓夫在美国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软蛋”,表现得就像好莱坞西部

      片中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男子汉,用今天读来仍感辛辣、强硬、极富挑战性、刺

      激性的语言向艾森豪威尔发出警告。

        诚然,毛泽东的战争观更加注重民心士气、精神力量。赫鲁晓夫的战争观比

      较看重武器的因素、物质的力量。但并不等于毛泽东就不懂得武器和物质的重要

      ,或赫鲁晓夫就不知道应在精神上压住敌人。  不管他们后来怎样吵,1958年

      夏天,他们两人曾像一架飞机的正副驾驶,配合得相当默契。

        这,便是历史的真实。

        赫鲁晓夫在中国,五十年代是香饽饽,六十年代是臭狗屎,以至于中国的国

      家主席在一夜之间变为阶下囚时,还要被戴上一顶“中国的赫鲁晓夫”的帽子,

      才能显示其大逆不道坏透坏透。

        迷信核武器的赫鲁晓夫是在不迷信核武器的毛泽东爆炸了第一个核装置时下

      的台,并在毛泽东同他的宿敌尼克松紧紧握手时凄凄凉凉地撒手人寰。历史就是

      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万花筒。

        今天,昔日那个统一、强大的帝国──苏联,已不复存在,无人再想去咀嚼

      当年毛泽东同赫鲁晓夫极其严肃认真的争执。人们宁愿去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

      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和人口最多的国家睦邻友好,为了共同的理想相互扶持,“东

      风压倒西风”,那是一个曾让多少人兴奋、陶醉的时代……

        赫鲁晓夫千错万错,1958年为中国表了那样一个态绝对没错,是做了一件好

      事。

        我今天仍然要为他伸大拇指,说一声“好样的”。

        这是他同毛泽东最后一次真诚合作,对中国来讲相当重要的合作。

        没有这种合作,天晓得9月8日那天第七舰队会如何表态。

                              6

        9月5日11时10分,从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P-5M型飞机一架,侵入福建沿海

      12海里以内海域上空。此举非比寻常,它表明美国不承认中国刚刚宣布的12海里

      领海权,亦表明第七舰队将积极呼应杜勒斯声明,以挑战者姿态介入纯属中国内

      政的台海危机。

        叶飞对部下说:你们要注意,“狼”真的来了:

        自确定炮击始,沿海各军事情报机构便加强了对第七舰队的追寻侦察,该舰

      队主力舰只的一举一动每天均记录在案,任何一点超常的异动都会引起高度警觉

      。有人形容,第七舰队两条航空母舰加一艘重巡洋舰的火力便等于台湾全部海空

      力量的总和。对待这样一支其真实意图始终深藏不露的强悍武备,你在采取任何

      军事行动之前,都必须把台湾的力量放大几倍来加以考虑。

        情报显示:

        “八•二叁”之后,美国即向台湾海峡大量调集海空兵力。原驻本土得

      克萨斯州第12航空队组成了“混合空军攻击部队”,共辖7个中队各型飞机97架增

      援远东。

        其它驻冲绳地区之第16战斗机截击中队、驻日本地区的陆战队空军第11大队

      及驻本土加利福尼亚州的第83战斗截击机中队亦陆续进驻台湾。美海军则从地中

      海调遣了攻击航空母舰“艾塞克斯”号,从本土调遣了攻击航空母舰“中途岛”

      号、重巡洋舰“洛杉矶”号前来增援远东。陆军驻冲绳之第叁师叁团二营并一个

      奈基导弹营以演习名义进驻台湾。空军一个斗牛士战术导弹中队亦运抵台湾。至

      9月,台湾俨然已是一座有美军4500士兵,540架战机,70余艘战舰数十枚地对地

      战术导弹的大兵营。

        9月6日5时至18时,美国“汉科克”号、“中途岛”号、“普林斯登”号、“

      列克星吞”号四艘航母云集基隆以东海面,从这些排水量4万至6万吨、体长272至

      298米、体宽30米的“海上霸王”甲板上,美机共起飞141架次。第七舰队在提醒

      中国:切莫忽视了它在台湾海峡的存在。

        参战老人们回忆:那时候其实并不太在乎他美国的航母,不就是个能在海上

      漂来移去的飞机场么,没啥!但对他的“导弹”,心里确有点打怵。“捣蛋”是

      个啥玩艺?听说想往哪“捣”就往哪“捣”,指哪捣哪,没处躲没处藏的,邪神

      哩……

        台湾的“斗牛士”,遂成为大陆情报部门聚焦攻关的重点课题。

        多部专用雷达日夜监候,终于将美868导弹中队两次发射演习的信号捕捉。

        第一次,由台南基地发射。先以270°航向飞行,至澎湖马公后改向正南,约

      飞行100公里后开始返航,向正北飞,至马公后再改航130°,返回台南消失。历

      经66分钟,全程800公里。

        第二次,仍于台南发射。整个航线呈“8”字形,航程约600多公里,45分钟

      后击中预定目标,估计落在马公西南40公里的石礁靶场。

        根据所得数据分析大致推断“斗牛士”:

        弹长:12米左右。

        翼展:7.8米。

        直径:约1.4米。

        全重:约5200公斤。

        最大射程:约1000公里。

        最大高度:约14000米。

        平均时速:900公里/小时。

        平均爬高率:444米/分钟。

        制导方式:雷达。

        装药:约990公斤梯恩梯炸药,仅相当2000磅的重磅炸弹。

        优点:发射不受气候影响。

        缺点:有效导向距离仅400公里,之后只能靠惯性自由飞行,准确性很差;发

      射时烟尘很大,易暴露阵地;速度不快,高度不大,机动性亦不高,其战斗灵活

      性还比不上我米格战斗机。

        对“猎物”的基本概况和活动规律有了数,歼击机拦截、歼击机追踪连续攻

      击、中口径以上高炮群集火射、电子干扰、打击其发射阵地和制导系统等狩猎方

      案便一一拟定出来。

        老人们说:上边一介绍,也就不把“斗牛士”太当一回事了。其实,就凭咱

      那飞机要想把人家揍下来谈何容易,只要第一,它飞行准头不大,第二,它装药

      威力不大,就没啥可怕了。咱这边,遍地都是大炮都是“牛”,他过来一两个“

      斗牛士”,斗得过来吗?

        对导弹的恐惧心理基本消除。

        9月4日──6日,叁天内厦门前线炮兵部队恪守停射禁令,未放一炮。金厦海

      峡大陆一侧静得出奇,静得让人纳闷难解。

        台湾满腹狐疑,未敢抓紧时间补给金门,叁天共计发炮9次134发,显然是在

      投石问路,以激将法探测大陆方面的反应。其中20余发打到厦门江头镇第3中学,

      造成学生、工人、农民亡

      11,重伤8,轻伤16。

        厦门炮群依然沉默不语。

        这种反常的奇诡的静寂,让人联想起两场强台风之间的“风眼”,那片刻的

      安宁预示第二遭更为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临。

        6日夜23时,求战若渴的厦门前指终于收到北京电示:

      福州军区并厦门前指:

        我炮击停止后,敌人连续向我炮击,你们应选择有利时机给敌人地面目标和

      海上运输船只以有力还击。还击最好在八日,如八日无显着有利目标时,推迟一

      两天还击也可。

        中央军委补充电示接踵而至,停射顺延一天,7日仍不发炮。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刚刚说话:“美国从来不承认12海里领海的任何要求,我

      们历来对领海态度一直是3海里的范围。”美国队部军事发言人也宣称:“美国海

      军第七舰队也不承认(中国)关于领海宽度的决定。”

        毛泽东仍想静静地观察一下,第七舰队究竟将如何动作。

        9月7日,晨。东海前指的搜索雷达荧光屏上,突然跃现出让人颇感惊异的显

      影,一支由13艘舰船组成的联合舰队,正浩荡行驶在台湾至金门的航路上。经辨

      别,其中有2艘美国的重巡洋舰和5艘驱逐舰,另有国民党海军驱逐舰“信阳”号

      、“维源”号,“江字”号炮舰3艘和“美乐”、“美珍”号中型登陆舰。美国军

      舰配置在海上编队的左、右两侧,把蒋舰夹在中间,美舰和蒋舰相距仅两海里。

        力量强大的美国海军正式为台湾对金门的运补行动提供护航,事态严重,前

      线海陆空叁军立即进入“一等战备”。

        9时许,美国重巡洋舰“海伦娜”号(旗舰)那颀长硕大的身影便一点一点从

      海平线上显露出来。

        此日天气晴朗,从云顶岩上便可望见料罗湾海面星星点点□集进发的美台联

      合舰队。

        自然,看得最为真切的观察点是围头。“海伦娜”行进至围头角以南4海里便

      不再靠近,这艘体长218米,排水量2万吨的“海上堡垒”很是威武地矗立在海面

      上,所有的炮口均朝向大陆,威力强大的9门203毫米叁联装主炮和12门127毫米双

      联装副炮、24门76毫米高炮、60门20毫米双联装高炮使它远远望去更像一只浑身

      插满了炮管的大刺□。它放心无忌地步入大陆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内,却悬挂招展

      着一面比通常的旗子要大出一轮的美国星条旗,似乎又在迫不及待地表示:千万

      千万别误会,俺是美国兵舰。

        上世纪末,与日本海军在大东沟海域撕啃大清帝国北洋水师同期,美国海军

      正式成军。它以其飞速长成的钢牙,将游弋在菲律宾和古巴的西班牙舰队一口口

      吞食。

        饱餐昔日的“海上霸主”是一种能够刺激更大食欲的享受,那个“雄心和胃

      口俱佳”的美国人马汉首倡:传统的海岸防御和保护商运的方针太陈旧了,美国

      只有建设大海军在海外建立基地,才能开创真正的美国世纪。

        “美国海军之父”老罗斯福于1901年宣誓就任美国第26届总统后,一条接一

      条万吨级战列舰便在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和大湖内河造船工业区域下水。老罗斯福

      欣慰地将自己的生日──10月27日──正式定为美国海军节,世界则惊悸地等待

      着“美国世纪”的来临。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海军以拥有33艘战列舰而屈居老二,他用“等着

      瞧吧”的眼光照着老大英国的王座。

        第二次大战结束,美国海军已是拥有70579艘各型舰船,总吨位1382.8万吨的

      庞然巨兽。麦克阿瑟曾说:美国海军变成了一座再无人可以攀越的高峰。

        “高峰”仍在增高。陆军出身的艾森豪威尔甫入主白宫,前任杜鲁门的“叁

      军均衡发展计划”便被丢进字纸篓,陆军经费被大大压缩,海军和空军成为优先

      发展的重点。

        也许,当今世界只有赫鲁晓夫先生敢于夸张地讥讽,美国海军“只能用作礼

      节上的访问和鸣鸣礼炮而已”。其他人谁敢小视这支唯一能够同时派出庞大舰队

      在五大洋游弋,相当于全世界各国海军实力总和的常规战力。

        能够得到世界上最强大海军的护航,所获得的首先不是安全感,而是虚荣心

        “信阳”舰上,台湾海军副总司令黎玉玺中将与部属谈笑风生,这是开战以

      来,他最不感到担心的一次航行。当他看到自己的旗舰居中,两旁有美国最具威

      力的战舰环侍而行时,不由发出感慨:“能指挥这般舰队,海军司令才算没有白

      当哩。”

        他十分理解大陆方面此时此刻进退维谷的处境、那种开炮不是不开炮亦不是

      的棘手滋味。他之所以不担心,并非有绝对把握大陆方面肯定不敢开炮,而是你

      若开炮便正中了吾“领袖”之下怀,国共炮战就此演变为一场中美大战,那是最

      好不过的了。

        11时25分,黎玉玺下令,两艘“美字号”登陆舰从容出列,靠岸卸载。

        大陆方面仍然万籁俱寂,不见动静。十几天来,台湾海军第一次在没有袭扰

      的情况下顺顺当当把数百吨作战物资卸在海滩上,车拉肩扛地运走。

        金门大喜。

        台湾大喜。

        一台湾战地记者火速给大本营传稿:非亲眼所见几难相信,第七舰队的威慑

      竟如此神力,“海伦娜”等海上巨无霸们登台亮亮相,数日来猖狂至极的匪炮便

      乌龟缩头不敢吭气……

        18时02分,黎玉玺“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一如来时的布阵:“美乐”、“美珍”走在前,两“江”、“信阳”跟在后

      ,美舰环护保左右。悠哉乐哉,威风浩荡,鸣笛凯旋。

        残阳将一束炫目的光环投向“海伦娜”,热情欢快多才多艺的美国小伙子们

      在甲板上跳起了摇摆舞,并时而向海中抛掷啤酒瓶子。

        云顶岩足足生了一天闷气。

        刚刚从北戴河返回的叶飞本想亲自坐镇打几个漂亮仗,没想到一上山就碰到

      了“烫手山芋”。

        第七舰队公然介入,欺人太甚!

        默认敌人随意运补,岂有此理!

        若不打,忍无可忍!

        若打,后果难测!

        复杂微妙的局面着实难坏了身经百战的将军。

        将敌情一日数报,北京的指示都是“按兵不动”。

        总不能永远按兵不动,明天敌人肯定还会来,难道继续任由他们“扭秧歌”

      ,我们继续临高“看大戏”?

        研究来研究去,只有硬着头皮──打!战端既开,就不怕与他第七舰队硬碰

      硬。

        人家逼上了山门,哪里还有高挂“免战牌”的道理!

        将军们群情激愤,云顶岩上一片喊“打”声。

        夜半,北京电示:

      福州军区,前指并告空司、海司:

        蒋军炮兵四、五、六、七,四天均向我猛烈炮击。今日(七)蒋军舰艇在美

      国军舰的掩护下,继续增援金门;美国军舰已侵入我领海线内,这是美蒋在我国

      宣布关于领海声明后的非法行动。为了惩罚蒋军的暴行和打击美帝凶焰,按照有

      理、有利、有节的原则和中央指示现决定:

        一、我厦门前线炮兵,应于明日(八)对金门蒋军重要的军事目标进行一次

      惩罚性的炮击,要打得准,打得狠,炮击规模应较八月二十叁日为大,预定打叁

      万发左右。

        二、对美国军舰掩护蒋舰艇侵入我国领海的行动,我外交部发言人已对美国

      提出警告。若美国军舰再来,我将再次警告。经过两次警告之后,如美舰再侵入

      我领海掩护蒋军舰艇行动,我即集中炮兵和海军的力量,对停泊料罗湾的蒋军舰

      艇进行轰击;但仍不打美国军舰。

        以上的两项决定,请你们即作切实准备。你们准备工作完成后,应立即报告

      军委,以便请示中央作出最后决定。

                                 中央军委

                             一九五八年九月七日二十四

        打是要打的,但必须把握好打之火候,打之分寸。

        叶飞与将军们细细品味,都说还是毛主席的点子好,明天可以一试。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七)

      第七章 “牌”

        停射叁日,敌人打炮也不准还击。毛泽东出“牌”/3+9=12,这道加法可

      不简单/杜勒斯力主对中国大陆使用战术原子弹/有一个关于杜勒斯和周恩来的

      流传甚广的故事/赫鲁晓夫对艾森豪威尔进行“核讹诈”/毛泽东的命令让叶飞

      极为吃惊/大战,毛泽东不在作战室

                              1

                           金门岛,金门岛,

                           四面八方围住了。

                           飞机不能落,

                           军舰不能靠。

                           再要增兵难上难,

                           不挨鱼雷就挨炮。

                           ……

        一个刚刚摘掉文盲帽子的大陆年轻炮手刘树泉,在排队打饭的时候,突然间

      心血来潮,诗兴大发,他敲打饭盆合辙押韵地唱了一首自己乱诌的“歌谣”。全

      班战士也一起敲打盆碗为他助兴,阵地上响起一片有打击乐伴奏的欢笑声。刘树

      泉盛了满满一盆猪肉炖粉条继续诌:

                           红烧肉,香气飘,

                           那边儿馋得不得了。

                           舔舔嘴皮咽唾沫,

                           用劲儿勒紧裤带腰。

                           ……

        刘树泉夹起一块大肥肉,填进嘴里,嚼得嘴角流油。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

      无甚文采的“大作”刚巧被一位记者听到笔录,几天后竟上了北京的大报。

        古人云:胜战之卒,叩鞍而歌。

        刘树泉唱的没错,经过近10天的封锁作战,金门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门缝,日

      补给量仅相当战前的5%。

        金门被强力封锁后的窘迫从其打炮的路数中也可窥见一二。开始,大陆发炮

      后很快还击,并常常先发制人地打出炮来,后来几天,仅进行一些扰乱性射击,

      较大规模的集火射愈来愈少。这反映金门一方面因炮阵地受打击学得精乖了;另

      一方面,则说明他重视了弹药的节省使用,以防大陆不知何时便可能实施的登陆

      进攻。

        海运、机降不成,补给便主要依赖空投。但同样难题多多。飞低了吧,惧怕

      大陆的高射炮群。飞高了吧,空投物又易飘落山区大海。白天飞,危险性太大。

      夜间飞,又难以准确投放。台湾的运输机群以绝大的果敢每日数次履险犯难,问

      题是,杯水车薪,小雨解不了大旱。

        物以稀为贵,民以食为天,在大陆观察镜中,曾看到两个以上单位的守军士

      兵不畏炮火,争抢空投物品的精彩画面。而且,草绿色的弹药箱一般不抢,抢的

      都是黄色、白色的食品箱食品袋。

        参加过辽沈战役的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说:照此样子再围他个把月,金门

      就是第二个“长春”。

        再围个把月,甚或,就在此刻,合乎逻辑的作战行动便是挥师渡海,夺取金

      门,福建前线从士兵到将军,都在兴奋地、半公开地议论着这个话题。人们自然

      而然把目光朝向刚从北戴河飞返厦门前线的叶飞,希望从他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

      神中获得令人鼓舞振奋的答案。

        叶飞没有答案。离开北戴河之前毛泽东对他没有任何交待。这似乎很难理解

      ,但事实就是这样。毛泽东和中央的同志正全身心地投入对钢产量和大跃进的讨

      论。

        临行前,只有总参作战部长王尚荣说了些“前方打得很好”之类的鼓励话,

      最后一句嘱咐:“这是一次政治仗、外交仗,一切要听主席、军委的,前边不能

      出一点差错。”他记住了。

        叶飞不露声色。他明白,此次渡海攻金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否则,军委必须

      早做安排部署。然而,下面一片摩拳擦掌热火朝天的情绪依然感染着他,激励着

      他,他比谁都更盼望将五星红旗插上金门这一天哩。是啊,九年了,一个抗日战

      争都打完了,满头乌丝一半白,金门竟然还在胡琏手里,没有这个道理嘛!得承

      认,金门确实不好打,但决不会比当年打莱芜、打孟良崮、打济南、打淮海、打

      黄维、黄百韬、邱清泉、杜聿明更难吧,只要毛主席一声令下,我……

        毛泽东的命令终于来了。不但黑头发黄皮肤的敌人和黄头发白皮肤的敌人没

      想到,连自己人都大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9月2日下午15时13分,敌驱逐舰“信阳”号、“丹阳”号和猎潜舰“柳江”

      号、“北江”号驶来金门海域,位于镇海角东南12海里,据悉旗舰上有国民党海

      军总司令梁序昭和副总司令黎玉空。梁、黎二位来得好!坐镇天界寺东海前指的

      彭德清当即决策:首先以两个大队共18架鱼雷轰炸机进行突袭,对“信阳”、“

      丹阳”二舰投下18条533毫米航空鱼雷;再以鱼雷艇第11、第41两大队共24艘鱼雷

      艇,并第72、第73猎潜艇大队8艘猎潜艇,在海岸炮和航空兵掩护协同下,对敌舰

      队进行连续攻击。24艘鱼雷艇共48条鱼雷,完全有把握致敌于毁灭性打击。彭德

      清要求: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只要将梁、黎击毙,就是我

      方的胜利。

        预案报至厦门前指。叶飞同意。

        预案报至东海舰队。陶勇同意。

        预案报至北京、北戴河。前线翘首以盼。

        答复来了:不同意。

        接着,又来了第二道命令:9月4日、5日、6日,暂停炮击叁昼夜。

        到口的肥肉不吃,按照逻辑推理,攻金就更没戏了。显然,北戴河有另外的

      思路和考虑。

        命令是用电话传达过来的。9月3日21时45分,北京,总参作战部部长王尚荣

      一字一句叙述。厦门,福州军区副司令员张翼翔拉长脸记录。

        张翼翔:为什么不准打了?海上还要不要封锁?请你发个电报来,这么大的

      事,口说无凭啊。

        王尚荣:这是主席的战略考虑,我现在还不能详细告诉你,总之,前线可不

      能乱放炮啊。

        22时21分,叶飞签发的命令迅速传达:从4日零时开始,各炮群、岸炮群,须

      严格执行中央军委、毛主席的命令,不准打炮,敌人打我们也不准还击,也不准

      打冷炮,违犯者军法处置!

        下面更难理解。

        军区炮兵司令刘禄长少将把电话打到前指:飞机场打不打?

        张翼翔回答:不打。

        飞机降落打不打?

        不打。什么目标都不打。一炮都不许打!

        为什么?这是打的什么仗嘛?

        这是主席、军委的决策,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反正,决不许乱放一炮!不理

      解的张翼翔在做不理解的刘禄长工作。不理解的刘禄长又去做不理解的下级工作

      。战场上,“理解”二字对军人往往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有“执行”这个词汇

        原总参作战部副部长雷英夫老人对我说:

        1958年,毛主席指挥炮打金门,目的何在?支援中东,教训国民党,分化美

      蒋,在已经出现裂痕的国际共运内部表示中国同帝国主义斗争的决心,都对。还

      有一层用意,开始好多人并不了解,就是要摸清美国人的战略底牌。你想想,打

      扑克牌,你如果基本上知道对手拿的什么牌,将打什么牌,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停射叁日。毛泽东“出牌”。

                               2

        毛泽东同时打出了一手“连牌”。

        9月4日清晨,电波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着名播音员齐越那庄重浑厚的声音发

      往全世界:

        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宣布

        (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海宽度为十二海里。这项规定适用于中华人民共

      和国的一切领土,包括中国大陆及其沿海岛屿,和同大陆及其沿海岛屿隔有公海

      的台湾及其周围各岛、澎湖列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以

      及其他属于中国的岛屿。

        (二)中国大陆及其沿海岛屿的领海以连接大陆岸上和沿海岸外缘岛屿上各

      基点之间的各直线为基线,从基线向外延伸十二海里的水域是中国的领海。在基

      线以内的水域,包括渤海湾、琼州海峡在内,都是中国的内海。在基线以内的岛

      屿,包括东引岛、高登岛、马祖列岛、白犬列岛、大小金门岛、大担岛、二担岛

      、东碇岛在内,都是中国的内海岛屿。

        (叁)一切外国飞机和军用船舶,未经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许可,不得进

      入中国的领海和领海上空。

        任何外国船舶在中国领海航行,必须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有关法令。

        (四)以上(二)(叁)两项规定的原则同样适用于台湾及其周围各岛、澎

      湖列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以及其他属于中国的岛屿。

        台湾和澎湖地区现在仍然被美国武力侵占,这是侵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完

      整和主权的非法行为。台湾和澎湖等地尚待收复,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有权采取

      一切适当的方法在适当的时候,收复这些地区,这是中国的内政,不容外国干涉

        于炮战最较劲的时刻,突然停射,并将12海里领海线抛出,此牌打得出人预

      料,意味深长。

        雷英夫老人说:

        确定12海里领海线是一项事关国家民族根本利益的大政策,毛主席选择炮战

      的时机予以公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是要向世界表明,目前发生于中国领海

      线以内的战事完全是中国的内政,一切外国无权干涉。可以预计,美国和西方不

      会同意我们公布的领海线,因此,我暂时叁天不打炮,冷他一下,这好比在政治

      上强有力的出拳之后,我军事上则握紧了拳头,引而不发,审慎观察,待机行事

      ,主要看一看美国,究竟会如何动作。

        1993年10月6日,如约,上午9时整,我轻轻敲解放军总医院南楼高干病房4室

      7房的门。雷英夫向我伸出微微颤抖,柔软干瘦的手。老将军不到1米7的个头,背

      微驼,疏发全白。久经心脏病、脑血栓、耳背等多种疾病缠磨,显得动作迟缓,

      步履蹒跚。布衣、布鞋、布帽更使他普通又普通,北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见这

      副扮相的“小老头儿”。

        自称“我早已是个废物了”,不愿谈过去。经解释,欣然想通。一交谈,便

      发现他记忆力极强,一些重大事件的年月日、来龙去脉,人物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而且,思维敏锐,条理清晰,论点鲜明,富有激情。属于你刚刚出个题目,便

      能滔滔不绝顺理成章说开来这一类。这是精明机智的高级幕僚人员共有的特征。

      说到兴奋处,常常辅以生动的手势,开怀大笑。时光,可以销蚀一个人的肌体,

      却难以衰老一个人的聪慧。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长期以来,总参作战部部长、

      周恩来的军事顾问、毛泽东的军事高参是他雷英夫,而不是张叁李四。

        炮战期间,我一方面研究作战,一方面根据毛主席和军委指示,研究中国的

      领海线问题。

        中国海岸线,长啊。北起鸭绿江口:南达广西北海。绵亘蜿蜒,遥遥万里,

      竟从未提出过自己的领海界线,成何体统!

        你可以把账算到皇帝老子、袁世凯、蒋委员长头上,讲他们没干好事、窝囊

      、腐败。但现在是新中国了,如果连自己国家的宅基院墙都搞不清在哪里,讲不

      通了。对子孙后代不好交代呀。

        美国兵舰在你的大门口晃来晃去,高兴了还打几炮。日本现代化的渔船到你

      的渔场转一圈,把你的鱼虾抓得也差不多了。你提抗议,人家闭起眼睛装聋作哑

      ,你又有什么法子,你连个法律依据都没有嘛。

        国际上有个海牙协议,以3海里为领海线,由来是十八世纪末,大炮的射程约

      为3海里,西方国家就采用以海岸炮台的有效射程距离为领海的宽度。西方要求各

      国遵守,这对他有利,明摆着,他的地盘别人没有能力去也不敢去,别人的地盘

      他的舰队却可以随便去。许多国家认为这不公正,苏联就宣布12海里。印度尼西

      亚、印度和许多非洲、拉美国家也持此态度。

        最宽的是智利,150海里,他有个大渔场,利益所在舍不得丢掉。

        我们论证了好久,准备按12海里宣布。估计不会引起太大的国际麻烦,也在

      我国防力量的有效保护之下。有了这个东西,我们打炮就更加名正言顺,理直气

      壮嘛!

        3+9=12,比海牙的规定多了9海里,这道加法题可不简单,一宣布,将震动

      世界,也是要担点风险的。毛主席、周总理格外慎重。8月30日,我接到通知,要

      我立即到北戴河去,向主席、总理当面汇报。

        1938年,最高理想是考进铁路当个扳道工的雷英夫,为生活所迫,受革命感

      召,当了八路军。他没有想到那个膝盖上打着补丁,到延安抗大亲授战略学的教

      员,就是大名如雷贯耳的毛泽东。更没有想到,所有学员的课堂笔记,毛泽东都

      要一一过目。批阅中,毛泽东眼睛一亮:谁的?记得全,字也写得蛮工整。我的

      。叫什么?雷英夫。多大了?十八岁。

        毛泽东微笑着点点头记住了他。

        自然,当时还想不到,这便是得到最高统帅赏识,从而接触核心机密,参与

      重大决策的开端。

        他生平第一次从毛泽东那里听说了“战略”这个词,以后养成了习惯,办事

      先想明白,主席的战略是什么?怎么去实现?

        奉召同行的有外交部部长助理乔冠华,顾问刘泽荣,周××。乔老爷用不着

      介绍了,日后的外交部长,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少壮派。刘泽荣、周××都是民主

      人士,国际法方面的老前辈,中国第一部《中俄字典》就是刘老先生主持撰写的

      ,9月1日、2日连续两天在毛主席北戴河别墅小会议室开会。主席、少奇、总理、

      彭总和新任总长黄克诚都来了。

        毛主席召集这个会议,主要想在作出重大决策之前,再听听各方意见,尤其

      在国际法方面,不要有大的纰漏。他说:我是军事大学战争系毕业的,不大懂法

      律,今天请来了专家,希望畅所欲言。

        我汇报领海线论证过程和结论。乔冠华对待发的新闻稿作了说明。两位老先

      生是大学问家,对各种国际法特别是海牙协议了如指掌、滚瓜烂熟。

        他们引经据典,坚决主张领海线为3海里,理由就是一条,不能搞得太宽,如

      果宣布12海里,搞得不好要打仗。毛主席专注地听,不时提一些问题。

        有一个情节我记得很清楚,毛主席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逗两位老先生:这么说

      ,海牙协议是万万违背不得的呀?两位老先生以为主席同意了他们的意见,连说

      ,是的是的,违背不得,违背不得!毛主席便愉快地俯仰大笑。

        最后,毛主席作总结:老先生们的意见很好,很可贵,使我们可以从另外的

      角度多想一想。但是,研究来研究去,海牙协议不是圣旨,还是不能按海牙协议

      办,我们的领海线还是扩大一点有利。从各方面判断,仗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

      我们不愿打,帝国主义就那么想打?我看未必。一定要打,我们也不怕,在朝鲜

      已经较量过了,不过如此,要有这个准备。

        主席一讲话,两位老先生也就想通了。他们很激动,刘泽荣兴奋得一个晚上

      没睡成觉。他说,我这一辈子有两件最大的荣誉,第一件是十月革命后,我作为

      中国外交使团代表到过苏联,见过列宁,和列宁握过一次手。

        这一次毛主席邀请我参加领海线的决策,这是国家民族的一件大事,我这辈

      子算没白活,心满意足了。

        1964年,毛泽东在武汉东湖对雷英夫说:我的战略思想既复杂又简单,就是

      四句话: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简言之,不打吃亏仗

      ,要打就打歼灭战,可前提是必须做到知彼知己。

        长期在毛泽东身边鞍前马后地干,雷英夫深深感到,毛泽东作出重大决策之

      前,在“知彼”上所下的功夫,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比。

        美军在朝鲜仁川登陆。毛泽东问雷英夫,麦克阿瑟是张飞性格,一触即跳呢

      ,还是司马懿性格,老谋深算,忍辱负重,给件女人衣服也能穿呢?雷英夫回答

      :张飞性格,骄横跋扈,好战分子。毛主席说,太好了,我就喜欢他是个张飞,

      越倔越好,越好战越好。于是,布置奇兵,突然出击,把麦帅打个措手不及。

        1962年,中印边境局势骤然紧张,毛泽东问雷英夫:我有一个问题未想通,

      我们一让再让,尼赫鲁为什么非打我们不可。雷英夫讲了五条理由。前四条,毛

      泽东都摇头:讲得都对,但没有解决我的问题。雷英夫说:第五条,中国有句俗

      话,咬人的狗不叫。尼赫鲁认为中国的政策是只叫不咬,绝对不敢打他,所以放

      心进兵。

        毛泽东拍着巴掌叫好:讲得好,这下解决了,于是下决心反击印度,也打他

      个冷不防。

        雷英夫最佩服毛泽东的是他的“战前功夫”。凡作战决策前,房间里挂满了

      大大小小的军用地图,以及敌方师以上主官的简历。不急办的文件在案头摞成了

      山,他可以一概不睬,就那么一根接一根夹着烟卷,来来回回地踱步,有时候,

      十天八天就想一个问题,想透才做出决策。

        北戴河,毛泽东对“12海里”,想“透”了。

        12海里领海线就这么最后确定下来。我请示主席,总参搞了一份将领海线具

      体标定的中国地图,是否一并发表。主席说,不要,那个东西先放在你的口袋里

      。主席想的很周密,东南沿海的斗争太复杂,公布地图,反而会束缚自己的手脚

      。不公布,我们在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便可进可退,战术上策略上灵活方便得多。

        9月3日,雷英夫、乔冠华一行人跟着毛泽东回到北京。9月4日,毛泽东同时

      把两张“牌”打了出去。

        金厦海域炮声骤停。毛泽东冷眼向洋,看你美国人如何应对。

                             3

        艾森豪威尔喜爱狩猎、高尔夫,但最喜欢的休闲康乐活动还是桥牌。心绪不

      佳时,他往往靠打桥牌来调节情绪,分散一下注意力。

        不久前,他的轻度中风以及与国务卿杜勒斯发生一些分歧,加上裁军、空间

      竞赛和国会等烦恼问题,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唯一的逃避办法,就是跑到

      佐治亚州汉弗莱处消磨了10天。其间,大事小事暂不过问,只是埋头没完没了地

      打桥牌,总共玩了140局。

        现在,毛泽东的数万发炮弹又一次把他打得心烦意乱,他宣布,要到罗德艾

      兰州的新港去度假。

        一边打桥牌,一边冷静思考一下,怎样应对毛泽东的“牌”。

        毛泽东打炮10天,蒋介石数度告急,他却一言不发。绝没有故作镇静深沉故

      弄玄虚叵测的意思,而是确实没有想好,美国究竟该出哪张牌。

        他记着林肯说过的话:不错,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为了美国利益。但必须考虑

      ,哪一个决定才是最大的美国利益。

        现在,为了金门、马祖两座小岛而不惜动用美国武力,与毛泽东刀兵相向大

      打一回,恐伯在国内国际都很难得到广泛的支持。翻一翻每天各大报纸就清楚了

      ,刚刚从朝鲜战争的梦魇中走出的美国人,无不对与中国重开战端忧心仲仲,他

      们不断使用尖刻辛辣的词语向总统、向政府发出警告和质问:

        ──如果只是为了保护依靠我国的美元生活的蒋介石而迈入世界大战,这简

      直是可怕的事。

        ──美国有什么权力决定几个中国小岛的命运,难道朝鲜的教训对美国还不

      够吗!

        ──我们十分怀疑,一百万美国人中是否还有一个愿意为台湾而战。

        ──为了支持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政权,你们打算牺牲多少美国人的生命?

        ……

        不管美国式的民主是真是假,社会舆论对任何一位当政者来说确是一道需要

      重视、小心攀援才能逾越的“墙”。民心不是不可违,但不可大违,否则,水能

      载舟,也能覆舟。最讨厌的还是那些整天站在一旁巴不得你出点差错他好挑剔、

      唧唧喳喳的民主党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反对党、在野党的最大好处就是为了

      捞选票,能够抓住你执政党的任何一点过失,夸大其辞不负责任地乱讲。

        民主党参议员莫尔斯要求美国国会立即召开特别会议来制止共和党政府的“

      战争边缘”政策,他认为美国无权为金门、马祖这些小岛上的中国人而战,“如

      果我们去保卫他们,我们就会被斥为侵略国,而且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民主党

      参议员曼斯菲尔德则要求政府“冷静考虑”,并要求政府在作出任何决定前同国

      会领袖磋商。由一些着名民主党人组成的“美国人民主行动协会”也写信给总统

      ,措辞强硬地说:“美国没有义务去保卫金门和马祖,美国人不会同意为这个问

      题卷入战争”

        ……

        还有那些已经下台的将军政客们,他们在位时,就把问题搞得一团糟,留下

      了数不清的“难题”,而一旦隐退,却总是不甘寂寞,时常发发牢骚,针砭一下

      时弊,就好像他们仍然最聪明最英明,如果还是他们当政,事情本来会很简单,

      很顺利似的。而且,正因为他们有过执政的经历和经验,他们的批评往往分量极

      重,具有很大的蛊惑性、煽动性,你想堵起耳朵不听,还真办不到哩。

        前陆军部长赫尔利就危言耸听地说,美国如果草率同中国开战,就等于“自

      杀”。

        前国务卿艾奇逊也出言不逊,指责政府正在“向错误的道路上滑下去”,为

      的是“政府没有向人民说明而且不值得牺牲一个美国人的生命的问题”,他说:

      “看来,我们正在晕头转向或者满不在乎地听任自己卷入和中国的战争中去。在

      这场战争中,我们可能既没有朋友,又没有盟国。”

        艾奇逊起码说出了一句大实话──同中国开战,美国不会有盟国。千真万确

      ,在朝鲜的土地上,美国还可以拼凑“联合国军”,而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概很

      难找到第二个合作伙伴。中国何许国也?六亿五千万人本身就够得上一个“联合

      国”了。

        英国政府发言人公开声明,英国“并没有对美国承担关于远东局势的任何义

      务”。

        泰国总理他依认为,台湾海峡的局势“十分令人惊惶。但这是中国人自己的

      事”。

        菲律宾总统加西亚也表示,菲“并没有同美军一起作战的条约义务”。在日

      本,政府官员的议论集中在非常担心美国会把日本拖入对中国的战争中去。加拿

      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的政府首脑也一再表示不愿与台湾海峡局势沾边。

        既然所有人所有方面都反对为金门而同中国动武,那很好办,宣布美国在那

      个海域放弃使用武力,听任那些小岛自生自灭不就行了?

        并不好办。

        首先,又会有很多人很多舆论从地底下冒出来,抨击他软弱无能,听任毛泽

      东的军事挺进而束手无策。还有,美国的霸主威望将受到严重损害,一个与台湾

      有着条约关系的大国在台湾挨打的时候竟然躲到了一边,那无疑是共产世界心理

      上的巨大胜利,“自由世界”会对美国的信心大打折扣。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

      不讨人喜欢的蒋介石已不断从他有限的部队中抽人增强两个岛屿,如果这些岛屿

      陷落,国民党的军事力量将受到与失去这些领土的意义极不相称的打击,这样,

      美国在试图防御台湾本岛时,不可避免地将挑起沉重得多的负担。

        难道不是吗?美国一旦宣布放弃为几个小岛而战,明天可能就将看到毛泽东

      的士兵把他们的军旗插上该岛。

        艾森豪威尔不愧是美国历史上最优秀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之一,他明白

      ,世界上任何两难问题的解决往往并非非此即彼,持这种思路的人常常陷于无法

      自拔解脱的困境,如果换一个思路,以非此非彼作为解析的钥匙,是不是可以看

      到一线从死胡同走出的曙光?经过若干天的冥思苦想,他愈发坚定了一开始自己

      就认定了的结论:美国必须在台湾海峡显示强有力的军事存在以显示履行同台湾

      的条约和确保那些小岛安全的决心,然而同时,美国又必须采取一切措施,避免

      为了几个小岛而真的同毛泽东的赤色中国大打。

        9月3日晚。艾森豪威尔辞去一切应酬,约了几位牌友打牌。牌桌上,所有人

      都不妄议国事,他们知道,总统情绪不佳全因为那个莫名其妙惹尽了乱子的小岛

      ──金门。

        一个晚上,总统手气极好,一直赢。愁云散去,笑容和自信在他脸上放着光

      彩。

        第二天,9月4日,他把国务卿杜勒斯和一班重要幕僚召到新港。议题只有一

      个,对于台湾海峡局势,美国政府已到了必须表态的时候了。怎么办?

        正如一位记者所描绘的,国务卿杜勒斯如果长满羽毛,他的一生都是鹰,而

      没有哪怕十分钟,是鸽。

        杜勒斯竭力主张对中国大陆使用战术原子弹,主要是针对福建沿海的机场。

      如果在一秒钟之内将中共的700架作战飞机化为灰烬,那么,中共对金门、台湾的

      威胁立刻便化为乌有。何等的简单便捷,何等的痛快淋漓。他说:“我认为,当

      我们决定把这些武器包括在我们的武库之中时,我们已经承认使用这些武器要冒

      政治和心理上的风险。”他提醒说:“我们已经使我们的国防适应于在任何规模

      的冲突中使用这些武器。当情况危急时,如果我们由于世界舆论的反对而不使用

      它们,我们则必须修改我们的国防部署。”

        杜勒斯真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胆,但他走得太远了。艾森豪威尔立即否

      定了杜勒斯的动议,他说,他确信中共最新一次“侵略”得到苏联的鼓励、支持

      ,因此,对中国大陆的原子攻击,会导致台湾也受到同样的攻击,在这种倩况下

      ,他是不会批准使用原子弹的。

        会议进行中,得到最新消息,北京广播刚刚宣布,中国的领海界线为12海里

        这是毛泽东无视美国在台湾海峡存在,继续“挑衅”的明证。美国绝对、永

      远不能接受!

        艾森豪威尔不再犹豫,把自已的想法和盘托出:第一,杜勒斯应立即代表美

      国政府发表一个声明,口气越强硬越好,但不要披露美国最终将采取何种手段制

      止中共的侵略。第二,通知太平洋舰队司令特文宁将军,第七舰队可以为蒋介石

      的运输船队护航,以确保金门、马祖守军的补给。

        艾森豪威尔终于出“牌”。

        十九世纪末,一个名叫马汉的美国人说:海军,将是载着伟大的美利坚驶向

      全世界的破冰船。

        半个世纪过去,马汉的理想和预言已成为现实。

        美国如果没有由817艘大型战舰组成的强大海军,那么,它充其量仅是一个只

      能与加拿大称兄道弟的北美国家,而不是现在这个一跺脚整个地球都会晃动的超

      级大国。

        美国海军如果缺少了由120艘主力舰只、700架作战飞机、6万人组成的第七舰

      队,那么,它的防务海图上将出现北起白令海、南至南极,东起东经160度、西至

      东经85度,总面积3000万平方海里,约占地球海面五分之一的一片空白。

        第七舰队如果不把它的触角伸向它本无权进入的台湾海峡,那么,蒋介石先

      生的政治生涯大约在1950年左右便会顺理成章地终结,1958年的国际政治舞台上

      也将缺少眼下正在上演的精彩的一幕──炮打金门。

        美国总统每四年至多八年变换一次面孔。但,牌不换。

        海军是王牌。

        第七舰队是王牌中的王牌。

        会后,艾森豪威尔思忖了一会,又摘下话筒亲自给特文宁将军打了个电话,

      向他明确护航不等于立即就要开仗,“只有得到总统本人批准授权,才能下令第

      七舰队向中国大陆发起攻击。”

        毛泽东的中国毕竟已是一个不可矮视的巨人,即便准备动用王牌,也还不能

      不“悠着点”,叁思而后行。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六下)

         4

        8月22日夜,浓重的黑暗在金厦海峡竖起一道看不透的墙。那一边,国民党军

      弟兄们又平安无事度过一天,可以伸伸懒腰冲个凉,倒头睡个团因觉了。这一边

      ,睡了一天的解放军弟兄们却夜猫子似的精神抖擞起来,大战前夕的各项准备已

      经进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蹑手蹑脚不慌不乱的状态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着运行着,像

      猎手端着枪按照预先勘察好的路线悄然接近猎物的洞穴。

        鱼雷艇一大队终于接到起锚令,在虎屿锚地被“禁闭”了一个多月的水兵忽

      喇喇从舷床上弹射起来,压低嗓门,发出一片“噢”、“噢”的欢呼声。不能开

      灯,也不能打手电,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瞳仁,却能于黑暗中互相碰击、感应,

      交流着苦盼久等到的激奋和欣悦。你我拍打一下肩头,紧紧握握手,相同的信念

      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传达。

        十分钟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队出航。哗哗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首流传

      久远的出征曲,再次为披坚执锐的勇士送行。千百年来,慈母一样映照着长城和

      边关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轻柔的手爱怜地抚摸水兵那一张张显露坚强与刚毅

      的面庞,用一层明亮的古铜色油彩,烘托渲染着他们平凡中的伟大。他们身后,

      是枪炮声早已止息安宁平静的土地,他们前方,却仍然是吉凶难卜的疆场,为了

      这个民族最为古老的传统和理想,他们义无反顾地跨过和平与战争的临界,不惜

      将鲜血溶进那飞溅的浪花,讨回一张没有残缺的祖国版图。

        为了避开金门雷达,艇队成单纵队,紧靠大陆海岸线,一艘紧跟一艘向前游

      动。

        单发。低速。闭灯。消音器。无线电静默。如山猫匍进,航经鼓浪屿、武安

      屿、青屿、浯屿,悄然抵达出击待机地镇海角定台湾。

        从地图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厦海域大陆海岸线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月形,东

      北角尖,是围头,西南角尖,即镇海角。两“尖”以犄角之势,刚好将大、小金

      门钳含于“弯月”怀内,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镇海角制高点为烟墩山,因早年郑

      成功垒置烽火台而得名,现设有海军雷达站,刘建廷将它作为鱼雷艇编队的岸上

      指挥所。

        烟墩山侧背,即定台湾。舰船进湾,因有烟墩山阻挡,与金门不能互视,作

      为出击锚地,十分理想。

        抵达后,依据在虎屿时的伪装如法炮制:12条机帆船每船携带一艘鱼雷艇,

      船在外,升帆以为遮挡。先敷设防空网,怕不保险,再加上横七竖八的破旧渔网

      。对陆路和海路均实行封锁。禁用无线通话,架设有线电话线同岸上指挥所联络

      ……

        一切就绪,朝阳刚好睁开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焰,给天空抹一层浅

      淡的金黄。

        彭德清驱车前往视察。站于高处,举目扫视,不知艇队藏身何处。经人指点

      ,仔细看,还是不大看得出,高兴道:我两个眼睛可都是1.5呐,我不相信,胡琏

      的视力比我还好。

        8月23日傍晚的炮击,定台湾内的水兵们无缘观风景,只能听大戏,远处爆豆

      般的炮声刺激得他们在艇舱内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张逸民几次打电话询问是否有

      任务,刘建廷回答:不要再问了,今晚你的任务是“睡觉”。

        8月24日,白天无战事。昨天被击伤之“台生”号,安全感十足地停泊在料罗

      湾以南2海里大陆火炮射程之外处。并发现又从澎湖开来“中海”、“美颂”等3

      艘登陆舰,运载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资,进入料罗湾准备卸载。

        17时18分,金门炮兵突然先我开炮。显然不像前次盲目乱射,而是经过比较

      充分的准备,集中轰击莲河、大嶝、围头解放军炮阵地,发弹3500余发,凶狠而

      猛烈。

        目的很明显:报复昨日挨打;掩护料罗湾内的卸载。

        解放军各种火炮二百余门立即反击压制,45分钟内发弹9808发,效果良好。

      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击料罗湾内敌舰,“中海”被命中2发,率领船团仓惶南撤

        敌舰被撵出窝了!等的就是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湾下达了出击令。

        振铃。彭德清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张逸民184号指挥艇上。

        彭:我已向周总理和总参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击沉他一条大家伙,你有把握

      吗?

        张:请首长放心,保证不让敌舰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条,有可能时,再打另一条。

        张:明白。

        彭:干掉一条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干掉两条超额完成任务,回来给你们记功

        张:首长,我有信心!

        18时10分,在张逸民率领下,6艘鱼雷艇成单纵队向着战区全速疾进。

        落日已敛住光芒,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挂在天边。鸥鸟抖动满身的余晖,围

      绕高昂的艇首穿梭掠过。解脱了幽闭、终于得见天日的快艇恰如脱□之马,嘶鸣

      着,在蔚蓝色的草原上奋蹄驰奔。艇后,螺旋桨喷出狭长壮美的白练,像战斗机

      尾翼后的气浪,龙卷风舞……

        18时30分,艇队通过东碇岛西北方向。岛上敌人发现,用高炮进行拦阻射击

        早在监侯的我海岸炮立即开火,连放叁群,敌炮变成了哑巴。艇队不减速,

      羽矢般顺利闯关。

        18时40分,指挥艇雷达荧光屏显现出“台生”和“中海”的亮点,位于左舷

      30度、距离13海里处。  张逸民稍稍调整航行方位,继续鼓浪前进。蓦然间,

      海平线上出现几个黑点,敌舰!其身影已可目视。

        18时50分,月亮与太阳于瞬息间完成了夜与昼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色从海

      面淡然褪去,天变得更高更远,海变得更深更阔,远远的,黑点在视界内逐渐放

      大,已能对那些火柴棍长短的灰影进行肉眼辨别,前面是“台生”,后面是“中

      海”,两翼,还环侍着大、小猎潜舰各一艘,炮艇两艘。其右翼的防御相对薄弱

      。张逸民下达命令:一中队攻击“台生”,二中队攻击“中海”,展开冲击队形

      ,从敌舰右翼突袭!

        敌我舰距急速缩短。

        30链。敌舰仍未发现鱼雷艇队。

        15链。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但仍未作出“这是敌人”的判断,竟打开信号灯

      发出“询问”信号。张逸民笑了,真想用信号灯给以答复:笨蛋,连共军鱼雷艇

      都不认识!他知道,成功已经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链。敌舰终于恍然大悟,从酣睡中骤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舰上40毫米

      、20毫米速射炮慌乱开火,把海面打起无数水柱。但,晚矣,它连一个转向规避

      的动作也来不及做了。

        2链。“台生”庞大的黑色舰体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张逸民迎着弹雨,对着

      话筒,吼出了那个凝聚了多少奋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得以一吼为快的字:放

        数枚鱼雷像矫燕出巢;从发射管中翩翩飞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轻灵入海。这

      些身材修长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它们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变成了有意志有生

      命的精灵,海脉嬉水般快乐地掀动浪花,心急火燎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去实现

      它在这世界上所以诞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数秒之后,先是两个把大海照同白昼的闪电,然后是两声欲把天空撕裂的响

      雷,犹如海底火山猛烈爆发,又如红日溅落洋面,眨眼间,“台生”变成了一个

      硕大的火球,美丽燃烧。一中队3条鱼雷艇擦着垂死挣扎的“台生”,呼啸着打一

      个潇洒的旋,检阅一下自己所创造的胜利,掉头而去。侧目观看,可见二中队也

      正把他们的“宝贝”奉献给加速开溜的“中海”。

        奇景再现:电闪。雷鸣。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无踪影。

        事情过去了很久,台湾书刊才逐渐披露,“台生”、“中海”两船上除水手

      外,装载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炮火下救运出来的数百重伤兵,还有六十几个男女康

      乐队(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

        长程的敌炮,经过高高的抛物线,翻过了山头,落角已接近九十度,几乎是

      垂直的落下。炮弹炸开,肩负战地救伤疗患重任的医护人员,就这样,有的死去

      ,有的重伤。

        防卫部希望将所有的重伤患,都后送台湾继续治疗。另外还有军部所属康乐

      队男女队员六十余人,因无必要留置战地,决定一并后送台湾。

        一百余位重伤患,每人都必须躺在担架上被抬走。敌人炮火蹂躏所致的重伤

      患,现在又暴露在敌人炮火蹂躏下。重伤患不保,护送他们的人也不保。

        后送的路途,危险而漫长。胡司令极为关心,他命令代理参谋长常持□督导

      后送作业。常持珐到达料罗湾时,两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抢滩。

        敌炮说来就来,常持□决定分秒必争,将伤患迅速抬送船上,舰艇迅速退滩

        现场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队队员,他们凭着矫健的身手,袍泽的豪情,不待

      命令,自动前来支援抬送。康乐队男队员也参加搬运和搀扶,女队员充当临时护

      士。

        不到二十分钟,岸上人员车辆已清理完毕,舰艇砍断锚链,即行退滩。

        约五分钟后,舰艇已驶过了鱼港突出部,敌人疯狂炮击接着开始,刚才的备

      战地区,密集的落了弹。

        船舰驶远,重伤患多难的命运,却还没结束。

        负责载运重伤患的,是“台生轮”和海军二○一号舰(中海)。

        两船到了料罗湾外海,敌炮追踪射击四百多发,二○一舰四周弹痕累累,舰

      长郑本基的脸上也被破片击伤。友眼几乎看不到东西。

        晚上八点左右,二○一舰已离开了敌炮射程,台生轮在二○一的左侧。

        突然二○一舰雷达报传警告:“快速目标正向我方两舰伏击围攻!”郑本基

      舰长正要采取行动,台生轮已被击中要害。郑舰长下令二○一舰航靠台生轮,全

      力营救船上所搭载的金门重伤患,另一方面和敌鱼雷快艇展开激战。

        台生轮沉没,未几,六艘敌艇转移集中目标,环攻二○一舰,先后进袭五次

      ,发射鱼雷八枚,二○一舰技巧的闪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夹攻雷群的状况下,

      击中二○一舰舰尾,后段严重受损,车舵、电机也故障失灵,电力全部中止,海

      水已冲入后段底舱。

        官兵死伤枕藉,舰体重伤。原搭载的是陆军重伤患,现在增加了海军重伤患

      。伤舰载伤兵,二○一舰一方面发出求救信号,一方面以密集炮火击沉敌艇一艘

      ,重创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码的海面上,我海军二四七号舰接到二○一舰的求救

      信号。二四七舰很快赶来。

        一阵左冲右突,二四七舰驱散敌人,靠近重伤的友舰,要将二○一舰拖回澎

      湖。小舰拖大舰,负担超过了二四七舰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舰的任务是战斗、

      运补,不拖船,舰上没有拖船专用设备。

        不管有无能力,冯舰长一心一意拖二○一舰脱险。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

      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缆相联,共苦同难。敌人更不放过它们,鱼雷快艇叁十

      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轮番攻击二四七舰五、六次(注:此情节

      已经太离谱,如是,两舰焉能生还?)。

        二四七舰的八寸麻缆拖断了,换成钢缆。钢缆再断,最后以后锚的锚链取代

        从五十叁后方医院到料罗,到台生轮沉没,转二○一舰。二○一舰重伤,转

      二四七舰。医护人员成了重伤患。伤患人数增加。转移一次又一次,陆军伤患再

      加上海军伤患。在敌人炮火追击下,在敌人舰艇袭扰下,在汹涌波涛颠簸下,重

      伤患一增再增,伤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难的,二十一个钟头以后,才到了澎湖

      ,才真正获救。

        郑本基舰长说:“我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携着刻字的铜质精制香炉,一一

      前往遗属家中向他们慰唁并吊祭死者。遗属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舰长,这骨灰有

      没有弄错?’我即肯定回答‘不会的,焚化是我们亲手点的火,也是我亲手捡的

      骨灰,错不了的。’对一个为国捐躯,壮烈成仁烈士的家属,我只有用一句最实

      在的话来回答,因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语言。”

        “台生”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壮烈成仁”?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

      个准确的统计数字。 

        “中海”的郑舰长还能携带“烈士骨灰”去慰问遗属,“台生”的舰长跑哪

      去了?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骨灰,同舰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罗湾的永久“

      居民”,无一生还。

        保守的估计,两船死亡者起码二百,大概还远不止此数。

        “八•二四”海战早已成为历史的旧章,当我怀着渴望窥见真实的好奇

      心抖落叁十载积尘、翻开披阅它时,眼前倏然浮出这样的画面:撕碎一切的炸响

      过后,舷壁被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弹冲击波般涌进船舱;死尸横陈;缺胳

      膊少腿的伤兵们惊吓哭嚎,任凭巨浪将他们一口一口吞噬;头脑四肢尚健全者来

      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饺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劳、绝望的挣扎……地狱搬到了海上

      ,海上上演着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认,尽管死的都是“敌人”,但仍为如此众多的性命于一瞬间化为冥魂

      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们在跌入死亡深渊时的种种痛苦一点也没有使我产生

      将他们全部干净彻底歼灭之的快意,毕竟,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毕竟,他

      们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数百人的一去不还将导致数千人的永恒哀恸。

        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残酷”。

        古来,中国的统一无一不是依赖战争得以实现。为了大一统,有一个观念根

      深蒂固:无论怎样的“残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找到了战争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国土重新粘合在一起,

      不再有兵戎相见的“残酷”,却能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方土地而和睦共处之

      ,所有想来离间插足的洋鬼子都滚他娘的蛋,那么,这无疑标志,伴随时代前进

      的脚步这个民族理性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关统一的史书每一页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页上的故事,都值

      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19时30分,张逸民率鱼雷艇队返航。

        鱼雷放尽,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针的蜜蜂,对任何天敌都

      不再具有威慑。清醒过来的敌舰开始同他们“秋后算账”,曳光弹瓢泼雨般紧紧

      追逐它们,使它们付出微小但同等“残酷”的代价。

                               5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说:

        1958年“八•二四”海战的海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的

      参谋长,副营级,军衔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海军一

      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们叁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年在大陈水域击沉

      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是1958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台生”、“中海”

      号。后面一条是1964年在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

      是有大功的人。就说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

      、按规定不能出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我写3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上,苏联

      海军很佩服,说二次大战也没有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

      服气,认为张逸民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看里

      面又有必然性的基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训

      练严格,勇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战经验

      ,是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爱两样人,一是有才的,再一个就是能

      打的,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拿得下山头的。在海军讲战功,谁能超过张逸民?

        “八•二四”海战前开作战会议,我说海上张逸民指挥,陆上我指挥。

        一大队副大队长尹大法是1938年的老兵,还有意见,闹了点情绪,我说,你

      意见个啥嘛,说实话,咱俩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张逸民这小子,海上他比谁都精

      通。我是党委书记,当时就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条,能打就是好家伙。海

      上叫张逸民指挥!

        1993年8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民老人。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通过握手获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钳子握得我虎口隐

      隐作痛,一种内在力量的信息立即传递给我。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的老人,助

      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笔粗粗的线条,

      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友谊拳击或摔跤赛,

      我这个四十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岁长者的对手。

        “别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豪

      地笑道。 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

      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伤。如

      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整整二十几

      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同废铁,默默地

      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

        我用眼下颇为时髦的方式提问:

        您一生最得意的事?

        当海军,打掉了叁条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

        下半辈子没为海军做任何贡献,光领俸禄不出力,心里有愧啊。

        您现在最想干的事?

        为海军再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年7月在东北参的军,四野六纵,43军。在团部当过书记,师部当过

      作战参谋,参加过打长春、四平、辽阳、鞍山,辽西会战,然后入关,一直打到

      海南岛。

        全国解放,建设海军,从陆军中选人。我当时算有点文化的,首长都不愿放

      我。但我心里乐意当海军,因为打海南渡海时吃了敌人军舰的亏,我们的木船被

      狗日的军舰打沉了好几条,那时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舰,一定好好治治那些

      王八蛋。

        在苏联,敢上鱼雷艇的就算半个英雄,因为鱼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破手”

      ,“海上送炸药包的”,近距作战,危险性很大。我说,我愿到青岛叁海校学鱼

      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叁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问挺看

      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多卢布。他们

      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年1月10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换个

      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提了,甲

      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机枪管,结满了冰,月光下像两

      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迎面打来,海水从脖领

      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脚面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

      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号的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

      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的当中。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小时

      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员下去看,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

      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庭”号一条命,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

      心里也高兴。而且,有了头一回胜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年8月23日傍晚,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听得到,

      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雷兵来讲,好比

      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开始暖机。鱼雷艇的发

      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才能跑高速。个人的、参

      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们的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

      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场。帮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

      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指说,解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

      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的哩,像跟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日我们没打成,24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逃跑了

      ,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其实讲的很

      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叁不放”。第一,距离不到不放,进入叁

      链500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度,要

      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叁,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艇身不能

      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条艇,一中队的184、175、103号和二中队的180、105、17

      8号。184为指挥艇,180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引导带

      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艇指挥员最

      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上这一行呢,那

      没有办法。

        18时10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海面

      微风小浪,能见度大于5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一出海就遇到

      了麻烦,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有人喊“加速加不上!

      ”我就叫184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动机就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

      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检查,我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

      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必须保持光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

      ,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道理是一样的。一般鱼雷艇只要叁天不出海,艇底就

      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粒大小的海蛎子,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

      海上跑一圈最高速,等于每秒二十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

      冲刷掉了。每次总参、海军来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

      ,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 命二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趴

      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脊背、胳

      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但已不可能彻底

      弄干净了。我也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

      节,现在只能开到27至28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

      八•二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占的小

      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距离4.5至5海

      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炸开

      。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能再低,就贴着我们头顶划

      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很快硝烟就把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

      ,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一个重大失策恐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

      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报告其料罗湾舰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

      。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到料罗湾又走了近1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

      敌人也乱了套了,他的情报是逐级上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

      金门到海上舰队之间,肯定哪个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

      28节的航速,平均每秒钟也是10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1秒

      ,就意味着危险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秒!其实,

      当时我不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发现也好不发现也

      好都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

      上去同他干!

        18时40分,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的敌舰群

      ,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叁十句,战后,总参通信兵部

      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尽量少讲话

      ,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了,你就没有威

      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雨,我说今天出海,没

      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实做准备。所谓权威,我理解

      ,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坑,很有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

      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各艇唱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

      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我们6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接近的

        60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模糊,

      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是几个小黑点

      ,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并行。

      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清楚。我着实

      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何反应,我估计,我

      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边。另外,他们的小艇也不

      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头就扎

      到敌舰堆里去了。进去没一分钟,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中海”两

      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时25分30秒,我率一中队叁条艇在距“台生”号2-3

      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也就是300米嘛,太近啦,

      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上乱作一团跑来跑去、

      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5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一

      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可能性还是我的184指挥艇大,因为

      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立即作180°转向、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

      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看到一个大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

      成了一个大太阳,比船体还高出一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

      深处直冲上天,水柱高度,能有船体的叁、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

      切浓浓的白烟又升起来了,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

      接下来,可以听到烟幕中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分钟,雷达兵就报告,

        “台生”已从荧光屏上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又

      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不知要了

      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叁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攻击。

      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没有进行编

      队齐射,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条鱼雷仅命中1条,打在

      “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击沉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子,战

      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令各艇释放烟

      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打。到了较安全海域

      ,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中弹负伤了。175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可以自

      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收拢编队

      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航。

        实际上,175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整个艇队

      。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误,现在想起来

      ,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175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大家才意

      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伙,是个很大的

      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我也哭,许多同志都掉

      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上的战友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慰我们

      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吃 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数年

      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他大概也

      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

      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哀地成为“运动”

      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发下来

      ,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

        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没有。我一拥护

      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叁不贪污受贿,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

      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

      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

        张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使他“偏航”“搁浅

      ”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我认了。我说,你打“洞

      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

      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

      打抱不平,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

      ”,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

      ,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

      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不了的。

                               6

        六十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将“八•二四”海

      战和175艇搬上了银幕,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从此,

      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那轻巧威

      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岁的我穿上空军地勤士

      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织的故

      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思想准备,

      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175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个洞。左主

      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水浸泡

      ,电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硕大

      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卫艇仍在

      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

      服、棉纱、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李茂勤把

      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隆隆的

      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端起冲

      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准备做一

      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他恪

      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敌舰绕

      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波漫过

      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足的后

      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骑兵在

      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刷举起

      ,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下水

      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分开,

      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但

      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

      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浪头扑来,

      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导着滔

      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实和自信。

        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哪里?

      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叁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号弹,

      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乎那轮

      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怎么样

      ?”

        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艘小山一样

      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已被冲散,开始

      了叁叁两两的漂游。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眺

      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间,无头无

      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高潮迭起,翻腾

      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生怕“一失

      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应付

      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扎求生。不

      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仍

      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奋争到底。这实在是

      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

      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

      ;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

      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

      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一面。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没有

      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会突然来

      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时

      ,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们从未见过的“天

      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

      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远啦!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生衣的

      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长安

      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便

      问:

        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好哇,咱175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一蹬,想

      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

      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在

      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海水,再看

      ,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叁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星王心

      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婆成的亲,

      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使赶回来参加战

      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

      ,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

      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

      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

      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一

      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味,就忍

      不住会流泪。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者。指

      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他们又同

      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咱们五个可

      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灵,平

      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伟

      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线。周

      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

      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把他们向相

      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你把力气用尽,

      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随

      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海鸟瞅

      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八月天,人

      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游了十几个小时

      了吧?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

      ,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

      。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

      。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

      ……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

      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了。周

      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点钟。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长

      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恰似在浩瀚

      的沙漠之中,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语言来诉说的。

      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动作,一下一下向小

      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怎么,

      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还飘扬

      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是位于金门之东

      ,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

      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记着

      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法,到了战场上

      ,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的那两字──“忠”

      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拉一下水的

      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木头,能搂抱着

      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公一母

      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一对蜜意正

      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美的食物了

      ,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它的吝

      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遇难者们。

      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侧着小

      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一下子

      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骋纵横,不

      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人只要心理坚

      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

      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窝囊。他的

      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

      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四个战

      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你是这个

      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

      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他的政

      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胃病,

      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刺猖,有千

      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

      :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

      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

      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

      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

      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

      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

      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

      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

      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

      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

      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

      ,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

      ,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

      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

      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

      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

      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

      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

      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

      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

      的世界。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

      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

      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  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

      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

      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

      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

      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叁十几个

      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

      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

      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

      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

        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

      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

      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

      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

      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

      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

      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

      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

      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

      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

      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叁七二十

      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

      。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

      。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

      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

      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

      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朝阳,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

      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

      历史意志。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六上)

       4

        8月22日夜,浓重的黑暗在金厦海峡竖起一道看不透的墙。那一边,国民党军

      弟兄们又平安无事度过一天,可以伸伸懒腰冲个凉,倒头睡个团因觉了。这一边

      ,睡了一天的解放军弟兄们却夜猫子似的精神抖擞起来,大战前夕的各项准备已

      经进入最高潮。

        一切又都在一种蹑手蹑脚不慌不乱的状态之中井然有序地操作着运行着,像

      猎手端着枪按照预先勘察好的路线悄然接近猎物的洞穴。

        鱼雷艇一大队终于接到起锚令,在虎屿锚地被“禁闭”了一个多月的水兵忽

      喇喇从舷床上弹射起来,压低嗓门,发出一片“噢”、“噢”的欢呼声。不能开

      灯,也不能打手电,一双双闪烁着幽光的瞳仁,却能于黑暗中互相碰击、感应,

      交流着苦盼久等到的激奋和欣悦。你我拍打一下肩头,紧紧握握手,相同的信念

      和情感已在不言之中默默传达。

        十分钟后,全体各就各位。艇队出航。哗哗的海浪像在深沉地吟唱一首流传

      久远的出征曲,再次为披坚执锐的勇士送行。千百年来,慈母一样映照着长城和

      边关的月亮,又一次用她光洁轻柔的手爱怜地抚摸水兵那一张张显露坚强与刚毅

      的面庞,用一层明亮的古铜色油彩,烘托渲染着他们平凡中的伟大。他们身后,

      是枪炮声早已止息安宁平静的土地,他们前方,却仍然是吉凶难卜的疆场,为了

      这个民族最为古老的传统和理想,他们义无反顾地跨过和平与战争的临界,不惜

      将鲜血溶进那飞溅的浪花,讨回一张没有残缺的祖国版图。

        为了避开金门雷达,艇队成单纵队,紧靠大陆海岸线,一艘紧跟一艘向前游

      动。

        单发。低速。闭灯。消音器。无线电静默。如山猫匍进,航经鼓浪屿、武安

      屿、青屿、浯屿,悄然抵达出击待机地镇海角定台湾。

        从地图上看便一目了然,金厦海域大陆海岸线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月形,东

      北角尖,是围头,西南角尖,即镇海角。两“尖”以犄角之势,刚好将大、小金

      门钳含于“弯月”怀内,战略地位极其重要。镇海角制高点为烟墩山,因早年郑

      成功垒置烽火台而得名,现设有海军雷达站,刘建廷将它作为鱼雷艇编队的岸上

      指挥所。

        烟墩山侧背,即定台湾。舰船进湾,因有烟墩山阻挡,与金门不能互视,作

      为出击锚地,十分理想。

        抵达后,依据在虎屿时的伪装如法炮制:12条机帆船每船携带一艘鱼雷艇,

      船在外,升帆以为遮挡。先敷设防空网,怕不保险,再加上横七竖八的破旧渔网

      。对陆路和海路均实行封锁。禁用无线通话,架设有线电话线同岸上指挥所联络

      ……

        一切就绪,朝阳刚好睁开惺松的睡眼,迸射出第一道火焰,给天空抹一层浅

      淡的金黄。

        彭德清驱车前往视察。站于高处,举目扫视,不知艇队藏身何处。经人指点

      ,仔细看,还是不大看得出,高兴道:我两个眼睛可都是1.5呐,我不相信,胡琏

      的视力比我还好。

        8月23日傍晚的炮击,定台湾内的水兵们无缘观风景,只能听大戏,远处爆豆

      般的炮声刺激得他们在艇舱内摩拳擦掌猴急猴跳,张逸民几次打电话询问是否有

      任务,刘建廷回答:不要再问了,今晚你的任务是“睡觉”。

        8月24日,白天无战事。昨天被击伤之“台生”号,安全感十足地停泊在料罗

      湾以南2海里大陆火炮射程之外处。并发现又从澎湖开来“中海”、“美颂”等3

      艘登陆舰,运载六百余名士兵和七百余吨物资,进入料罗湾准备卸载。

        17时18分,金门炮兵突然先我开炮。显然不像前次盲目乱射,而是经过比较

      充分的准备,集中轰击莲河、大嶝、围头解放军炮阵地,发弹3500余发,凶狠而

      猛烈。

        目的很明显:报复昨日挨打;掩护料罗湾内的卸载。

        解放军各种火炮二百余门立即反击压制,45分钟内发弹9808发,效果良好。

      其中仍以海岸炮集火射击料罗湾内敌舰,“中海”被命中2发,率领船团仓惶南撤

        敌舰被撵出窝了!等的就是这一刻。天界寺向定台湾下达了出击令。

        振铃。彭德清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张逸民184号指挥艇上。

        彭:我已向周总理和总参立了军令状,一定要击沉他一条大家伙,你有把握

      吗?

        张:请首长放心,保证不让敌舰跑掉。

        彭:你要先集中兵力干掉一条,有可能时,再打另一条。

        张:明白。

        彭:干掉一条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干掉两条超额完成任务,回来给你们记功

        张:首长,我有信心!

        18时10分,在张逸民率领下,6艘鱼雷艇成单纵队向着战区全速疾进。

        落日已敛住光芒,像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挂在天边。鸥鸟抖动满身的余晖,围

      绕高昂的艇首穿梭掠过。解脱了幽闭、终于得见天日的快艇恰如脱□之马,嘶鸣

      着,在蔚蓝色的草原上奋蹄驰奔。艇后,螺旋桨喷出狭长壮美的白练,像战斗机

      尾翼后的气浪,龙卷风舞……

        18时30分,艇队通过东碇岛西北方向。岛上敌人发现,用高炮进行拦阻射击

        早在监侯的我海岸炮立即开火,连放叁群,敌炮变成了哑巴。艇队不减速,

      羽矢般顺利闯关。

        18时40分,指挥艇雷达荧光屏显现出“台生”和“中海”的亮点,位于左舷

      30度、距离13海里处。  张逸民稍稍调整航行方位,继续鼓浪前进。蓦然间,

      海平线上出现几个黑点,敌舰!其身影已可目视。

        18时50分,月亮与太阳于瞬息间完成了夜与昼的交接,一片耀目的金色从海

      面淡然褪去,天变得更高更远,海变得更深更阔,远远的,黑点在视界内逐渐放

      大,已能对那些火柴棍长短的灰影进行肉眼辨别,前面是“台生”,后面是“中

      海”,两翼,还环侍着大、小猎潜舰各一艘,炮艇两艘。其右翼的防御相对薄弱

      。张逸民下达命令:一中队攻击“台生”,二中队攻击“中海”,展开冲击队形

      ,从敌舰右翼突袭!

        敌我舰距急速缩短。

        30链。敌舰仍未发现鱼雷艇队。

        15链。敌人显然已经发现,但仍未作出“这是敌人”的判断,竟打开信号灯

      发出“询问”信号。张逸民笑了,真想用信号灯给以答复:笨蛋,连共军鱼雷艇

      都不认识!他知道,成功已经摸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了。

        4链。敌舰终于恍然大悟,从酣睡中骤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舰上40毫米

      、20毫米速射炮慌乱开火,把海面打起无数水柱。但,晚矣,它连一个转向规避

      的动作也来不及做了。

        2链。“台生”庞大的黑色舰体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张逸民迎着弹雨,对着

      话筒,吼出了那个凝聚了多少奋斗、忍受了多少煎熬终于得以一吼为快的字:放

        数枚鱼雷像矫燕出巢;从发射管中翩翩飞出,以极优美的泳姿轻灵入海。这

      些身材修长活泼可爱的小家伙,它们一旦和海水接触,似乎就变成了有意志有生

      命的精灵,海脉嬉水般快乐地掀动浪花,心急火燎争先恐后地向前奔跑,去实现

      它在这世界上所以诞生、存在的全部价值。

        数秒之后,先是两个把大海照同白昼的闪电,然后是两声欲把天空撕裂的响

      雷,犹如海底火山猛烈爆发,又如红日溅落洋面,眨眼间,“台生”变成了一个

      硕大的火球,美丽燃烧。一中队3条鱼雷艇擦着垂死挣扎的“台生”,呼啸着打一

      个潇洒的旋,检阅一下自己所创造的胜利,掉头而去。侧目观看,可见二中队也

      正把他们的“宝贝”奉献给加速开溜的“中海”。

        奇景再现:电闪。雷鸣。火球。

        回眸一瞥,“台生”已无踪影。

        事情过去了很久,台湾书刊才逐渐披露,“台生”、“中海”两船上除水手

      外,装载的都是好不容易从炮火下救运出来的数百重伤兵,还有六十几个男女康

      乐队(文工团)队员和几十位医生、护士:

        长程的敌炮,经过高高的抛物线,翻过了山头,落角已接近九十度,几乎是

      垂直的落下。炮弹炸开,肩负战地救伤疗患重任的医护人员,就这样,有的死去

      ,有的重伤。

        防卫部希望将所有的重伤患,都后送台湾继续治疗。另外还有军部所属康乐

      队男女队员六十余人,因无必要留置战地,决定一并后送台湾。

        一百余位重伤患,每人都必须躺在担架上被抬走。敌人炮火蹂躏所致的重伤

      患,现在又暴露在敌人炮火蹂躏下。重伤患不保,护送他们的人也不保。

        后送的路途,危险而漫长。胡司令极为关心,他命令代理参谋长常持□督导

      后送作业。常持珐到达料罗湾时,两艘船正在昏暗夜色中抢滩。

        敌炮说来就来,常持□决定分秒必争,将伤患迅速抬送船上,舰艇迅速退滩

        现场正好有二十余位成功队队员,他们凭着矫健的身手,袍泽的豪情,不待

      命令,自动前来支援抬送。康乐队男队员也参加搬运和搀扶,女队员充当临时护

      士。

        不到二十分钟,岸上人员车辆已清理完毕,舰艇砍断锚链,即行退滩。

        约五分钟后,舰艇已驶过了鱼港突出部,敌人疯狂炮击接着开始,刚才的备

      战地区,密集的落了弹。

        船舰驶远,重伤患多难的命运,却还没结束。

        负责载运重伤患的,是“台生轮”和海军二○一号舰(中海)。

        两船到了料罗湾外海,敌炮追踪射击四百多发,二○一舰四周弹痕累累,舰

      长郑本基的脸上也被破片击伤。友眼几乎看不到东西。

        晚上八点左右,二○一舰已离开了敌炮射程,台生轮在二○一的左侧。

        突然二○一舰雷达报传警告:“快速目标正向我方两舰伏击围攻!”郑本基

      舰长正要采取行动,台生轮已被击中要害。郑舰长下令二○一舰航靠台生轮,全

      力营救船上所搭载的金门重伤患,另一方面和敌鱼雷快艇展开激战。

        台生轮沉没,未几,六艘敌艇转移集中目标,环攻二○一舰,先后进袭五次

      ,发射鱼雷八枚,二○一舰技巧的闪避了七枚,最后一枚在夹攻雷群的状况下,

      击中二○一舰舰尾,后段严重受损,车舵、电机也故障失灵,电力全部中止,海

      水已冲入后段底舱。

        官兵死伤枕藉,舰体重伤。原搭载的是陆军重伤患,现在增加了海军重伤患

      。伤舰载伤兵,二○一舰一方面发出求救信号,一方面以密集炮火击沉敌艇一艘

      ,重创一艘。

        在距离左前方一万二十码的海面上,我海军二四七号舰接到二○一舰的求救

      信号。二四七舰很快赶来。

        一阵左冲右突,二四七舰驱散敌人,靠近重伤的友舰,要将二○一舰拖回澎

      湖。小舰拖大舰,负担超过了二四七舰的能力。而且,二四七舰的任务是战斗、

      运补,不拖船,舰上没有拖船专用设备。

        不管有无能力,冯舰长一心一意拖二○一舰脱险。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

      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缆相联,共苦同难。敌人更不放过它们,鱼雷快艇叁十

      余艘、炮艇十余艘、机炮艇四十余艘,轮番攻击二四七舰五、六次(注:此情节

      已经太离谱,如是,两舰焉能生还?)。

        二四七舰的八寸麻缆拖断了,换成钢缆。钢缆再断,最后以后锚的锚链取代

        从五十叁后方医院到料罗,到台生轮沉没,转二○一舰。二○一舰重伤,转

      二四七舰。医护人员成了重伤患。伤患人数增加。转移一次又一次,陆军伤患再

      加上海军伤患。在敌人炮火追击下,在敌人舰艇袭扰下,在汹涌波涛颠簸下,重

      伤患一增再增,伤情火上加油,凡幸免于难的,二十一个钟头以后,才到了澎湖

      ,才真正获救。

        郑本基舰长说:“我带着无限悲痛的心情,携着刻字的铜质精制香炉,一一

      前往遗属家中向他们慰唁并吊祭死者。遗属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舰长,这骨灰有

      没有弄错?’我即肯定回答‘不会的,焚化是我们亲手点的火,也是我亲手捡的

      骨灰,错不了的。’对一个为国捐躯,壮烈成仁烈士的家属,我只有用一句最实

      在的话来回答,因为它更代表千万句安慰的语言。”

        “台生”和“中海”上到底有多少人“壮烈成仁”?不知道。从来就没有一

      个准确的统计数字。 

        “中海”的郑舰长还能携带“烈士骨灰”去慰问遗属,“台生”的舰长跑哪

      去了?他和他的弟兄们没有骨灰,同舰体一起沉入了海底,作了料罗湾的永久“

      居民”,无一生还。

        保守的估计,两船死亡者起码二百,大概还远不止此数。

        “八•二四”海战早已成为历史的旧章,当我怀着渴望窥见真实的好奇

      心抖落叁十载积尘、翻开披阅它时,眼前倏然浮出这样的画面:撕碎一切的炸响

      过后,舷壁被凿出可怕的巨洞;海水原子弹冲击波般涌进船舱;死尸横陈;缺胳

      膊少腿的伤兵们惊吓哭嚎,任凭巨浪将他们一口一口吞噬;头脑四肢尚健全者来

      不及取救生器具,下饺子般投入大海,作徒劳、绝望的挣扎……地狱搬到了海上

      ,海上上演着一出血淋淋的“世界末日”。

        我承认,尽管死的都是“敌人”,但仍为如此众多的性命于一瞬间化为冥魂

      而感到了精神上的震撼。他们在跌入死亡深渊时的种种痛苦一点也没有使我产生

      将他们全部干净彻底歼灭之的快意,毕竟,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毕竟,他

      们也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数百人的一去不还将导致数千人的永恒哀恸。

        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残酷”。

        古来,中国的统一无一不是依赖战争得以实现。为了大一统,有一个观念根

      深蒂固:无论怎样的“残酷”都值得。

        如果有一天,中国人找到了战争以外的方式把分裂的国土重新粘合在一起,

      不再有兵戎相见的“残酷”,却能头顶同一块蓝天脚踩同一方土地而和睦共处之

      ,所有想来离间插足的洋鬼子都滚他娘的蛋,那么,这无疑标志,伴随时代前进

      的脚步这个民族理性的进化和文明的提升。

        有关统一的史书每一页都值得后人珍惜。但并不等于每一页上的故事,都值

      得后人复制和重演。

        19时30分,张逸民率鱼雷艇队返航。

        鱼雷放尽,这些叫人望之生畏的小艇便成了拔去尾针的蜜蜂,对任何天敌都

      不再具有威慑。清醒过来的敌舰开始同他们“秋后算账”,曳光弹瓢泼雨般紧紧

      追逐它们,使它们付出微小但同等“残酷”的代价。

                               5

        原新华社海军分社社长陆其明老人说:

        1958年“八•二四”海战的海上指挥员张逸民,是鱼雷六支队一大队的

      参谋长,副营级,军衔好像是上尉。此人在海军里边算得上是能打的啦,海军一

      共打沉了多少敌舰?反正里边有他们叁条半。前边一条是1955年在大陈水域击沉

      的“洞庭号”。中间一条半就是1958年在料罗湾击沉击伤的“台生”、“中海”

      号。后面一条是1964年在崇武以东水域击沉的“永昌”号大型扫雷舰。张对海军

      是有大功的人。就说打“洞庭”号那次吧,他是在夜间、单艇、独雷、六级风浪

      、按规定不能出海的情况下打掉的,我写3篇报道登在苏联的《红星报》上,苏联

      海军很佩服,说二次大战也没有这样的战例呀,把他捧上了天。我们自己有人不

      服气,认为张逸民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的。我说打胜仗确实有运气,但科学看里

      面又有必然性的基础,张逸民碰上了能打掉,换个别人可能就打不掉。张逸民训

      练严格,勇敢胆儿大,加上动脑子、聪明点子多,又积累了一定的海上作战经验

      ,是块很好的海军材料。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小子,打仗行!我一生就爱两样人,一是有才的,再一个就是能

      打的,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拿得下山头的。在海军讲战功,谁能超过张逸民?

        “八•二四”海战前开作战会议,我说海上张逸民指挥,陆上我指挥。

        一大队副大队长尹大法是1938年的老兵,还有意见,闹了点情绪,我说,你

      意见个啥嘛,说实话,咱俩到了海上,都比不上张逸民这小子,海上他比谁都精

      通。我是党委书记,当时就这么拍板定了。我只相信一条,能打就是好家伙。海

      上叫张逸民指挥!

        1993年8月的一天,我在南京海军干休所找到了正师级离休干部张逸民老人。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通过握手获得的,他的厚而硬的大手像钳子握得我虎口隐

      隐作痛,一种内在力量的信息立即传递给我。这是一位体魄魁梧强健的老人,助

      黑发光的四方脸,凸隆结实的胸肌臂肌,中气十足的嗓音,像几笔粗粗的线条,

      勾勒出一尊东北汉子铁铮铮的形象来。我觉得,如果来一场友谊拳击或摔跤赛,

      我这个四十出头的“书生”恐怕不是眼前六十五岁长者的对手。

        “别看我六十多了,全身零件从大到小没一点毛病哩。”老人不无几分自豪

      地笑道。 每天坚持跑、跳、单双杠、门球等体育锻炼,是老人当海军后养成的

      习惯,几十年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老人健康乐观,我自然高兴。但温热的高兴中也掺入了些许寒凉的感伤。如

      果有人告诉你,眼前这位体力精力旺盛、对国家有过很大贡献的人已整整二十几

      年没有工作了,像一台状态良好的设备,被长久地锁在仓库里形同废铁,默默地

      锈蚀氧化,你会作何想?

        我用眼下颇为时髦的方式提问:

        您一生最得意的事?

        当海军,打掉了叁条半。

        您一生最糟心的事?

        下半辈子没为海军做任何贡献,光领俸禄不出力,心里有愧啊。

        您现在最想干的事?

        为海军再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我是1946年7月在东北参的军,四野六纵,43军。在团部当过书记,师部当过

      作战参谋,参加过打长春、四平、辽阳、鞍山,辽西会战,然后入关,一直打到

      海南岛。

        全国解放,建设海军,从陆军中选人。我当时算有点文化的,首长都不愿放

      我。但我心里乐意当海军,因为打海南渡海时吃了敌人军舰的亏,我们的木船被

      狗日的军舰打沉了好几条,那时就想,我坐的如果也是兵舰,一定好好治治那些

      王八蛋。

        在苏联,敢上鱼雷艇的就算半个英雄,因为鱼雷艇被比喻是“海上爆破手”

      ,“海上送炸药包的”,近距作战,危险性很大。我说,我愿到青岛叁海校学鱼

      雷,危险我不怕,只要有仗打,能到第一线。

        叁海校,我是同期中第一个放的单航,比一般人少一半时间。苏联顾问挺看

      得起我,说,“达哇立士”张(张同志),在苏联,你能得很多很多卢布。他们

      那儿,节约了航油,可以折成钞票奖给个人。

        毕业后第一次参加海战是1955年1月10日晚上在东海打“洞庭”号。

        现在回想,当时年轻,胆子也确实大,暗夜、浪高,我又是单艇独雷,换个

      人真不一定敢走,我楞是带一条艇闯出去了。天寒地冻,那个冷啊,别提了,甲

      板上冻了手指厚的一层冰,滑得不能走人,12.7机枪管,结满了冰,月光下像两

      根白蜡一样。我胸前系一条围巾,也冻成冰疙瘩了。海浪迎面打来,海水从脖领

      灌进去,一直冷到臀部、小便、两腿根,回来后,脚面冻得像个馒头。好在月亮

      刚出来,能见度不错,老远就看到了“洞庭”号的影子,我悄悄靠近它,也就是

      一链的距离,亲自扳的发射把,打在它的当中。这是一条美国造,密封好,6小时

      以后它才沉没。后来我们潜水员下去看,在海底它断成了两截,不在一处。一条

      雷就要了几百吨的“洞庭”号一条命,我觉得干鱼雷艇是干对了,再苦再累再冷

      心里也高兴。而且,有了头一回胜仗,以后出海,心里不打休了。

        1958年8月23日傍晚,盼了好久的炮击开始了,我们在定台湾看不到听得到,

      天边轰轰轰打闷雷一样,无数很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我们鱼雷兵来讲,好比

      战鼓擂得心里很痒痒,还没接到出击命令哩,我就让各艇开始暖机。鱼雷艇的发

      动机和喷气战斗机是一样的,润滑油必须加温到43’,才能跑高速。个人的、参

      战艇的决心书、保证书送到我这里一大摞,同志们的口号是“大炮欢迎,鱼雷送

      行”,准备和国民党海军拉开架式大干一场。帮我们伪装的船老大看到我们要出

      去打仗都流泪,一个老汉伸出大拇指说,解放军不简单,我活了六十几岁,还没

      看过军队打仗这么高高兴兴的哩,像跟去看大戏一样。

        结果23日我们没打成,24日傍晚接到副支队长刘建廷的命令,说敌人逃跑了

      ,立即出击。我马上把各艇长叫到我的指挥艇上,作一次战前交待,其实讲的很

      简单,中心思想几句话,要保证做到“叁不放”。第一,距离不到不放,进入叁

      链500米以内再发射,谁打早了放跑了敌人,回来算账。

        第二,角度不好不能打,敌向角,即我们攻击方向和敌航向构成的角度,要

      呈扇面状,必须大于45°,小于100°。第叁,战斗状态不稳不能发射,艇身不能

      左右摇摆,要很稳很稳才成。

        我们一共出动了6条艇,一中队的184、175、103号和二中队的180、105、17

      8号。184为指挥艇,180为预备指挥艇。我在184上,跑在最前边。

        鱼雷艇打仗和骑兵打仗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冲锋时,首长在前自身引导带

      队冲,如果我被打掉,预备指挥艇马上自动接替指挥。所以,干鱼雷艇指挥员最

      基本的要求是不怕死,而且死的可能性也确实比较大,谁叫你爱上这一行呢,那

      没有办法。

        18时10分,我们以单纵队出击接敌。记得太阳离落山还有好大一截哩,海面

      微风小浪,能见度大于5海里,是一个适宜鱼雷艇攻击的好天侯。但一出海就遇到

      了麻烦,我还没有开足马力,其它5条艇都掉了队,耳机里有人喊“加速加不上!

      ”我就叫184也加速试一试,果然,一挂高速档发动机就冒黑烟,艇速却上不去,

      像一台在泥地里往前拱的拖拉机。用不着检查,我知道是海蛎子在捣乱。你大概

      也知道吧,鱼雷艇跑高速,艇底部必须保持光滑清洁,最大限度减少海水的阻力

      ,这同滑雪板越光滑越好的道理是一样的。一般鱼雷艇只要叁天不出海,艇底就

      会长满密密麻麻黄豆粒大小的海蛎子,正常情况下,清除很容易,我带着艇队到

      海上跑一圈最高速,等于每秒二十几米流速的海水就把还没长结实的海蛎子全部

      冲刷掉了。每次总参、海军来检查装备,我的艇都是保养最好的。这一回不行喽

      ,在厦门不挪窝隐蔽待 命二十多天,艇底的海蛎子全长到墨水瓶盖那么大,趴

      得死死的,战士们怕到时候艇跑不动,每天轮换潜到艇底用刮锈板刮,脊背、胳

      膊腿被海蛎子壳割出一道道伤痕流血不止仍坚持干,管点用吧,但已不可能彻底

      弄干净了。我也是头一回领教,海蛎子这玩艺真他妈讨厌,平常训练我敢开到55

      节,现在只能开到27至28节。鱼雷艇的优长就是一个高速嘛,速度上不去,对“

      八•二四”海战的影响简直太大了!

        出了定台湾,艇队90°左转弯,我就彻底亮相了。航路上,有一个敌占的小

      岛──东碇岛,大太阳底下,我知道是要硬闯这一关的。果然,在距离4.5至5海

      里时,东碇敌人开炮了。小高炮、速射炮打得挺欢,炮弹在我们的前后左右炸开

      。紧接着,我们的岸炮开始压制射,炮弹弹道低得不能再低,就贴着我们头顶划

      过,声音很响,像鸽子起飞,喀勒勒勒──,很快硝烟就把东碇岛完全遮盖住了

      ,敌炮也哑了。现在回想,敌人方面的一个重大失策恐怕是通信不灵,如果这时

      候东碇立即把我艇队出动的情报报告其料罗湾舰队,我们突袭的计划大概会落空

      。而事实上,我们从东碇到料罗湾又走了近1小时,他的舰队仍然糊里糊余,可见

      敌人也乱了套了,他的情报是逐级上报的,机械、呆板,并且东碇到金门之间,

      金门到海上舰队之间,肯定哪个环节上传递不畅,导致贻误了战机。我虽然只有

      28节的航速,平均每秒钟也是10米啊,换一个角度讲,敌人的情报传递每延误1秒

      ,就意味着危险向他的舰队迫近了10米,问题是,他整整延误了3500秒!其实,

      当时我不可能想那许多,鱼雷艇一旦出航就是离弦的箭,敌人发现也好不发现也

      好都是一码事了,我们不可能再缩回去,只有横下一条心,豁出命也要把鱼雷扛

      上去同他干!

        18时40分,我的雷达在左舷30°、距离130链处发现了从料罗湾外窜的敌舰群

      ,我就讲:“黄河,发现目标,准备战斗”,再说两句鼓励话。

        我打仗,讲话很少,这次战斗,一共讲了不到叁十句,战后,总参通信兵部

      部长还专门表扬了我。平时训练,我很注意养成一种习惯一种作风,尽量少讲话

      ,讲一句是一句。因为指挥员不管哪一级,讲话太多下面就疲塌了,你就没有威

      信了。我当参谋长、大队长,那可是绝对权威,老天下大雨,我说今天出海,没

      有人敢怀疑是不是出的去,都得给我撅屁股老老实实做准备。所谓权威,我理解

      ,就是不讲废话,每一句话说出来都钉钉砸坑,很有分量。由于许多同志是第一

      次上战场,难免有点紧张,我又下令,“各艇唱歌”,目的是要大家安定松弛一

      下,在最佳状态中完成各种动作。

        说来挺有趣,我们6条艇是一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一边向着敌人接近的

        60链时,根据雷达报告的方位,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灰黑的长条,开始模糊,

      逐渐清楚。继而又看到好多长条。按照比例,敌舰这时看我应该只是几个小黑点

      ,我心里明白,他肯定还没有看到我。

        30链时,左前方突然出现两个小目标,是敌人两条小炮艇,航向与我并行。

      正值黄昏,西南方偏亮,东北方略暗,我恰在亮处,他看我应该更清楚。我着实

      紧张了一下,让各艇把烟幕弹准备好。但两条敌艇居然无任何反应,我估计,我

      们刚打完炮,敌人可能惊魂未定,注意力都在金门那边。另外,他们的小艇也不

      一定装备有雷达。我又侥幸过了一关。

        距敌4-5链时,敌人终于看到我了,打信号灯,一闪一闪和我联系。

        要打招呼早就同你打了,现在还联系个屁,恕我无礼啦,率领艇队一头就扎

      到敌舰堆里去了。进去没一分钟,敌人开炮,可惜晚了,“台生”、“中海”两

      条舰已经没地儿躲闪了。

        时间我记得很清楚,19时25分30秒,我率一中队叁条艇在距“台生”号2-3

      链间以敌舷角70°左右的攻击扇面上占领了齐射阵位。也就是300米嘛,太近啦,

      我的整个视线里已全是敌人的这一条船了,敌水兵在甲板上乱作一团跑来跑去、

      敌舰首冲起的浪花看得清清爽爽。我喊了一声“打!”5条鱼雷嗖嗖嗖出去了,一

      共击中两枚,哪条艇打到的搞不清楚,我估计可能性还是我的184指挥艇大,因为

      我居中攻击,位置最好。打完,我们立即作180°转向、脱离。刚刚转过来,就感

      到艇身猛烈震动,回头,先看到一个大火球,有多大呢?整个“台生”的舷翼都

      成了一个大太阳,比船体还高出一块,红里透黄,光芒耀眼。紧接着水柱从海底

      深处直冲上天,水柱高度,能有船体的叁、四个高,非常壮观。水柱下落后,一

      切浓浓的白烟又升起来了,这时候,肉眼已看不到敌舰,它完全被烟雾盖住了。

      接下来,可以听到烟幕中发生连续不断的爆炸;不到5分钟,雷达兵就报告,

        “台生”已从荧光屏上消失了。我打过的几次海仗,数这条敌舰沉得最快。

        “台生”是国民党的一条大型登陆舰,4000多吨吧,当运输船用,满载,又

      运上去一些伤兵,几百人总是有的。战后,我说,我作孽哟,两发鱼雷不知要了

      多少人的命,反正不可能有活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中队叁条艇向与“台生”一般大的“中海”发起攻击。

      严格讲,二中队的战斗动作未按要求做,不够沉着准确,急于求成,没有进行编

      队齐射,而是依次单艇轮流发射,大大降低了命中率,6条鱼雷仅命中1条,打在

      “中海”的尾部,动力全部摧毁了,虽重创,但未能击沉它。

        鱼雷艇就是这么个玩艺,两条雷放完,就成了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活靶子,战

      术动作只剩下一个,说好听点叫“撤”,说难听点是“逃”。我命令各艇释放烟

      雾,全速撤出战区。敌人炮舰上的速射炮下雨一样追着我们打。到了较安全海域

      ,我叫雷达搜索观察,数来数去,一共撤出了五条。

        用电台呼叫,才知道175中弹负伤了。175回答,它还有一台发动机,可以自

      己回去。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海面上一片烟雾,敌人的炮越打越凶,收拢编队

      已不可能,岸上又一个劲催我们速撤,于是,我下令各艇自行返航。

        实际上,175伤得很重,他报告“自己可以回去”是好意,怕连累了整个艇队

      。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拼死回去搭救是犯了一个难以宽容的错误,现在想起来

      ,依然很难过,很内疚。

        直到下半夜,175仍未回来,呼叫没有反应,派炮艇去找也没找到,大家才意

      识到,它凶多吉少,八成是沉没了。本来,击沉击伤各一条大家伙,是个很大的

      胜仗,但全大队却没有一点喜庆气,刘建廷副支队长哭,我也哭,许多同志都掉

      了泪,大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175上的战友担心啊。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慰我们

      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吃 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数年

      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他大概也

      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

      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哀地成为“运动”

      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发下来

      ,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

        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没有。我一拥护

      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叁不贪污受贿,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

      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

      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

        张逸民是英模人物,“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使他“偏航”“搁浅

      ”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我认了。我说,你打“洞

      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

      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

      打抱不平,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

      ”,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

        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

      ,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

      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不了的。

                               6

        六十年代,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将“八•二四”海

      战和175艇搬上了银幕,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从此,

      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那轻巧威

      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岁的我穿上空军地勤士

      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织的故

      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思想准备,

      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175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个洞。左主

      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水浸泡

      ,电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硕大

      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卫艇仍在

      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

      服、棉纱、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李茂勤把

      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隆隆的

      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端起冲

      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准备做一

      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他恪

      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敌舰绕

      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波漫过

      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足的后

      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骑兵在

      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刷举起

      ,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下水

      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分开,

      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但

      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

      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浪头扑来,

      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导着滔

      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实和自信。

        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哪里?

      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叁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号弹,

      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乎那轮

      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怎么样

      ?”

        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艘小山一样

      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已被冲散,开始

      了叁叁两两的漂游。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眺

      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间,无头无

      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高潮迭起,翻腾

      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生怕“一失

      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应付

      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扎求生。不

      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仍

      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奋争到底。这实在是

      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

      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

      ;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

      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

      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一面。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没有

      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会突然来

      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时

      ,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们从未见过的“天

      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

      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远啦!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生衣的

      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长安

      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便

      问:

        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

        嘿,好哇,咱175换两个大家伙,值啦!黄忠义忘了是在海里,两脚一蹬,想

      跳,哪知身子偏往下沉,呛了一口水。又有一艘敌舰开过来。徐艇长说:小黄,

      沉住气。要是敌人发现我们,就解开救生衣,沉海!

        徐风鸣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也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敌舰轰轰开过去了。艇长呢?黄忠义四面搜寻,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在

      浪中一沉一浮的。他刚想呼唤“艇长”,又是一个浪头,呛了一大口海水,再看

      ,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了。

        徐艇长是黑龙江人,叁十不到,矮矮胖胖,没有《海鹰》中电影大明星王心

      刚演的那个艇长潇洒英俊,但人品极好,群众威信高。他是今年讨老婆成的亲,

      战前回老家探亲,迈进门坎就收到部队发出的战备电报,第二天使赶回来参加战

      斗。别看艇长训练中挺严厉,其实是个婆婆心软肚肠,昨天晚上还在替大伙放哨

      ,又给自己扯蚊帐、掖被子呢。艇长年纪轻轻就患有高血压症,平常有时跑跑步

      便会头昏脑晕,气喘吁吁,况且,他也不会游泳,长时间在海上折腾,肯定吃不

      消的。可是,他从来不说泄气话,一直在为自己、为大伙鼓劲儿呢……徐艇长是

      个好样的!

        大海之上,黄忠义呜呜地哭了。后来,他最不愿看的电影就是《海鹰》,一

      看到王心刚扮演的那个艇长精神焕发活着回来了,就觉得不真实不是滋味,就忍

      不住会流泪。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地拥抱大海,将冷雾驱散,将新的希望带给落难者。指

      导员周方顺和水手长季德山、枪炮手赵庆福一直紧紧靠在一起。终于,他们又同

      轮机长李茂勤、鱼雷副业务长尤志民会合在一起。周方顺高兴地说:咱们五个可

      不能再分开了,死活都得在一块。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人,是一种离开了群体便难以生存的高级生灵,平

      时,不容易觉察这一点,只有到了危难之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群体所蓄含的伟

      力──每一只手都从另外四只手上获得了生的渴求和必胜的信念。

        事后,李茂勤说:说实话,要是我们分开了,就可能一个也游不回去。

        艳阳普照,碧波蓝天,极目望去,远方海面上显现出一道无限长的灰线。周

      方顺惊喜地叫道:瞧,那就是大陆,同志们努力呀!

        好像燃料将尽的汽车又加满了油,五个人向那乍隐乍现的崭新希望奋力游去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那道灰线永远都是那般遥远,像沙漠戈壁上的海市蜃

      楼,可望而不可及。身子下面的海水,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把他们向相

      反的方向拉扯推搡着。周方顺明白了,这是海水正在退潮,任凭你把力气用尽,

      也只能是退而不进、白费劲儿的。他赶紧招呼大伙,改成仰泳平躺在海面上,随

      潮漂流,以保存体能。待到下一次涨潮,再作努力。

        风乍起,吹皱万顷海水。乌云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功夫就布满了天空,海鸟瞅

      瞅地叫着,慌慌乱乱地掠过海面,飞返归巢。浪更大,潮更急,虽是八月天,人

      在海水里也禁不住冷得打战,看样子,要来一场大雨哩。已经漂游了十几个小时

      了吧?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子。肠胃里没有一点食物,人饿得发慌。而最难忍受的

      ,是渴,海水喝得越多就越渴,感觉大海如果不是咸的,能一口气把它喝个净光

      。要下雨了,那太好了!五个战友仰面朝天,张大了嘴巴,恭候老天恩赐的甘露

      。雨滴终于劈劈叭叭降下来,落到嘴里甜丝丝的,使人产生天无绝人之路的遐想

      ……可惜,刚刚湿润一下冒火的舌头、喉咙和干裂的嘴唇,一阵强风吹来,顿时

      天开云雾,旭日灿烂。

        他妈的,一场期盼的豪雨仅仅是骤开骤逝的浪花,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了。周

      方顺苦笑着摇摇头,伸出胳膊,看看仍在走动的防水表,恰是午后一点钟。

        日头爬上头顶,天已过午。昏昏沉沉的黄忠义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长

      久地被包围在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猛然间发现一块陆地,恰似在浩瀚

      的沙漠之中,无意中遇到了一泓清泉,那种喜悦和兴奋是难以用语言来诉说的。

      一种“终于有救,死不了啦”的感觉使他干劲倍增,加大了动作,一下一下向小

      岛扑腾而去。

        岛的轮廓已清晰可辨,礁石、沙滩、绿树、房屋,和一条凶猛的狗。怎么,

      还有碉堡?沙滩上的一排木桩上,竟吊着两具尸体!再看,一根旗杆上,还飘扬

      着一面“青天白日狗牙旗”。妈的,是敌占岛呀(后来才知,这是位于金门之东

      ,台湾所占的北碇岛)。

        黄忠义没有片刻犹疑,掉转头,向着碧波浩渺的深海重新游去。他的身后,

      是生,他拒绝屈辱的生。他的前方,很可能是死,他宁肯光明磊落的死。他记着

      徐艇长最后的嘱托呢。还有,自打穿上军服那天起,他就有个想法,到了战场上

      ,当不当什么“英雄”没关系,但咋也不能叫组成自己名字的那两字──“忠”

      与“义”──倒着写!

        游啊,游啊,将近黄昏,小岛终在眼中消失。手脚好像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肌肉骨骼里边的精力和体力也好像全部耗尽,他仰躺在海面上,连拨拉一下水的

      气力也没有了,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念头,要是打哪漂来一半截木头,能搂抱着

      喘口气,该有多好。

        还真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定睛瞅,是一堆乱草,上面趴着一公一母

      两只肥墩墩的大螃蟹。人饿极了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将一对蜜意正

      浓的八爪“夫妻”活剥生吞。日后回忆,这大概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美的食物了

      ,可惜才两只,少了一点。

        黄昏,太阳用它最后的光焰装扮大海,无限绚丽,一片斑斓,掩饰着它的吝

      啬和残忍。它就要撒手不管了,把一个更阴冷更严酷的暗夜抛给那些遇难者们。

      倒是鸥鸟们富有同情心,在头顶盘旋翱翔,有时,甚至就落在你的近旁,侧着小

      脑袋看着你,发出同情哀怜的悲鸣。

        风又起,浪又高,天边那道狭长的灰线终至模糊、消失。周方顺的心一下子

      收得紧紧的。过去,跟着萧劲光司令员当警卫,在东北解放战场上驰骋纵横,不

      知打了多少恶仗、险仗,他从没有惊惶失措过,因此,也就觉得,人只要心理坚

      强,没有闯不过去的关隘。可这一次,大概真的会闯不过去凶多吉少了。想想真

      憋气,被围在无根无际的大海之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枉然,死了真窝囊。他的

      手情不自禁去触摸一直舍不得丢掉、带在腰间的手枪,他妈的,与其叫海水呛死

      憋死,不如自己一枪……

        远远地,传来尤志民痛苦地呻吟,刺得他心好疼。突然间,他想到了四个战

      友,想到了指导员的责任,便对刚才的想法感到内疚和荒唐。别忘了,你是这个

      集体的主心骨,你可不能先垮了。要有牺牲的准备,但,就是死,也得是最后一

      个!

        他又一次呼叫每一个名字,提醒大家尽量靠拢,千万别叫风浪打散。他的政

      治工作依然简短有力:坚持住啊。坚持就是胜利!

        天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尤志民确实坚持不住了。他本来就有严重的胃病,

      被阴冷的海水浸泡一整天,又没有吃一点东西,肚子里像塞进去一只刺猖,有千

      百根针在刺,在扎。他那一声甚似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听了真叫人心碎。

        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

      :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

      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

      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

      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

      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

      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

      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

      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

      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

      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

      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

      ,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

      ,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

      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

      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

      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

      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

      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

      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

      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

      的世界。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

      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

      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  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

      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

      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

      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

      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叁十几个

      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

      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

      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

      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

        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

      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

      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

      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

      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

      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

      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

      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

      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

      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

      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叁七二十

      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

      。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

      。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

      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

      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

      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朝阳,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

      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

      历史意志。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五)

      第六章 蓝蓝的料罗湾

        鱼雷艇骑着火车南下/黎玉玺打保票:台湾海峡中共海军没有进攻型兵器

        2链,张逸民喊“放”/“台生”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美丽燃烧175号被敌炮

      击中,共11个洞,艇长下令:劈艇沉船/李茂勤想:如果身上装一个锚就好了

        两艇相撞,一中队全军玉碎/高速艇的37炮直打得“沱江”舱面空无一人

                              1    

                                     

        背向大陆、面向台海、因渔村料罗而得名的料罗湾,乃名副其实的金门之“

      门”。  

        远溯至宋、明朝代,金门先民就利用料罗湾东南角一线突出的礁岩,建起了

      渔港。数百年来,往来商船在此停泊,大小渔船就近出入,无论清晨或黄昏,遥

      望港湾,舟帆点点,碧波霞辉,诗情入画。

        自从金门变成一座硕大的海上堡垒,一条条灰色炮舰每日隆隆开进,匆匆驶

      返,宁和的料罗湾便充斥了肃杀暴戾之气。

        简单估算,台湾方面平均每天必须在料罗湾卸下500吨以上战争民生物资,才

      能勉强维持十万大军和五万岛民的战守生存之需。

        料罗湾,是金门赖以存活的生命线。

        海军情报部门资料显示:

        料罗湾东西宽9000米、纵深长3500米,成一弧形弯向外海,底质泥沙,可避

      北风、西北风和东北风,但7级以上风力和有长浪入侵时,不能停泊舰船;湾内锚

      地西南部多礁石,不便停靠舰船;东南部和中部低潮时距岸600至1000米处,水深

      约6米,1000-2000吨级舰船可锚泊8至12艘。距岸1500米以外处,水深约10米,

      可供5000吨级舰船锚泊;陈坑以南海面2000米处,设有专用海底输油管水鼓4个,

      供油船在金门卸油时专用;料罗头设有柱状闪光灯1个;防波堤正面约200米,纵

      深25米,水泥结构,可停泊登陆艇、小运输船,是运补小金门、大、二担岛、东

      碇、北碇岛的物资装载场;新头南海岸正面170米,纵深400米,水泥结构,可停

      靠登陆舰;双打街下坑南,陈坑、沙头南,昔果山东、西南,后湖东南一带沙滩

      ,均适于登陆舰抢滩登陆。

        台湾有人形容,在现代战争条件下,料罗湾好比是金门没有盾牌遮护的咽喉

      ,以说明这条“生命线”的脆弱。

        首先,大陆方面从厦门云顶岩到莲河方向许多制高点均能越过金门岛身非常

      清晰地观察到料罗湾,死角很少,可以相当有效地引导炮兵射击料罗湾滩头海域

        其次,料罗湾较浅,且无深水码头,非常不适宜大型舰船停靠作业。卸载方

      式无非退潮时用登陆艇舰冲上沙滩故意搁浅,或涨潮时货轮靠岸锚泊、待潮退搁

      浅,组织人力进行抢运。下次潮来,船体漂浮,再将空船开出外海。可以想见,

      从这一次退潮到下一次涨潮,十几个小时之内,搁浅舰船开不走跑不掉,分分秒

      秒都存在极大危险,如果大陆方面开炮,它们肯定是理想的目标,就像一头被捆

      牢扎实搬上案板的牲物,只有瞪起眼珠干挨宰的份儿了。而那些在海滩上穿梭奔

      忙的搬运兵,也极易成为爆裂弹片噬咬的肉靶。

        补运金门,始终是使蒋“总统”头脑胀疼的一道难题。

        在叶飞的作战计划中,大规模炮击金门后,“封锁料罗湾”则是题中应有之

      义。

        封锁,还有“大封”和“小封”之分。

        所谓“大封”,即以强大海空力量威胁控制台湾至金门的航道,包括使用中

      型以上军舰和潜艇设伏狙击,使用强击机、轰炸机,尤其是颇具威力的水鱼雷轰

      炸机对海上目标实施突袭,并在料罗湾广布水雷,同时,辅以炮击和鱼雷艇游猎

      ,如此,多管齐下,诸端并举,将料罗湾密不透风地封闭禁铜起来,不使一粒子

      弹一颗粮食流入金门完全是可以做到的。据说,海军的高级将领中主张不封则已

      、要封就坚决封彻底封的大有人在。但此举有可能引发同美国的直接对抗,与“

      海空军不到公海作战”的原则相悖,故虽有作战预案,始终未予实施。

        所谓“小封”,即主要以炮火控制料罗湾,配以鱼雷艇进行海上破袭战、神

      经战。“小封”虽有漏洞,台湾仍可乘机补运,但成倍增加台湾困难,使金门物

      资的补充量锐减绝无问题。客观而论,一场不要对手死亡只要对手难受的惩罚之

      战,迫使金门之“门”只能战战兢兢开启一条门缝、而不敢放肆无忌朝海洞开已

      算达到了初衷。

        我猜想,被人铁钳般的双手长久扼住脖项、红头胀脸呼吸困难而又不死的滋

      味,大概比死还不好过的。

        8月23日大陆第一排炮弹打出去,厄运便降临到排水量4040吨、由大型坦克登

      陆舰改装的运输船“台生”号的头上。此刻,它正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趴在那里

      搁浅卸货,把自己“锁”在了料罗湾一片开阔的沙滩上。

        设在围头的150和设在莲河的149两个海岸炮兵连无法直接目视“台生”,它

      们是根据观察所的指令从两个不同角度开始在料罗湾聚餐的,一连五发炮弹在“

      台生”号甲板上相继爆炸,一股无奈的黑烟冲天而起。

        “台生”应感谢这股浓烈的烟火,海岸炮以为“它”已被摧毁,把炮口转向

      其它目标。

        晚潮伴着夜幕而来。仅伤及皮毛的“台生”死而复生,向着料罗湾外海蹒跚

      驶去。

        它已经逃脱,在海岸炮射程之外的海面上舔伤静息。它理应逃得更远一些,

      但它仍企冀着把肚子里成千吨会燃烧爆炸的“钢蛋”下在金门的沙滩上,这使得

      它最后的生命仅仅延续了十七个小时。它的悲剧在于只注意了观察敌方迎面丢来

      的投枪,而忽略了冷不防斜刺而来的侧背之剑。

        东海舰队副司令员、海军厦门前指司令员彭德清少将果断下令:海鹰,出击

        鱼雷艇队劈波斩浪。

        最为惨烈悲壮的故事,写在蓝蓝的料罗湾。

                               2

        海军烟台基地干休所离休干部、原基地副司令员刘建廷老人说:

        新中国海军创建后,海战都是鱼雷艇、高速炮艇这些小家伙打的,什么护卫

      舰、猎潜舰、驱逐舰、潜艇、轰炸机这类大玩艺基本没派上什么用场。原因有两

      个,一是国民党海军叁天两头来骚扰,海战大都发生在我们沿岸一带,便于小家

      伙们设伏、突袭,以收奇功;二是鱼雷的威力比炮大得多,炮弹若不是击中敌舰

      的弹药库、油箱,几发十几发很难将其击沉。

        而鱼雷击中目标,可以在水线要害部位炸出一个直径十公尺的窟窿,我们开

      玩笑说,并排进叁驾马车都没啥问题。所以,叁、四千吨以下的船一般一发鱼雷

      就能致它的命,两发等于双保险,相当厉害呀。国民党他吹什么?

        他对我们鱼雷艇怕得要命,内部有个规定,见了共军鱼雷艇不要恋战,能跑

      赶紧跑。

        海军叁个舰队中,海战主要是东海舰队打的,东南沿海归它管嘛。我算了一

      下,鱼雷艇前前后后一共打了11仗,东海10仗,南海1仗。而东海的仗差不多又都

      是六支队一大队打的,国民党的“太平”号,“洞庭”号都是这个大队干掉的,

      每回都能捞他一点便宜。仗打得好,不应忘记舰队陶勇司令员和彭德清副司令员

      ,这两位陆军出身的老首长注意学习,关心理解舰艇部队,训练得法,指挥有当

      。1958年的一大队参谋长张逸民也不应被忘记,这个人是个优秀的海军人才,海

      战中功劳很大。我当时任六支队副支队长兼1大队大队长,主要在岸上指挥,讲贡

      献也有那么一点点吧。

        总之,六支队,一大队,是咱们海军的一支好部队,英雄部队啊!

        1958年7月17日上午10时,花鸟山以西海面。

        东海舰队副司令员彭德清少将,身着雪白的海军将校服,笔挺站立在护卫舰

      “成都”号前甲板正中位置,率整齐列队的全舰官兵向前来友好访问的印度海军

      旗舰“迈索尔”号敬礼。双方鸣放礼炮,主桅杆上升起互致问候的五彩旗。14时

      30分,主客舰驶进上海吴松口,双方再次鸣放礼炮,炮声响彻浦江两岸。

        18日,陶勇亲自指挥、彭德清具体组织,中国海军为印度海军官兵举行了海

      空协同攻击演习。波涛之上,鱼雷艇12艘、水鱼雷轰炸机9架、歼击机12架,组成

      两个突击群,十长江口向假想目标施放了数十条鱼雷,敌两艘“重巡洋舰”被阵

      阵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水柱所吞没。

        实兵演习结束,战斗、轰炸机群低空从检阅舰“成都”号和“迈索尔”号上

      空通过。紧接着,得“胜”归来的六支队12艘鱼雷艇,艇距100米成一字长蛇阵最

      高速驰来,几乎挨着检阅舰的舰舷,划了一个漂亮的180°大圆,踏着长长的白色

      浪链,欢歌飞去。印度海军舰队司令官阿•查克洛蒂少将伸出大拇指说:任

      何一位尚未学好躲避鱼雷攻击的舰长,都最好不要在中国海域同中国海军遭遇。

        此时此刻,美国海军第六舰队的巡洋舰也正在地中海开炮。那不是演习,而

      是以强大火力支援其蜂拥踏上黎巴嫩滩头的海军陆战队。

        地中海与中国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虽然这不过仅是时间上的一次偶合,但

      已经具有了不言而喻的象征意义:远称不上强大的中国海军决心捍卫国家的主权

      、独立和统一,有能力不容任何外敌越雷池一步。

        刘建廷老人说:

        1958年长江口演习,有印度一条巡洋舰参观,所以从海军到舰队上上下下都

      很重视。

        印度海军来的是一条大舰,军官又都是从英国毕业的,挺牛挺傲的。

        陶勇这个首长很刚强很要面子,他要在印度人面前搞点绝招露一手,他把我

      叫去,问:从检阅舰面前通过,距离是多少?我说:按条令规定,不得低于一链

      (183米),检阅舰航速20几节,我们航速50几节,靠太近了会出事,起码保持一

      链。陶勇讲:我不管,你给我靠50米!又讲:50节不行,你的速度还要快!我说

      :50节已经很高速了,机器温度己达90°,再快就要开锅啦。陶勇还是那句话:

      反正还要快,你给我想办法!

        没辙,只好回去找业务长们商量,他们都说可以。你知道,鱼雷快艇的冷却

      是一个循环系统,用海水冷却淡水,淡水再进入机器冷却发动机。

        加快速度,只有把艇底门打开,直接用海水来冷却发动机。业务长们说:有

      个条件,跑完这一趟,必须给一星期时间清洗机器。

        我向陶勇报告,他表示同意。我顺便又报告,我只能上一个大队,因为快艇

      得按一定角度跑,出海太多搞不好也会碰撞出问题。他讲:你两个大队都得拉出

      来,你必须给我完成!我知道,打过仗的首长都是这么个倔性格,关键时刻,你

      只有硬着头皮给他冲上去,行也得行,不行也得拼着命叫它行。

        检阅那天,我几条都完成了,第一,靠50米;第二,超高速;第叁,两个大

      队二十几条艇一齐上,很壮观,很惊险。看得印度人目瞪口呆,说没想到中国还

      有这样的海上突击力量。

        陶勇高兴了,晚宴时把我拉到身边,说:刘建廷你到晚了,罚你两杯!

        我说:行,司令官的命令嘛。

        圆满完成任务,刚想休整一下好好清洗机器哩,第二天,陶勇一个电话又把

      我叫了去,先讲了一通中东局势。其实关于美军在黎巴嫩登陆和咱们中国到底有

      什么关联我到现在也没完全搞清楚,我只记得他说:马上要打仗,你们连夜做好

      战斗准备。我说坏了,你得给我一个礼拜时间冲洗发动机呀,这是你答应的嘛。

      他还是那句话:反正你明天必须把机器给我弄干净!

        毫无办法,我们全体出动,突击一天,叁下五除二把船搞好了。

        现在回想,陶勇这一套好像不大讲科学。但什么样的官带出什么样的兵,六

      支队养成了一种敢打敢拼的顽强作风,在我们面前,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克服不了

      的困难。

        1958年的长江口演习,确实使备战工作显得仓促,但又是一次最好的备战。

        19日傍晚,圆满完成演习任务的彭德清在房前小径上漫步,阵阵海风,吹散

      了几天的暑热和紧张,赐与他企盼已久的清凉和松弛。

        公务员跑来报告:陶司令员来电话,说池在办公室等你,有要事商谈。

        彭德清1939年与陶勇相识,一块打了郭村保卫战、黄桥决战,打了抗日战争

      、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最后,又先后来到东海舰队相聚共事,二十载同生死共

      患难,他对老首长的脾气早已摸得透透:星期六晚上了,陶司令员还要谈工作,

      准是又要部署什么不寻常的紧急任务吧。

        果然,陶勇见面说:老彭,恭喜你,又捞到仗打了。

        打仗?打什么仗?和谁打?

        陶勇说:接到军委、主席指示,很快就要炮击金门、惩罚蒋军。海军也要参

      战,任务交给了我们东海。你明天一早坐飞机去北京,到海司领受具体任务。

        司令员是不是一道去?

        陶勇不无几分妒意地笑道:我就不去啦。老彭,你是福建人,对那一带地区

      、海域情况熟悉,考虑再叁,这一仗还是由你指挥好。哎,往后恐怕是没有什么

      好仗轮到我打啦。

        人的情感就是这般复杂。战争年代,整天在枪林弹雨里钻,那时总想,到底

      什么时候才能和平么,和平多好呀,和平了,头一桩大事就是安安稳稳睡他叁天

      大觉,老天塌下来也不睬它!捱到全国胜利,打完了抗美援朝,真的和平长久了

      ,又觉得没有枪炮声的日子好像缺了点什么,过得挺乏味。才明白,军人没有战

      场,就像教师没有课堂、工人没有车间、农民没有土地……战争,使军人实现自

      我,尤其当战争与祖国、民族,与尊严、正义等等诸多神圣、崇高的事物联系在

      一起时,自己都能掂量出实现的自我中有与江河山脉同重的价值。

        彭德清确实很有些兴奋和激动,此生打仗无数,但指挥打海战,还是大姑娘

      上轿头一遭,并且,是在自己的家乡打,眼前又浮现出福建同安老家那片熟识的

      海和对岸那座熟识的岛。使他感到坚定和自信的是,既然当年那个年轻的县委书

      记、红军游击队政委能够率领数百梭标大刀烂枪土炮打出一小块红彤彤的世界来

      ,二十年后堂堂的海军少将,也定能率领一支现代化的海上合成军,再在那里打

      出一个更辉煌的新天地。

        他向陶勇说了一句无数次领受任务后都要向上级说的一句话:打不赢,你杀

      我脑袋!

        翌日。北京海司。

        彭德清以东海舰队厦门前线指挥部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新官衔向海军司令萧

      劲光大将报到,领受作战任务。

        萧大将款款道来,交代甚详。彭德清以自己的习惯归纳,记住要点:1.打南

      (金门)不打北(马祖),打金不打台。2.打蒋不打美,打近不打远(公海)。

      3.封而不登,歼其大舰。4.叁军协同,服从陆军……

        萧劲光最后说:准备于7月25日开始炮击,时间很紧张,你要争分夺秒,尽快

      到达指挥位置!

        第二天清晨,飞返上海。向陶勇、常委们传达,再次研究了作战部署。没有

      时间再见老婆孩子了,急匆匆,汗涔涔,踏上开赴厦门的专列。

        陶勇亲送,说:老彭,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彭德清从车窗伸出手来挥舞,说:司令员,关键的关键,你得快点把六支队

      一大队给我运到哟。

        7月24日,彭德清率参谋助手进驻厦门醉仙岩上的天界寺东海前指,指挥中枢

      正式启动运转。

        此刻,登临山顶,海天豁然开阔,金门尽收眼底。极目处,便是每日向金门

      岛注入生命和活力的料罗湾。若干蚂蚁大小的灰点点趴在海面懒洋洋晒太阳,还

      有若干在那里悠哉游动。它们尚懵懂不知,今天,醉仙岩上来了一帮了无醉意的

      “大仙”,待他们“焚香作法”之时,这一片湛蓝蓝的水天之际便将雷雨大作狂

      涛叁丈,料罗湾再也不是可以安稳小憩的避风港了。

                               3

        鱼雷艇是近海攻击的利器,但自身也有着明显的缺憾:续航力低、防护力弱

      ,不要说大口径舰炮了,即便被一、二发小口径炮弹直接命中要害部位,也有可

      能造成致命伤。所以,海上游击战有与其性能相适应的必然战法,秘密接敌突然

      发起攻击,遂成为它扬长避短、使恐怖破坏力得以发挥的关键。

        与福建长期未进驻飞机的举措相对应,在厦门海域,海军亦只部署了少量岸

      炮和快艇,从未进驻过鱼雷艇部队。现在,怎样把一大队12条鱼雷艇从上海锚地

      鬼神莫测地弄到鼍鼓已经声声逼人的厦门去,这是送走了彭德清之后,陶勇即开

      始日夜劳心费神的头等大事。

        陶勇指示:隐蔽隐蔽再隐蔽,保密保密再保密。必须万无一失把鱼雷艇搬到

      敌人的身边,藏在敌人的眼皮底下。

        有两条路线可资遴选。

        一条是海路,自己开过去。海路航程约700海里,温州以北无大碍,洞头岛以

      南便进入马祖、金门等敌占岛海域,白天难以顺利通过,即便夜晚,要想躲开敌

      人各种手段的观测也有困难。加之远距航行损耗机械,徒使鱼雷艇尚未战先折寿

        一条是陆路,用火车运过去。火车速度快,保密系数高,无疑比海路优越。

      但每艘鱼雷艇长约20米,而火车平板车每节才十几米,鹰厦铁路又多隧洞弯道,

      鱼雷艇能不能装上火车,装上了能不能运过去,运过去了能不能卸载下水都是问

      题。

        陶勇说出话来依然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语言:我不管,反正得给我顺顺当

      当搞过去!中途出事、泄密,谁把天捅漏了谁拿头顶着!

        他常说:人的主观能动性像弹簧,压力愈大,反弹愈有劲。遇到打仗这样天

      大的事,千万不要瞻前顾后总怕把弹簧压断了,这样的指挥员打不成仗。事实上

      ,你给部队施加一点压力,官兵的能力、智力往往能够超常发挥,胜仗大多是这

      么打出来的。

        高压果然压出了办法来,军地双方一起开动脑筋集中群众智慧,提出了以3节

      火车平板车运载2艘鱼雷艇的方案:将两艇头与头相对,伸到中间一节平板车上,

      而艇的重心则落于前后两节平板车,如此,当火车开进转弯时,翘起的艇首可在

      中间一节平板车上来回摆动,自由调节。上海有了办法,厦门积极呼应,彭德清

      在和平码头,几天内抢建出250米长双轨铁路,使鹰厦铁路终端可直达岸边,并调

      来巨型吊车一部,以确保二十余吨重的鱼雷艇平稳入水。

        鱼雷艇车运南下难题终获解决。

        暗夜降临,老天爷也学得乖巧,颇懂人意,扯来大片乌云,挡住弯月皎洁的

      脸庞,遮住繁星好奇的眼睛。天地间似被涂上浓墨,刷上了黑漆。

        上海张华□车站岗哨林立严密警戒,陶勇亲临现场,指挥鱼雷艇装车和伪装

        解放战争,陶勇的华野四纵,南征北战,硕果累累,成为华东战场一支响当

      当的善打硬仗的劲旅。

        毛泽东以后曾夸赞道:“陶勇同志,我久仰你的大名,你仗打得好啊!”陶

      勇仗打得好,往往得益于他的“超前指挥”,关键时刻指挥位置一定要设在第一

      线。

        是夜,张华□内无“海军”,鱼雷艇一大队官兵全部着黄绿色陆军服。这也

      是陶勇的主意,并亲自打电话向上海警备区借来一批陆军服装,为的是鱼目混珠

      ,以假乱真,扰乱敌特视听。鱼雷艇们也穿上了“衣服”,掩盖上大篷布,左看

      右看仍不放心,再经过一番巧妙伪装,陶勇和部下全乐了,一列车鱼雷艇变成了

      一列车大米、苹果或你猜什么都成的普通货物。

        参谋长张逸民向司令员最后请示。陶勇说:没有什么啦,该讲的都讲过了,

      你们此去一定要瞒天过海,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争取多打掉几条“

      阳字号”、“中字号”回来!

        汽笛长鸣,夜幕遮蔽,一列着黄军装无军衔肩章的“陆军新兵专列”驶出张

      华洪,向着西南方疾驰。

        张逸民老人回忆:

        1958年一大队乘火车南下,是一个高度保密的军事行动,陶勇的决策很英明

      ,因为暴露厦门进驻了我军鱼雷艇,国民党必然加强防范,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

      。如果走海路,长时间保持无线电静默不可能,只要一发报同岸上联系,我们叫

      “敲榔头”,国民党就知道中共鱼雷艇出来了,他对我们已经熟悉到这个程度。

        鱼雷艇坐火车,肯定比海路安全,但也不能麻痹、张扬,那时东南沿海敌特

      很多,敌人空中侦察也很频繁,眼睛盯死了鹰厦铁路。怎样防范,铁路上想了许

      多办法。铁道部专门从锦州调来两个机组,全部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司机,经

      验丰富,绝对可靠。装车那天,上海铁路局局长、书记亲自挂帅,组织了上百个

      工人同志,个顶个都是党员。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们车号是10689,不管到

      哪里打电话,我是10689,一切提供方便,一路开绿灯。每到小站休息吃饭,值班

      全是站长、党员,人家早就把饭菜开水准备好了,把我们放到两列货车的当间,

      尽量少曝光。到了厦门,我们要从厦门大学那个方向下水,那一带住着一些专家

      教授,家庭人员比较杂,为了保密起见,只好请他们暂时搬家。当年什么都是政

      治,讲究高度集中统一,也说不出什么正当理由,一动员,教授们二话没有立即

      搬家了,心甘情愿地搬。下水后,又动员厦门帆船运输大队为我们保驾护航,我

      们和他们紧紧停靠在一起进行伪装,空中、海上看没有一点破绽。

        总之,当年的保密工作完全是在地方的大力支援下搞成的,确实是人民群众

      掩护了我们。现在有些人不懂这个,以为装备现代化解决一切问题。

        不行!实际不管怎么现代化,要想打胜仗,你离不了老百姓。

        鱼雷艇旱地操舟,骑着火车昼夜兼程,穿山越岭到达厦门。彭德清前往迎接

      ,在几列大同小异的货车之中,一时竟真假莫辨,不知哪一列装载了鱼雷艇部队

      。待被人点破,忍不住开怀大笑。众皆称赞,陶勇什么时候成了魔术大师,“障

      眼法”学得如此之好。

        彭德清将列车先塞进“巡司顶”山洞隧道内藏起来,入夜拖至岸边,巨型吊

      伸出长臂,运发神力,将鱼雷艇高高举起,又稳稳放在水面。适逢涨潮,浪拍艇

      舷,那“啪”“啪”的声响好似战艇急欲风驰电掣冲浪搏击的呼唤。一位年轻的

      水兵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的海水洒向甲板,再用抹布拭去艇身上的征尘,像骑

      兵与心爱的坐骑在悄悄话语:伙计,别急,有你撤欢的时候哩。

        鱼雷艇被拖至虎屿锚地伪装待命。虎屿位于厦门岛内侧海湾,背金门而面大

      陆,敌岛无法直接观察,是一理想的藏身之所。艇员们开始检修装备,养精蓄锐

      ,都以为隐蔽目的已“大功告成”,刚刚松下一口气,意外之事又把所有人的心

      提到了嗓子眼。

        两天后,侦听部门从敌电台中截获破译了一份情报:共军有快速小目标南下

        莫非对手有何特异功能,对我鱼雷艇队的行踪了如指掌?

        天界寺内的气氛顿时膨胀、绷紧,要明白,不论哪一个环节上出现闪失,只

      要金门多长一个心眼,时时提防你的“海上爆破队”,所期望的奇袭之效将大力

      折扣。

        彭德清思付良久,想到了战争年代的“火力侦察”不妨一试,既为观察对方

      动向,也为了给对方制造错觉。

        兵不厌诈,先诈而后兵。

        大白天,能见度良好,最有利于金门观察的时辰,两艘厦门老早装备的高速

      炮艇像两只欢跳的小骡驹风风火火你追我赶地出海了。马达轰鸣。最高航速。白

      浪喷射。在金门前侧故意来回兜上几个圈子,生怕人家看不到不知道地炫耀挑衅

      一番,声势虚张,旌旗乱摇,然后,大模大样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侦听部队屏住呼吸收集敌方情报。还好,金门对此举并无异常反

      应。

        几天后,倒是获取了这样的信息:台湾海军司令黎玉玺向蒋介石和美军顾问

      团打保票:台湾海峡共军没有进攻型兵器──鱼雷艇。

        虚惊一场。天界寺长吁一口,一块悬石落了地。

        原定7月25日炮击日期延迟后,彭德清有了更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加强战力

        按照作战计划,东海前指的作战辖区以厦门为轴心,北起叁都澳、平潭岛、

      泉州,南至东山岛、汕头一线广阔海域。陆续调入的兵力计有鱼雷艇大队3、护卫

      舰大队1、潜水艇大队2、猎潜艇大队1、水鱼雷轰炸机师1、海岸炮兵连4,加上厦

      门水警区原有之8个海岸炮连,二十几艘炮艇,这无疑是新中国海军力量在台湾海

      峡规模空前的一次集结。同当面国民党海军相比,舰船吨位虽仍相差悬殊,但火

      力已不算太弱,按照作战计划要求,起码具备了于大陆近海水域、以岸基炮火为

      依托、在500余架空军、海航战斗机、轰炸机掩护之下,同国民党海军作一次战役

      性对抗的能力。

        当然,此次炮击战略目标有限,政策界定严格,真同国民党海军全面摊牌的

      可能性并不大。最有可能出现的作战模式还是于南(东山岛海域)北(平潭、泉

      州海域)两翼实施牵制、支援,中央(厦门)采取短促突袭、捞一把就跑的战术

      ,对台金海上运输线造成威胁,以策应炮击,扩大战果。因此,彭德清拿出更多

      的时间、精力主要研究解决鱼雷艇的战法战术、出击路线及后勤保障等问题,令

      他感到宽慰的是,12条鱼雷艇,终于被他和陶勇藏着掖着搬到了厦门,像12只饿

      豹,趴在草丛之中雌伏下来,静待良机扑咬围歼……成功是否已有一半在手?

        图穷而匕见。鱼雷艇一大队,正是这么一柄直到最后时刻才能让对手看清的

      锋利的短刃。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四)

      4

        在几万发炮弹覆盖下的金门岛群,状况究竟如何?勇敢的大陆记者们只能望

      洋兴叹,倒是忠于职守的台湾记者在无数的画面场景中慎重挑选出几幅来给世人

      看,成为厦门云顶岩上依次传阅的“参考消息”。

        ※金门的天空高悬着炎热的太阳,晚饭后邓文渊和老刘散步经过吴坑时,忽

      然响起了一阵隆隆的炮声,接着是一阵尖锐刺耳慑人心魄的爆炸声,似乎地震一

      般,他们连忙就地卧倒。然而一阵紧接一阵的嘘嘘声,划空传来。当匪炮被我制

      压沉寂时,邓文渊拂一下脸上的泥土想爬起来,但是右脚已经不听指挥了,鲜血

      像泉水般的直往外冒而且感到痛疼,头晕眼花,他迅速的撕下一片衣服包扎起来

      ,但是仍然不能止血。这时夜幕低垂,大地正一片模糊,同时头一阵比一阵痛的

      利害,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方向,生存的希望驱使着他,尽其所能的往回爬,希望

      有人发现或者有车辆经过,但是他失望了,极目无边的静寂,大地是一片漆黑,

      他用最大的忍耐咬紧牙根,继续往前爬,但是力不从心,眼前一黑他终于失去了

      知觉……在医官的细心治疗和同事们的爱护下,邓文渊已经清醒,他说:“相信

      不久的将来就是我复仇的日子。”

        ※一大早,戊守金门二担前线的一位部队长李文豪,在例行的阵地巡视中,

      突然觉得对岸匪军阵地有着异乎平常的平静,他举起望远镜,发现厦门滨海连一

      个鬼影都没有。透过第六感,他觉得事态不对。回到指挥部,他一面把这些状况

      向上级报告,一面召集他的部属和配属部队的主管,要大家提高警觉。

        接着,他又巡视了岛上的每一处阵地。等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午饭之后,他想看一看书报,冷静一下,但总是“心不在焉”。

        大约下午六点钟左右,他又走出碉堡,准备再去各阵地巡视一遍,刚跨出门

      口没有几步,一阵“奇异”的复杂声响,在他斗际爆裂开来,像一场倾盆大雨般

      ,匪军射来的群炮在他四周炸开了。

        太阳在硝烟弹雨中落下了,澎湃的潮汐声,接来了沉寂的黑夜。炮声依然响

      声震天,随着夜的来临,李文豪的心情似乎有些沉重,于是他冒着炮火偕同指导

      员走出了碉堡。每到一个阵地,都听到弟兄们的欢呼:“我们报效国家的日子终

      于来到了!”

        ※林君长在炮战发生时,是一个战车营的作战官。他陪营长到各连去检查战

      备回来,洗过脸,吃过晚饭,正在碉堡里休息,忽然接到金防部的情报电话:“

      敌机临空!”于是他叫情报官马上用无线电通知各连人员进入掩体,放下电话便

      走出碉堡,在门口仰望天空,看看敌机在哪里?然而云淡风高,什么也没有看见

        回身转入碉堡,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香烟,点了火,又站在碉堡门口悠然自

      得的吸着,烟刚抽完,看着手表正是五点多,忽然像春雷似的,全岛炮声大作,

      震耳欲聋的炮声与炸裂声,谁也分不出是敌人打过来的还是我们的炮兵打过去的

      。轰然几声巨响,他觉得与远处雷鸣似的炮声不同,便赶紧走进了工事,一群炮

      弹跟着打来,碉堡内的东西被震得东倒西歪,热水瓶也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李君长回忆说:“我们营区落弹并不太多,在落弹间歇时,一种冒险与好奇

      心的驱使,使我又走出碉堡,看看全金门岛,只见到处都是硝烟弥漫,尤其是小

      金门与大、二担岛整个被浓烟遮盖,一直到天黑都没有散。”

        入夜后,敌炮还在作间歇性的射击,我炮兵也发炮还击,彻夜火光闪闪,炮

      声此起彼落,那一天晚上,他整夜未眠,为的是万一共军登陆,他好歼灭来犯之

      敌于滩头。

        ※宋欣甫是一位准尉政治干事,“八•二叁”下午5时30分,是一个可

      爱的黄昏,他正在准备晚间给弟兄们做时事报告的材料。

        突然间远处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的巨响,宋欣甫以为是天边的巨雷,本能的眺

      向天边,但却看不到半块黑云,接着刺耳的漫天爆炸声掠向天空,霎时,一个直

      觉的念头闪入了他的脑海:“匪炮!”宋欣甫蓦然地跳起来大声的呼叫,接着对

      准了第叁炮阵地跑了过去。原野上,阵地旁,这时候像沸腾了的一锅开水一般,

      泛起炮弹打起的尘烟,这尘烟像开水锅里升起的水蒸汽般,迅速的弥漫在几分钟

      前还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天空。破片,带着嘶嘶的声响噬人般地横冲直撞着,宋欣

      甫用最低的姿势、最快的速度,跃进了第叁炮的阵地。立即加入了战斗的行列,

      他把一颗沉甸甸的炮弹,送到了大炮旁边的弹药手的手上。

        ※奉命还击,发出第一炮的姚阿海士官长,回忆作战的情形时,说当他们刚

      刚吃完晚饭之后,对岸的匪炮突然向金门发出了疯狂的炮击,一时弹如雨下,硝

      烟密布,于是早已有了作战准备的弟兄们,立刻跑向阵地,将炮弹上膛,瞄准目

      标,只待命令下达,立即予匪以致命的打击。

        浙江籍的姚阿海,是一位中士炮长,专门负责传达射击的命令,炮战一开始

      ,他就接到了立刻还击的命令,但是当时通讯线路故障了,于是他就向阵地跑去

      ,虽然他在前进途中不幸被击伤,但他仍旧带伤抵达炮阵地,使待命中的弟兄,

      迅速的击出了反炮击中的第一声怒吼。

        台湾记者对“国军”弟兄“沉着”、“冷静”、“英勇”、“果敢”的赞扬

      ,云顶岩上不予重视。云顶岩上重视的是记者先生们有意无意间传达出来的另外

      一个信息:我炮击时,金门从上到下确实毫无觉察,毫无戒备,炮击的“突然性

      ”完全实现,相当成功。传阅毕,张翼翔、刘培善、石一良等相视一笑。又一份

      “参考消息”呈上,是记者先生们关于金门“辉煌战果”的报道。看后,引发了

      一阵爽朗大笑,在没有什么油水的午膳中,增添了一道挺开胃口的“佐餐”。

        刘铨善士官长说:说起来也许不会有人相信,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在全世界的炮战史上,恐怕也是从没有过的纪录。炮战刚开始,共匪就认定他

      和官兵们戊守的那座小山头,必须先予消灭不可,并且在一天一夜里,发射了它

      的四十八门重炮,经过盲目滥射后,认为必然已逞兽欲,但却在它自鸣得意踌躇

      志满的同时,刘铨善士官长这个连的火龙,却怒吼咆哮起来,立即使金厦海峡上

      空的风云为之变色,一炮紧接一炮的,最后终于把这四十八门匪炮全部消灭了。

        刘铨善士官长一个连四门炮,在一天一夜里,消灭了解放军重炮四十八门(

      一个半团),说起来只会让人笑掉大牙,将此“纪录”送到“吉尼斯”总部,会

      叫证审委员会一脚踹出来,用不着耽误功夫去核查。

        我苦苦找寻有关金门“那一天”的事实,踏破铁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终

      于寻到了一个,这就是来自台湾的王老先生。

        老先生乃山东烟台人氏,1949年随“国军”“转进”台湾,1958年在小金门

      任步兵连副连长。

        “八•二叁”给他留下太深刻的记忆,因此,当他回到大陆来探亲投资

      时,还执着地做着一件事:广泛搜集大陆方面有关“八•二叁炮战”的史料

      和资料,他说:“我是炮战的亲历者,从来只看到国民党的说法,很想了解共产

      党是怎么说的。”于是,共同的兴趣和爱好使我们聚了头,进行了一番“忘年谈

      ”。

        王老先生离家四十余载,乡音无改。我强制意识里不要去想他曾是一个“老

      牌国民党”,便觉对面坐着的不过是随处都可碰见的那种爽直、健谈的山东老汉

      。他仔细看过我给他找来的一些材料后,连连笑道:“伙计,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

        “八•二叁”那天,我差点被大陆解放军的炮弹打死。

        八月日头热死牛。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同弟兄们走出营区,到海边散步吹风

        那天,吃过晚饭,几个弟兄又来叫我走。我想起床底下还有两件脏衣服要洗

      ,就说:你们先去,我等一下去找你们。

        刚给脏衣抹上肥皂,解放军的炮弹铺天益地飞过来了,打得太准太猛,营区

      里亮光闪闪一片烟尘,斗边轰隆隆打雷刮台风,大地像装了弹簧似的一窜一窜跳

      ,抖得人都站不住。弟兄们根本都没有防备嘛,四下里乱跑躲避。幸好水房离营

      房比较远,落弹不多,我就势卧倒,滚到一个一尺来高的地沟里,两只手抱住头

      ,心说:乖乖,听天由命吧!

        大陆的炮弹真他娘多,估摸着打了足有半个多钟点才停,我抖抖一身土站起

      来瞅,营房打平了几间,到处是弹坑,好多地方在冒烟着火。刚想喘口气收拢部

      队,第二波炮弹又压过来了,我又滚到地沟里趴下不动。后来知道,出去散步的

      弟兄们“成仁”了好几位,挂彩的就更多啦。阿弥陀佛,是那两件脏衣服保了我

      一命。

        古人说:击其空虚,袭其懈怠。几十年了,我一直认为,“八•二叁”

      炮战,大陆解放军确实是选择了我们最疏于防备的时间开炮,突然性时机掌握得

      恰到火候,把我们压得很难受、没办法。我以后经常以此教育、提醒部下,打仗

      的绝招在于出敌不测、攻其不备,毛泽东是一个善用奇兵之人,同他打仗,你不

      能有任何一点麻痹松懈,晚上睡觉,都得像竖着耳朵半眯着一只眼的猫。

        王老先生没有读过几年书,用大陆眼光看,属于国民党军中的“大老粗工农

      干部”。由于作战“勇敢”、带兵“有方”,受到上司的提携赏识,军旅仕途顺

      利,用他自己话讲,“像我这样没读过军校最后官拜少将的,在台湾拨拉不出几

      个来。”

        老先生拿出他退役前亲笔撰写的写给台湾“国防部”的两篇军事论文给我看

      ,一篇鼓吹台湾应积极打破“外交孤立”状态,购买更多的先进武器装备“国军

      ”;另一篇主张放弃金门、马祖等外岛,切实加强台湾本岛防务,等待大陆发生

      内乱,伺机大举反攻。两篇论文立论并无新奇,但也反映了台湾部分军方人士曾

      经存在的要求与看法。老先生说,这是他十几年前的文章了,现在,他的观点早

      已改变,“双方的战争状态理应结束了,先从扩大经贸往来入手,加强了解与联

      系,最终达成统一。”

        老先生这是第叁次回到大陆,他除了要回烟台老家探亲访友,还要到江西投

      资兴办一个规模颇大的农场。

        站在1958年的立场,我对老先生的幸存感到遗憾。

        站在1994年的立场,我又对老先生的健在感到高兴。

        事情就是这样,对王老先生当年铺板下面的两件脏衣服,历史先说了一句“

      他妈的”,后来,历史又说了一句“多亏了”。

                               5

        5时30分,景色宜人环境恬静的翠谷水上餐厅,顷刻间成了屠宰场。

        胡琏备下一顿丰盛的酒菜为俞大维接风,使得金防部副司令赵家骧、吉星文

      、章杰、张国英及参谋长刘明奎等二十几位高官齐集水上餐厅恭候,结果,主人

      和贵宾尚未到,第一道“大菜”先端上来了,竟是大陆免费馈赠的的炮弹。

        战后勘察现场,翠谷池塘,东西两座小桥均被炮弹直接命中,塘坝断裂,蓄

      水流失,只见塘底污泥干涸,弹坑累累,一座华丽的水上餐厅被弹片穿射得洞孔

      密布,里外墙壁上血迹斑斑,惨不卒睹。

        炮弹突然炸响,出于求生的欲望和本能,赵家骧拔腿冲上小桥,夺路而逃。

      只可惜,人快不如炮快,当即腰部中弹,倒地身亡。

        赵家骧为陆军大学(黄埔系)十四期生,毕业后由排长干起,擢升迅速,二

      十二岁即任营长,是国民党军中最年轻的营长之一。抗战中,率部参加过武汉会

      战及打过昆仑关、天堂顶等硬仗,叁十四岁在昆明主持中美参谋训练班事务,被

      视为国军“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抗战胜利后,赵某对襄助杜聿明收拾滇局武

      力解决云南龙云,策划周详,处置迅确,乃更获“总统”嘉许器重。内战爆发,

      赵家骧调任东北“剿总”参谋长,叁年苦战,出关十万雄兵,回关光杆司令,台

      湾史书用“处境艰危、心力交瘁”八个字,将他不是四野对手、一败再败全军覆

      没的经历给了个含糊其词的概括。

        赵家骤并非赳赳武夫,此君手不释卷,颇通文墨,其诗词和书法在台湾均小

      有名气,享有“儒将”之誉。请欣赏他的一首《军中新吟》:

                       毳幕乡心对月明,严霜九月冰初成。

                       无边大漠千营静,卧听铁骑啮草声。

        勿论写作背景,就诗论诗,确有一些唐时边塞诗的气魄和壮伟。

        又如,金门旧城有口宝月古泉,小小一口古井,数百寒暑以来,它一直是酿

      造着名的“金门高粱”的泉源。赵家骧常到此饮酒赋诗。在泉的一面大理石影壁

      间,留有他运笔不俗的手迹:

                         为爱金门酒,来寻宝月泉。

                         故乡胡岁月,此地汉山川。

                         两担坚前垒,九龙淡远烟。

                         沙场君莫笑,一醉勒燕然。

        何等的潇洒和狂放,好酒出好诗,好诗配好字,足足实实的太白遗风!只是

        把大陆称为“胡”,而把金门比作“汉”,无论如何也欠妥贴。

        诗言志,在“古宁头大捷”叁周年纪念日,赵家骧又泼墨抒怀:

                         天阴闻鬼哭,碧血古宁头。

                         散卒心犹赤,哀军泪不收。

                         万方飘落叶,一战转狂流。

                         吾土吾民在,男儿志未酬。

        好一个“男儿志未酬”!为了信仰和主义而视死如归的情愫,还记录在他的

      另一首《忠烈崇祀》五言中,此诗作于北太武山国民党军阵亡官兵公墓墓成之日

      ,诗曰:

                         驰道直如发,崇功忠烈祠。

                         馨香名氏重,俎豆鬼神知。

                         振起中兴旅,还悲未捷师。

                         成功期后死,呵护动灵旗。

        音韵格律,平仄对仗,工整有序,无可挑剔,显现出赵将军不薄的文学功底

        由此可见,国民党绝非草包杂凑的政党,其中不乏赵将军这般多才饱学之士

      ,他们只是倒霉在了看错了大方向站错了队上,才使得“中兴旅”始终难振,“

      未捷师”只能常悲。

        赵家骧写给夫人的最后一信上说:“现匪正在蠢动,我侪正聚精会神坚守着

      ,愿天启契机,共迎反攻之胜利……”

        然而,他没有迎来“胜利”,却迎来一块叫他魂归西土的弹片。否则,他一

      定会于哪一年的“八•二叁”纪念日,又有好诗佳句问世的。

        赵家骧被葬于澎湖。“成功”仍然遥遥,“后死”的宏愿总算得以偿付。

        炮战发生,台湾“国防部”战情中心频频以载波电话询问状况。胡琏赶紧清

      点,“高级长官”死活都有着落,唯有副司令官章杰下落不明,经多方查询,也

      都没有结果,这种生死难定的情况,依惯例,只好报称“失踪”。直至第二天黎

      明,在水上餐厅附近发现炸碎的骨碴和章杰若干残碎遗物,并经其传令兵辨认,

      方证实确已死亡。并可以推论:有一发炮弹不偏不倚直接命中他本人或就在他近

      旁爆炸,无数弹片一瞬间便将他干刀万剐、粉身碎骨了。

        章杰为飞行员出身,参战多为对地面扫射轰炸,无空战击落纪录,靠老资格

      和与人无争得以升迁,在国民党军中算不得杰出者,名气不大,仕途也不再看好

      。其夫人张延芳女士回忆:那天,她就像有预感似的。晚餐前,她正为孩子们洗

      澡,大女儿却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插在头发上,她发现后,曾怒责了女儿。当时

      她就感到不适,心里怔忡不定,第二天一早,便得到了夫君身亡的消息。

        炮火无情。夫人悲恸欲绝,章杰死不见尸的结局也令台湾、金门许多人感叹

      唏嘘了一阵子,但他毕竟很快被遗忘,鲜有人再提及他了。

        吉星文则大不然了!

        任何一种版本的中国近代史,都会大书特书:1937年“七•七”事变,

      中国守军在芦沟桥头和宛平县城打响了八年抗战的第一枪。而率部苦战二十九个

      昼夜、使全国人心振奋、世界为之瞩目的宋哲元部叁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

      ,也以极具光彩的抗日英雄形象,走进中华民族最为悲壮辉煌的一段历史。

        抗战期间,吉星文坚持与士兵同甘共苦,穿草鞋,吃干粮,常常以一块大头

      菜、几个冷馒头果腹,且跋涉千里,丝毫不以为苦。他的士兵,每人背一把鬼头

      刀,惯肉搏夜战,令日伪军闻之胆寒,从此,一曲雄壮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

      砍去”唱遍了中华大地。吉星文作战尽管勇猛,但因杂牌军背景,不是黄埔嫡出

      ,长期以来官阶升而权不重,只能在权力中枢的外围打转,很难迈进“总统”心

      腹圈子一步。

        据说,吉星文早就憋一口气,在澎湖接到平调至金门令后,欣然前往,决心

      在最前线再干出个模样给世人看看。临行前,其四岁小儿曾拉着他的衣服叫他早

      点回来,他只是亲一亲儿子的脸蛋笑一笑,并不知此一去便再无返期了,大陆一

      炮将吉星文打死,这还了得,台湾方面抓住把柄不放:“中共永远洗不清民族罪

      人的骂名!”

        打死了曾是民族英雄的某人即为民族罪人,这是一个不能成立的简单逻辑推

      理,如成立,那么早年把吉星文带出来当兵,并给予他深厚爱国主义影响的他的

      叔父吉鸿昌,则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抗日英雄,后因坚决抗日而遭国民党逮捕枪

      决,骂名不知当属何人?杨虎城、张学良两位民族英雄,一个早早惨死于歌乐山

      下,一个长期幽闭于孤岛冷宅,骂名不知又属何人?

        追根溯源,1958年的隔海炮战只不过是1946年开打的那场战争的延伸和继续

        战争双方,从统帅、将军到士兵,哪一位不曾都是响当当的“抗日英雄”?

      应该说,发动内战让刚刚历经血火的“抗日英雄”们骨肉相残自相杀戮者,才永

      远难洗历史的骂名。

        吉星文是在向水上餐厅匆匆走去的途中为密集弹片所重创的。急送医院,立

      即手术,将弹片逐一取出,又调来一排兵献血3000CC,伤情稍加稳定,院方认为

      已无大碍,但不知腹内仍留有一极微的碎片扭转入肠,叁天后发生腹膜炎而终告

      不治。

        吉星文在澎湖副司令任上,澎湖林投公园军人公墓落成,吉和另一位副司令

      祭奠时开玩笑说:“我们当中,不知谁将先躺在这里?”

        孰料,还是吉星文自己捷足先登了。

        历史是一位公正的法官,我以为,不会因为他躺在这里而抹去他曾经有过的

      光彩。但也不会因他躺在这里而说:吉将军,你死得其所。

        副司令中,还是炮科出身的张国英沉着老练,炮声响起,他立即卧倒,迅速

      把水上餐厅内的几把弹簧沙发座椅拉过来当做临时掩体,然后,相当冷静地作出

      判断:

        弹头飞行呼啸中夹杂着爆炸声,肯定是地面炮击而不是空中轰炸。此刻,密

      集爆炸所产生的硝烟,既刺鼻,又睁不开眼,如果贸然奔出,是难以从弹片的层

      层穿射中安全通过的。于是,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吞食,一动不动在那

      里趴着,等待老天的裁决。

        神了!弹片像无数把飞刀利刃漫天狂舞,竟没有伤到他一根毫毛。

        他终于熬过那漫长的恐怖,待爆炸声刚一转疏,便像兔子一样窜出,撒腿狂

      奔,扑向防炮洞洞口。那一刻,他觉得那小巧玲珑的水上餐厅简直就是个活地狱

      ,而这黑暗阴湿的山洞却是最美好的天堂。

        事实上,爆炸中凡就地伏卧者大都无羔。是经验和镇定使张国英多活了一遭

        参谋长刘明奎的亲身经历,则是战场上“生与死”的另一种景象:

        赵家骧饮弹殒命的同一时刻,刘明奎亦负重伤,右大腿股骨严重骨折;左下

      腿被弹片割伤;左上臂内侧肌肉切开,动脉断裂,喷血不止;左胸侧肌肉被狠狠

      剜去了一大块。整个人就像从头顶泼下一桶猪血,活生生成了一个血葫芦。

        幸运的是没有伤及头部,神志始终清醒,还知道血流尽了会丧命,本能要求

      他立即行动,迅速将左衣袖一块,贴在左上臂之伤口,再将左上臂使劲儿下压地

      面止血,果然灵验,不久血止;再将破衣烂衫覆在左胸伤口,右手压住止血;右

      大腿虽然伤重,竟自动止血,是为天赐。

        刘明奎倒卧血泊之中,周遭爆炸猛烈,只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苦捱时辰

      ,等待救护。忽然上方水塘命中一发,激起冲天水柱,刘明奎瞪眼一看,只见一

      黑色圆物,从天而降,直向头部击来。顾不得臂伤疼痛,伸出两手奋力挥去,挡

      在一边,再看,乃一块垒砌塘堤的圆石,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若非头脑尚清楚,

      救险得宜,就算不重伤而死,也将被砸破头颅而亡。

        一小时后,刘明奎终于被抬进医院。刚开始X光照,忽觉眼前一黑,睁大眼睛

      却不见了任何景物,并且心虚发慌,便挣扎着用最后的气力喊叫:“不要照了,

      赶快给我输血,我要休克了!”

        医生问:“你是什么血型?”

        答:“A型”,从此失去知觉。

        醒后回忆:那是一个非常幸福的时刻,灵魂似已脱离躯壳,飞上无垠浩渺的

      天空,飘飘荡荡,悠然自在,没有让人早已厌恶的战争,唯有让人享受不够的宁

      静。

        又觉冉冉下降,忽触地而醒,看到美丽的白衣天使们正在紧张护理,知道自

      己是不会死的了。

        躺在手术台上,闭着眼睛还在想:假如能像刚才永远飘荡在空中,无痛无苦

      ,无牵无挂,与世隔绝,宁神静息,大概也是人生一个挺不错的归宿吧!

        如要颁发战场自救勋章,刘明奎无疑是第一个有资格领取者。他用一系列果

      断正确的处置捡回一条狼狈透顶遍体鳞伤的性命。

        1994年我到兰州公差,同一软卧包厢内,有一位从台湾回甘肃探亲的李先生

      ,得知李先生曾在金门服役,我十分自然地同他闲聊起了“八•二叁”炮战

      ,李先生说:怨不得大陆的炮准,实在是水上餐厅建得太不是地方。“八•

      ;二叁”之后,金门军民私下都把翠谷视为凶相之地,新兵都不太愿意到那里去当

      差,认为不吉利。

        这是迷信,大家都懂得的,但那里实在死人伤人太多,而且有那么多将官。

      1958,大陆用几百门火炮给金门播种,最直接的收获,应是把金门的翠谷变成了

      伤心谷。

                                6

        一年后,台湾报纸方披露:

        炮战中,虽然费尽共匪气力,但是阴谋并未得逞。只是在这次猝然的炮战中

      ,金门防卫司令部的叁位副司令官,陆军中将吉星文、陆军中将赵家骧和空军少

      将章杰,因洞烛共匪奸谋,襄助司令官部署防务,不辞辛劳奔走策划指挥作战,

      在某地因身先士卒不幸先后阵亡……除于台北市隆重举行公祭外,国防部并呈请

      行政院转呈总统核准,吉星文、赵家骧追晋为陆军二级上将,章杰追晋为空军中

      将。

        “总统令”如下:

        (一)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官陆军中将吉星文,志行坚卓,久历戎行。叁

      十年来,迭任团长、旅长、师长、军长及军官战斗团团长,参予抗日剿匪戡乱诸

      役,艰险不辞,勋劳各着。来台以后,训饬所部,枕戈待旦,尤征毅力。乃于去

      秋八月共匪炮击金门之际,奋临前锋,舍生报国,严城之壁垒依然,壮士之英灵

      不泯,式怀往绩,痛悼殊深。除追晋陆军二级上将外,应予明令褒扬,并入祀忠

      烈祠,用彰忠烈。

        此令。

        (二)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官陆军中将赵家骧,秉性贞纯,夙娴韬略。历

      任参谋长、训练处长、军长、军团副司令等职,运筹帷幄,捍卫疆圉,迭着勋劳

      。其于融通中外战术,建立参谋制度,促进中美军事合作诸端,致力特勤,收效

      尤铝。去岁八月二十叁日,共匪突向金门炮击,奋攫矢石,为国捐生。千秋之碧

      血常新,九城之赤氛必灭,缅怀曩绩,痛悼殊深。除追晋陆军二级上将外,应予

      明令褒扬,并入祀忠烈祠,用彰忠烈。

        此令。

        (叁)金门防卫司令部副司令官空军少将章杰,献身革命,服役空军。历任

      参谋长、地区司令、副署长等职,摩空则奋厉无前,驭众则指挥有度,频摧敌阵

      ,卓建殊勋。参加接收战区物资工作,洁身不苟,廉介堪称。枢府迁台,调充联

      勤总部副参谋长,于后勤业务擘画革新,尤着成效。去秋八月二十叁日,匪炮猝

      击金门,奋勇捐躯,克尽厌职,才犹未竟,痛悼殊深。除追晋空军中将外,应予

      明令褒扬,并入祀忠烈初,用彰忠烈。

        此令。

        解放军一名敌军工作干部读到叁条“总统令”后,深受启发,萌生创作欲望

      ,遂模仿“总统”的八股文风,为胡琏也撰写了一篇文字:

        伪金门防卫司令部司令官陆军二级上将胡琏,反共多年,恶名昭着。迭任整

      编师长、军长、兵团司令等职,抗战保存实力,内战罪责难逃。五大主力,何足

      挂齿,败军之将,早已定论。遁匿海隅,仍似茅厕顽石,蜗居孤岛,从未幡然悔

      悟。卖国以求尊荣,反动悖忤潮流,骚扰图取悦美帝,炮发以残杀无辜,是可忍

      ,孰不可忍!去岁八月二十叁日,我前线炮兵,奉命开炮,予以严惩,是为正告

      :悬崖理应勒马,殉葬可悲可泣,叁将星之殒落乃前车之鉴,追晋为一级上将又

      有何益!悖国逆民,“忠烈词”内哪来“忠烈”,鬻土背祖,除蒋贼而外无人“

      痛悼”,切切牢记。

        此令。

        该干部写毕,拿到阵地上给官兵一读,引起一阵捧腹大笑,人都说“好”,

      于是,油印若干份,装入宣传弹,一炮打将过去。

        胡琏是否亲自读到,不得而知。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三)

      第五章 弹着点

        “金门王”命大、命硬、命好/“俞大胆”头部中弹/赵家骧宏愿得偿/章

      杰被一发炮弹直接命中/“抗日英雄”一去无返/张国英幸免于经验/刘明奎应

      获战场自救勋章

                               1

        琏司令部设在大金门北太武山的翠谷。山谷入口处竖立一块石碑,镌刻着“

      翠谷”二字。

        谷地约为东西向,胡涟及各位副司令、参谋长的办公室与宿舍,修建于谷地

      两侧山麓。经专家测量,翠谷营区应在大陆炮群射击死角之内。但实战表明,大

      陆莲河、大嶝岛方向的152榴炮弹,竟能攀山而过,以极小角度几乎垂直落下,虽

      精确度不甚高,但威胁仍是相当大的。

        谷顶端下方的中央便是颇有名气、专门为高级造访者洗尘接风的翠谷水上餐

      厅。得名“水上”,是因餐厅四周乃北太武山谷筑坝拦水而成的池塘。塘的东西

      两方,架有小桥,以为通路。桥的中部,建有两间灰色平房,明窗净几,铝皮屋

      顶,南间为休息室,北间放一大圆桌,略具水榭风光。塘岸,广种垂柳和夹竹桃

      ,池中盛开几枝水莲花。小桥流水,谷地绿洲,呈现一片幽情雅趣。一般,除较

      为隆重盛大的餐宴,胡琏等平日并不在此用膳。

        翠谷,理所当然作为第一目标被叶飞、石一定标定在作战图上。对此,胡琏

      并不感到奇怪,而令他不解的是,顷刻间,悉心营造的水上餐厅便成了血淋淋的

      “屠宰场”,叶飞的炮兵难道具备了看穿大山的能力?

        8月20日晚,蒋“总统”巡视金门,辛苦一日,至翠谷水上餐厅用膳。

        蒋系炮兵出身,早年曾在保定陆军速成学堂学炮,又东渡扶桑至日本振武学

      校十一期炮兵专科深造,故谙熟炮战知识。用膳时,不时置箸环顾,细细察看,

      膳毕,召集团以上军官训话。他侧过身去,以手杖指点地形地物,告诫众僚属,

      既要积极完成作战准备,更要特别注意各级指挥所的安全。对胡琏和几位副司令

      的话语颇为严厉:你们司令部的办公室、宿舍区多沿着狭窄的北太武山谷地两侧

      建筑,空间太小,又过于密集,完全暴露在敌火之下,一旦战争发生,敌机空袭

      ,敌炮奇袭,极易遭受严重损害,造成指挥上很多不利,故应将司令部迁移,愈

      快愈好。在指挥作战中难得几回英明的蒋氏此番确实英明了一回,叁天后便验证

      了,他说的句句是真,正确之至。

        胡琏等无言以对,唯有诺诺。

        第二天,胡琏即下令速将司令部全部迁移到南坑道。

        南坑道即石一宸苦苦探寻的敌指挥坑道。此洞穴早已竣工,但因里面阴暗潮

      湿,战事又未发生,胡琏等便抱着得过且过心态,仍在外面营房居住、办公,而

      懒得迁入。此时下决心搬迁了,但偌大的一个“家”,也不是说搬就搬得过去的

      ,还要架设通信线路,还要完成各类生活设施。预计最快也要叁天才能完成。

        胡琏遂决定21至23日准备,24、25两日实施搬迁。日后,他长久地为自己所

      选定的“黄道吉日”懊恼不已。

        无巧不巧,8月22日晚8时,台“国防部长”俞大维赴金门视察。到达时天色

      已晚,胡琏遂将宴请时  间定于翌日(23日)傍晚6时。

        事后,台湾方面有人提出一连串的假设:

        假如蒋“总统”的巡视提早几日;

        假如蒋“总统”训话后胡司令长官即刻实施搬迁;

        假如俞“部长”不到金门视察或虽视察但日期提早哪怕一天;

        假如胡司令长官的宴请设在中午或改换一个地点;

        ……

        问者似乎未曾想过,假如毛泽东把开炮时间提早叁日,选在蒋“总统”正在

      水上餐厅品尝醇冽的“金门高粱”之时,或发炮仍于23日但时间推迟10分钟呢?

        任何战斗都是无数个“偶然”和“侥幸”的画面组成的连环画。所有的“死

      ”都是遗憾的,所有的“生”也都是造化大,假如每一发子弹每一颗炮弹稍稍变

      换角度或移位一寸,无数的“生”与“死”便可能调个个儿。但战场上见不到“

      假如”,见到的只有倒霉的“死”和万幸的“生”。

        叶飞确实没想到第一回合便“斩获甚丰”。胡琏也确实没想到“共军的炮火

      说到就到,我们损失太惨重”。但把战场上许许多多“没想到”组合、串连在一

      起的,正是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使得胜负成为一种向“必然”走去的结局。

        作战意图的隐蔽性,战前观测计算的精确性,炮击时间选择的合理性、突发

      性,以及打击重点的明确性,在一瞬间凝结成巨大的战斗效益。毛泽东非常欣慰

      地要彭德怀转告前线炮兵部队:“打得很好”。胡琏的“没想到”中包含了太多

      的误算,但翠谷终未成为他的葬身之地,则不能不让人相信,冥冥中真有什么神

      灵在佑护着他,他确是沙场上的“幸运儿”。

                              2

        站在台湾的地位看,金门、马祖是第一线军事战略要地。尤以金门驻军最多

      ,距离中国大陆最近,地理位置最为险要,诚为台湾之“边防”重镇。金门若有

      疏失,台湾必然震动。故担当守备金门大任者,蒋介石曾私下里立了叁个必要条

      件:

        第一,必须是黄埔嫡系出身的;

        第二,必须是对领袖忠贞不贰的;

        第叁,必须是骁勇善战、立有战功的。

        若有一条不具备,不论多么优秀的将领,都难获青睐。其中尤以第二条“对

      领袖忠贞不贰”更是绝不可少。据说,非黄埔系的孙立人担任陆军总司令时,曾

      说过“管他什么黄埔、绿埔,只要能打仗就是好埔”,并推荐了一位非黄埔出身

      但每年考核均列第一的将领出任金防部司令,名字报上去,就没有了下文。

        用蒋介石的细密的政治筛子筛选金防部司令,第一人中选非胡琏莫属。

        胡琏,字伯玉,陕西华县人,十八岁因家贫而入黄埔军校四期班。

        胡琏在国民党军十八军从少尉排长干起,历经北伐、中原会战、江西剿共、

      抗战诸役,因战功显赫而不断耀升直至十八军中将军长。叁十七岁己名列国民党

      军一流将领之序。

        日寇投降,内战爆发,十八军改为整编十一师,与新一军、新六军、第五军

      、整七十四师,并称国民党军五大主力。胡琏率全部美械之叁万余众,并骡马七

      千,汽车坦克大炮各数百,在中原、华东两大战场,成为刘伯承二野、陈毅叁野

      各部的顽强劲敌。

        遍览台湾近年之军史着述,不光竭力贬低刘伯承、陈毅、粟裕等大陆将领,

      而且将张灵甫、李仙洲、邱清泉、黄百韬,黄维等国民党败军之将也说得愚蠢之

      至粪土一般,唯胡琏超智超勇鹤立鸡群乃千古难觅之良将,似乎蒋公介石如早早

      委此君以大任,则定能扭转乾坤、挽狂澜于既倒。

        平心而论,胡琏在战场上的表现确比其同僚们略高一筹,他有张灵甫的“悍

      ”,但无张灵甫的“骄”;其“忠”不比黄百韬少,其“谋”绝比黄百韬多。台

      湾史籍广泛传引所谓毛泽东给前线部队的一封亲笔函称:“十八军胡琏,狡如狐

      ,勇如虎。宜趋避之,保存实力,待机取胜。”以说明共军对胡琏的畏惧之甚。

      毛泽东是否发过如此信函根本无据可查,但把胡琏喻为“虎性”与“狐性”的结

      合体还是恰如其分的。许多叁野老人认为,胡琏的整十一师(十八军),综合战

      力仅略逊于整七十四师,从其几次避免了被歼的命运,而且是“五大主力”中最

      后一支被歼灭的王牌部队来看,说胡涟“能战”,不算是溢美之词。

        1947年8月,华东野战军叁个纵队将整十一师包围于山东南麻,志在全吃。总

      攻发起后,天降暴雨,弹药受潮,部队于泥泞水洼中苦战四日不果,敌增援迫近

      ,不得已撤出了战斗,打了一次不划算的消耗仗。胡琏由此而声名更噪。“南麻

      大捷”随即被吹上了天,列为国民党“十大武功之一”,后于台北圆山忠烈词,

      以浮雕壁画作纪。其实,胡琏心里最明白,若没有那一场大雨,上帝也难保佑!

        一年之后,整十一师恢复十八军番号并扩编为十二兵团,由黄维率领,杀向

      淮海战场。副司令胡琏因父丧请假离军前,殷殷以“不能被围”向黄将军郑重留

      言,然不久,黄维即被刘伯承诱入口袋,包围于安徽蒙城的双堆集。国民党史书

      至今对黄维仍众口一片微词,都说,若是胡伯玉挂帅国军硕果仅存的精锐就不会

      被共军包围了,云云。对时间之未来,任何人都可发挥想象力预测展望,但对于

      已经翻过之历史,任何重新翻一次的想法全然失却意义。其实,被围与否同黄维

      或胡琏均无大干系,只要最上面有个蒋某人在南京瞎指挥,十二兵团早晚要在一

      个什么“集”被围住的,此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在老部队即将倾覆

      之际,胡琏的表现相当卓越,他乘坐小飞机降于双堆集简易机场,与黄维共策战

      守,与袍洋相濡以沫。

        此举与国民党军众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将军相比,确让人有耳目一新不同

      凡俗之感,“对领袖忠贞不贰”,也经受了一次疾风板荡的考验。据说,当胡琏

      以其“超人的机智和勇气”落地之后,十二兵团“全军腾欢,士气大振”,方得

      以“在弹尽援绝的状况下,艰苦撑持了十五天”。然而,再多降几个胡琏也没有

      用了,整十一师──十八军──十二兵团──蒋介石最后一支嫡系主力彻底覆败

      的命运已经被决定。巧得很,将双堆集突破口炸成一片火海的解放军指挥员,正

      是九年后在云顶岩上受命喊“开炮”的那个石一宸。

        四十余载过去,博闻强记的石老将军对我回忆道:

        1958年“八•二叁”,是我第一次指挥炮击金门,也是我第二次指挥炮

      击胡琏。第一次炮击胡琏是在淮海战役的双堆集。

        胡琏把他王牌中的王牌所谓“老虎团”部署在双堆集东面,工事很坚固。二

      野六纵缺少重武器,打了几次没有打下来。野司要我带叁野叁纵八师二十叁团前

      去担任主攻,专打“老虎团”。

        对胡琏的十八军(整十一师),我们相当熟悉,其特点是狡猾求稳,不走险

      招,曾多次交锋,均未达成全歼,这一回,冤家路窄,该是同他彻底算总账的时

      候了。

        部队到位后,彻夜进行近迫作业,把交通壕延伸到离胡琏“老虎团”前沿只

      有几十米的地方。我们又集中了十几辆坦克和数十门105榴炮,38式野炮、4.2英

      寸重迫击炮,炮弹充足,火力强大。战士们还发明了一种炸药包抛射筒,电影《

      大决战》再现了这个玩艺,其原理和“二踢脚”爆竹差不多,第一响把一个叁、

      五十斤重的炸药包从简中甩出去,飞行一、二百米,落在敌人阵地上爆炸。缺点

      是准确性很差,优点是威力比炮弹还大。每个攻击连队都有十几个这样的土造抛

      射筒。

        攻击令下,我们密集的炮弹、炸药包下雹子一样猛砸过去,“老虎团”阵地

      上顿时开锅,我从了望孔看出去,破碎的铁丝网、砖头瓦块夹杂着敌人残缺的肢

      体,一会儿飞上去,一会儿落下来,足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真称得上翻地叁尺

      ,火烧连营。然后,打信号弹,冲锋!战士们冲上去,突破口一带根本就没仗打

      了,如入无人之境,敌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被震晕了,炸懵了,端个

      扫帚,都能逮小鸡似地抓俘虏,多少年都没被吃掉的敌人吹得天花乱坠的“老虎

      团”霎时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黄维很快被抓到。胡琏搞了一辆坦克,乘着天黑

      人杂,钻个空子跑掉了。算他命大,很可惜。

        胡琅仓皇爬上坦克之际,一颗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他背部负伤,血肉模糊

        坦克载着他落荒而逃,我军大队人马潮水般涌向战区,竟无人理睬这辆迎面

      而来的逆行坦克。还有不少战士“礼貌友好”主动为其让路,胡琏得以侥幸走脱

      。辗转被送到上海虹口天主堂医院,由于救治及时,共从背部手术取出大小弹片

      叁十二粒,有几粒与肺、心“仅一纸之隔”,但终未触及命脉,胡琏休养数日,

      举手投足如初,遂以“更加饱满的战志和坚不可摧的信念,重新投入剿灭匪祸的

      战场”。

        既没有被送往抚顺战犯管理所去苦熬铁窗,又从死神的手心里安然滑脱,南

      京城看见胡琏者无不道贺称奇:伯玉兄岂止命大,简直是命硬哩!从此,“胡老

      头”更为“蒋老头”所赏识、所倚重。

        胡琏向“总统”面献“重整旧部,续为国用”之策。“总统”当即任命胡琏

      为第二编练司令部司令,于新到的美援武器中,为其拨足叁个军的装备。胡琏不

      负倚重,即日起程,前往江西,收拢残部游勇,并独出心裁,提出“一甲一兵,

      一县一团,叁县成师,九县成军”的特殊征兵构想,仅数月,得新兵四万。举着

      在双堆集彻底覆亡的十二兵团的灵幡,又出现在国军的序列之中。

        解放军高级军事机构,很快于敌营垒中重新发现十二兵团番号。战场上,此

      类被全歼又再度恢复之敌,即便延用“王牌”标签,一般均不堪一击,战斗力与

      其“前身”,不可同日而语。故对敌新组建之十二兵团,未予足够重视。

        悲剧恰恰就发生在这“不够重视”上面。叶飞的叁野十兵团在千里入闽先下

      福州又向厦门发起猛攻之时,胡琏的新建十二兵团也从江西退至广东的潮汕一带

      。胡琏的任务原本是保卫广州,眼看四野攻势犀锐,为保存实力,乃从汕头悉数

      登船,其回撤方向无非是海南、台湾、金门叁地。十兵团情报部门已侦知胡琏正

      在海上,不排除会驰援金门,但最后判断敌去台湾的可能性为大。此时,金门岛

      上只有敌李良荣二十二兵团二万余惊弓之卒,十兵团遂下决心,挟大破厦门之余

      威,一鼓作气再攻金门。

        胡琏开始确是要回撤台湾的,航至半途,接获台北电令,“去金门与李良荣

      换防”,方掉转船头,向金门进发。胡琏船队刚刚驶抵料罗湾,解放军在古宁头

      的抢滩登陆也已打响,守方一个未走又来一个、平添数万新锐,而攻方仍在按原

      计划实施操作,势大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交战之初,胡琏对胜负之数并无把握,

      双堆集的教训太深刻,他不敢再冒空降敌前的风险,坚持蹲在船上指挥,以防不

      测。后来,发现解放军船只被焚,后援不继,已成孤军,才下决心弃船登岸,实

      施更大规模的反包围反冲击。金岛叁天大血战,胡琏以伤亡几乎相等的代价,吞

      咽了解放军登陆部队叁个加强团近万人。无可否认,这是国民党军于叁年内战中

      被整师、整军、整兵团地消灭了八百万人马之后,唯一一次歼灭性的胜仗,古宁

      头名副其实地“大捷”了,“大捷”于蒋氏政权风雨飘摇危如垒卵之际。胡琏,

      很像一个在最后一分钟乘乱破门的球员,使败方未被剃光头,为惨败挽回了一点

      面子。

        胡琏终于“凯旋”,他的“胜利”,使台湾旷日持久地为之陶醉、为之倾倒

        据说,也有一些一直大败与“胜利”二字无缘的将领如汤恩伯胡宗南辈,出

      于眼热不服的心态于背后窃议:古宁头不过打赢了一场遭遇战,算什么“料敌如

      神”?胡伯玉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小子,就是他妈的命好。

        命大、命硬、命好的胡琏,无可争议地戴上了“金门王”的桂冠。“总统”

      两度委以重任,要他到金门担当戍边大任。前后共八载,胡琏在金门不辞辛苦持

      之以恒地干一件事:深挖洞、广积粮、多贮弹。他在回忆录中写道:

        每当笔者伫立在太武山顶环顾四野,便觉杀气腾腾,上冲云霄。“料敌从宽

      ”,古有明训,而且一定要计算到敌必来攻。金门孤悬海上,并没有盘弓弯马的

      余地,一场大战,必然是硬碰硬的重量级拳击赛。因此便想到了一句江湖术语:

      “能打不如能挨”!小说隋唐演义中裴元庆挨不了李元霸的叁大铁锤,怎能当得

      上隋唐第叁条好汉的头衔。“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早已是高峰的垂训,年来我

      军对此已有不少成就,但在方法上应再商讨。“马其诺”、“齐格飞”型的钢筋

      水泥堆积,终究是软化在希特勒、艾森豪的重磅炸弹之下。在我们的地区内,石

      山嶙峋,黄土深厚,穿山甲的故事,土行孙的神话,触发了我们更多的灵感,于

      是尽最大的可能,把有关设施,向地下作广深的掘建。一年叁百六十五天,夜以

      继日,便是七百叁十多个工,成千累万的人力加上机械,其效率是惊人的,“有

      恒为成功之本”,很快就达成了预期的作为。

        胡琏每日开山凿洞不止,终于构筑了完整的环岛防御体系。“金门王”伫立

      北太武之颠,俯视全岛,喜上眉梢:

        环岛纵深防御体系由前沿基本阵地、中间阵地、核心阵地组成。水际滩头设

      有绵密的障碍物,如轨道砦、铁丝网、围墙、阻绝壕、地雷场,水下设叁列雷阵

      。前沿阵地筑建地堡群,防御支撑点,反空降高堡等。纵深地域高地上,筑有大

      型坑道,配置大口径火炮阵地。各式高射兵器,组成了高、中、低立体叁层对空

      防御火力。以平射、侧射、反射火力构成了叁面叁层火墙。基本上达到了“岛屿

      要塞化”、“驻地战场化”、“战场堡垒化”及“一人一坑”、“一车一坑”、

      “一炮一坑”要求。

        金门防卫部的核心阵地是由巨大、广阔的“中央坑道”构成。它的南、北、

      东叁面贯通,汽车可以进出,内有31条支坑道,126条屯置弹药、物资粮食的副坑

      道,总长7000米以上。其中的“擎天厅”,平时可容叁千人开会欣赏歌舞表演,

      战时搬走座椅,即成可容纳叁百张病床的地下医院……

        山颠之上的胡琏陡生出万千豪迈,慨叹道:

        金门的存在,对毛共政权称霸逞雄,真乃一大讽刺!

        此刻,他尚不知,若干天后,又是差那么一丁点,他亲手营造的铁壁金汤,

      险些成了他自己的莫大讽刺。

        又一次死里逃生,胡琏心有余悸对恭贺者们哈哈哈道:你们别总夸我命大、

      命好啦,这一回,可是多亏了咱们的“俞大部长”哩。

                                3

        8月22日夜,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飞抵金门。

        关于中共究竟将先打马祖还是先打金门的问题,俞大维每每同参谋总部的意

      见相左,坚决把“宝”押在金门上面。参谋总部执意要派一师海军陆战队增援马

      祖,俞大维颇不以为然,对总统直言道:“叁星期之内,中共必打金门!”说得

      蒋某人满脸狐疑也不知究竟该听哪一方意见才是。俞大维并不同高级将领们争执

      ,他的做法是偏不去你们派兵增援的那个马祖,要了架专机直飞金门巡视。无巧

      不成书,到达翌日,战争的突发便印证了他的预言大师的才华,也让参谋总部的

      那帮庸才恨不能在脚下刨个坑把脸埋进去。

        俞“部长”一向作风深入体恤下情,用毕早膳,立即乘车至金门水头,换乘

      小艇,驶发大担、二担。司令官胡琏等均在码头送行,并和俞大维相约:“部长

      辛苦,今晚六时,我们在翠谷水上餐厅为您接风洗尘。”

        俞大维微笑承允。

        预言大师只能预卜历史运行的大势,而不可能洞悉运行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事后,俞大维不无几分懊恼地说:我早已料到毛泽东必将首先在金门发难,要

      不是还有一些公务要办,22日白天就会去金门,那样,就好多了……

        生于1897年的俞大维,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数学博士,也是国际知名的弹

      道专家。抗战刚结束,俞即入阁,至1964年辞职为止,其间,叁任国民党政权的

      “交通部长”,四任“国防部长”。如以一届内阁代表一个阶段政府的话,俞大

      维可说是“七朝元老”,被誉为国民党政坛上的常青树。一般认为,俞大维是蒋

      氏内阁中最有学问最具国际声望的一位“部长”。

        一介文士,并非出身军校,也未曾领兵东征西讨,更未曾担任军方系统中的

      要职,却能于一个政权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长久担任蒋介石的“国防部长”,

      肯定是一个大有嚼头的历史现象。有人认为,个中奥妙在于“部长”乃“总统”

      的家乡人,又深得为官之道,事事处处不忘提携“太子”,讨得了“总统”的欢

      心之故。

        也有人认为,“文人部长”不可能在军中培植私人班底形成派系,对“太子

      ”的不断擢升直至接班不会构成任何威胁。其实,以上臆测都不尽然,俞大维这

      个“国防部长”当得确有超群拔萃不同凡响的地方,许多国民党的“武夫”实难

      望其项背。

        自称“十年国防部长、十年苦战”的俞大维,有两个战场:一个是向美方交

      涉争取军援的谈判桌,他凭着地道流利的美国腔英语、对美国人心态深刻的理解

      ,以及温文有礼的学者风度和圆熟的谈判技巧,为台湾获取大批美国军援立下汗

      马功劳;

        另一个是和大陆无时无刻不在斗智斗力的台湾海峡,他的座右铭是:“我自

      己不能去的地方,我不会派部下去!”有人计算,他平均每两周必去大、小金门

      及大、二担岛一次,鼓舞士气、了解情况、解决问题。据说,台湾“立法院”开

      会,十有九次,他都做了“逃兵”,立委们纷纷抱怨,他反问:“外岛前线的情

      势一天比一天紧急,你们要我当开会的国防部长,还是当打仗的国防部长?”从

      此,立委们不再抱怨。

        “部长”的工作不仅深入前线,而且深入到“敌占区”。1955年1月7日,俞

      大维首次穿上飞行服,坐在T-33喷射教练机的后座上,亲自到大陆侦察浙江路桥

      机场敌情。飞机由低空进入大陆,拉升至四千五百英尺高度,俞大维手持望远镜

      对路桥机场仔细观察。正看到兴奋处,大陈岛战管部通知,有中共米格15机四架

      起飞拦截,并随时报告米格机已由60里接近至20里,建议驾驶员“马上脱离!”

      俞大维却指示“再看一看!”两分钟后,战管部通知:“还有5里,迅速脱离!”

      他回过头去,直到看见右后方有两个黑点,才命令飞行员急速拉起机头,进入云

      层,在七千英尺高度摆脱返航。从此,俞大维上了瘾似地一发不可收拾,几年中

      共飞入大陆实地侦察19次,获得大量“第一手材料”。且不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仅以六十高龄,“国防部长”之尊,敢于强闯鬼门关,单机进入“匪区”侦巡

      ,其“忠勇”着实空前绝后,威望顿时陡增,台湾军人给他的名字改了一字──

      俞大胆。他以性命作赌注换取的“匪区情报”,每每在“总统”主持的军事会议

      上最能掷地有声,他的意见也往往经过“总统”点头就是定论,因为“俞部长飞

      过大陆,你们飞过吗?”

        自然,俞大维能够久居中枢高位,是同副手蒋经国融洽相处感情甚笃分不开

      的。

        台湾舆论公认,俞大维任上,对“太子”极为关爱照顾,其辅弼太子的诚挚

      之心,是并世无出其右的。1964年,俞大维国年老多病,递交了辞呈,“总统”

      问:“你辞职书上面推荐蒋经国继任国防部长,他行吗?”俞大维答:“这一年

      多来,我大多时间都在检查身体,国防部的部务,都是托请经国兄在偏劳,在此

      时此刻,由他来做只有比我做、或其他人做都适当。”“总统”说:“既然连你

      也这么看重他,就照你的意思让他试试吧!”主官让贤,力荐副职,本来无可非

      议,但这里面有个情节需要说明,此时,蒋经国的女儿蒋孝章已经下嫁俞大维的

      儿子俞扬和,并生下了蒋“总统”的曾外孙女亦即俞大维的孙子俞祖声,因此,

      俞大维的让位荐贤和蒋经国的副手转正便成了一桩在吃饭啜茶间就可定下的家务

      事,“总统”的明知故问多少显得有点滑稽,也无助于蒋记政权“家天下”的色

      彩淡化。蒋经国由此开端,才算羽毛丰满,在台湾政治舞台上正式以主角身份出

      现。俞大维完成辅佐亲家翁之大任,也就澹泊自甘,每日以看书自娱,岛内任何

      政事,皆不过问,以免喧宾夺主,其对蒋家父子的“赤胆忠心”在台湾有口皆碑

        俞大维先巡视了大、二担岛,再转航到小金门。午餐毕,由师长郝柏村少将

      陪同视察碉堡、战壕、坑道和炮兵阵地。然后回航大金门,上了岸,乘车前往古

      宁头阵地。天气晴朗,日头西斜,能见度极佳,海面一片宁静。自从国土分裂,

      昔日喧腾熙攘的金厦海域便不见了椿桅,只留鸥鸟们贴着海面低低地飞,发出忧

      怨的鸣叫。

        俞大维举着望远镜追逐翩翩远去的鸟影,厦门、鼓浪屿及对岸景物历历在目

      。曾经旌旗蔽日万帆竞渡的古海战场和九年前的“大捷”、“获胜”之地,激起

      了文人的壮情伟气,他以一种豪阔的气魄对章杰、张国英两位陪同将军说:“只

      要当面匪军有集中蠢动迹象,我们一定可以制敌于彼岸,击敌于半渡,摧敌于滩

      头,歼敌于阵地,就像当年古宁头战役‘大捷’一样,再来一次更大的全胜。”

        言毕,折返翠谷,准备出席将在水上餐厅举行的晚宴。

        先与胡琏在招待所附近一块平地上对坐晤谈。须臾,胡琏起身,准备先去水

      上餐厅安排一下,但俞大维叫住了他:“伯玉,你等等,我还有事。”

        胡琏刚站定,便看到对面山坡有白色烟柱一阵一阵炸开,接着是沉闷震耳的

      爆炸声。俞大维诧异,问:“那是我们在处理废弹吗?”

        胡琏答:“不是!”

        俞大维于瞬间恍然醒悟,叫道:“伯玉,那是共军在打炮呀!”

        刚好是5时30分。大陆首群数千发炮弹从不同发射阵地汇集北太武山,越顶而

      过,如疾风雹雨。炮弹一发紧跟着一发,猛烈爆炸破片乱飞,震耳欲聋,天崩地

      裂,翠谷眨眼间变成了恐怖之谷,死亡之谷。

        俞大维本能地蜷缩身体趴在地上,片刻,紧紧抓住胡琏的手臂说:“这里不

      安全,你跟着我走!”胡琏看到他已被弹片创伤多处,血流满面,反而扶着他走

      。破片痛快淋漓地啸叫着,四下狂奔夺路而走的人群不时有人尖叫倒下,到处都

      是死尸伤员和鲜血。混乱中,两人谁也顾不上谁了,丢下对方很快走散。

        胡琏到底年轻腿快而且路熟,几个箭步窜进坑道,这才想起了俞大维,急迫

      询问左右:“你们看到部长没有?”回答“没有”。胡琏于无比惊愕中,要侍从

      们赶快出去寻找。

        十分钟后,俞大维被两名宪兵架进了坑道。人们在微弱的烛光下,给他包扎

      伤口。惊魂甫定,得知所有的通信线路已经中断,与各阵地已失去联系,特别是

      水上餐厅方向,伤亡惨重,他叹口气,强作笑脸,同胡琏和左右们打趣道:“我

      明知你们是在水上餐厅,那里假如是个火场,我可以设法救火,但是那里是个炮

      弹窝,只能祈求你们能够自求多福了。”

        一句毫无幽默感的幽默话,众人听了都咧嘴露牙,但那不是笑。

        当晚,俞大维头系绷带,满身血污,在硝烟末散的夜色中,悻悻返台。俞大

      胆胆大命也大,X光片检查,除手臂负伤外,还有一颗米粒大小的弹片击中他的后

      脑部,但未穿透头骨,无大碍,不必手术。当然,那弹片如果是黄豆大小或玉米

      粒大小或蚕豆大小,大陆方面的战果统计一定更加辉煌。

        胡琏仍然吉人天相,他是因为俞大维叫了一声“等一等”,才没有到水上餐

      厅去的。俞大维后来回忆:“该谈的,其实都已谈过了,哪里还有事。”那为什

      么还要叫住胡琏,连俞大维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

        胡琏命不该绝,阎王爷又一次放他一条生路。

        话说回来,如果俞大维、胡琏在第一次炮击中便“光荣成仁”,金门岛上的

      指挥中枢被叶飞一炮轰光,那么,惩罚的目的似乎也达成太早,下面的“戏”再

      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看头了。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二)

      7

        英国人哈特在他的《战略论》中讲了一句令军事家们信奉推崇的名言:“突

      然性是战略的本质”。

        很难想象,丧失了“突然性”的8月23日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有一点则可以

      肯定,炮击金门没有了引人入胜的情节,失却了隽永光彩的魅力,降低了惩罚打

      击的力度。

        毛泽东有一次向彭德怀提问:我们那许多大炮,在蒋介石的眼皮底下搬过来

      运过去,他能不晓得?

        彭德怀答:前线的官兵有办法,可以让他不晓得。

        确保突然性──8月23日第一次炮击金门成败的关键。大战略家毛泽东苦苦思

      索、并要求他的将军们必须实现的课题。

        1993年9月8日,在军事科学院原顾问石一宸的会客厅内,我与年届八旬的老

      将军促膝而坐。

        老人不无自豪地说:1958年8月23日,前线开炮的命令,是我在云顶岩上的指

      挥所向下传达的。

        我心底窃喜:太好了,又寻着了一位核心圈子里的人物。

        石一宸这个名字,在社会上的知名度远不如在军界为高。我以为,这是因为

      人们往往习惯于把一次战斗或战役胜利归功于最高指挥员的缘故。最高指挥者绝

      对功不可没,而且永远是第一位的,但公平而论,功勋和胜利同时也属于最高指

      挥麾下无数忠勇的将士,特别是那些协助运筹、谋划精深、不求闻达、甘当无名

      的帐前幕僚们。

        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明君贤相骁将智士,七者兼备,战无虞。

        读过六年正牌师范、喝过ABC洋墨水、从1937年着名的山东黑铁山起义开始戎

      马生涯的石一宸,是那种将“骁”与“智”合二而一、集于一身的军人典型。

        从最基层带兵官干起、在第一线冲杀陷阵一级级升迁上去的经历,使他积累

      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大秀才”的文化根基又使他养成了勤于动脑善于总结打一

      仗就得提高一步有所收益的习惯。长期在高级作战指挥机关给首长们担任参谋、

      幕僚长,更使他眼光犀利视角高阔,才智得以淋漓发挥。很遗憾,当他终于升至

      大军区副司令职、成为独当一面的战区次高长官时,中国的土地上早已没有了枪

      声,就像超级球星失去了绿茵场一样,最出色的军人大概也很难在战场之外证明

      自己的价值的。

        但石一宸不是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价值融入和平时期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和

      思考之中,他废寝忘食孜孜以求钻研战例阐发军事理论的执着与干劲,在我军高

      级干部中实属罕见。无论担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顾问,还是退下来,一不打猎

      ,二不钓鱼,叁不搓麻将,四不甩老K,五不吃饭馆,六不游山水,每天除去散步

      一小时就是手脑并用,不停地读,不停地写,一部部军事专着、论文、回忆录从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将军笔下面世,《军兵种协同作战的指挥问题》等论文还被列

      为全军高级干部必学的教材。“大概解放军里边我写文章算是比较多的。人老了

      ,脑子就钝了,经常用,衰退会慢一些”,说这话时,慈祥博学的老人洋溢着充

      实、自慰、欣然的神情。

        面对功高不居耕耘不辍的可敬长辈,我畅想,当年陈毅、栗裕、叶飞能打不

      错,英名早已彪炳一部不朽的现代中国军事史,但他们的每一次胜利难道能够离

      开众多石一宸般极为优秀的战将高参么?战争,不光是打数量、武器、技术,而

      且是打人才!忘了谁说的,此言对极。

        书归正传,谈及1958年的“八•二叁”,石一宸自然兴奋、感叹,老人

      说:毛主席要求确保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不简单的课题。很

      简单──你在计划中尽管把要求写进就是了。很不简单──实际操作中,任何一

      个环节哪怕出一个小纸漏,都有可能毁坏“突然性”。

        毛主席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在金门的眼皮底下大修工事、调动部队、装备而

      又不叫敌人发觉,确保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用今天的话讲,这是一项复杂艰巨的

      大工程。

        一个多月,我们无非操心那么几件事吧:

        堵住敌人的耳朵。那时,福建前线敌特挺多,有从海上漂来的,有从空中丢

      下来的,还有隐藏潜伏下来的,常打信号弹发电报或搞破坏,搞得人们神经很紧

      张。记得有一天,刮大风,一小股敌特乘着暗夜摸上岸来,打了几枪,回去大吹

      大擂。北京对这件事批评很厉害。我到前边去处理,晚上,站在哨位上,叫几个

      战士在敌人上岸的地方走一走,确实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海岸线那么长

      ,哨所再多,也不可能撒豆成兵嘛。防敌小股偷袭,一直是前线的一件大事。因

      此,炮战前,我们一方面加强战区的戒备,一方面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

      全,在地方政府的协助下,着手将战区人口疏散,老弱病残幼都迁到后方去了,

      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一块大搬家,前线仅留下少数经严格政治审查的基干民兵。这

      样,前线的安全环境得到过滤和净化,敌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难以立足,等于

      把台湾、金门的耳朵堵住了。

        捂住敌人的鼻子。懂炮兵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目标观测的点愈多,点与点之

      间的距离越大,交会目标的方位角度便越精确,我们对金门几百个目标一般都由

      叁对交会观察所进行侦察,所距基线由800米增至3700米,精确计算每门炮对每一

      个目标的射击诸元,到时候不管叁七二十一就按这个诸元打,预计进行面积射是

      可以得到满意结果的。算好了诸元,一律不进行试射,一个多月里,我们对金门

      不打一发炮弹,不让敌人从硝烟里边嗅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蒙住敌人的眼睛。连天的大雨,给部队开进、施工带来许多烦恼、痛苦,但

      也有一个好处,遮挡了敌人的视线。所以,天气最恶劣的时候,部队恰恰干得正

      欢哩。另外部队调动一般都在天黑后进行,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侦察卫星和红外夜

      视器,黑夜确实是个把所有秘密都一古脑装起来的保险箱。8月22日午夜和23日凌

      晨,我们几百门大炮和几千吨弹药从待机位置进入发射阵地,车辆全部闭灯行驶

      ,当时急造军用公路都修好了,很快,各就各位,马上搞伪装,太阳出来后你看

      吧,我们阵地上的影象和昨天没啥两样,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麻痹敌人的神经。一个月内,我们适度地在福州那边制造一点情况。

        福州龙田机场的飞机时不时起飞一下,偶尔,向马祖打一点炮,戏不能太过

      ,要恰到火候。敌人果然错觉上钩,8月22日蒋介石还派了一个陆战g币去加强马

      祖,我们的“声于北而击于南”的策略大体奏效。

        保证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炮击的时机。这可是

      毛主席直接掌握的,开炮命令,必须由他亲自下达。8月23日,炮击金门的指挥网

      络是这样的:毛主席在北戴河做决定。

        叶飞把决定从北戴河传到北京总参作战部。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直接向厦门云

      顶岩下达最后命令。云顶岩前指总指挥是军区副司令张翼翔,但他不管接电话,

      王尚荣的电话由我负责接,再由我向各炮兵群下达。预定17时30分实施炮击,到

      底打不打,我们在厦门,就等北京王尚荣一句话了。

        云顶岩顶端有一个观察所,我的指挥位置在这里,我的周围摆了十几部电话

      机,作战科长彭允泰带几个参谋帮我接转电话,与各炮兵群、分群有直达线,有

      迂回线,还备有分线路随时可以调用,确保命令畅通无阻。

        战时,我甚至可以同任何一门火炮直接通话,整个通信工作是相当出色的。

        从下午15时开始,我与总参王尚荣开始用加密电话联络。我一直握着电话机

      子不敢松手。王尚荣说他在北京也是握紧了电话不敢松手。我隔几分钟问一遍“

      主席开炮的命令下来了没有?”回答总是“没有”。一直问到17时,王尚荣也有

      些焦躁不耐烦了,他的嗓门挺大,说:“老石,你别催命了,现在我比你还急呢

      ,主席命令一来,马上会告诉你!”这时候,下面炮群又来电话问我“到底打不

      打?”我也说:“别催,等命令。”可我还是憋不住催问王尚荣,一直催到17时

      20分,王尚荣突然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主席命令到了,17时30分准时开炮!”

      阿弥陀佛,盼星星盼月亮哟。我马上向张翼翔报告。张翼翔也很兴奋,说:“对

      表吧。”于是,我要求各炮群对表。按照部队在战争年月形成的老规矩,对表均

      以最高指挥员的手表为准,所以张翼翔的表这时是唯一的标准时间。当然他的手

      表指针在中午12时已经参照广播电台的报时做过校正。

        炮击前的那10分钟,人们好像生活在地球之外的另一个什么空间里,很漫长

      ,很安静,只听到桌上马蹄表的“的达”声,连从了望孔吹进来的海风轻微的声

      响都能听到。从了望孔望出去,天空均匀地布设着薄薄的鱼鳞状的云彩,云后的

      太阳像月亮一样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敌岛清晰无比。老天爷真乃助我一臂之

      力,为我们首战告捷,恩赐了一个上等的好天。

        大、小金门和大、二担,一切状态如常,汽车在公路上跑。屋顶冒着灰白色

      的炊烟。山头、稻田地里,叁五成群的国民党士兵还在构工。料罗湾,悠哉自得

      地停泊着几艘军舰,有人有车在码头装卸。对大陆的高音喇叭仍絮絮喋喋唱着反

      攻高调……周末星期六,又是开晚饭时间,确是国民党军最松弛、懈怠的时候了

        17时27分,我说:“各炮装弹!”

        二十秒内,四百五十九门大炮迅速撤除了火炮伪装网,摇起了炮身。

        装填手将第一波炮弹推进炮膛,关闭了炮闩,瞄准手按事先赋与的诸元将炮

      口定位。

        17时30分,分针与秒针成直线的瞬间,我对着送话器下达了命令。命令就是

      两个字:“开炮!”

        说完这两个字,我犹如卸下了千斤重负。作为军人,一生中能够参与指挥像

      炮击金门这样重大的作战行动,用一片愤怒的炮声向全世界表明中华民族不允许

      外来势力掐手台湾海峡、伟大祖国必将重新统一的呐喊,神圣、庄严、自豪、光

      荣,诸多感受搅在一起,心情确实难以平静。另外,我们按照毛主席意图,圆满

      实现了打击的突然、猛烈,达到预期的战略、战役目的,就像叁伏天吃了一个脆

      沙瓤的冰镇西瓜,肚子里特别的爽快舒服呀。

        炮战就是如此,命令一旦下达,唱主角显神通的就是大炮和一线的官兵了。

      于是,我们几个指挥员暂且忙中偷闲,都走到了望孔前,看外面的热闹和风景去

      了。

                               8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果好端端一个艳阳普照水晏天青的升平世界,突然间发生了地震海啸雷劈

      电掣山塌雪崩江倾湖涸,那场景一准是既惊骇又好看的。

        阴阳相激五行相克板块挤压冷热失调的大自然,往往通过瞬间的大破坏达到

      新的平衡。

        信仰相悖利害相侵国家相伐种族相残的人类社会,也往往选择自我的大破坏

      来追求自我的进化。

        破坏,在自然界表现为天灾,在人类则表现为战争。不论承认与否,自打猿

      猴变为我们的远祖,和平,仅是历史餐桌上一道奢侈的珍馐,战争,倒成了伴随

      人类生存发展的家常便饭。自然与社会的共通处是,分娩伴随痛苦,毁灭孕育新

      生,巨能释放,世界便会兀立起一个陌生和鲜亮的崭新。

        历史应该记住这一时刻,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八月二十叁日十七时叁十分

      ,统一与分裂、正义与邪恶、侵略与抗击之间的平衡再度被打破,战争,无可规

      避地终于在中国东南疆域爆发。

        引进了现代杀戮机器的战争,肯定比自然界的再造更惊骇更好看,更残酷更

      精彩。

        炮击从首批炮弹出膛就是高潮。共有叁个波次。

        第一波作战暗语“台风”,持续时间15分钟。对北太武山金门防卫部,使用

      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6000余发炮弹。对金门县城东北的敌五十八师师部,

      使用3个炮兵营共36门火炮,发射了3000余发炮弹。对位于小金门岛中路的敌第九

      师师部,使用5个炮兵营共60门火炮,发射了5000余发炮弹。对小金门林边、南圹

      的敌二十五团、二十七团团部,使用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了6000余发炮弹

      。对大、二担岛敌营房、炮阵地,使用2个炮兵营共24门火炮,发射了近3000发炮

      弹。

        对料罗湾敌运输舰使用海岸炮6个连共24门火炮,发射了1000余发炮弹……

        第二波作战暗语“暴雨”。第一次火力急袭后暂停了5分钟,让海风吹散硝烟

      ,让炮管稍稍冷却,17时50分再度开始,持续5分钟。重点压制开始零星还击的敌

      炮兵阵地。

        第叁波为一次短促急袭,19时35分开始,每门炮打4发,对预计中的敌抢救、

      维修、灭火予以打击杀伤。

        前两个波次,平均每分钟发射1500发炮弹,20分钟内,顺着459根炮管,共有

      近3万发炮弹、约600吨钢铁落在金门预定目标区。

        毛泽东突然、严厉的惩罚像数组猛烈的组合拳,打得“老朋友”鼻青脸肿,

      懵懂转向,仅余招架之力。

        人民解放军战史上最大规模之一的炮击行动拉开帐幕,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画

      卷是一幅将神奇、壮美和震撼力融为一体的泼墨。

        身历其境的记忆是不老的常青树。

        石一宸老人说:

        从云顶岩上望出去,我“开炮”的命令一下,像按电钮一样,各炮阵地上立

      刻闪现出一簇簇、一朵朵白色的爆烟和桔红色的火光。声音稍迟才到,是连成一

      片密不透风的巨响,夹带着炮弹划空的尖啸。那动静很难形容,好像整个天空是

      一面大鼓,有无数把大锤在上面不停地擂呀敲呀,震得耳朵紧绷绷的疼,脚下的

      大地也在急促地摇抖。大约十几秒时间,大、小金门先炸起一片亮点、烟簇,紧

      接着,亮点变成火海,烟簇形成了烟雾,又过十几秒,传回对岸轰隆隆打闷雷一

      样的声音。料罗湾海域,炮弹炸起一道道白色水柱,弹片把海面打得好像沸腾起

      来,敌人几条兵舰飞快向深海逃逸。我打过的仗不算少了,我军这样大规模炮火

      轰击也是第一次看到,确实是万炮齐发弹如雨下无比的壮观。国民党的有线电话

      被打掉了,只能用无线呼叫告急,我们这边监听得明明白白,一片混乱,有的连

      暗语都不用,乱叫“共军的炮火太厉害了,我们被打得没有一点办法”。张翼翔

      高兴地对北京王尚荣说:“王部长,你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就听一听吧。”然后

      ,把电话受话器对着了望孔,让王尚荣和北京的同志们也直感地欣赏体会一下,

      分享我们前线的兴奋。

        梁树森老人说:

        从抗美援朝开始我就当炮兵,还没有像“八•二叁”那样一次性集中打

      那么多炮弹。我们团每门炮平均打了80至100发吧,急促射,不停地打。许多炮炮

      管都打红了,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许多魁梧壮实的装填手连续送弹上百发后

      ,胳膊都肿了,第二天连端个饭碗都费劲。有的战士为了加快速度,不用送弹棍

      ,就在右手上缠一块布,蘸湿了水,用拳头把炮弹顶上膛,被几百度高温的炮膛

      烤起了泡,燎掉了皮。有好几个炮位打得快,炮弹打光了战斗还没结束,急得炮

      长猴跳,派手下到邻近炮位也不请示下手就搬。所有炮位四周,都是空弹壳空弹

      箱,堆得像座小山。那天天气晴朗,能见度特别好,肉眼看金门很清楚。我们炮

      突然一响,开始还可以看到那边的汽车乱跑,兵乱跑,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们阵地上一片发射烟尘,对岸金门一片烈火硝烟。海风把大担岛上的硝烟吹

      到海面,与小金门的硝烟相接,继而又与大金门的硝烟连在一起,在我炮阵地前

      方海面,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灰黑色的把整个金门都遮挡在后面的巨大烟墙,场面

      真壮观。一仗下来,炮手全被退壳烟熏染得漆黑,除了牙齿、眼窝窝是白色的,

      整个一个“黑非洲”了。大约十分钟过后,国民党一些隐蔽阵地开始还炮,烟太

      重,看不到他的发射位置,但可以听到炮弹在我们头顶“哧”“哧”飞过,在很

      远的左右后方“咚”“咚”炸响。那天,我们确实把金门一下打糊涂了,他还过

      来的炮,全是瞎打,没打到我们团一门炮一个人。我们的老炮手一看就知道,这

      种打法纯粹是糊弄上司应付差事。

        赵树和老人说:

        我们连阵地设置在一处洼地。8月23日。从下午4点开始,我们就做好了炮击

      的准备。我和副连长在发令所,分工是,我听电话,副连长举着手,命令到,我

      喊“开炮”,副连长手一放,阵地上排长、班长的手也一齐放下来,各炮便装填

      ,拉火手就拉绳发射。那个紧张劲儿,别提了。副连长足足举了二十分钟,命令

      还没到,他的手又不敢放下来,怕下边误会了把炮弹提早打出去。一门炮走火就

      是天大的违纪呀,得军法从事。他只能举着手走到阵地上,对排、班长们说,大

      家都先把手放下来,歇一会儿吧,他妈的这活计太累了。5时30分,命令终于到了

      ,我们的炮弹从不同方向一群一群像卷扬机喷洒谷粒似地发射出去,从我们连的

      阵地,看不到金门岛,也不知道自己的炮打到哪里了,反正管他娘,就按照上级

      给的诸元,闷头猛装猛打。上级指挥所向我们通报,说我们的目标冒起大火来了

      。我们赶紧向下边通报。那时,说话已经互相听不见了,就在一块小黑板上写:

      “敌人被消灭了,上级表扬我们!”拿到各炮位上给大家看。战士们拍巴掌又蹦

      又跳,又喊又叫。喊什么?听不见。但看嘴形就能知道,都在喊“打得好”哩。

        梁文科老人说:

        5时30分,青屿岛上我们连4门炮几个齐放,大、二担国民党士兵滚的滚爬的

      爬没命往回跑,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本来,他们有叁五成群出来拉呱的,

      有在树荫底下凉快的,还有下海洗澡的,闲在得很,一点也没觉着我们会开炮。

      打了没多大一会儿,烟尘就把整个大、二担罩住了,啥也看不见了。一、二炮喊

      :“报告连长,目标没有啦!”我说:“看不见也打,按原表尺只管打!”

        没走到近前,你不会知道打炮声有多响,等于拿一面大锣贴着你的耳根狠命

      敲啊,太响了!打了十几分钟,战士们的耳朵全震聋了,严重的耳膜震破、流血

      ,有的人落下听力下降的残疾。直到现在,我耳朵还时常嗡嗡响,你要不大声说

      话,我就听不见。听不见人家说啥就没法回答,别人会觉得你呆、傻,没礼貌。

      你不在意吧?

        我在指挥所里,耳机里只有炮位上“□当”“□当”的装填声和“轰”“轰

      ”的发射声,我叫“一炮!”“二炮!”始终没人回答,他们全都聋了,听不见

      了。这时候,大金门国民党的155加农炮打过来了,头一群是空炸,意在杀伤我阵

      地外露人员,第二群是瞬发,目的是要掀翻我的发射阵地。我们青屿的座标,敌

      人也是老早就标定好了的,但由于他小金门、大、二担叫我们压得发不出炮来,

      从大金门打过来又太远,对我们威胁不大。我骂了一句:“干他老母!”钻出指

      挥所,顺着交通壕跑到炮位,直接下达命令。我的命令是每门再打30发急速射,

      面对面扯脖子喊,班、排长还是听不见。我就伸出叁个手指比划。他们问:“打

      3发?”气得我又用右手比划了一个○,两只手重叠在一起,才解决问题。一直打

      到七点多钟,才停止射击。我们连4门炮,一共打了600多发。炮群司令来电话,

      说:“梁文科,你们的炮总体打得不错,大、二担的目标基本报销,但有一些打

      到海里去了,今后要注意。另外,你一次就干掉600发,以后还打不打了?”我赶

      紧说:“是光想着过瘾了,下次一定注意节约炮弹。”晚上8时,炮群又来电话,

      说:“梁文科,以后炮弹尽管放,有多少放多少,怎么过瘾怎么打,不要节约!

      ”我说:“上级放心,你运多少炮弹来,我保证打出去多少。”电话刚撂下,运

      输炮弹的小船已经到了。

        隆隆的炮声与那轮瑰丽的夕阳一同淹沉海底。海风刚刚吹散浓烈的硝烟,暗

      夜便将万物轻悄地网住。突然开始的惊天动地又于突然间戛然而止,酷暑中的寂

      静也让人感到阵阵寒碜。昏灰的对岸沉默不语,唯余数簇火光仍在摇曳闪烁,像

      是重伤的岛躯流出的鲜红的血液。

        云顶岩一处隐蔽坑道内,没有电子计算器,更谈不上微机电脑,靠着一盏昏

      暗的瓦斯灯和一把算盘,石一宸迅速草拟了发往北京的战报电稿:

        一、炮击经过:今17时30分,对敌金门防卫部、第五十八师师部、蔡厝营房

      ,小金门之第九师师部、第二十五、第二十七团团部,后头之后勤机关及停泊在

      料罗湾之中字号登陆舰1艘,实施突然炮击。在19时35分又对敌实施一次短促急袭

      ,然后即停止射击。据观察,我炮击之敌指挥机关、雷达站,弹着较准确,效果

      良好,敌中字号登陆舰被命中5发,敌发射阵地之炮兵连,基本上被我压制。敌炮

      还击,主要对我莲河、霞浯、仙景、大嶝、厦门之虎仔山、香山、前村等地区,

      发射炮弹2000余发。

        二、敌人反映:大、小金门到处叫喊威胁很大,称“非常厉害,防卫部下大

      雨”,“有线电全部中断”,“大、二担伤亡75人”。金门机场管制中心报告:

      “机器打坏,人员伤亡不能工作”,“张先生肚子痛,无法起床(运输机中弹片

      ,不能起飞)”。紧急申请“空中支援”,并要马祖向我炮击进行牵制。“空援

      业已中断”。

        叁、我损耗情况:消耗新式火炮炮弹23725发,旧式炮弹5544发,海岸炮弹1

      488发,共计31757发;伤第九十二师炮兵司令,炮兵一叁一团政委,炮兵副连长

      2名,炮手5名共9名,亡电话员1名,被击坏85毫米加农炮2门。

        云顶岩,石一宸的战报飞向北京。

        金门岛,一架C-46型运输机飞往台北。

        没有一盏灯的金门机场,跑道反射着清冷愁惨的月光,两旁黑黑□□馒头状

      凸隆的一个个机窝,让人联想起荒郊的坟场。黑暗寂闷更加渲染夸张了沮丧消沉

      的氛围,闭灯起飞的C-46很像一个缓缓爬上夜空的幽灵。

        一人送行。一人登机。一件随行物品。

        送行者为金防部司令长官胡琏。登机者为头缠绷带的台湾“国防部长”俞大

      维。

        随行物件为一具棺木,盛殓着金防部副司令赵家骧。另外两位副司令阴差阳

      错,未能搭乘上“部长”的专机:章杰少将在炮击的第一个波次中便不见了人影

      ,第二天方被认定为“阵亡”。吉星文中将此刻正躺在地下医院手术室,同死神

      抗争,叁日后终告不治,与赵家骧、章杰结伴而归。

        一个星期过去,石一宸通过多方情报来源证实,8月23日炮击,共毙伤国民党

      军600余,金防部叁位副司令殒命黄泉。对大陆方面而言,带有惩诫性质的打击已

      达到了预期目的。

        对台湾“国防部长”俞大维于弹片编织的罗网中侥幸漏出,大陆军方并不甚

      看重,显然,他们更关心金防部司令胡琏上将的死活。击毙胡琏,虽不可能明确

      写入计划,但无疑是精心计划时渴望达到的最高预期。因此,了解掌握胡琏本人

      的活动特点、规律,早已列为石一宸、王建行领导的情报部门攻坚的课题。胡琏

      ,昔日大陆战场国民党“五大主力”唯一幸存的部队长、1949年金门之战的罪魁

      、“古宁头大捷”的“英雄”,如能于炮击中将他“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意

      义自不寻常。

        难怪,当情报证实,一向命大的胡琏,又一次奇迹般死里逃生、逢凶化吉,

      大陆军界高层一片遗憾的“啧”“啧”声。尤其是叶飞,在回忆录中无限惋惜地

      写道:

        我们的炮火打得很准,一下子摧毁了敌人的许多阵地,特别是集中火力猛击

      金门胡琏的指挥部,打得非常准确,可惜打早了五分钟!后来得到情报,我们开

      炮的时候,胡琏和美国顾问刚好走出地下指挥所,炮声一响,赶快缩了回去,没

      有把他打死。要是晚五分钟,必死无疑。

        8月23日的“台风”与“暴雨”,震撼了台湾,也震撼了世界。第二天,全球

      各着名新闻社、大报,均作为最重要消息予以播报刊发。

        颇耐人寻味的是,8月24日,中国新华社仅发表了一条简短的措辞亦不十分尖

      刻激烈的消息,在各报并不特别显着的位置刊出。

                          神炮手严惩蒋贼军

                          敌炮兵变得哑然无声

                          运输舰一只被我击中

        新华社福建前线24日电: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炮兵部队,在23日下午五

      时叁十分,对增兵金门的蒋军运输舰和经常向我挑衅的蒋军进行了一次短促的轰

      击。

        盘踞在金门岛及其周围小岛上的蒋军炮兵,经常炮击我沿海村镇,使我当地

      居民的生命财产时常受到威胁。为了惩罚这种卖国求荣、欺压人民的罪恶军队,

      在我强大炮兵部队神炮手的准确射击下,为时仅十七分钟,金门岛上蒋军炮兵阵

      地和指挥系统等军事目标,都陷入浓烟烈火中。蒋军炮兵变得哑然无声。运输蒋

      介石卖国集团的军队的舰只被击中,像一条死鱼在料罗湾内不能动弹。

        对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寓意深长。可以看出,毛泽

      东并不想对此事立即大事张扬,他已经把强有力的一拳打出去了,他要冷静审慎

      地观察一下,对方将打出什么样的拳路。

        在瞬息万变复杂微妙的政治、军事、外交拳击台上搏技,老谋深算的战略家

      ,有时需要“雷声大雨点小”,有时则需要“雨点大雷声小”。

                              9

        公元1994年10月,一个钻入历史的牛角爬不出来的中年人,为收集有关那场

      大战的史料,从大、二担当面的青屿、浯屿岛,到监控料罗湾的围头,把当年我

      军大炮的发射阵地,来回走了一个遍。

        我发现,叁十六年过去,炮战的遗存物不光是依稀可辨的弹坑堑沟和外面长

      满了篙草里面盛满了粪便的炮窝,还有一种似是而非、似新而旧,一切都在改变

      着但万变又未离其宗的状态,一种由诸多不和谐所组成的并不稳固的和谐以及对

      比度强烈的色调拼凑而成的图案。我想,当今世界,能使数不尽的矛盾现象同时

      呈现和平共处的地方,大概独此金厦海域一家是别无分店的了。

        我信步前行。

        此岸,一座越来越开放的现代化口岸都市正在迅速崛起;彼岸,仍是最封闭

      呈原始状的军事禁区。这一边,数十万不同肤色、国籍包括怀揣台胞通行证的商

      贾大亨为挣钱忙得不亦乐乎;那一边,十数万全副武装的士兵仍在枕戈待旦。海

      面上恪守所谓“汉贼不两立”的陈规禁令;海底下什么花样的交通往来全有。大

      白天,台北“立法院”关于是否同大陆实行直航的辩论如火如荼;夜晚里,一条

      条台轮酣睡在厦门宁静的港湾。在台湾首富王永庆先生的带动下,数百上千家台

      湾厂商首选投资地偏偏是厦门,而没有一家去金门;金门人求神拜佛还愿祭祖的

      香火早已烧到了厦门,而厦门人望着身边的金门就像奢侈享受海上的明月……在

      厦门熙攘繁华的街市,我偶遇一位几天前还持枪站守在监视厦门哨位上的金门退

      役兵。他说,接替他的新兵是一澎湖籍青年渔民,那小于当兵后大吹从厦门满载

      而归把口袋撑得鼓鼓的经历,刺激得他刚刚脱去丘八服便也跑到这边来撞运“淘

      金”。厦门对金门的有线广播早已停止。金门对厦门的高音喇叭却舍不得息鼓撤

      锣,纵使没有对台戏好唱依然精神抖擞准时开播,絮叨着几十年不曾变味的反共

      老调。

        这边聆听最真切受教诲最深刻的几座楼舍,偏偏是近年返乡定居的几位金门

      “款爷”的新居。其中一位不堪噪音污染,对我戏言,择日返金门后,定要找那

      位尖嗓女播音对簿公堂,索讨听力损伤费。但如小姐妖冶美艳,可以视脸蛋分的

      高低酌减,云云。围头,解放军某连队“安业民阵地”侧前方几百米处,数条大

      陆渔船与金门渔轮挨靠锚泊,桅杆上的五星红旗与船帮上的青天白日徽记比邻共

      处相安无事,俨然国共第叁次合作的谈判正在此处举行。青天白日徽记们均于夜

      间出入,并把船屁股对着金门,一船老大向我解释,为的是避免金门了望哨的望

      远镜观察到船首的号码,防备回金后被敲诈被传讯。

        青屿、大、二担水域,我乘坐的厦门警备区登陆艇同一金门炮艇远远对开。

      水面宽阔,各行其道,既不鸣号致礼,也不惹事挑衅,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与

      人方便于己方便。少校艇长告我,几年前,双方的炮口均随船而转,指向对方,

      但不开炮。近年,可能都觉多此一举,太麻烦,免了。

        胡里山炮台。一金门籍女青年花叁元人民币买到了用军事望远镜观察家乡叁

      分钟的时光。一年前,她在金门用相同倍数的望远镜观察过她现在站立的位置。

      为了满足好奇心实现异地观察的愿望,她从金门乘船至台北,从台北乘飞机至香

      港,从香港乘火车至广州,从广州乘汽车至厦门,从厦门宾馆租脚踏车至胡里山

      ,在中国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尚留一小缺口的椭圆形。历时一周,终于宿愿得

      偿。叁分钟短暂得像一朵飞溅的小浪花,她再丢过去叁元钱。看完,欢喜跳跃,

      “看,那缕炊烟,搞不好是我妈在煮好喝的地瓜稀饭哩”,又对伙伴说,“这么

      近,要是有旅游汽垫艇,一会我就能回家吃晚饭啦,还可节省好多钱。”

        角屿岛上,可见大陆小船靠向金门一侧,在礁岩浅滩中垂钓鲜嫩爽口日渐珍

      稀售价达一百多元一斤的石斑鱼。须臾,金门喇叭开始喊话:“亲爱的大陆同胞

      ,你们出海捕鱼的最大愿望无非是想获得丰富的渔货量,获得较好的生活,但你

      们已超越了金门限制的海域捕鱼,已危害到了金门渔民的利益以及防区的安全。

      我守军有护卫金门防区安全的要求,将进行驱离射击。请你们迅速离开,以免发

      生无谓的纠纷和损害!”于是大陆船群蜂惊四散。几分钟后,金门机枪开始向海

      面扫射,间有迫击炮弹在水中炸开。我对这残忍血腥的场面感到震惊,想起刊于

      1994年7月3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金马军警伤害大陆渔船渔民亲痛仇快/

      大陆有关方面要求停止暴行义正词严》:

        据不完全统计,仅福建省,从1990年至1994年5月,沿海渔民在海上从事正常

      生产或航行时,遭金马守军枪炮击,共被打死46人,打伤112人。

        另一项统计显示,自1989年以来,台军警在遣返大陆私渡去台人员时,闷死

      、撞船淹死大陆人员计46人;在台湾海峡大陆一侧强行拦截抓扣大陆作业渔船达

      223艘、渔民3160人,有20艘作业渔船及生产设备被扣留,直接经济损失达1000万

      元以上。

        ……

        与台湾当局不仁不义的行径相反,大陆一贯把台湾同胞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

      。为保护台湾渔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方便台湾渔民避风和进行海上生产,有关方

      面在沿海设立了专供台湾船舶直航停靠的停泊点。仅福建省就设有停泊点29个,

      每年接待大量台湾渔船、渔民。1993年的统计显示,福建省共接待台湾渔船8528

      艘次,渔民35279人次。

        ……

        台湾军警对大陆渔民开枪、开炮,任意抓扣、检查、殴打,根本原因是台湾

      当局至今没有放弃对大陆的敌对立场,把在海上作业的大陆沿海渔民视为“敌人

      ”对待。

        ……

        走在历史的陈迹之上,我常常陷入难以自拔的困惑不解:眼前,这一派形实

      不符的和平已属来之不易,然而,漫长的战争真的永远地划上句号了吗?

        胡里山炮台,那尊清政府于1891年花费12万两白银从德国克虏伯兵工厂购得

      、全重达59吨的世界炮王,张着280毫米黑洞洞的大嘴仰望湛蓝的天空。蓝天间,

      一对美丽的白鸥正在海峡飞翔。

        我隐约意识到,介于和也非和、打亦非打之间的金厦海域,是现代史留给我

      们的难题,一道像身旁的巨炮一般沉重、像狭窄的海峡一般难渡、康德二律背反

      式的命题,当你回答“是”的时候它是“非”,当你回答“no”的时候它又是“

      yes”。

        何时才能解析这道难题,全体中国人的智慧都在经受时空的考验。

        何厝,一座“八•二叁”中被炸成瓦砾废墟、现在正向着小康迅跑的小

      乡镇。

        在街巷上倘佯,我的目光蓦然间被一栋千疮百孔破壁残垣的二层小楼所吸引

      ,叁十六年前的炮弹虽没有把它彻底摧毁,但也把它打得伤筋动骨腿断臂折,看

      得出,它是靠主人草率的修补才得以勉强支持苟延残喘。在旧日的战场上,此类

      “古迹”已绝少再见,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与其说对它的容貌产生了兴趣

      ,毋宁说对它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好奇。它被一群美丽簇新的房舍包围着,像一个

      孤独丑陋的叫化子。

        我冒昧敲门打扰主人。

        东拉西扯地胡侃一阵。我说:您这幢房子确实挺朴素挺有时代特点挺不容易

      的,大概很快就要盖新房子吧?

        主人是位瘦骨嶙峋七十挂零的长者,他一边满足地吸烟一边揉搓着脚丫子说

      :盖新房?很想哟,但不盖!共产党国民党的事情,没一定,说打还要打的……

      我明白了,这是一位对金厦海域前景持悲观消极态度的老人,叁十多年,他大概

      一直生活在对世界还会再毁灭一次的预卜之中。看来,这栋饱经磨难的楼房在它

      的主人离去之前,命里注定是没有旧貌换新颜的盼头了。

        我又十分令人讨嫌地去敲斜对面另一户的门。这是一栋建造不久气派很大的

      二层新楼,叁十多岁的一对小夫妻脸上洋溢着新房照耀的喜气。

        依然天南海北乱侃,然后我说:哇,你们家好漂亮呀,不过,你们把房子搞

      得这么靓,不怕猴年马月那边又把炮弹丢过来?

        男的显然不大愿听这不吉利的话语,敛住笑脸说:管他娘!有钱不花,是个

      傻瓜。

        女的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像精神病科医生在研究她的一位病人,丢过冷冷

      的一句:喂,北京佬,人总要死的吧,难道你就不讨老婆生孩子啦?

        多么深刻的哲理!我哈哈哈哈,用一阵干涩的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明白了,这是一对对金厦海域的前途颇有信心的年轻夫妇。虽然他们的“

      信心”让人感到有一种人皆为之我亦为之、只管今朝勿论明朝的味道,根基肯定

      不如他们新房的地基打得坚牢。

        沿海边走,我发现了一处保存相当完好的火炮工事遗址,叁个成“品”字形

      的加盖火炮掩体间距150-200米,堑壕将它们勾联在一起,“品”字形后面不远

      处,还有花岗岩垒砌的发令所、弹药库。一眼可知,炮战期间,这里曾部署过一

      个炮兵连。

        走出掩体,出口处站着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人,油亮的分头、整洁的时装、

      白色旅游鞋,两手叉腰。

        “喂,你在干嘛?”他问。

        “不干嘛,参观。”我说。

        “你对这里感兴趣?”

        “当然。”

        “你觉得这地方很有价值?”

        “非常有价值!”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历史,或者说,曾构成了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

        小青年显出高兴的神色,我们愉快地聊起来。

        炮阵地遗址在他家责任田范围内,老人们都觉多余累赘白占了许多面积,原

      想拆掉平了,小青年坚决不同意。按照他的宏伟设想,贷也好借也好,投入一笔

      资金,在前边架设几具观察金门的望远镜,掩体里挂上炮战的照片摆上炮战的实

      物,开辟为一处专门介绍“八•二叁”炮战的旅游点,其经济效益无论如何

      也会比种粮种菜高。

        这是我所遇到的准备把“八•二叁”变换成钱的唯一一例。我自然大大

      恭维他的想法好,赞扬他的经济脑瓜和高瞻远瞩。但是我说:“你不觉得说不定

      哪一天这些工事还会重新派上用场?”

        小青年甩一下他那漂亮的分头:“这里会不会再打仗我不知道,我想谁也不

      是神仙,都难预知将来,但是我敢肯定,目前这个样子不会拖太久,那一边和我

      们这一边从古代就是一家子,早晚还要一家子的,你信嘛?”

        “信”,“信”,我拍着小青年略显单薄的肩膀,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绕过一片凹凸零乱的礁岩,我在一片沙滩的角落里终于见到了一位原本与这

      海峡的故事紧密相关的人:一位着红背心、绿军裤,黝黑皮肤厚实胸脯的解放军

      炮兵装填手。这位士兵看上去有些孤独,正紧绷着面部表情、拼力托举一发与实

      弹相仿的水泥教练弹。我在远处默默地为他记数,从1至132。见我近前,他气喘

      吁吁□腆一笑,停止了动作,不甚满意地摇摇头──虽然这个数字比他自己的最

      好成绩多了四个,但离团队记录157仍有较大距离。两个月后,他将在团的比武大

      会上与一群炮手经历一番角逐。

        我抱过那颗20来斤重的教练弹,奋力举过头顶。往复支撑了五下,全部体能

      似已告罄,不得不将那笨重之物赶快丢弃。

        愉快的笑声倏然抹平了我们之间的沟坎。132,已经相当棒了,何必再练得如

      此辛苦?我说。

        他说他相信自己能打破团纪录,然后再向师和军的纪录冲击。

        那样有什么奖励吗?立功?提干?转志愿兵?

        他的回答让我顿觉自己可笑。他说他不知道。“我们都这么练,”他说,“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那边──”他一指苍翠墨绿的彼岸。

        那边!只有在炮兵的身边,你才能感到那彼岸联接着一道潜在、漫长、无声

      的命令。

        “如果需要,我们会比36年前干得更漂亮!你说是不是?”

        基于我对军队的了解,我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只是纠正了一个最初的

      想法:这位士兵一点儿也不孤独。

        何厝在视线中就要消失,我立足四望,忽然间觉得,何厝人,扩而大之厦门

      人中国人,对于战争与和平、统一与分裂的全部理解和答案,都溶解在那一片鳞

      次栉比的房舍、那一片青葱掩映的“遗址”之中了。这里有灰色的悲观,但你并

      不能把它简单地归纳为杞人忧天;这里有明亮的喜悦,乐观中又掺和着些许的宿

      命与茫然;这里还有太阳一样不灭的希望,使我们的信念像永远永远的朝霞。

        我很感谢那个梳着漂亮分头的小青年和那位身手不凡的炮兵战士,是他们,

      使我混沌阴郁的心胸拂入一缕清风,豁然洞开。

        我走近大海,没有渔舟唱晚,没有蓑翁垂钓,“八•二叁”的喧哗随风

      淡去之后,海峡就是这般默默无语,铺陈着一片沉寂。唯有那一对纯洁的白鸥,

      像美丽的梦幻,在海面生动地跳跃、闪烁向大海讨生活的有一个平安抓鱼的梦;

        渴望发财的有一个不再偷偷摸摸的梦;

        白发老翁有一个乔迁新居的梦;

        乔迁新居的有一个睡得安稳的梦;

        金门少女有一个朝发夕返的梦;

        英俊少年有一个让“古迹”变钱的梦;

        年轻炮兵有一个守土有责的梦;

        我也有梦:从“八•二叁”走来的历史,不再回到它的出发点,循着大

      潮涌动般必然性的轨迹,走出这片会把人活活憋出毛病的静寂。

        那满天可爱的精灵们,歌唱着,飞舞着,在此岸与彼岸间翱翔、徘徊;被海

      峡分隔着的绿色国土披着暮霭的金晖,在向它们凝望……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一)

      4

        黎明前的黑暗。大海与天空像被泼洒上了墨汁,世间万象包括那座狭长的呈

      哑铃状的岛屿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宇宙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种东西──黑暗

        单调的机器嗡鸣声由远及近,向人们提示,在肉眼难以穿透的帐幔后面,仍

      运行着某种不同凡俗的事物。

        突然间,料罗湾军用码头探照灯大开。一艘中字号登陆舰在数艘战舰护航下

      疾速向驳位停靠。华灯骤灭,夜暗如旧。

        光亮,虽像大幕开启到头便又重新闭合般短暂,但已可看清,在码头上整齐

      列队、向军舰举手行礼者,依次为金门防卫部司令胡琏上将,副司令赵家骧中将

      、吉星文中将、章杰少将,参谋长刘明奎中将,以及全体师级以上军官。舱门打

      开,率先闪出的那个身着挺刮戎装、左手持杖、右手频频还礼、消瘦颀长的身影

      ,便是我们仍能从多部纪录和故事影片中一睹风采的蒋“大总统”。

        解放军的战机已经云集福厦,蒋介石夜航金门,比较安全。

        时间计算很准,待车队鱼贯驶出码头营门,1958年8月20日的第一线曙光已在

      海平线上初露。

        与叶飞北飞北戴河差不多同时,“总统”开始巡视金门阵地、防务。

        蒋介石一生,堪称注重军人仪表的楷模。,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露面,人们

      立刻就能从整齐、规范的服饰上感受到不可抗逆的威严。这一点,与穿戴马虎随

      便、甚至不修边幅的毛泽东形成鲜明对照,反映出二人极具特色的性格差异。

        今天,他一如既往,坚决拒穿胡琏早已备好的短袖绸衫和遮阳礼帽。并且,

      不许任何人上前搀扶,好几次,将军们伸出了恭敬的双手,他立刻站定,厉声道

      :“你若要扶,我就不走了。”左右只得知趣而退。

        立秋时节,暑热更显凶悍、骄狂,饱和了盐硷、高达叁十几度的热浪从海面

      滚滚而来,所有人都跟着他气喘吁吁、汗流挟背,洇湿军衣。

        他拄着拐杖,缓缓前行。明显有些吃力,不时接过侍从递上的湿毛巾揩一把

      脸,呼一口气。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与北伐、抗战时期那个挂刀骑马的统帅

      再难同日而语,老态已经藏匿不住,但他仍一步一步顽强向前走去。

        是硬撑,也是故意。故意示范给众部属看,以无言的行动告诉他的什么叫做

      “忍辱负重、牺牲奋斗,百折不回”。

        这是一位个性倔强而固执、意志坚硬而刚愎的老人。

        他不顾旅途劳顿,车到一处,立即巡视。重要制高点、炮兵群、雷场、阻击

      阵地、后勤保障设施、港口码头、营区宿舍,均要细细询问、察看,并扼要做出

      一些即兴的指示。直至下午,始终紧绷的验方绽开一丝叫众僚属长吁一口气的笑

      意,表示他对胡司令长官和十万官兵多年来的辛劳努力相当满意。

        短暂的笑意在面颊上一闪遽逝。在部下面前,他很少坦露真实的喜怒哀乐,

      他认为,那种让别人望一眼便可参透内涵的人是难以领兵作战的,更不要讲辖制

      天下了。他依旧板着面孔,渐入佳境的兴致在游览题吟时才更多泄露。

        在北太武山“毋忘在莒”勒石面前,他同众部将合影存照。此四字为他1952

      年视察金门时亲题,如今,被胡琏刻在巨石上,已成为金门着名一景,他仰望当

      年留墨,显出很有些激动,依次指点四字,勖勉众人道:2200年前的战国时期,

      田单虽仅存莒县而不降燕,最后终于驱逐敌寇,恢复了齐国。今天,我们在台湾

      在金门就是在“莒”呀,大家都要效法前贤,殷忧启圣,发扬坚忍不拔,以寡击

      众的精神,立志雪耻复国,不达光复使命,决不罢休。

        在某“古宁头大捷英雄连队”荣史室,他先题“冬天饮寒水,黑夜渡断桥”

      ,又题“忍性吞气,茹苦饮痛,耐寒扫雪,冒热灭火”,再题“千秋气节久弥着

      ,万古精神又日新”,掇笔,环顾左右解释道:“此叁联为本人在台湾建立反共

      基地以来每日复述之座右铭。第一幅为初来台时的真情写照。第二幅为痛定思痛

      后决心一切从头开始的誓言。第叁幅为必须永远追求之崇高境界。叁联连贯来读

      ,反映了本人已逐步走出感情低潮、完成心理革新、达至精神振兴。诸位都应烂

      熟于心,深刻体会,树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信心

      勇气,不断砥砺卧薪尝胆之志。”

        在旧金门城南的“观海石”前,他审视着海面上桅樯点点,雾气迷蒙,高声

      读出清朝林?j?煸诖说氐目官烈攀□】br>

                     啸卧亭空碧藓粘,乾坤此日快观瞻。

                     荒城雾卷笼山顶,破寺云封露塔尖。

                     岛屿狼烟连戍垒,旅旗鹤首握戎□。

                     南来巨浪排云起,思骋长风酒力添。

        吟毕,慨叹道:真好诗也!金门自古军事要塞、兵家重地,当年林?j?煸诖丝

      婪赌侠促量埽□裉□业仍诖说钟□狈焦卜耍□恍韪□灰蛔郑□□澳侠淳蘩恕钡摹

      澳稀备奈□氨薄奔次□耸贝丝涛嶂□那樾凑铡9湃肆粼诮鹈诺男坌摹□狼榛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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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兵营扬声器传来“总统”最为喜爱的一支战斗歌曲《保卫大台湾》

      ,歌词为若干标语、口号堆砌而成。

        他静听片刻,道:这首歌写得好,要人人唱,天天唱。

        “反攻大陆,光复祖国河山。”

        “杀尽共匪,打倒苏联。”

        颇有几分雄亢、激越的旋律,烘托着蒋氏此次金门之行鲜明的主题:复仇!

        黄昏,车队来到最后一站──北太武山某炮阵地。

        蒋介石把望远镜瞄向只有一个步枪射程之遥的大陆海岸线。将那片“梦里寻

      它千百度”的故土拉到眼前,夕阳落照,远山青黛,万木葱绿。视线虽然有限,

      但他知道,镜头中的叁维无限延伸,就是原本属于他而现在属于毛泽东的国家。

      犹如凝神于一位可望之而不可触摸之的妩媚佳人,他再次感受到历史变迁的无情

      ,肝肠欲裂,心如刀绞,仇恨之火熊熊燃烧。

        勤务兵搬来一把藤椅,执拗的老人坚决不坐,他双手重叠按住手杖,长时间

      静默伫立,有人看见,两颗泪珠从他眼眶滑落,在面颊上反射出复杂难解的光斑

        看了很久、很久,他无限感慨地说了一句:“我们实在对不起大陆的同胞啊

      ,直到现在还不能将他们自共产暴政下拯救出来……”语毕,突然后面人群中,

      有好几位将校因受感动而流泪、发出嘤嘤的啜泣,使得气氛更加悲凄、感伤。

        自从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将共产党人的头颅一颗颗砍下开始,他同

      毛泽东已经智拼力搏了整整叁十年。长时期内,他在朝,毛在野,他有都市,毛

      占乡村,他安营山下,毛扎寨山上,他手握要津,毛落荒古道,他雄居中原,毛

      屈接边鄙。他统领着百万大军围追堵截,有好几次机会险致毛于死地。谁能料想

      ,当他以绝对优势兵力把毛逼上决定中国最后命运的绞杀场时,竟然天地翻覆、

      乾坤倒旋,一场仅持续了短暂叁年的中原逐鹿,他却以每月平均丢失相当于英国

      或罗马尼亚面积的管辖范围、被消灭20余万兵力的规模和速度,走向统治大陆的

      终结。纵览一生,他最大的成功在建立起一支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军队,最大的失

      败却也是在军事上,叁年兵败,不是败一仗输一役,而是始终败、全局败,800万

      军队被毛泽东一口一口吃掉,此一“纪录”在人类军事史上,只有二次世界大战

      中希特勒损失的兵力可以与之相匹。对他打击有多大,非军事家、政治家当难以

      体会。

        中国历史上,多少王朝在战火中结束,多少新君在炮声中登基,但无论百年

      辉煌的汉唐,还是县花一现的秦、隋,却没哪一个朝代是断送在得天下者之手的

      。唯独蒋介石在其年富力强之时,眼见着手创的时代分崩离析而无能为力,残酷

      现实委实让刚愎自用又喜好别人崇拜的“总统”难以接受和面对。

        此刻,这位盐商的后代,面对故国河山,难忘往昔历历在目……想起了溪口

      镇的顽童岁月,慈母教诲;想起了黄埔起家,北伐督军,蒋家王朝开张的盛典;

      想起了抗战领袖、民族英雄、行宪总统,好不威风凛凛,荣光八面。而如今,所

      有均成过眼烟云,唯余满腔悲愤……深仇大恨像一把尖刃刺入他的心脏,他喑哑

      着嗓子下令:“开炮,给我开炮!”

        一排炮弹漫无目标地打到彼岸的秃岭荒滩上,将碎石黄沙抛向空中。

        心理稍稍平衡和平复。毕竟;他现在是站立在一块曾经小胜毛泽东而且仍然

      能够打到毛泽东的土地上,他还没有输到最后,只要保住脚下这方宝地,一切犹

      有可图。他期待,历史将把他和毛泽东重新调换一下位置。

        金门万万不可放弃!

        下得山来,军中“优秀分子”和“英雄楷模”列队鼓掌,欢迎、欢送。一浙

      江老兵问道:总统,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带领我们打回去呀?

        蒋答道:现在形势与当年不同了,我们要重新来拟订计划,徐图恢复,万不

      可好高骛远,只求速效。大家都知道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今天我们要

      “反共复国”,自然需要长期的艰苦奋斗,才能有效。

        老兵并不满足大道理,继续问:难道遥遥无诹寺穑?

        蒋:我们要在一年之内,完成“反攻大陆”的准备,至迟一年以后,亦必能

      实行“反攻大陆”。

        老兵顿时失声痛哭:总统,这样说,我这辈子还能再见老母一面啊!

        在场官兵皆唏嘘。更有基层军官振臂领呼:“蒋总统万岁”、“光复大陆”

      等口号。

        金门之行,达至最高潮。

        夜幕徐落,机场,蒋介石与送行军官一一握别。

        最后一位是胡琏上将。

        胡琏早有耳闻,台北高层及美军顾问团中,对金门的撤守攻防意见不一,理

      应借此机会,了解一下“总统”的真实意图。他是聪明人,懂得此类重大问题不

      宜直逼主题,而需迂回探知,他说:总统,我已准备就绪,只要您一声令下,立

      刻就能渡海反攻……

        蒋介石伸出手来:伯玉(胡琏字),你牢牢守住金门,便是对党国尽忠。平

      时可以向那边打打炮,把毛泽东打恼最好。若毛泽东真的来打金门,天大好事,

      我最欢迎。拜托你了!

        暗夜,遮住了胡琏的一脸困惑和“总统”的一脸莫测高深。

        座机滑跑、起飞,身影和轰鸣渐渐远去,融入漆黑无声的夜空。

        蒋介石仰倚在宽大的座椅上,闭目假寐。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不仅因为重

      睹了故国的风采,还因为更加坚定了自己应付随时可能爆发的台海热战的战略方

      针:

        固守金门。欢迎毛泽东来打,打得愈大愈好。

        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只是并不知道,毛泽东的战略方针也已确定:金门一定要打。打则为了更有

      利于“总统阁下”固守。

        同样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难得两位对抗了一生的老人,在双方最后一个回合交锋中,竟然达到“不谋

      而合”。

        “总统”终于不胜劳顿,沉沉睡去。

        据说,毛泽东曾经说过:蒋介石不从金门撤退,是他对中华民族立下的一个

      功劳。

                               5

        站在金门北太武山脚下、用手杖指点凿字巨石,大谈“毋忘在莒”的蒋“总

      统”,一生从未涉足过位于山东省东南部那个小小的县城──莒。

        “总统”大概不知,此时此刻,一水之遥,正对北太武山数百目标进行最后

      一次诸元校核的将军,倒是从莒县的一场恶战中拼杀出来的。将军没有上过正规

      军事院校,莒县一仗,使他悟出了致胜之道。

        1944年,山东八路军滨海军区以两个多团主力攻击莒县。莒县是地处我滨海

      与鲁中两大根据地的联接部,战略地位重要。有侵华日军一个中队及伪军一个旅

      守备。

        伪军阵前反正。八路军集中兵力,向日军“中西”中队发起强攻。

        日军在县立中学内修建了核心工事:以两个大炮楼为中心,配以多层低堡及

      护墙、内外堑壕。城坚池深,易守难攻。

        八路军火力不弱,战志高昂,一声攻击令下,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谁料在敌

      军更加猛烈的射击下,竟连攻两日不果,铁丝网外堑壕沟内,烈士遗体横陈,终

      因伤亡过大而被迫停止攻击,改为围困。十天后,守城日军在增援部队掩护下,

      夺路而遁。

        莒县终于解放。但以绝对优势兵力竟不能全歼区区一百四十个守敌,仗打得

      不漂亮不理想。

        枪声一停,一位高大、英武的八路军,带上一个骑兵班,第一个进入县城。

      他围着敌核心工事里里外外连看数遍,带着诸多问号在现场寻找答案。他发现,

      敌人炮楼墙厚2.75米,难怪追击炮弹打上去,只能砸出一道疤痕。又发现,封锁

      我军进攻正面的七个主要射孔,均呈内八字形,外看射口很小,但里看却很大,

      便于机动。射孔周围和后面墙壁上,仅有星星点点几个弹洞,说明我军并未意识

      到应集中火力封锁敌射击孔。从敌射孔望出去,我军几条冲锋道路一览无余。正

      面数百米处有一农舍,房子的北墙掏了一个大洞做冲锋出口,背面是房子的南墙

      壁,墙壁上弹洞叠弹洞,密密麻麻,越是中心点弹洞越密集,可见,敌人的枪打

      得很准,也确实打到了要命处。他马上联想到,我军战士再勇敢,从这个洞口硬

      钻出去,只有一批批倒在冲击的道路上。又想到,我军的轻重机枪是敌人的几倍

      ,如果我用一至两挺机枪封锁敌人一个射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只要把敌人的

      所有射击孔封得死死的,再严密组织好攻击部队,猛冲猛打,一排手榴弹甩过去

      以后就是连续爆破,刺刀见红,凭我们数倍于敌的兵力,凭我们部队的勇气,也

      许只要一次就能解决战斗。

        血的代价,换回了一条终身受用的经验与法则:打仗,光凭勇敢士气、人枪

      优势还不行,必须于战前对敌进行周密详尽的侦察,在对敌透彻了解的基础上,

      精心拟定出一个克敌的作战方案来。凡事预则立,战前多用一份心,战场平添叁

      成兵。

        这位年轻的八路军,就是时任滨海军区作战科科长、1958年任福州军区副参

      谋长的石一宸将军。

        1958年,因参谋长缺任,顺理成章,石一宸是军区司令部的最高首长,具体

      作战计划的拟定人和执行人。

        石一宸像一个步进考场的小学生,面对毛泽东在黑板上写下的“惩罚美蒋”

      这么一个大题目,调度自己的全部智慧,期盼上交一份甲等的答卷。

        侦察工作全面展开,金门敌军的营区、仓库、机场、码头,通信、交通枢纽

      ,炮兵、雷达阵地被一一发现和标定。占据作战指挥室一面墙壁的金门地形图,

      已被代表不同目标的多种标志、符号贴得满满,一座武装到牙齿的海上大碉堡的

      真实轮廓愈来愈清晰地展示在人们眼前。

        石一宸却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因为,“海上巨碉”最重要的心脏部

      位──金门防卫部指挥坑道的具体位置仍未判明。仅知,胡琏指挥所设在北太武

      山反斜面山脚下。此山绵延数里,从大陆任何角度均无法观察到其侧背,不要说

      “点”的准确座标了,就连大体上的方位也很难确定下来。

        派侦察兵潜入金门进行实地勘察吧,敌戒备森严,成功率极低。唯一有效省

      时的侦察手段是对金门实施空中拍照,又由于有“任何飞机不准飞越金门上空”

      的严格禁令而作罢。

        炮击时限一分一秒地逼近,石一宸感到了周遭的大气正急速地增加着压力,

      压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多少回,意烦神乱,急火攻心,将手中的笔、纸往案

      头狠命一摔,走出掩蔽部,呼一口清新空气,然后,拨开茂密的树枝,望着海对

      岸灰灰蒙蒙僵死无语的北太武山,真恨不得集中所有炮弹,将它彻底轰碎敲烂,

      把藏匿其间的所有隐秘掏出来看个究竟。

        军事会议上,叶飞拍着刚刚呈送的计划草案,冷冷道:你们估计金防部指挥

      坑道可能在甲处,也可能在乙处,或丙处,乱弹琴嘛,打仗怎么能凭乱猜、靠“

      估计”?

        我要你们提供板上钉钉的确凿情况!上将锋锐的目光先在石一宸胀红的脸上

      停留片刻,滑过去,射在旁边情报部长王建行更为局促的一张面孔上:老王,到

      时候我们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琏的老窝,我可是要找你王建行的哟!

        石一宸心里边明白,叶飞没直接点你的名是照顾一下你这位参谋头头的面子

        更明白,当着你的面点你的部下,那是迂回地将你的军哩。

        王建行也真行,居然敢从座位上站起来放炮:叶政委,我会尽力完成任务。

      但不是我怕担责任,我们现在所有的仪器都无法观察到北太武山的另一面,又不

      允许空中侦察,因此,我不敢乱吹牛,能不能打到胡琏金防部现在确实没有把握

      。军中无戏言,真要打不上,到时候你杀我的头也没办法的。

        一席话,说得与会者们都毫无幽默感地干巴巴苦笑。

        大家都了解,王建行是有名的“大炮脾气”,从来有啥说啥,快人爽语。今

      天,他说的全是大实话,但毕竟过于直白,且冲撞了尚无人敢冲撞的叶大将军,

      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炮筒”得着实可以。桌子底下,所有的手都为他捏着一把

      汗。

        难得,叶飞既没发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拉着长脸,宣布散会。

        石一宸跟随叶飞多年,岂有不知,“没发火”,表明上将对侦察金门的难度

      给予了一定的理解。“不说什么”,则表明他对情报工作和计划草案绝非一般的

      不满意。必须清楚,下一次会议,如呈送的计划仍为“估计”将是很难过关交账

      的。

        是夜,石一宸连吃数片安定仍了无睡意难以入眠,索性揿亮台灯,和衣而坐

      ,眼睁睁地仰望墙壁天花板:金防部指挥所乃此次炮击最重要之目标,至今却未

      能捕捉到,届时如不能准确命中、覆盖,轰击再猛烈,也难触到胡琏痛处……难

      道我们只能给大炮一些连自己都不自信的诸元,让胡琏看着成群的远弹偏弹无损

      他一根毫毛而拍手称乐?不行,绝对不行!叶飞高兴与否事小,“惩罚”目标能

      否达到事大。

        打不到胡琏巢穴,炮击无异浪费炮弹,要我们这些人干啥?思维及此,再也

      按捺不住,不管他王建行睡没睡,一把抓起电话来……

        翌日,召集情报、侦察部门开会,交代任务,再次动员:集中全部力量,运

      用多种手段,想尽一切办法,强化对金防部指挥所的侦察,破釜沉舟,务于近期

      在作战图上将其准确定位。

        王建行具体部署。

        石一宸强调重要性。老套数了,他的话题,免不了又是从当年的莒县讲起。

        莒县之后,石一宸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担任哪一级职务,不论大仗小仗,

      战前,侦察与计划两项,均事事躬亲,定要自己亲手组织来做,方觉踏实、放心

      。即便当到团、师长,他也仍然要带上几个侦察参谋,深入到我军阵地最前沿去

      看地形、察敌情,高处看了低处看,左边看了右边看,白天看了晚上看,常常数

      小时、一整天地蹲在一处,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极有耐心和毅力。回来将获

      取材料反复研磨,精心筹划,那认真、专注、仔细的劲头,不亚于艺术大师在创

      作一件微雕工艺作品。

        将军一生,参加、指挥的胜仗逾百,蓦然回首,印象最深刻的得意之作有叁

      次。

        1947年春,洛阳之战。洛阳守敌为蒋介石嫡系青年军二○六师,火力强大,

      城防相当坚固。团长石一宸发动全团搞侦察,凡进城的、做工的、卖菜的、拉洋

      车的各色人等,都是调查对象,连炊事员、卫生员、理发员都上交了图文并茂的

      侦调材料。两天后,石一宸亲自给突击营和炮兵指挥员画出了敌东门阵地全部工

      事配系,敌人的射孔,暗堡,标的清清楚楚。然后发扬军事民主,制定攻击方案

      。总攻令下,仅两小时,敌自称“固若金汤”的洛阳东门便被打开。让所有人都

      暗吃一惊的是,在打掉敌两道城门、十八道副防御工事、十六个地堡之后,叁十

      二名爆破员,竟仅轻伤一人,全团上下都称“奇迹”。若非侦察详尽,计划周密

      ,将敌人火力彻底摧毁、压制,取得如此战绩,几不可能。

        1949年秋,金塘岛之战。金塘为舟山群岛之第二大岛,守敌一个师。解放战

      争打到这个年月,歼敌一师兵力已是小菜,但由于我军是第一次渡海作战,必将

      面临许多极其复杂的新课题,仍然不可掉以轻心。凡逢天晴,师长石一宸便带着

      机关跑到高处架设仪器观察金塘,并派遣侦察分队暗渡敌岛实地侦察。连续月余

      ,终于把守敌设于水际和滩头的木桩、铁网、竹签、堑沟、地雷、碉堡等七、八

      道障碍及兵力配置摸清,然后在我方港湾照葫芦画瓢,如法泡制,进行实兵攻击

      演练。与此同步,广集船只,了解潮汐、风向,一遍又一遍修补作战计划,充分

      准备了几个月直至已觉有了十二分把握,方下令干帆竞渡,直取金塘。战斗激烈

      、残酷,但总体顺利,两天后,金塘回到人民怀抱。在南京举行的作战会议上,

      鉴于攻击金门、登步岛失利的教训,与会者对金塘的战法经验都很感兴趣,首长

      们高兴地说:看起来,渡海作战困难虽大,但只要充分地过细准备,胜利是可以

      拿到手的嘛。

        1955年冬,一江山岛之战。一江山原是一个不到二平方公里的荒岛,为大陈

      岛的外围屏障,地位重要,蒋军派千人驻守,配备五十余门火炮,滩头设置多层

      障碍物和爆炸物,防御工事奇坚,加之岛岸陡峻,难以靠船攀登,利于守而不利

      于攻。

        华东军区作战处处长石一宸带队在浙江沿海前线对敌占岛屿监视观察叁年余

      时间,把一江山岛也摸得烂熟。以后决定叁军协同攻打一江山,根据彭老总“牛

      刀杀鸡”的指示要求,反复演练、精确计算,终于在张爱萍上将领导下,把我军

      战史上第一个叁军协同作战计划制订出来。后来,5小时即攻占一江山岛的实战表

      明,该计划编制堪称一流。此役虽小,却是标志我军已经具备了叁军协同打现代

      战争能力的首创之作,有人评价,一个高超的指挥(张爱萍)加一部优秀的乐谱

      (计划)加一支够水准的乐队(部队),在浙东海域上演了一曲和谐完美的交响

      乐章。

        总结毕生戎马,石一宸在他的一部着作中感慨写道:“不打无准备之仗,每

      战必求有把握,实在太重要了。高度重视侦察与计划的指挥员,在枪炮声响起之

      前,便已经打开了战胜之门上的坚锁。”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正当上上下下苦无发现金防部指挥所藏匿点而烦恼犯愁时,得到信息:某监

      狱中关押着一批近年捕获的台湾武装匪特,其中叁人到过金门,并出入过胡琏指

      挥所。

        一机关参谋请示:报告首长,是否需要提审?

        石一宸喜出望外,拳头在桌子上擂得通通响:这还用问吗!快把那叁个宝贝

      疙瘩押到云顶岩上去,我要亲自审问!

        一个豪雨过后的下午,天气骤然清朗。板结的乌云终于松动,像龟壳上的纹

      饰,裂开无数好看的缝隙。锁闭憋闷了多日的太阳,急匆匆向万物展示她亮丽的

      脸蛋,炫耀她闪烁着金光的霓裳。

        从云顶岩上望过去,西斜的阳光勾勒出大金门清楚的轮廓,一直难识真面目

      的北太武山,似乎也扯去了面纱,知趣地向着人们走近了许多。

        石一宸威风凛凛坐在前边,身后左右,站立着各炮兵师、团长和军区机关炮

      司、情报、侦察部门的处、科长们。很像古装戏中的县太爷升堂。“押上来!”

      命令下。

        一俘虏被带到跟前。他不明吉凶,两腿过电般微微打抖。

        石一宸手一指,问话:“那是什么山?”

        俘虏答:“大金门的北太武山。”

        “嗯,山的那一面有些什么机构、设施?”

        “国军,不、不,蒋贼军的指挥所。”

        石一宸心头一笑,脸色依旧:“要问你一些有关金防部指挥所的情况。你知

      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准说谎话!如果事后证明你说的是实话,可

      以酌情减刑。说谎话则要加罪,军法从事会杀头的,我就可以批准杀你,立即执

      行,明白吗?”

        俘虏点头如捣蒜,两腿大抖。

        石一宸主问,金防部的具体位置,坑道外面有些什么辅助设施,胡琏的活动

      规律,提问甚全、甚详、甚刁,边问边画草图;直到满意为止。

        这个带下去。另一个又带上来。

        叁俘讲述情况大体相同,对过去情报部门所掌握的一些材料给予了很好的印

      证。 石一宸感到,原先无法穿透北太武山的观察仪器,现在好似装上了X光机,

      躲入死角的胡琏那神秘、狡猾的身影,应该说被捕捉到了。

        数日后的炮击战果亦表明,此次提审,对确保把金门打昏、把台湾打痛,作

      用甚巨。

        有人高声提议:别忘了,打完这一仗,给这叁个乖儿子请功哟!

        云顶岩上爆起一片艳阳般明灿酣畅的笑声,声波如涟漪,一圈圈向着大海,

      向着金门扩展、传播开去。

        根据俘供,胡琏指挥坑道在金门军事地形图上由若干个点定位为一个点,范

      围由数平方公里缩小至数百平方米。或可以作这样的理解:以大陆云顶岩为观察

      点,以金门北太武山两个山头间凹处的几棵松树为基本座标。侧背,为呈50°─

      ─65°角的山坡。坡长约300──400米。坡底稍偏西,即金防部坑道口。坑口与

      座标垂直距离200米左右。坑口外面有一篮球场。再向前走二、叁百米,有一会议

      厅,也叫“翠谷厅”,为金防部长官会餐、娱乐的场所。围绕坑道口,还散置着

      各种保障分队和设施。国民党军通常于下午17时开晚饭。17时30分,当官的大多

      会走出坑道散步聊天,当兵的则聚集在篮球场一带打球游戏……

        目标已经抓到,若想一炮打响,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需要解决:152加榴

      炮弹道弧度大,炮弹飞越北太武山掉在胡琏的头顶没有问题,但要求保证绝对精

      度,炮口略向下偏一根头发丝,炮弹即飞不过去,而向上略高一根头发丝,落点

      翻山而过又会远出去数百米。这不仅仅是计算而且是个实兵演练的问题,不可能

      对北太武山进行试射,于是,在大陆勘察选定了一座其高度、坡斜度与北太武基

      本相仿的山头,又在其反斜面用白石灰圈出一个“金门防卫部”,拖几门152加榴

      来,按照严格的实战距离,一发一发体会着琢磨着打了两天,求出了准确无误的

      诸元。办法虽然土了一点,但在尚无高技术的五十年代,仍不失为一种明智管用

      的模拟。

        石一宸如此设计,在某一天(礼拜六、日自然最佳)的下午17时30分、金防

      部的国军弟兄们酒足饭饱出洞散心之后,给他们加点便餐,头一道菜:6000发炮

      弹。

        又一次军事会议。叶飞审阅修改过的计划草案,见“估计”一类字眼已全部

      删除,嘴角线非常不易地由“下弦月”变成了“上弦月”。石一宸先开口:“叶

      政委,到时候,我们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琏的老窝,你我我石一宸!”

        好大一头牛,从嘴巴里吹出去了,那颗心脏,在胸腔内又轻轻地敲鼓。到底

      ,我们所有的肉眼都未曾直接观察到胡琏那神秘的窝哟。自信自己的判断,不等

      于满足自己的判断,会后,他仍要求:直到炮击前一分钟,都不能放松对金门的

      侦察。

        莒县的教训刻骨铭心,每时每刻都得“毋忘在莒”呀!

                                  6

        8月22日,台湾海峡日丽海清,风徐浪静,鸥鸟们衔尾追嬉,欢啁疾翔,不见

      一丝将要风云突变暴雨骤至的迹象。唯用心嗅闻,才会从腥涩的海风中辨觉出非

      大海性质的钢铁与TNT炸药的气息。

        上午9时,台北“总统府”官邸召开御前军事会议分析形势,集中研讨,在不

      可避免之台湾海峡军事冲突中,共军攻击目标或先金门后马祖,或先马祖后金门

      ,或金马同时并举,叁种可能何者为大,以便及早确定“国军”的应对之策。

        打开福建省地图,沿着自东北而西南长长的半月形海岸线,马祖列岛临上,

      监视封锁着福州入海要道闽江口;金门居下,乃打进厦门腰椎的一根楔子。两岛

      直线距离约200公里,在台湾的战略棋盘上,如同两个“过河卒”,举足轻重,事

      关宏旨。大陆方面如欲越海攻台,无论如何避不开由此二岛所设构的险关羁绊。

      而台湾如大举反攻,则二岛又是绝佳的天然跳板。金门、马祖确像台湾开到大陆

      鼻尖底下的两辆战车,攻有利器,守有铁甲,亦矛亦盾,可退可进。故蒋介石自

      在台湾定居始,便无数次告诫部下:我宁可不要海南、舟山、大陈,也不能丢掉

      金、马,无金马则无台澎,有台澎则有大陆。

        多年来,在台湾已形成了一种共识定见,解放军不动则已,动则先用兵于马

      祖后肇事于金门的概率为大。因马祖正蹲守于福州当面,相距仅30余公里,直接

      威胁福州党、政、军首脑机关,对中共无异芒刺在背骨鲠塞喉。且马祖岛小──

      34平方公里,兵少──一个师万余人,水深──有利大型舰船游弋依靠,站在大

      陆角度看,不仅先吃马祖的诱惑和把握较大,也符合共军先打弱后打强的一贯战

      法。金门距大陆太近是守方地理上的不利因素,但毕竟屯甲10万,加上叁百余门

      重炮和多年营造世界军史上也堪称最坚固的防御体系,共军来攻,将付出难以忍

      受的牺牲和代价。

        金门愈是强固,马祖便愈显得薄弱,近年来,台湾海军将其北巡支队重叠配

      置于马祖海域,并陆续将机动舰只北调,已有叁分之二海军游弋马祖,以加强马

      祖的防范。

        特别是进入8月以来,台湾海峡战云密布,双方机舰相互对峙,追逐缠斗,几

      乎无日无之。累积分析,接战区域,十之八九,都在马祖一带,最多时,马祖岛

      上尖厉的空袭警报一日响起十数次,金门方面却相对静寂。这是否即是共军将先

      于马祖方面动作的征兆?

        参谋本部情报次长向蒋“总统”报告研判结论,认为:虽不能排除共军在金

      门冒险的可能性,但共军近期最有可能攻击的是马祖。其理由如下:

        1、共军在马祖地区占有数量优势,金门地区则否。

        2、共军在马祖上空的空中能力略佳。

        3、共军从上海、浙江方向调派海军南下支援攻马行动便捷。

        蒋介石沉默良久,终被说服,遂下令台湾战略预备队,海军陆战队一个师即

      刻启程,增援马祖,防患未然。

        战争,进入了读秒,仍对敌方的战略意图作出严重误判,国民党军情报部门

      之低能,似已无药可医。事后气得胡琏破口大骂:情报部养了一帮笨猪,几十年

      了,按他们提供的东西打仗,不输才不正常!

        问题是,被“笨猪”左右的“聪明的”脑瓜们早干什么去了?自古作战没有

      悔棋一说,走不得“马后炮”。

        马祖“吃紧”,金门放松。厦门云顶岩对“国军”的调遣颇感满意。

        上午9时,厦门云顶岩收到北京发电:

        立即集中力量对金门国民党军予以突然猛烈的打击(不打马祖列岛),把它

      封锁起来。经过一段时间后,对方可能从金、马撤兵或虽然因难很大还要挣扎,

      那时是否考虑登岛作战,视情况而定。

        对大、小金门岛实施第一次大规模的炮击,于23日开始,着重打击指挥机关

      、炮兵阵地、雷达站和停泊在料罗湾码头的敌海军舰艇。先打叁天,看看国际反

      应和台湾当局动态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前指立即召开作战会议。

        代叶飞行使前线指挥权的副司令张翼翔,慷慨款待众高级将领的似乎不是天

      下第一茶“龙井”,而是天下第一酒“茅台”──北京的电文宣读完毕,所有人

      都齐齐起立,将手中的一杯清茶举过头顶,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杯声中,传递着因

      期盼已久而高度兴奋的心脏的搏跳。

        作战方案是现成的,稍事修改,填写实施时间,呈报北京:

        ……准备于23日下午17时30分开始炮击,首次以海岸炮6个连,集中打击金门

      料罗湾敌海军码头附近停泊的舰艇。同时以陆军地面炮兵33个营,集中打击敌大

      金门防卫部和大、小金门各1个师部,敌炮兵雷达阵地,较集中的营房仓库等目标

        第一次打击,力求打烂敌人的指挥系统和通信系统,摧毁和压制敌人的炮兵

      、雷达阵地,杀伤其有生力量,第一次炮击准各使用炮弹3万发,多打国产的和旧

      式火炮,如果敌炮击坚决压制,而后看情况配合海上、空中封锁,不规律地进行

      炮击,加重敌人的损失。已准备了炮弹叁个基数(一个基数为每门炮200发炮弹)

      ,并另外准备了5个基数,以备长期炮战使用。翌日拂晓前完成一切准备。

        激动、热烈的情绪互相传感着、高涨着,原拟方案似已不太过瘾,人们你一

      言我一语地发表高论,大胆设想,刺激得副司令张翼翔热血沸腾、按捺不住,要

      通了给总参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的电话,本意是想代表前线再摸一下最高决策人的

      底数。

        张:王部长嘛,请向主席、彭总、叶政委转达,各位首长放心,我保证今晚

      部队全部进入阵地,做好一切射击准备……炮击过后,除了使用鱼雷艇出击封锁

      料罗湾,我们还有一个想法,必要时,可使用轰炸机第八师轰炸金门,炸高雄、

      基隆也没有问题,还可以考虑对料罗湾布设水雷进行封锁……

        王:够了,够了,这次只是炮击金门,既不布雷,也不轰炸,提这个方案还

      为时过早。我提醒你,没有毛主席、彭老总命令,绝对不能乱干!军人以服从命

      令为天职,听明白了吗?

        前线过热的头脑们被一盆冷水猛击而醒,又一次明白了,此次作战,留给他

      们发挥聪明才智的余地其实很小很小,应该把气力下在多研究怎样使每一发炮弹

      都落在预定的目标上,至于其他,那始终是由北戴河的大脑去思考的事情……

        石一宸说,1958年,我们这些待在云顶岩上的人,千条万条就是坚守两条:

      一条,叫作动手不动脑。上边叫你咋打就咋打,战术问题还可以琢磨琢磨,战略

      问题,没有你们瞎想的份。另一条,叫作有勇没有胆。同美蒋斗争,无所畏惧,

      但谁也不敢搞哪怕一毫一厘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哟。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十)

      10

        继“七•二九”、“八•七”两次空战之后,8月14日,海峡两岸

      空军再次在平潭岛上空对阵开打。

        对大陆而言,第叁回合是同周春富这个十分响亮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周春富,空十六师四十六团飞行员。《当代中国•军事卷》写道:“在

      这次战斗中,周春富同志以高度的政治觉悟,有我无故的英雄气概,抓住打击敌

      机的一切有利时机,在一分半钟内,取得了击落敌机二架,击伤一架的光辉战果

      。空军政治部决定给周春富烈士追记一等功,并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

        最早关于周春富的报道,始见于空战两日后的《解放军报》:

        闽江口上揍蒋机(战斗通讯──8月16日)

        ……我8号机发现有两架蒋机,企图从侧后攻击我僚机中队。这位空中猎手,

      马上用瞄准具套住了企图行凶的家伙,当他进入理想的攻击位置时,就从空中传

      出了接连不断的咚咚的炮声。人们看到,一架蒋机拖着绯红色的浓烟,一歪一扭

      向台湾逃去,后来这架蒋机掉到了台湾以西的大海里。

        我8号机在击落一架蒋机之后,刚刚拉起,又发现四架蒋机鬼鬼祟祟地跟在我

      僚机中队后面。这架勇敢的战鹰奋不顾身地再次投入战斗,像雾海中的矫燕一般

      ,向敌机直冲过去,开炮击伤了一架蒋机,立即掉过头来,又套住一架贼机,只

      见我机头上吐出一条火龙,成串的炮弹无情地钻入蒋机,轰然一声爆炸,这架蒋

      机当即坠落,蒋军飞行员驾着黄色的降落伞向海面跳落。

        这群空中飞贼,再也不敢招架了,纷纷各自向台湾逃跑了。

        英勇无畏的8号机,即周春富。

        战争刚刚开始,军事行动还要持续,保守机密和保持高昂的军心士气尤为重

      要,通讯有意隐去英雄的姓名和他已经殉国的情况,不难理解。

        到了1966年,上述理由不复存在,一家报纸则以更加精彩生动、深入具体的

      笔触,向广大读者描绘展示了周春富的风采,使得英雄的形象在愈发高大光辉之

      时,也散发出一股那个时代特有的“文革味”。

        空中拼刺(原文颇长忍痛割舍,节录之)

        且说这八个飞贼,一个个诡计多端。领头的是他们的中校队长,姓于名叫于

      传剑,此人阴险毒辣,再加上他长的那双金鱼眼睛,往外努努着,因此有个外号

      叫“臭鱼”。“哈罗,弟兄们!发财的机会到啦,给我上啊!”

        “OK!”一阵狂叫,七个飞贼在“臭鱼”指挥下,“呼”地一声形成了一个

      交叉转弯,企图对我机进行两面夹攻。

        单说四号僚机周春富,驾着战鹰来了一个“黑虎掏心”,向敌群直插过去。

      于传剑不由心中暗暗高兴,大喊一声:“勾嘎子K”。原来这是“臭鱼”的一条毒

      计,名曰:诱饵垂钓。也就是留下一个飞贼当“诱饵”,其余的表面上四下逃窜

      ,其实是很快到高空集合,偷偷压在周春富的上面,待机进行偷袭。周春富同志

      决定将计就计,先吃掉这架敌机。他双手猛的一推驾驶杆,战鹰如一柄银箭,直

      向飞贼劈去。

        那“诱饵”一时被吓得眼发直头发懵,舌头根儿发硬,脸发青,两只手拼命

      地抱着驾驶杆往回拉。可是,不管他怎么使劲,飞机就是拉不起来。

        低头一看,哎!原来两只手抱在自己的大腿上了……空战不到两个回合,就

      被周春富一顿炮弹,打得脑浆迸裂,一头扎进闽江口外的大海里去了。

        (另一架敌机妄图偷袭我长机)

        周春富剑眉紧锁,二目圆睁:“狗强盗,休想逞凶!”“唰”地来了一个“

      鸽子钻天”,接着又一推机头“猛虎扑羊”,对准敌机直冲过去。

        咚咚咚!飞贼一见周春富的炮弹直贴头皮而来,急忙压杆躲闪,唔唔呀呀,

      慌作一团。炮弹当即在这小子的左机翼上炸开两个大洞。这小子像折翅断腿的秃

      烧鸡,向台湾方向逃窜而去。

        (周春富座机中弹,人负伤)

        沉着果断的周春富,将急剧下降的飞机从危险中拉了起来,他紧咬牙关,忍

      着剧痛,双手抱着驾驶杆,用尽全身的力气驾着火光熊熊的战鹰朝着飞贼“臭鱼

      ”直冲过去。吓得“臭鱼”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黄豆大的汗珠哗哗直淌。他

      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弟兄们,快来拉兄弟一把。”剩下的几个小子一听:“你

      他妈活该。拉你一把,谁拉我们呐?咱们还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回见啦!”全跑啦……眼看着和敌机的距离在迅速缩短,他那强劲有力的手指一

      按炮钮,就听得“□嚓”一声,炮弹并没有出膛。周春富定眼一看,炮弹指示灯

      全部熄灭,已经没有炮弹了。

        怎么办?英雄周春富同志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为人民利益而死,

      就比泰山还重。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英雄黄继光的光辉形象。他想:“没有炮弹,

      就是撞,我也要把它撞下来!”他无限深情地望了一眼祖国的锦绣河山。“再见

      了───祖国!再见了──亲爱的党!”心不慌,手不颤,面无惧色,将油门一

      推到底,着了火的飞机像一条火龙,带着复仇的怒火,闪电一般向“臭鱼”撞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刹时,碧蓝的天空飞出一道彩霞,浑映着那波涛滚

      滚的东海。

        我对记者先生在空战最激烈时,能够分身有术地爬到敌我双方的驾驶舱内实

      地采访,五体投地。

        关于“八•一四”空战和周春富的文章,报道已经如此完美元缺,以我

      秃拙之笔,还能写出什么高妙的东西来么?按说,我只有抄录其中精华的份。但

      是,总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像蠢动的春笋一样要从我的胸膛钻出来:不是一共出动

      了八架飞机吗,怎么这仗全让周春富一人包圆了?周春富一会儿去救这个一会儿

      去救那个,咋没见另外七位来救他呀?于是,我怀着考古学者破译史前文字般的

      兴趣,在强烈的好奇心趋动之下,走访专家、权威、亲历者,查阅最原始的文字

      记载。有播种就会有收获,我发现了一个面孔不大相同的“八•一四”空战

        8月14日,十六师四十六团转入龙田的第二天,我雷达发现敌机两架从马祖方

      向来袭。福州指挥所判断为F-84欲对我新转场部队实施侦察,根据一般后面会有

      四架F-86掩护的规律,下令出动八架打第一仗。刘亚楼曾在战后报告上红笔批注

        “以八架去打判断中的六架,也没有体现以多胜少的原则!”给以了严厉批

      评。升空后始发现,敌人不是两架F-84,而是五大队八架、十一大队四架共十二

      架F-86。

        雷达情报误差太大,严重影响了敌情判断和战斗决心。

        起飞八架编为两个中队,一中队带队长机为大队长王立荣,二中队带队长机

      为大队长赵俊山。周春富飞二中队8号机。飞临海岸线,周春富首先报告:“左前

      方有两个拉烟的。”赵俊山即向地面福州指挥所请示投副油箱。福指回答:“距

      敌还有30公里,不投。”而此时,距敌实际只有3-5公里,赵俊山不能再听地面

      了,果断下令投副油箱,已觉太晚。此时我机速度比敌小,高度10700公尺,比敌

      低1000公尺,态势不利。敌我双方对头冲过,赵俊山即令:“左转,打外边的。

      ”左转约45°角,又见敌已分成两股,交叉转弯,形成对我夹击之势,且右边一

      路已快转至我机后边,遂又令:“右转”,猛拉杆急向右转,六、七号机都跟着

      转过来了。七号机刘永长在左转时还看见八号周春富跟定在身后,右转时就看不

      见八号了。赵俊山率六、七号机与敌向左转的一股第二次对头冲过,这时听到了

      地面下达的返航命令,遂复诵命令,打开加速器俯冲返航。七号机呼叫周春富两

      次,并作蛇形动作寻找,赵俊山和地面也叫,均未听到八号回答。此时七号从反

      光镜中看到后边1000公尺左右,有二、叁架F-86在跟踪运动,又听到地面呼叫自

      己,遂放弃寻找,跟上五、六号返航。远处,王立荣一中队得知赵俊山中队投入

      战斗,急忙下令“右转弯”、“投副油箱”,准备前往支援,此刻地面已下达了

      返航令。于是,王中队未与敌接触,便反航。

        信不信由你,整个作战过程就是这般单调没味。七架安全返回。唯独甩下了

      八号周春富。

        战后检讨,此战不无缺憾,飞行员们反映:“打了一个意图不十分明确的仗

      ”。

        空地协同有待加强,例如,地指本来意图是要寻机歼敌,后发现敌多我少,

      敌高我低,并考虑出海作战恐于我不利又下令返航。全过程只给了空中航向,而

      敌情、意图,缺乏交代,空中完全按地面指示飞行,在不利状态下仓促投入战斗

      ,在与敌缠斗中又仓促撤出,十分危险;又如,地面对空中约束过多,统的过死

      ,具体到指示航向,指示飞行状态,投副油箱,开加速器,何时转弯,转弯航向

      多少等等所有动作,几乎都依靠地面指示,而地面指挥们依赖的雷达有误差,使

      空中动作滞后,导致仓促应战,丧失战机;另外,空中两个中队缺少联络,返航

      不区分掩护,不清点人数等,也都是不可小视的问题。  产生原因,主客观均

      有,其中,四十六团甫转龙田,福州地指又是一个新近成立的辅助指挥所,空、

      地两方对敌情、我情、战场状况均很生疏,而熟练协同默契配合,不经过一段勤

      加演练的磨合期确也难达到实战要求。

        问题归问题,遗憾归遗憾,福空在给北京的报告中仍然如此评价:“虽有教

      训,还是一次胜利的空战。给了敌人以严重打击,给福建人民的鼓舞报大。”

        因为,七机返航,战斗并末结束,甩下的孤军仍在作困兽斗。万里长空,且

      有忠魂舞。

        周春富击落二架,击伤一架,统计是否准确?我就此坦率请教台海空战史专

      家杨国华。

        老人说:检验空战战果最有说服力的证明是与开炮同步的照相枪摄下的胶卷

      。击中否,击落否,判读即知,非常准确。但也、有局限,如,我方飞机向敌开

      火后又被击落、飞行员牺牲;两名飞行员同时向同一架敌机开火;敌机负伤逃逸

      、是返回了还是中途坠毁,等等,均会给精确判定带来一定难度。此时,就要依

      据发现敌机残骸,审讯敌俘口供,截获敌方情报,听取目击者叙述,来进行综合

      分析判断了。

        老人说:周春富牺牲,飞机坠海,胶卷丧失,判定此战战果只能靠收集各方

      情况进行互证分析。认定工作确有难度,颇费周折,但审慎认真,对历史负责,

      最后得出结论,第一,周春富确与敌于平潭岛上空激烈空战,这是地面许多人看

      见,听见了的。第二,台湾承认一架F-86坠海,他们说是“机械故障”,我们认

      为是“击落”。机号为0307,飞行员为五大队二十六中队刘光灿,上尉,29岁,

      台湾曾派飞机船只到桃园西五十海里处搜寻,未发现,作死亡处理。第叁,击伤

      敌机为十一大队1968号。第四,我地面观察组和渔民均看到天空有敌降落伞飘落

      ,又从海中捞出敌机残骸和轮胎,判定为击落之另一架,机号很可能是敌塔台一

      直呼叫的0312。

        老人又说:自然,这是我方的结论,国民党从未承认。历史的真实只有一个

      ,心里最清楚的也只能是国民党。我想,若干年后,许多材料档案都解秘公开了

      ,大概有助于此问题的最后解谜吧。

        我对老人的回答表示满意。”

        其实,时隔叁十余年,两岸关系正以过去不敢想不可想的规模速度如火如荼

      地发展着,跃进着,再回过头来精确计算论证双方一次战斗的战果究竟还有多少

      实际意义呢?有,但不大。试问,退一步,周春富只击落了一架,怎样?一架都

      未击落,又怎样?只要他与敌人进行过殊死的搏杀,并为自己的誓言理想而献身

      ,作为战士,这就足够了,因为他已经把一种崇高的品格和不朽的精神留在了天

      地,传给了后人。

        此番道理,就像人们在纪念黄继光、董存瑞时,是不会去数他们所摧毁的碉

      堡里有多少敌尸一个样。

        周春富走得过于急迫,带走了有关他战斗的全部细节,留下了几分钟的空白

        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于是,我们读到了

      《闽江口上揍蒋机》和《空中拼刺》。这些绝非空中楼阁的丰富想象亦极大地刺

      激、活跃了我的想象力,一幅幅周春富在生命最后关头不同形态的画面在我眼前

      川流而过,我很想让其中某一幅定格的,但不可能,所有的画面都是幻化的,看

      得见,留不住,脑海中空白依旧,感觉里茫然依旧。直到读到了高尔基的话:正

      义与美好在远方,面前布满了陷阱、荆棘,走下去宁肯用躯干铺路而不畏自我毁

      灭的人,便是英豪……方稍稍释然,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最后时刻的周春富,他行

      进在高尔基描绘的境界里。

        生活中做为平常人的周春富究竟什么样?曾任空四十六团团长的苑国辉老人

      说:

        周春富老家河北昌黎,1947年参军,上过朝鲜打过仗,是个老兵。这个人出

      身很贫苦,印象里从小失去父母,由旁人收养,所以性格有些怪,和大家不太合

      群,好抬个杠,有点倔,孤僻。飞行技术一般,学习训练都还努力。那时飞行员

      穷孩子多,五十年代,特别讲究阶级出身,大部分从陆军调来,文化程度很低,

      但爱祖国、爱人民、爱党,大公无私,解放全中国全人类,这些基本觉悟比现在

      的人又强得多,共产党员的气质、品德、吃苦精神相当好。我记得他好像结婚不

      久,去探家,连续几天参加农业社的抗洪抢险,搞得很疲劳很辛苦。部队要打仗

      ,一封电报把他召回来。我们团从丹东出发的头一天早上,他到了,直接拉到机

      场吃的饭。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没问题。我给他借了件飞行服,带他恢复飞

      了一个特技,回宿舍准备准备,第二天就出发。临战前教育动员,我印象,他也

      没有讲太多话。这个人内向,平常开会话都不多,干啥事好在心里使暗劲儿,一

      般不表现出来。部队里一般有两种人能打仗不怕死,一种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稀里

      马哈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一种不吭不哈肚子里头好同别人比试不服输的,周春富

      属于后一类吧。

        就是这么一篇零散不连贯的介绍,使我在某航校荣誉室看到放大了的周春富

      的照片时,仿佛那个带着飞行帽憨笑着的年轻人走下来站在我的面前,不然,他

      只能是一张挂在墙壁上的貌不惊人永远呈凝固状态的脸。我以为,一位离我们而

      去的英雄,如果能够还原为有血有肉的形象,你可以平等地与他交流畅谈,而不

      必从地面高高地可望而不可及地仰视他,如此,那望不见但无所不在的英灵便具

      有了穿透你的心壁、震撼你的魂魄的力量。

        “周春富,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评价绝对正确。

      但毕竟,那“伟大”离我们过于遥远,我怀疑,实现之时是否还有人记得“周春

      富”这个名字。因此建议,加上一个“为了亦很伟大的统一大业”。虽然路仍漫

      长,但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伟大”的曙光。我相信,当我们这一代或我们的下

      一代在修筑“统一纪念碑”时,是绝不会忘记镌刻上“周春富”这个名字的。

        周春富跳伞落海,事情惊动了北京,毛泽东让秘书直接打电话告福州军区:

      想尽一切办法,务要救起这位飞行员。

        海军舰艇出动,同前来争抢的国民党海军发生小规模海战。平潭岛1800多条

      渔船,像篦头一样在茫茫大海上作网状搜寻。一天、两天、五天、七天,浩瀚的

      大海除了波涛还是波涛,当最后一次努力付之一片蔚蓝之后,营救船队鸣号回航

      。所有的船老大自动降下半帆。许多渔家按习俗烧香焚纸,将食物与烧酒抛向海

      面。妇女们掀起衣襟,揩抹发红的眼窝……

        此时,乌云滚滚而来,风吼浪怒,惊雷阵阵。

        九天之上终伏虎,热血化作倾盆雨。

                                11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8月14日,恰是国民党空军的“空军节”。

        1937年8月14日,国民党空军高志航大队长带领十余架德国造活塞式驱逐战斗

      机,在杭州笕桥机场上空同前来执行轰炸任务的日本飞机发生空战,一举击落日

      机六架,以一个漂亮的胜仗,为中国艰苦卓绝的八年空中抗战奠基。

        二十一年后的这一天,国民党空军实实在在憋足了劲要再打一仗,既为前两

      回合的失利“雪耻”,又为值得庆贺纪念的节日“献礼”。

        《国共空战秘史》记叙道:

        10时32分,第一分队起飞,领队机:李中立少校、秦秉钧上尉,僚机:潘辅

      德中尉、尹满荣少尉。10时41分,第二批亦先后起飞,领队机:刘宪武上尉,僚

      机:刘文纲中尉、梁金中中尉。

        一小时后(11时35分),在地面管制与报告中心之引导下,我“F-86”机群

      飞越福建省外海,代表福建的穷困的平洋岛东北;即在我机下方,大约叁万七十

      尺(英尺)的空域,发现“MIG-17PF”一分队南飞中。十二海里外有另外一分队

      “MIG-17PF”。

        李中立少校立即下令抛弃副油箱,攻击敌机。

        我四架“F-86F”乃以超音速俯冲攻击,李中立少校的耳鼓中响着“咻咻咻

      ”的飞机飞行声,他感到“人机合一”的快感。那四架“MIG-17PF”发现大势不

      好,即以优势的爬升性能垂直上升,以争取高位,进行作战,但已经来不及了,

      李中立少校一按电门,六挺五○机枪开火了,第一排子弹未命中目标,他又立刻

      按了一次,这一次他命中了一架,但这一架带着黑烟继续爬高,李少校又作了第

      叁次攻击,它遂爆炸。

        第二小队的秦秉钧上尉也在同一时间内命中了一架敌机,并使它冒出白烟,

      那一架“MIG-17PF”的飞行员立即跳伞。为了捞救这一名飞行员,中共快速炮艇

      队(七艘)与我海军交火,一沉四伤。

        刘宪武上尉也在我机打下二架“MIG-17PF”后,追击另外的残敌,但由于速

      度太快,在开火时,飞机已经飞至米格前方。

        潘辅德中尉乃再接再厉的追击这一架“MIG-17PF”;一连串的子弹都准确的

      命中了它,但它仍蹒跚而飞,摇摇欲坠;后来情报证实这一架坠毁。

        我“F-86F”一架在返航中因机件故障,坠海,中共大喜若狂。“八•

      ;一四”平潭空战,叁:一的战绩,我“F-86”胜利。李中立少校、秦秉钧上尉各

      打下一架,刘宪武上尉、潘辅德中尉合力打下一架。

        终于打下了米格机,真正“大喜若狂”的还是台湾。台北许多报纸出“号外

      ”,沿街到处鸣放鞭炮。空军总司令陈嘉尚由台南赶到桃园五大队,召见、勉励

      参战飞行员。五大队政战组向空总政战部给有功者邀功,李中立得奖金一万元(

      台币),秦秉钓五千,其他二名各得叁千。空总副司令徐焕升奖给每人一块金表

      。当晚王叔铭接见参战人员。16日,蒋介石亦在台北召见李中立等,“见我空军

      健儿少年风流,英姿焕发,总统甚爱之,紧拉李少校等手,以慈父待子侄般口吻

      鼓励道:望发扬‘八•一四’光荣传统,团结戮力,给毛共以更沉重之打击

      ”。

        杨国华老人说:国民党说击落我们叁架,太离谱太夸大。夸大战果是国民党

      空军的习性,一般他们飞行员只要开火都讲自己打掉了飞机,反正吹牛不上税。

      事实上,我方只有周春富一人牺牲。二中队长机赵俊山,在丹东当到师长离休。

      六号机张远扬,离休后回了老家四川。七号机刘永长,现在在本溪。王立荣的一

      中队,根本就没打。这七个人七架飞机,连毛都没掉一根嘛。另外,很有意思。

      我们得到一个内部情报,国民党空军对参战F-86照相枪进行检查判读,李中立的

      胶卷上连个影子都没有。空总追查为什么打下飞机没照上,桃园五大队答复大概

      照偏了,照相机齿有故障。

        严格讲,空战像没有观众和裁判的球赛,如果双方同时走出场来宣布自己是

      获胜者,你把黑脸包公拽来,有时也难明断。事情就是如此,1958年8月14日,形

      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叁比一,在世人心头烙下老大一个“?”。

        我非史学家,没有本事将历史的混浊过滤为清澈,我所能做的只是将呈多棱

      状的历史转着圈拿给世人看,其中的真假虚实是非曲直玄妙高深只能请有志者有

      兴者去探微品评了。

        我承认,我对历史的观察有些古怪奇特,视线常常停仁在一些旁人不大关注

      的表象上面,例如,我发现,1937年的“八•一四”,日本的木更津航空队

      是从台湾桃园机场起飞,越过海峡,到大陆实施轰炸的,恰被由北而南移防的国

      民党空军五大队撞个满怀,一顿好打;而1958年的“八•一四”,则轮到国

      民党空军五大队由台湾桃园起飞,越过海峡,向着本是他们的土地施展威力了。

      间隔二十年,同一个五大队仅仅是交换了一下攻击方位么?历史永远地记住了高

      志航而没有记住李中立是否可以说明,960万平方公里的那一大片天空不会无差别

      地对待两个“八•一四”,因为她的完整与同她相对应的土地一样,具有不

      容切割的属性,维护则受褒,反之则遭贬。

        再如,我还发现,五、六十年代两岸空军交锋频频,台湾方面对战死飞行员

      几乎从不公布与张扬,公众有几人知道刘光灿?死战者进入冥冥世界都得学会忍

      耐寂寞甘当“无名英雄”。大陆方面不同,牺牲一位立即宣扬,周春富、王自重

      、杜风瑞,都成了响遍全国的忠烈楷模。你能说反差中不存在相异的微妙的心态

      反应?古人云:既战,骨枯壑盈,尸积江塞,理炽者彰,气虚者匿。说的便是对

      伤亡情形的公布与否同战场态势和战争性质间存有某种关联。战争心理学,古人

      都懂。

        聪慧而想象力丰富的古人早在公元前约一千年就发明了风筝,用一根丝线把

      人类欲像鸟儿一样翱翔的美丽梦想飘上天际。公元一千叁百年左右,中华民族杰

      出的祖先们又制作了与螺旋桨形状相似的风车旋翼和玩具竹蜻蜓,楔而不舍地编

      织着想象中的能够通往白云深处的云梯。而西方古人与东方古人最大的不同在于

      ,他们在穿上仿制的鸟翅,从塔顶或悬崖上纵身一跳的时候,眼睛是从上向下俯

      视的,于是,

        一位名叫泰齐尔的思考者于1670年用意大利文写出了他的设想:成群的航空

      器在城市上空飞行,投掷长矛石块攻击敌方吓呆了的军队和市民──人类还没有

      实现在空中行走的理想呢,便想到实现这一理想后最先应该干点什么。人类升空

      的理想和理想实现后的理想最终由西方人完成。本世纪初,莱特兄弟成功地进行

      了首次有动力飞行,几年之后,人类便带着杀人的明确目的升空了。空军,简直

      是一个千年怀胎、一朝分娩、落地成人、而且是巨人的武士,它的加入,使得自

      第一位社会意义上的人出现了便不曾止熄过的战火愈加高旺腾焰愈加眩目好看,

      亦使“制空权”这个本世纪才被创造出来的新名词,对战争游戏的过程与终局,

      具有了愈来愈大的分量。

        蒋委员长追赶着世界新潮流、给黄埔子弟插上钢铁翅膀时,他脑海中若隐若

      现的物象决非老祖宗的风筝与竹蜻蜓,而是泰齐尔的幽灵。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

      ,他最感满意的是,那个从湖南山沟沟里走出的教书先生充其量只能用几杆土枪

      土炮同自己争夺“制地权”,是没有资格问鼎“制空权”的,偌大一个中国天空

      ,被牢牢置于自己的股掌之中,那是怎样的一种心倩?“委员长”的空军紧紧跟

      在毛泽东的

        头顶进行两万五千里长征,从江西的井冈山一直炸到了陕北的延安。后来因

      为日本人的关系不得不暂停了八年,然后接着炸,更凶猛更惨烈地炸。炸得很准

      ,炸中了毛泽东在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居住的几间土窑洞,门窗玻璃破碎,陈

      设一片狼藉。有惊无险的毛泽东从防空洞走出来,轻掸肩头的尘土,拾起床铺上

      一块大弹片,笑道:怕有二斤重吧?老朋友送的礼物,收下了,拿去,打把好锄

      头!然而,“委员长”的炸弹没能阻挡住毛泽东向着北京迈进的步伐,也没能挽

      留住自己向着那个海岛退却的脚步,待到脚下只剩下巴掌大的地面,才发现头顶

      也只剩下巴掌大的天空。

        哀?i无用,必须振作,反反复复告诫数十万追随左右的黄埔子弟:若还想在

      这个世界上立足,若还想回到故国家园,那就好好地守牢台海的天空!“制空权

      ”,过去是投向敌方的“夺命枪”,现在则成了捍卫自己的“命根于”。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毛泽东穿草鞋吃红薯的井冈子弟也安上钢铁翅膀成群结

      队地飞来了。毛泽东坚持了一生的信条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提出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着名原则现在也依然适用。他用

      “七•二九”、“八•七”、“八•一四”叁次硬碰硬的空战,

      首次在台湾海峡展示了早已不比老朋友逊色的空中实力。他亦用周春富等等子弟

      兵的赤诚无畏向老朋友传递了再不能容忍长达叁十余载“制空权”旁落的坚强信

      念。

        拼抢“制空权”,是所有现代战争交响乐的第一部乐章,是大暴雨降临前震

      耳欲聋疾闪裂空的雷电。

        两位“老朋友”,两位曾在井冈山、黄土高坡和黄河长江两岸血拼大战、决

      定了二十世纪中国前途命运的“老朋友”,此刻隔着那道既浅且窄的海峡,祭起

      了空中的法宝,再度怒目虎视。他们之间的生死搏杀到了终场戏,仍将是高潮。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九)

      10

        继“七•二九”、“八•七”两次空战之后,8月14日,海峡两岸

      空军再次在平潭岛上空对阵开打。

        对大陆而言,第叁回合是同周春富这个十分响亮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周春富,空十六师四十六团飞行员。《当代中国•军事卷》写道:“在

      这次战斗中,周春富同志以高度的政治觉悟,有我无故的英雄气概,抓住打击敌

      机的一切有利时机,在一分半钟内,取得了击落敌机二架,击伤一架的光辉战果

      。空军政治部决定给周春富烈士追记一等功,并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

        最早关于周春富的报道,始见于空战两日后的《解放军报》:

        闽江口上揍蒋机(战斗通讯──8月16日)

        ……我8号机发现有两架蒋机,企图从侧后攻击我僚机中队。这位空中猎手,

      马上用瞄准具套住了企图行凶的家伙,当他进入理想的攻击位置时,就从空中传

      出了接连不断的咚咚的炮声。人们看到,一架蒋机拖着绯红色的浓烟,一歪一扭

      向台湾逃去,后来这架蒋机掉到了台湾以西的大海里。

        我8号机在击落一架蒋机之后,刚刚拉起,又发现四架蒋机鬼鬼祟祟地跟在我

      僚机中队后面。这架勇敢的战鹰奋不顾身地再次投入战斗,像雾海中的矫燕一般

      ,向敌机直冲过去,开炮击伤了一架蒋机,立即掉过头来,又套住一架贼机,只

      见我机头上吐出一条火龙,成串的炮弹无情地钻入蒋机,轰然一声爆炸,这架蒋

      机当即坠落,蒋军飞行员驾着黄色的降落伞向海面跳落。

        这群空中飞贼,再也不敢招架了,纷纷各自向台湾逃跑了。

        英勇无畏的8号机,即周春富。

        战争刚刚开始,军事行动还要持续,保守机密和保持高昂的军心士气尤为重

      要,通讯有意隐去英雄的姓名和他已经殉国的情况,不难理解。

        到了1966年,上述理由不复存在,一家报纸则以更加精彩生动、深入具体的

      笔触,向广大读者描绘展示了周春富的风采,使得英雄的形象在愈发高大光辉之

      时,也散发出一股那个时代特有的“文革味”。

        空中拼刺(原文颇长忍痛割舍,节录之)

        且说这八个飞贼,一个个诡计多端。领头的是他们的中校队长,姓于名叫于

      传剑,此人阴险毒辣,再加上他长的那双金鱼眼睛,往外努努着,因此有个外号

      叫“臭鱼”。“哈罗,弟兄们!发财的机会到啦,给我上啊!”

        “OK!”一阵狂叫,七个飞贼在“臭鱼”指挥下,“呼”地一声形成了一个

      交叉转弯,企图对我机进行两面夹攻。

        单说四号僚机周春富,驾着战鹰来了一个“黑虎掏心”,向敌群直插过去。

      于传剑不由心中暗暗高兴,大喊一声:“勾嘎子K”。原来这是“臭鱼”的一条毒

      计,名曰:诱饵垂钓。也就是留下一个飞贼当“诱饵”,其余的表面上四下逃窜

      ,其实是很快到高空集合,偷偷压在周春富的上面,待机进行偷袭。周春富同志

      决定将计就计,先吃掉这架敌机。他双手猛的一推驾驶杆,战鹰如一柄银箭,直

      向飞贼劈去。

        那“诱饵”一时被吓得眼发直头发懵,舌头根儿发硬,脸发青,两只手拼命

      地抱着驾驶杆往回拉。可是,不管他怎么使劲,飞机就是拉不起来。

        低头一看,哎!原来两只手抱在自己的大腿上了……空战不到两个回合,就

      被周春富一顿炮弹,打得脑浆迸裂,一头扎进闽江口外的大海里去了。

        (另一架敌机妄图偷袭我长机)

        周春富剑眉紧锁,二目圆睁:“狗强盗,休想逞凶!”“唰”地来了一个“

      鸽子钻天”,接着又一推机头“猛虎扑羊”,对准敌机直冲过去。

        咚咚咚!飞贼一见周春富的炮弹直贴头皮而来,急忙压杆躲闪,唔唔呀呀,

      慌作一团。炮弹当即在这小子的左机翼上炸开两个大洞。这小子像折翅断腿的秃

      烧鸡,向台湾方向逃窜而去。

        (周春富座机中弹,人负伤)

        沉着果断的周春富,将急剧下降的飞机从危险中拉了起来,他紧咬牙关,忍

      着剧痛,双手抱着驾驶杆,用尽全身的力气驾着火光熊熊的战鹰朝着飞贼“臭鱼

      ”直冲过去。吓得“臭鱼”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黄豆大的汗珠哗哗直淌。他

      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弟兄们,快来拉兄弟一把。”剩下的几个小子一听:“你

      他妈活该。拉你一把,谁拉我们呐?咱们还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回见啦!”全跑啦……眼看着和敌机的距离在迅速缩短,他那强劲有力的手指一

      按炮钮,就听得“□嚓”一声,炮弹并没有出膛。周春富定眼一看,炮弹指示灯

      全部熄灭,已经没有炮弹了。

        怎么办?英雄周春富同志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为人民利益而死,

      就比泰山还重。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英雄黄继光的光辉形象。他想:“没有炮弹,

      就是撞,我也要把它撞下来!”他无限深情地望了一眼祖国的锦绣河山。“再见

      了───祖国!再见了──亲爱的党!”心不慌,手不颤,面无惧色,将油门一

      推到底,着了火的飞机像一条火龙,带着复仇的怒火,闪电一般向“臭鱼”撞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刹时,碧蓝的天空飞出一道彩霞,浑映着那波涛滚

      滚的东海。

        我对记者先生在空战最激烈时,能够分身有术地爬到敌我双方的驾驶舱内实

      地采访,五体投地。

        关于“八•一四”空战和周春富的文章,报道已经如此完美元缺,以我

      秃拙之笔,还能写出什么高妙的东西来么?按说,我只有抄录其中精华的份。但

      是,总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像蠢动的春笋一样要从我的胸膛钻出来:不是一共出动

      了八架飞机吗,怎么这仗全让周春富一人包圆了?周春富一会儿去救这个一会儿

      去救那个,咋没见另外七位来救他呀?于是,我怀着考古学者破译史前文字般的

      兴趣,在强烈的好奇心趋动之下,走访专家、权威、亲历者,查阅最原始的文字

      记载。有播种就会有收获,我发现了一个面孔不大相同的“八•一四”空战

        8月14日,十六师四十六团转入龙田的第二天,我雷达发现敌机两架从马祖方

      向来袭。福州指挥所判断为F-84欲对我新转场部队实施侦察,根据一般后面会有

      四架F-86掩护的规律,下令出动八架打第一仗。刘亚楼曾在战后报告上红笔批注

        “以八架去打判断中的六架,也没有体现以多胜少的原则!”给以了严厉批

      评。升空后始发现,敌人不是两架F-84,而是五大队八架、十一大队四架共十二

      架F-86。

        雷达情报误差太大,严重影响了敌情判断和战斗决心。

        起飞八架编为两个中队,一中队带队长机为大队长王立荣,二中队带队长机

      为大队长赵俊山。周春富飞二中队8号机。飞临海岸线,周春富首先报告:“左前

      方有两个拉烟的。”赵俊山即向地面福州指挥所请示投副油箱。福指回答:“距

      敌还有30公里,不投。”而此时,距敌实际只有3-5公里,赵俊山不能再听地面

      了,果断下令投副油箱,已觉太晚。此时我机速度比敌小,高度10700公尺,比敌

      低1000公尺,态势不利。敌我双方对头冲过,赵俊山即令:“左转,打外边的。

      ”左转约45°角,又见敌已分成两股,交叉转弯,形成对我夹击之势,且右边一

      路已快转至我机后边,遂又令:“右转”,猛拉杆急向右转,六、七号机都跟着

      转过来了。七号机刘永长在左转时还看见八号周春富跟定在身后,右转时就看不

      见八号了。赵俊山率六、七号机与敌向左转的一股第二次对头冲过,这时听到了

      地面下达的返航命令,遂复诵命令,打开加速器俯冲返航。七号机呼叫周春富两

      次,并作蛇形动作寻找,赵俊山和地面也叫,均未听到八号回答。此时七号从反

      光镜中看到后边1000公尺左右,有二、叁架F-86在跟踪运动,又听到地面呼叫自

      己,遂放弃寻找,跟上五、六号返航。远处,王立荣一中队得知赵俊山中队投入

      战斗,急忙下令“右转弯”、“投副油箱”,准备前往支援,此刻地面已下达了

      返航令。于是,王中队未与敌接触,便反航。

        信不信由你,整个作战过程就是这般单调没味。七架安全返回。唯独甩下了

      八号周春富。

        战后检讨,此战不无缺憾,飞行员们反映:“打了一个意图不十分明确的仗

      ”。

        空地协同有待加强,例如,地指本来意图是要寻机歼敌,后发现敌多我少,

      敌高我低,并考虑出海作战恐于我不利又下令返航。全过程只给了空中航向,而

      敌情、意图,缺乏交代,空中完全按地面指示飞行,在不利状态下仓促投入战斗

      ,在与敌缠斗中又仓促撤出,十分危险;又如,地面对空中约束过多,统的过死

      ,具体到指示航向,指示飞行状态,投副油箱,开加速器,何时转弯,转弯航向

      多少等等所有动作,几乎都依靠地面指示,而地面指挥们依赖的雷达有误差,使

      空中动作滞后,导致仓促应战,丧失战机;另外,空中两个中队缺少联络,返航

      不区分掩护,不清点人数等,也都是不可小视的问题。  产生原因,主客观均

      有,其中,四十六团甫转龙田,福州地指又是一个新近成立的辅助指挥所,空、

      地两方对敌情、我情、战场状况均很生疏,而熟练协同默契配合,不经过一段勤

      加演练的磨合期确也难达到实战要求。

        问题归问题,遗憾归遗憾,福空在给北京的报告中仍然如此评价:“虽有教

      训,还是一次胜利的空战。给了敌人以严重打击,给福建人民的鼓舞报大。”

        因为,七机返航,战斗并末结束,甩下的孤军仍在作困兽斗。万里长空,且

      有忠魂舞。

        周春富击落二架,击伤一架,统计是否准确?我就此坦率请教台海空战史专

      家杨国华。

        老人说:检验空战战果最有说服力的证明是与开炮同步的照相枪摄下的胶卷

      。击中否,击落否,判读即知,非常准确。但也、有局限,如,我方飞机向敌开

      火后又被击落、飞行员牺牲;两名飞行员同时向同一架敌机开火;敌机负伤逃逸

      、是返回了还是中途坠毁,等等,均会给精确判定带来一定难度。此时,就要依

      据发现敌机残骸,审讯敌俘口供,截获敌方情报,听取目击者叙述,来进行综合

      分析判断了。

        老人说:周春富牺牲,飞机坠海,胶卷丧失,判定此战战果只能靠收集各方

      情况进行互证分析。认定工作确有难度,颇费周折,但审慎认真,对历史负责,

      最后得出结论,第一,周春富确与敌于平潭岛上空激烈空战,这是地面许多人看

      见,听见了的。第二,台湾承认一架F-86坠海,他们说是“机械故障”,我们认

      为是“击落”。机号为0307,飞行员为五大队二十六中队刘光灿,上尉,29岁,

      台湾曾派飞机船只到桃园西五十海里处搜寻,未发现,作死亡处理。第叁,击伤

      敌机为十一大队1968号。第四,我地面观察组和渔民均看到天空有敌降落伞飘落

      ,又从海中捞出敌机残骸和轮胎,判定为击落之另一架,机号很可能是敌塔台一

      直呼叫的0312。

        老人又说:自然,这是我方的结论,国民党从未承认。历史的真实只有一个

      ,心里最清楚的也只能是国民党。我想,若干年后,许多材料档案都解秘公开了

      ,大概有助于此问题的最后解谜吧。

        我对老人的回答表示满意。”

        其实,时隔叁十余年,两岸关系正以过去不敢想不可想的规模速度如火如荼

      地发展着,跃进着,再回过头来精确计算论证双方一次战斗的战果究竟还有多少

      实际意义呢?有,但不大。试问,退一步,周春富只击落了一架,怎样?一架都

      未击落,又怎样?只要他与敌人进行过殊死的搏杀,并为自己的誓言理想而献身

      ,作为战士,这就足够了,因为他已经把一种崇高的品格和不朽的精神留在了天

      地,传给了后人。

        此番道理,就像人们在纪念黄继光、董存瑞时,是不会去数他们所摧毁的碉

      堡里有多少敌尸一个样。

        周春富走得过于急迫,带走了有关他战斗的全部细节,留下了几分钟的空白

        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于是,我们读到了

      《闽江口上揍蒋机》和《空中拼刺》。这些绝非空中楼阁的丰富想象亦极大地刺

      激、活跃了我的想象力,一幅幅周春富在生命最后关头不同形态的画面在我眼前

      川流而过,我很想让其中某一幅定格的,但不可能,所有的画面都是幻化的,看

      得见,留不住,脑海中空白依旧,感觉里茫然依旧。直到读到了高尔基的话:正

      义与美好在远方,面前布满了陷阱、荆棘,走下去宁肯用躯干铺路而不畏自我毁

      灭的人,便是英豪……方稍稍释然,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最后时刻的周春富,他行

      进在高尔基描绘的境界里。

        生活中做为平常人的周春富究竟什么样?曾任空四十六团团长的苑国辉老人

      说:

        周春富老家河北昌黎,1947年参军,上过朝鲜打过仗,是个老兵。这个人出

      身很贫苦,印象里从小失去父母,由旁人收养,所以性格有些怪,和大家不太合

      群,好抬个杠,有点倔,孤僻。飞行技术一般,学习训练都还努力。那时飞行员

      穷孩子多,五十年代,特别讲究阶级出身,大部分从陆军调来,文化程度很低,

      但爱祖国、爱人民、爱党,大公无私,解放全中国全人类,这些基本觉悟比现在

      的人又强得多,共产党员的气质、品德、吃苦精神相当好。我记得他好像结婚不

      久,去探家,连续几天参加农业社的抗洪抢险,搞得很疲劳很辛苦。部队要打仗

      ,一封电报把他召回来。我们团从丹东出发的头一天早上,他到了,直接拉到机

      场吃的饭。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没问题。我给他借了件飞行服,带他恢复飞

      了一个特技,回宿舍准备准备,第二天就出发。临战前教育动员,我印象,他也

      没有讲太多话。这个人内向,平常开会话都不多,干啥事好在心里使暗劲儿,一

      般不表现出来。部队里一般有两种人能打仗不怕死,一种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稀里

      马哈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一种不吭不哈肚子里头好同别人比试不服输的,周春富

      属于后一类吧。

        就是这么一篇零散不连贯的介绍,使我在某航校荣誉室看到放大了的周春富

      的照片时,仿佛那个带着飞行帽憨笑着的年轻人走下来站在我的面前,不然,他

      只能是一张挂在墙壁上的貌不惊人永远呈凝固状态的脸。我以为,一位离我们而

      去的英雄,如果能够还原为有血有肉的形象,你可以平等地与他交流畅谈,而不

      必从地面高高地可望而不可及地仰视他,如此,那望不见但无所不在的英灵便具

      有了穿透你的心壁、震撼你的魂魄的力量。

        “周春富,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评价绝对正确。

      但毕竟,那“伟大”离我们过于遥远,我怀疑,实现之时是否还有人记得“周春

      富”这个名字。因此建议,加上一个“为了亦很伟大的统一大业”。虽然路仍漫

      长,但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伟大”的曙光。我相信,当我们这一代或我们的下

      一代在修筑“统一纪念碑”时,是绝不会忘记镌刻上“周春富”这个名字的。

        周春富跳伞落海,事情惊动了北京,毛泽东让秘书直接打电话告福州军区:

      想尽一切办法,务要救起这位飞行员。

        海军舰艇出动,同前来争抢的国民党海军发生小规模海战。平潭岛1800多条

      渔船,像篦头一样在茫茫大海上作网状搜寻。一天、两天、五天、七天,浩瀚的

      大海除了波涛还是波涛,当最后一次努力付之一片蔚蓝之后,营救船队鸣号回航

      。所有的船老大自动降下半帆。许多渔家按习俗烧香焚纸,将食物与烧酒抛向海

      面。妇女们掀起衣襟,揩抹发红的眼窝……

        此时,乌云滚滚而来,风吼浪怒,惊雷阵阵。

        九天之上终伏虎,热血化作倾盆雨。

                                11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8月14日,恰是国民党空军的“空军节”。

        1937年8月14日,国民党空军高志航大队长带领十余架德国造活塞式驱逐战斗

      机,在杭州笕桥机场上空同前来执行轰炸任务的日本飞机发生空战,一举击落日

      机六架,以一个漂亮的胜仗,为中国艰苦卓绝的八年空中抗战奠基。

        二十一年后的这一天,国民党空军实实在在憋足了劲要再打一仗,既为前两

      回合的失利“雪耻”,又为值得庆贺纪念的节日“献礼”。

        《国共空战秘史》记叙道:

        10时32分,第一分队起飞,领队机:李中立少校、秦秉钧上尉,僚机:潘辅

      德中尉、尹满荣少尉。10时41分,第二批亦先后起飞,领队机:刘宪武上尉,僚

      机:刘文纲中尉、梁金中中尉。

        一小时后(11时35分),在地面管制与报告中心之引导下,我“F-86”机群

      飞越福建省外海,代表福建的穷困的平洋岛东北;即在我机下方,大约叁万七十

      尺(英尺)的空域,发现“MIG-17PF”一分队南飞中。十二海里外有另外一分队

      “MIG-17PF”。

        李中立少校立即下令抛弃副油箱,攻击敌机。

        我四架“F-86F”乃以超音速俯冲攻击,李中立少校的耳鼓中响着“咻咻咻

      ”的飞机飞行声,他感到“人机合一”的快感。那四架“MIG-17PF”发现大势不

      好,即以优势的爬升性能垂直上升,以争取高位,进行作战,但已经来不及了,

      李中立少校一按电门,六挺五○机枪开火了,第一排子弹未命中目标,他又立刻

      按了一次,这一次他命中了一架,但这一架带着黑烟继续爬高,李少校又作了第

      叁次攻击,它遂爆炸。

        第二小队的秦秉钧上尉也在同一时间内命中了一架敌机,并使它冒出白烟,

      那一架“MIG-17PF”的飞行员立即跳伞。为了捞救这一名飞行员,中共快速炮艇

      队(七艘)与我海军交火,一沉四伤。

        刘宪武上尉也在我机打下二架“MIG-17PF”后,追击另外的残敌,但由于速

      度太快,在开火时,飞机已经飞至米格前方。

        潘辅德中尉乃再接再厉的追击这一架“MIG-17PF”;一连串的子弹都准确的

      命中了它,但它仍蹒跚而飞,摇摇欲坠;后来情报证实这一架坠毁。

        我“F-86F”一架在返航中因机件故障,坠海,中共大喜若狂。“八•

      ;一四”平潭空战,叁:一的战绩,我“F-86”胜利。李中立少校、秦秉钧上尉各

      打下一架,刘宪武上尉、潘辅德中尉合力打下一架。

        终于打下了米格机,真正“大喜若狂”的还是台湾。台北许多报纸出“号外

      ”,沿街到处鸣放鞭炮。空军总司令陈嘉尚由台南赶到桃园五大队,召见、勉励

      参战飞行员。五大队政战组向空总政战部给有功者邀功,李中立得奖金一万元(

      台币),秦秉钓五千,其他二名各得叁千。空总副司令徐焕升奖给每人一块金表

      。当晚王叔铭接见参战人员。16日,蒋介石亦在台北召见李中立等,“见我空军

      健儿少年风流,英姿焕发,总统甚爱之,紧拉李少校等手,以慈父待子侄般口吻

      鼓励道:望发扬‘八•一四’光荣传统,团结戮力,给毛共以更沉重之打击

      ”。

        杨国华老人说:国民党说击落我们叁架,太离谱太夸大。夸大战果是国民党

      空军的习性,一般他们飞行员只要开火都讲自己打掉了飞机,反正吹牛不上税。

      事实上,我方只有周春富一人牺牲。二中队长机赵俊山,在丹东当到师长离休。

      六号机张远扬,离休后回了老家四川。七号机刘永长,现在在本溪。王立荣的一

      中队,根本就没打。这七个人七架飞机,连毛都没掉一根嘛。另外,很有意思。

      我们得到一个内部情报,国民党空军对参战F-86照相枪进行检查判读,李中立的

      胶卷上连个影子都没有。空总追查为什么打下飞机没照上,桃园五大队答复大概

      照偏了,照相机齿有故障。

        严格讲,空战像没有观众和裁判的球赛,如果双方同时走出场来宣布自己是

      获胜者,你把黑脸包公拽来,有时也难明断。事情就是如此,1958年8月14日,形

      成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叁比一,在世人心头烙下老大一个“?”。

        我非史学家,没有本事将历史的混浊过滤为清澈,我所能做的只是将呈多棱

      状的历史转着圈拿给世人看,其中的真假虚实是非曲直玄妙高深只能请有志者有

      兴者去探微品评了。

        我承认,我对历史的观察有些古怪奇特,视线常常停仁在一些旁人不大关注

      的表象上面,例如,我发现,1937年的“八•一四”,日本的木更津航空队

      是从台湾桃园机场起飞,越过海峡,到大陆实施轰炸的,恰被由北而南移防的国

      民党空军五大队撞个满怀,一顿好打;而1958年的“八•一四”,则轮到国

      民党空军五大队由台湾桃园起飞,越过海峡,向着本是他们的土地施展威力了。

      间隔二十年,同一个五大队仅仅是交换了一下攻击方位么?历史永远地记住了高

      志航而没有记住李中立是否可以说明,960万平方公里的那一大片天空不会无差别

      地对待两个“八•一四”,因为她的完整与同她相对应的土地一样,具有不

      容切割的属性,维护则受褒,反之则遭贬。

        再如,我还发现,五、六十年代两岸空军交锋频频,台湾方面对战死飞行员

      几乎从不公布与张扬,公众有几人知道刘光灿?死战者进入冥冥世界都得学会忍

      耐寂寞甘当“无名英雄”。大陆方面不同,牺牲一位立即宣扬,周春富、王自重

      、杜风瑞,都成了响遍全国的忠烈楷模。你能说反差中不存在相异的微妙的心态

      反应?古人云:既战,骨枯壑盈,尸积江塞,理炽者彰,气虚者匿。说的便是对

      伤亡情形的公布与否同战场态势和战争性质间存有某种关联。战争心理学,古人

      都懂。

        聪慧而想象力丰富的古人早在公元前约一千年就发明了风筝,用一根丝线把

      人类欲像鸟儿一样翱翔的美丽梦想飘上天际。公元一千叁百年左右,中华民族杰

      出的祖先们又制作了与螺旋桨形状相似的风车旋翼和玩具竹蜻蜓,楔而不舍地编

      织着想象中的能够通往白云深处的云梯。而西方古人与东方古人最大的不同在于

      ,他们在穿上仿制的鸟翅,从塔顶或悬崖上纵身一跳的时候,眼睛是从上向下俯

      视的,于是,

        一位名叫泰齐尔的思考者于1670年用意大利文写出了他的设想:成群的航空

      器在城市上空飞行,投掷长矛石块攻击敌方吓呆了的军队和市民──人类还没有

      实现在空中行走的理想呢,便想到实现这一理想后最先应该干点什么。人类升空

      的理想和理想实现后的理想最终由西方人完成。本世纪初,莱特兄弟成功地进行

      了首次有动力飞行,几年之后,人类便带着杀人的明确目的升空了。空军,简直

      是一个千年怀胎、一朝分娩、落地成人、而且是巨人的武士,它的加入,使得自

      第一位社会意义上的人出现了便不曾止熄过的战火愈加高旺腾焰愈加眩目好看,

      亦使“制空权”这个本世纪才被创造出来的新名词,对战争游戏的过程与终局,

      具有了愈来愈大的分量。

        蒋委员长追赶着世界新潮流、给黄埔子弟插上钢铁翅膀时,他脑海中若隐若

      现的物象决非老祖宗的风筝与竹蜻蜓,而是泰齐尔的幽灵。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

      ,他最感满意的是,那个从湖南山沟沟里走出的教书先生充其量只能用几杆土枪

      土炮同自己争夺“制地权”,是没有资格问鼎“制空权”的,偌大一个中国天空

      ,被牢牢置于自己的股掌之中,那是怎样的一种心倩?“委员长”的空军紧紧跟

      在毛泽东的

        头顶进行两万五千里长征,从江西的井冈山一直炸到了陕北的延安。后来因

      为日本人的关系不得不暂停了八年,然后接着炸,更凶猛更惨烈地炸。炸得很准

      ,炸中了毛泽东在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居住的几间土窑洞,门窗玻璃破碎,陈

      设一片狼藉。有惊无险的毛泽东从防空洞走出来,轻掸肩头的尘土,拾起床铺上

      一块大弹片,笑道:怕有二斤重吧?老朋友送的礼物,收下了,拿去,打把好锄

      头!然而,“委员长”的炸弹没能阻挡住毛泽东向着北京迈进的步伐,也没能挽

      留住自己向着那个海岛退却的脚步,待到脚下只剩下巴掌大的地面,才发现头顶

      也只剩下巴掌大的天空。

        哀?i无用,必须振作,反反复复告诫数十万追随左右的黄埔子弟:若还想在

      这个世界上立足,若还想回到故国家园,那就好好地守牢台海的天空!“制空权

      ”,过去是投向敌方的“夺命枪”,现在则成了捍卫自己的“命根于”。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毛泽东穿草鞋吃红薯的井冈子弟也安上钢铁翅膀成群结

      队地飞来了。毛泽东坚持了一生的信条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提出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着名原则现在也依然适用。他用

      “七•二九”、“八•七”、“八•一四”叁次硬碰硬的空战,

      首次在台湾海峡展示了早已不比老朋友逊色的空中实力。他亦用周春富等等子弟

      兵的赤诚无畏向老朋友传递了再不能容忍长达叁十余载“制空权”旁落的坚强信

      念。

        拼抢“制空权”,是所有现代战争交响乐的第一部乐章,是大暴雨降临前震

      耳欲聋疾闪裂空的雷电。

        两位“老朋友”,两位曾在井冈山、黄土高坡和黄河长江两岸血拼大战、决

      定了二十世纪中国前途命运的“老朋友”,此刻隔着那道既浅且窄的海峡,祭起

      了空中的法宝,再度怒目虎视。他们之间的生死搏杀到了终场戏,仍将是高潮。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八)

      7

        采访中,我颇有体会的是,找那些退下来多年的老头了解情况,特简单,打

      个电话预约,十有九个欢迎你去。老头们解甲归田,无职无权,门庭冷落车马稀

      ,整日待在家中逗孙子,没劲透了,巴不得有人陪他聊天呢,好多热情得死拽住

      我非要留我吃饭,好边吃边聊吃完接着聊。但找那些在职在位有职有权的可就“

      难于上青天”了,光秘书这关就够难缠的,往往磨破了嘴皮,回话还是一个“不

      行,最近安排不了,首长太忙”。恼得我直想说:告诉你家首长,有人要给他立

      传哩,到底见也不见?

        空军副司令员林虎中将是个例外,一约即中,但有先决条件:“首长还有其

      他事,只能谈一个小时。”我生怕连这一小时也泡汤,赶紧千谢万谢:“能成,

      能成!”

        能够与“七•二九”空战的地面直接指挥员面对面促膝谈,听他忆述那

      段令人神往值得重温的时光,我感到十分荣幸。当他慈祥地微笑,用力地同我握

      手时,我只觉一闪即逝的历史是可以用无数有形的物象记录和保存下来的,例如

      ,老人那象征着勤奋、辛劳、深刻的白发,和镌铸着严谨、果敢、沉稳的皱纹。

        话题打开,如烟的往事从将军的眼底滚滚流过,无尽的感慨从将军的心底汩

      汩而出:

        1954年,朝鲜战争一结束,刘亚楼召见我,告诉已决定调我到广州空十八师

      当副师长。他明确交待:十八师是个新部队,你要把这个部队带出来。

        那时东南沿海的空中斗争非常尖锐、复杂,美蒋的飞机频繁地到大陆来撒传

      单、丢炸弹、投放特务、实施电子、照相侦察。

        我到广州时,十八师这个部队基本上不能作战,空中防御非常薄弱。

        而台湾恰恰是把我的防区,即广州、珠江口、汕头、粤东这一带完全当作他

      们自己的空域,每天随便进出,旁若无人,就像一大群狐狸每天在猎人的门口窜

      来窜去,知道你没本事逮到它,干气你。我的任务,就是必须尽早扭转这样一个

      被动局面,把国民党飞机彻底赶出大陆去,不许他们再进来。

        这当中有一段小插曲:1954年底,毛主席要到广州视察,刘亚楼考虑一定要

      确保主席的安全,下决心调最强的部队,即参加过抗美援朝驻鞍山的空一师到广

      州,同我们十八师对调,我们到鞍山。这个决定等于说你们十八师不行嘛,对部

      队刺激很大,好多人闹情绪,想不通,讲怪话:抗美援朝吃香蕉(到南方),保

      家卫国吃苹果(到北方)。后来,刘亚楼搞了个安抚政策,让十八师到鞍山接收

      苏联一个师的装备。总算有个任务了,大家情绪稍好一些。

        毛主席在广州期间,国民党飞机猖狂照旧,先是轰炸了汕头港口,炸沉一艘

      运桔子船,海面上漂了一层桔子。又到广州上空来飞夜航,搞得很紧张,有一天

      晚上打了好几回高炮。主席一向幽默,说,好,就得经常搞搞演习嘛。

        毛主席回到北京,我们又同空一师对调回去。我认为这次是个很好的激将法

      ,应乘机疏导部队情绪,把训练促上去。

        广州一带有个特点,一年叁百六十五天,绝大多数为复杂气象,只有台风来

      到之前,有一、二天的好天气。常人叫“好天气”,其实也有五、六分云。飞复

      杂气象,既无教材也无教员,完全靠自己摸索。我先飞,包一架教练机,有了经

      验再培养几个教员,滚雪球似的逐步扩大。王定烈师长说:地面上的、行政上的

      事你都不要管,你就管飞,放手飞,一门心思飞,摔了飞机我去做检讨。训练很

      苦啊,我用了一年多时间,首先培养出一个全天候能打的大队,十几个人,开始

      战斗值班,其中就有赵德安。

        刘亚楼来检查,临走留下一个“好”字。

        刘这个人的特点是,一般不说“好”,也很难让他说好。但你真要做“好”

      了,他一定会说你“好”。得到他的赏识,不容易。

        林虎,刘亚楼十分赏识的空军中公认的“东北虎”。

        1946年,林虎和孟进、王海、张积慧、刘玉堤等一大群从未见过飞机的小伙

      子们从陆军来到东北民主联军牡丹江航校学飞行,成为共产党空军里的“黄埔一

      期生”。

        他们第一次见到了未来的司令官刘亚楼。

        那天,东北民主联军参谋长刘亚楼到航校视察。注重军人仪表出了名的刘亚

      楼身着黄呢军装,腰束武装带,黑色的披风,黑色的皮靴,黑色的墨镜,黑色的

      小手枪,骑一匹黑色的东洋马,黑色的瞳仁射出逼人的雷电来,气魄好大,威风

      十足。

        年轻后生们直在心底喝采:这位年轻首长是谁?真他妈帅气!

        没想到,首长官大脾气也大,下得马来,怒气冲冲:“集合!立正!向右看

      齐!向前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算什么八路军空军战士,简直是一群胡子,土

      匪!”

        你看我,我看你,扑哧,全乐了。有的穿着鬼子服,有的套着国民党服,有

      的捂着老百姓服──黑棉袄加宽裆裤。不是“胡子”又是啥?

        “报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步出列:

        “首长,后勤不发新军装,你叫我们怎么办?”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啦?众人替他捏把汗。

        “你叫什么名字?”

        “林虎!”

        年轻首长没有再发火,反而大笑:“好,我立即安排后勤给你们发新装。我

      军第一批飞行员,就得有个新气象!”

        这一天,林虎记住了这个“刘亚楼”。刘亚楼也记住了这个“林虎”。

        采访中,许多老人说:刘亚楼也喜欢别人奉承他,讲他好话,拍他的马屁,

      不能容忍别人冲撞他。但他并不喜欢凡事都唯唯诺诺的“跟屁虫”。偶尔,你冲

      撞他冲撞得有道理,他也接受。当然,这要看为啥事,要看他当时的情绪啦。

        记住,你生活中如遇到善于把握住时机、火候,有胆量冲撞上司或上司的上

      司的,十有八、九是块“料”。

        我们的飞行员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料”,能不能让他们飞出来,形成战斗力

      ,关键还是在领导,在指挥。

        当时指挥上问题很多,主要是指挥现代化的空军没有经验,常常连雷达也看

      不准,敌人明明在一万一千公尺,指挥所告诉叁千公尺,飞机出动怎么打得上?

      打不上,又批评你。你解释,他硬说你们的飞行员眼睛视力不好。也可以理解,

      一两年了,一直打不下敌机来,北京就追查责任,我们只能逐级检讨。后来,我

      叫下面干脆把检查事先都写好,打不下来,填个年月日送上去,省得麻烦。

        1956年,中南空军将一线指挥下放到师,我们的自主权扩大了,就发动群众

      研究战术,打了几个典型的战例。   有一次,国民党几架P-51、P-47螺旋

      桨飞机在海陆丰上空搞训练,我命令赵德安机组起飞,把国民党吓跑了。国民党

      第一次发现我们能飞到海陆丰,开始警惕,不敢再放肆到大陆活动。F-84如果来

      ,就是大速度,到了广州,急转弯,再大速度往回飞,像自由泳百米赛,直来直

      去。抓住他这个规律,我们反复研究,决定他来时,起飞四架,一边两架,紧跟

      在他后边,夹住他,不允许他转弯,一转身就用火力控制,逼迫他往大陆纵深飞

      。他的油料有限嘛,到时候,打不下来,自己也得掉下去。这一招果然灵验,一

      架F-84被赵德安击伤,最后没办法,只能迫降在香港启德机场。

        没能把他打下来,但是把他逼下来了,这也是很大的胜利啊。十八师上上下

      下像过年一样高兴。你想,国家当时还很因难,人民花那么多钱培养我们,装备

      我们,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担负起保卫祖国领空的责任,心里会是怎样的滋味?

      这样讲吧,人们都说“食在广州”,我到广州一年多了,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直到把国民党飞机逼下来,食堂还是那儿样小菜,一尝,哎,广州的饭菜实

      在香呀!

        1949年,共产党空军第一支作战部队在北京南苑机场组建成立,成员多是原

      国民党空军起义、投诚人员。首任空军司令官刘亚楼一句“也要有几个我们自己

      培养的嘛,要挑技术最好的,那个东北大森林里的小‘老虎’飞得怎么样呀?”

      一封加急电报。林虎、孟进奉召进京。

        10月1日,开国大典。当毛泽东拖着长长的湖南湘潭家乡腔,庄严而略带点颤

      音地宣布了一桩开天辟地的大事之后,阅兵式开始。地面,战旗猎猎,坦克隆隆

      ,步、骑、炮方阵依次通过,军威炽盛,全场欢腾。倏然间,轰炸机群、战斗机

      群编队飞临,在多部文献纪录片中,我们看到这样的镜头:毛泽东和他身边的周

      恩来、朱德、董必武、陈毅、聂荣臻等人一样,手遮阳光,仰头张嘴,欣慰而又

      不无几分惊诧地观看他还从未见过、由他的老朋友蒋委员长提供全部装备和大部

      人员、现在属于人民属于人民军队属于他刚刚宣布诞生的人民国家的空军。那一

      刻,整个广场显得很静,静得你可以听到几十万颗兴奋达至巅峰的心脏在□□跳

      动。

        林虎看不到毛泽东,但他看到了如林如潮的人群如铁如钢的军阵,看到了金

      碧辉煌的天安门和那面正在广场高高飘扬代表了一个民族新生的红旗。闪电般通

      场的瞬间,火一样的神圣顿时充满了豪迈的胸膛,像神圣的艳阳充盈着浩渺的天

      宇。他觉出了操纵驾驶杆的双手在微微颤动,不能左顾右盼的眼球已经湿润,他

      明白,自己和孟进两个人是作为某种含义深刻的“象征”从一个时代飞进另一个

      时代的,从今天起,自己的一切都同这个崭新的时代紧密联结在一起了,为了她

      的天空永远晴朗,时刻都要做好准备,抛洒一腔热血,驱散任何方向飘来的阴霾

        从此,国民党飞机不太敢到广州上空来了,但在汕头、东山岛一带活动仍很

      频繁。我们在汕头修了机场,但没有飞机,也没有雷达。

        那时我已当师长,为了摸清国民党飞机活动规律,每年都要去汕头叁、四次

      。汕头有个高炮师,敌机每天必到,他们几乎每天都开炮,以为战绩很大,上报

      击落了多少多少架。我仔细观察,实际上是你一开炮,国民党飞机就打加力,屁

      股后边拉烟,然后一个俯冲到海面,低空返回。看起来,很像被击落。我太直,

      对高炮讲,你们不可能打下那么多。他们听了很不高兴,说,那就看空军老大哥

      啦。

        我在国民党飞机必经航路的一个小树林里搭了个高台,用竹竿绑扎了四根柱

      子,总有十几米吧,和长了五、六年的杨树那么高,搞上伪装,每天带两个参谋

      爬上去,一蹲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海风一吹,晃晃悠悠,像诸葛亮借东风似

      的,就是观察敌机从哪个方向来,又从哪个方向回。以后又加上一些必要的技术

      侦察,对敌机活动的规律可以说摸得相当熟了。

        参加抗美援朝,对我是很大锻炼,我的经验就是一条:空战要有勇敢不怕死

      的精神,更要讲究战术战法,毛主席讲的知彼知己,对陆军管用,对空军同样管

      用,你对敌人琢磨的越透,就有可能取得战果。

        1951年,林虎、孟进带着各自的团队同时赴朝参战。临行前,刘亚楼亲自召

      见,交代、勉励毕,又叫人拿来两块亮灿的瑞士表亲自给他们戴上。那时候,国

      家穷个人更穷,手表对于堂堂飞行团长,可是想都不敢乱想的奢侈品。两位年轻

      团长明白,这个在手脖子上“□嚓”“□嚓”的玩艺,既是物质的,亦是精神的

      。他们向司令敬礼:一定不辱使命,不负期望!

        面对世界最强大的对手,空中肉博空前惨烈、残酷。紧急起飞警报随时都会

      拉响,每天,都可能带回将敌机击落的喜讯,每天,都可能有熟悉的面孔永远不

      再回来。欢乐为经,悲痛为纬,编织成无形的网,时时刻刻笼罩着机场,笼罩在

      人们的心头。

        团长就像左右不讨好的小媳妇,最难当。上级要求空中指挥必须掌握好战斗

      队形,不允许丢下部队不管陷入同敌机的缠斗。要求绝对正确,但可想而知,在

      瞬息万变高速运动着的空中战场上,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咬着敌人屁股的同

      时,也被敌人咬住了屁股,哪里还有什么“战斗队形”。机械、呆板的指令导致

      多少绝好的机会在眼前白白丧失,当团长的就是这么一个命:打不下敌机,当不

      上“空战英雄”,而且不论胜仗、败仗,下来了你就竖起耳朵干等着挨批吧。

        敌人劈头盖脑的枪弹那没啥,上级劈头盖脑的批评受不了。两位年轻团长在

      部队面前依然迈着矜持的步子,露出强装的微笑,躲进小屋才敢将往肚子里咽的

      眼泪流在脸上。先发牢骚后骂娘,几杯闷酒壮了胆:管他娘的什么队形哩,拼下

      他几架来再说话!要不,总得让人戳后脊梁。

        机群巡逻归来,唯独少了指挥员孟进。一种不祥的预兆揪着林虎的心,他后

      悔,不该同孟进说胡话。

        孟进再也没有回来。他一个人悄悄脱离了机群,飞出了指定的空域,单枪匹

      马越过叁八线去找敌人拼命。地面部队看得真真切切,一架米格15同七、八架F-

      86纠缠在一起,如牧羊犬冲进狼群作殊死斗,天空被飞机拉出的白烟切割成乱七

      八糟的碎块,不间断的机关炮声震荡山谷。他如愿以偿地打掉一架F-86,自己也

      无可避免地被击中。他本来可以不死的,已经跳出,可惜山太高,伞还未张满,

      人就触了地。尸体抬回来,安详如沉睡状,似还在梦忆将敌机打下那幸福的瞬间

        林虎肝胆欲裂,伤心莫名。按照他的脾性,立即就能冲到机场,发动,升空

      ,去拼命,去报仇!有另外一种力量强抑着他的冲动。战友鲁莽的死使他清醒、

      使他成熟。军人应该不怕死,但仅仅不怕死还不是一个称职的指挥员。脱离了自

      己部队的牺牲堪称悲壮,同时亦是必须禁止和避免的。上级把整整一个团队数十

      架飞机交付与你,肩膀上压着沉沉的责任啊!

        静下心来认真研讨经验教训,发动群众探索新的战法战术,化悲痛为力量有

      着相当实际的内容,报仇雪恨绝不是蛮打乱冲。仗愈打愈好,愈打愈精了,他的

      组织指挥也渐渐炉火纯青。团队击落击伤的数十架F-86中有他两架,但他最感得

      意的还是部队战斗素质的整体提高,所有的翅膀都摔打得更加灵巧,更加刚硬。

        从朝鲜归来,刘亚楼再度召见:“林虎,你打得不错。孟进死得可惜呀!”

      司令一句话,令几年的甜酸苦辣喜怒哀乐七荤八素化为一汪泪水,夺眶而出。

        刘亚楼掏出手绢:“朝鲜战场是我们的一笔宝贵财富,胜利的经验要总结,

      血的教训也要总结。地面总的讲是和平了,但空中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呀。”

        朝鲜战场,对我们新生的人民空军是一次最大的实战锻炼,使得我们1958年

      在东南沿海应付那样一个复杂的局面,肚里不慌,信心十足。

        1958年7月27日,我们冒雨隐蔽飞到汕头,就是准备打他一次伏击。

        当天和28日。国民党飞机都来侦察过,我们伪装得很好,他没有发现。

        7月29日一清早,我把飞机拖出来试车,突然,机场周围的高炮同时开火。原

      来炮兵有一条,闻机声就开炮。我赶忙下令“停!”这不是要暴露自己的秘密嘛

      ?搞得我很紧张。

        我命令把侦收国民党飞机频率的机器搬到指挥所,我戴上耳机,直接听国民

      党飞行员相互间及同地面指挥的通话。这本来是违反规定的。我不管,我是现场

      指挥员!

        国民党也精得很,到空中只说一两句英语,是个信号,表示集合完毕。

        他瞒不了我,我知道他们已经起飞了。他一到澎湖,还要向地面管制说一句

      短话,听不清楚,但我已知他们到了澎湖。我就是凭经验计算时间,叫赵德安他

      们起飞。虽然准确到“秒”不可能,但大体时机不会差太多。

        经过多年的反复演练,我们机组在空中配合已经相当默契,领队长机不用讲

      话,做个动作,僚机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同时,空、地配合也相当娴熟了,雷达

      一发现敌机,马上就能推测出敌人的航线、时间,算好提前量,给赵德安正确的

      引导。

        敌人四架飞机,两架一组,交叉飞,互相掩护,像交叉并行的两条蛇。

        根据多年经验,我知道他们就是这四架,于是告诉赵德安不必顾虑,放开打

        以后许多文章都提到,说地面指挥如何如何果断、正确,他们说来说去也没

      说到点子上。空战的现场指挥固然重要,但功夫完全在现场之外。现场指挥就那

      么几句话,这几句话怎么得来的,要靠对敌情长期的摸索、研究并根据其规律进

      行严格的训练。打个比方,现在马家军破世界纪录,拿世界冠军,你不能说现场

      指导不重要,但真正的心血是在竞技场外。

        我无意识地看表,妈呀,“采访”已整整进行了四个半小时了,然而,我不

      收场,林副司令似乎也没有要收的意思。我明白,我触动了那个能够使将军滔滔

      不绝下去的兴奋点。

        首长确实忙,还要进餐,我致谢,起身告辞。

        林副司令拉着我的手,话犹未尽:几十年前东南沿海的空中斗争,不是什么

      了不起的大仗,但经验非常丰富。现在打高科技,情况有变化,但基本规律不会

      变,空军作为现代化军种,没有高素质的人,就没有最后的胜利。我有一个心愿

      ,将来离休了,把那段经验好好总结一下,留给后人……

        我也有一个心愿:将军,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多好!中国的天空需要你……

        (注:本文发稿时,林虎中将已经退出现役。)

                                 8

        举国上下若癫如痴向2000年奥运会主办权百米冲刺期间,首都某大报举办体

      育知识有奖问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学生、高中生知道五十年代中国破女子世

      界跳高纪录的是郑风荣,破男子轻量级举重世界纪录的是陈镜开,获第一个世界

      冠军的项目为乒乓球男子单打,得主容国团。恕我戏言之,若增加一问:同时期

      非体育领域,也曾经有过一个同等辉煌相当着名的“叁比○”,是何项目?为谁

      创造?百分之百,无人能够应答。

        当“为国争光”的聚焦灯再不肯切换角度就那么顽固执拗地照耀着世界体育

      竞技场的时候,当一枚金牌的含金量已达几十上百万而一枚英模奖章的价值仅与

      铸造物本身等同的时候,当各式各样刺目耀眼的“星星”占领了荧屏版面封皮广

      告并将“非星类”扫地出门发配犄角旮旯的时候,我为中国还有爱国主义的热情

      感到兴奋,亦为“爱国主义”的进化感到困惑。

        所以,不知“叁比○”、更勿论什么“赵德安”,请千万莫要大惊小怪。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包括在空军领率机关无数次碰壁答复“不知道”之后,

      我终于在广州某干休所的门球场上找到了本节主人公──赵德安。

        老人身材魁伟,红光满面,一身“李宁”运动服,一双“耐克”运动鞋,脖

      子上挂着两样物件:口哨,秒表。挥锤击球,一丝不苟;举手投足,状如青年。

      初看,以为是中学体育教师或资深体育教练。

        在运动场外绿草地上,我与“七•二九”空战的空中指挥员盘膝而坐。

      我刚要对他能于“百练之中”接受采访表示感谢,一双大而有力的手已将我的手

      紧紧包裹,上下摇晃,说了一句令我受用不起的话语:“还有人能记起我赵某,

      谢谢,谢谢。”

        赵德安,山东潍坊郊区人氏。

        “历史上,我还当过一天零几个小时的国民党兵哩,不过,档案袋里没记载

      。”故事一开头,山东人特有的爽快憨直便显露无遗。

        1945年,山东闹灾荒,十六岁的赵德安饿得心发慌,正拎着一个破瓦罐满世

      界瞎游荡想觅点吃食哩,就叫几个国民党一根绳子绑了兵。傻乎乎连身国军制服

      还没穿上,又让共产党“俘虏”去,成了正牌“八路军”。管他奶奶什么“军”

      ,谁给饭吃跟谁走!“那会,什么‘朴素的阶级感情’,球吧,就是这么一个朴

      素的‘不再饿肚感情’”,使他接过瓦蓝瓦蓝的“叁八大盖”就再没想起回家的

      事。

        同老蒋血战叁年,参加大小战斗怎么也有百八回,冲锋、坚守、围点、打援

      ,全干过,刺刀尖对刺刀尖地赌命、隔着深深的堑壕将捆着炸药包的长竹竿伸过

      去炸敌人的地堡也干过,身边战友不知倒下去多少,偏他回回都从枪子弹片的缝

      隙间钻出来,蹦蹦跳跳抡抡胳膊踢踢腿,从上到下的“零件”都齐备完好。时间

      久了连自己也纳闷:“肯定哪位高祖烧过高香积过大德哩。”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团政治处主任负重伤。通信员赵德安“嚓”“嚓”扯

      烂衣服给他扎紧了伤口,把他背到了卫生队。队长说:咦,你这个小鬼力大手巧

      不赖嘛,留下跟我干吧?赵德安说:那哪成,前边打得恁凶,我得赶紧返回去。

      队长板起驴面孔,发起脾气比他妈营长还厉害:混蛋,瞎眼看不见这缺人嘛?我

      给你们营长打电话!于是,老大不情愿地又干开了卫生兵。

        战争年代,卫生兵也并非太平活计,枪炮一响,就得到火线上死人堆里去扒

      拉,瞅见能哼哼会叫唤的就赶紧往下拖,常常缺胳膊少腿的没有背下来,先把自

      己赔上了。仗愈打愈大,要数攻坚最残酷,第一梯队基本剩不下。打泗州时,一

      个营都拼光了,战后一数数,还剩六个完整人。卫生兵硬着脑壳去闯枪林弹雨,

      也接连“光荣”了好几个。

        大概,地面上同阎王爷总打交道老照面,上了天的赵德安才会说:“空战,

      一锤子买卖的事,几秒钟解决胜负,我从未感到害怕过。就是觉着,在天上打真

      不如在地上打过瘾。”

        资料载,现代美军和某些外军极为重视士兵的“战场心理”训练,不惜耗费

      巨资建造“战场模拟室”,把士兵关在里边听震耳欲聋的“炮声”,看越烧越烈

      的“战火”,体验挨炸被打的滋味,以免日后真的上了战场,浑身筛糠腿肚子转

      筋只会一个动作──看见敌人来了便把枪举过头顶。

        “战场模拟室”对于赵德安和他的大多数战友来讲,纯属多余,他们的“心

      理”,早已经受过千百次的炸火、锻打,犹如金刚石般强硬,钛合金般坚韧,你

      就是把它丢进太阳,也不会销熔,轧上一个地球。也不会破碎。《国共空战秘史

      》只窥见己方“技术优势”,而不见对手“心理优势”,失算大矣。

        1950年,做梦都在开坦克、瞅见趾高气昂坦克兵便觉矮叁分的赵德安被相中

      了去学飞行。接到通知那天,迎面走来几个坦克兵,这会的自我感觉,岂止比他

      们高叁分?看见那棵老槐树么,高出树梢梢都不止哩。

        进了航校,才知道“上天”原是比包扎伤口抹红药水要难千万倍的苦差。

        第一堂课,老师问:“咱们的飞机全是苏联造,知道设计师的名字吗?”教

      鞭随便一指:“你说。”那人起立,答:“斯大林。”

        老师问全班:“对吗?”

        “对!”几十条喉咙很肯定。

        “不对!”

        教鞭指向赵德安:“你说。”

        “是,是列宁。”

        “对吗?”“对!”几十个喉咙改得快。教鞭把黑板抽得啪啪响:“全不对

      ,记住,是米高扬。跟我念,米──高──扬。”赵德安在肚里小声嘟囔:“什

      么‘米糕’、‘绵羊’的,人家只听说苏联有斯大林、列宁这两人么,你怪谁?

        速成班刚刚摘了文盲帽,就进航校学“现代化”,等于逼着叁年级小学生去

      啃大学的课本,尤其那些曲里拐弯的洋字码,天书似的,一念就头疼。在战场挺

      机灵的小鬼赵德安,才发觉自己原来这么“笨”。别人登上了“喷气式”,只剩

      下他还在一架老掉牙的“螺旋桨”上练。别人放了飞,给他的任务是蹲在跑道边

      看着陆飞机是否放下了起落架。某教官对他横竖瞧不上眼:“赵德安,你咋这么

      笨!多少天啦?就是头驴也该会了!”死活要将他除名遣送原部队。幸亏碰上一

      个好政委,慧眼识珠,坚持让他再试试。山东汉子的倔性劲上来了,十头□牛也

      拉不回,给自己两耳刮发了狠:妈个×,别人也是两个球,没谁比你多一个,他

      们能行你为啥不行!于是,苦学苦练,死学硬练,学不会不睡觉,练不成不吃饭

      ,“那精力体力耗费的,决不比当今什么世界冠军什么马家军差”,终于,歪歪

      斜斜放了单飞。落下来人们朝他拍手笑。他不拍也不笑,依然在心里边咬牙发狠

      :哼,看我把敌机火烧油炸了给你们看!

        机会来了。紧盯住前面的F-84不眨眼,像猎犬狠命追赶狂奔的野兔。机关炮

      上下左右梅花枪似地罩住打。F-84掉不得头扭不得身,开足加力向香港启德机场

      俯冲。香港暗语称“狼窝”。喊着请示:“敌机钻狼窝啦,打不打?”地面回答

      :“不许打,返航!”再看,F-84正在跑道上缓缓滑行,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地

      靶”了,只消一个点射,十拿九稳,让它变成“狼窝”里的“烤狼崽”。遗憾,

      一架国际班机也在滑行。香喷喷的嘴边肉不敢吃哟,搞不好就是他妈国际麻烦。

      冲已经停住的F-84骂一嗓:操你个奶奶,下回别再撞上老子!悻悻返航。

        甭管F-84是怎么下来的,这回板上钉钉是它孬了种。山东大汉赵德安终于呲

      牙乐了,他以实战证明了自己确实“不比别人少个球”,证明了当初把他看成“

      笨驴不如”的人绝对是头“瞎眼驴”。松开安全带,并没有马上从座舱内站起来

      ,他想再体味一下头一遭才有的感觉──在万里长空确立了自己位置、一屁股坐

      稳了驾驶舱内这把交椅的那份自信与自豪。

        叁年之后,7月29日,四架米格17在跑道头一字排开,驾驶舱内,“头雁”赵

      德安不时低头看表抬头望天,满脸的焦躁外溢着更高层次的自信与自豪──不战

      则已,战则必胜。

        天蒸锅般闷热,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是一口旺盛的泉眼,汗水汩汩而出将征

      衣淋个精透。地勤轮流爬上来服务,掏手绢揩汗,喂西瓜摘扇,不懂诗文的赵德

      安突然间就来了诗兴,文采横流,脱口成章:“乌云罩头赛锅盖,跨进座舱汗满

      怀。天热哪有心头热,击落敌机风自来。”不想念者无意听者有心,几天后“大

      作”竟于某报配照片发表,题头介绍:上天飞将军,下地武秀才。赵老说:胡诌

      八扯的事,狗屁秀才吧。我现在念给你听,请别见笑,当时就是这么一个心情。

        终于熬到天空绽开叁朵绿色信号弹,发动、滑跑、升空。二十分钟后,返航

      、下降、着陆。带回一个激动人心的“叁比○”。麻利的,就像《叁国演义》里

      的关云长“温酒斩华雄”。

        战后总结,赢在了几个“正确”上:

        地面指挥正确。“这可是全体公认,没半点拍林师长马屁的意思。林虎的起

      飞时机、地面引导确实没的说。一句简短的‘敌人就四架,放开打’,我就再不

      担心自己的屁股了。摊上一个‘好地面’不容易,有的人根本不懂天空,拿着话

      筒哇哇乱叫,他那里差一度,我在天空上下差出几千米、左右偏出几公里。林虎

      这个人,水平高、能力强,平常就没废话车轮辘话,往塔台一站,句句夯在点子

      上。”

        编队方式正确。“这个功劳属于我,也没的说。按常规动作,长、僚机应分

      15°夹角爬升,到云上集结。我一看不行,你想,出了云,四机相距各数千米,

      再靠拢集结,多耽误功夫,敌人早跑个屁了。我就在云下编队,高度一百五,瞅

      个云窟窿再钻上去,既隐蔽了自己,又节约了大概十几二十秒吧,刚好打F-84一

      个措手不及。有人说我灵活机动,有人说我会抓战机,我说,马克思讲‘时间就

      是军队就是胜利’,我是按老祖宗的教导办事,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进入角度正确。“那天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手上,那么多有利条件如

      果还打不上,下来真得把脸面掖裤档里走路了。中午11点,太阳130°的样子,我

      们顺光他逆光,敌人不容易看到我们,我们看他很清楚,最近时,刘景泉戴着氧

      气面罩眯着一对小眼,真真切切。另外,一般空战谁占高度谁优势,可那天接敌

      时,他高度2000,我才1200,偏偏是我主动。因为敌我双方飞机都涂了草绿色迷

      彩,刚好海面有轻雾,海水是墨绿色,从上往下看,飞机颜色与海水差不多,不

      易发现目标。

        从下往上看就不一样了,天像一块一尘不染的蓝玻璃,敌机象四只嗡嗡飞过

      的绿苍蝇,要多清楚有多清楚。所以,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东西

      ,事物都有局限性、相对性,战场上,有时你变换战术,违背常理,反而能收奇

      兵之效。”

        进攻战术正确。“其实,与其说我方正确,还不如说对方失误。当我发现敌

      机时,他在我右侧5000-6000米稍前一点位置,飞行行话叫做小距离(前后纵向

      )大间隔(左方横向)。此刻,如果敌机向右作小于90°转弯,间隔变成了距离

      ,我们攻击就相当困难了。谁知,他偏偏向右作180°转弯,正好给我们造成切半

      径攻击的有利条件,这是敌人战术上犯的第一个兵家大忌。很可惜,高长吉大概

      太激动,一串长射没打上,给了他们一次生的机会。敌人也乱了方寸丁,一看我

      们切半径攻击,又赶紧向左转,这是他们最致命的错误,等于把自己的背侧完全

      暴露了,使被弹面增大。训练中都难找这么好的角度,高长吉、张以林饿虎扑食

      ,真是猛、稳、狠、准啊,一人干掉一架。我还记得,回来判读胶卷,高长吉击

      中射击距离是169.5米,张以林是151.59米。这么近,鸟枪也得把他打下来。”

        正确中也有不正确。“我是距离敌机366.66米时开的火,六六大顺,这本来

      是一个挺吉利的数字嘛,也看见敌机身冒着火花往下掉,我以为他完蛋了,太高

      兴太激动吧,一楞神,妈的,兔崽子没栽下去,超低空擦着海面跑了。把我懊恼

      后悔难过的呀,没法说啦。飞行员逮住一次击落敌机的机会很不容易,如果你把

      握不住流星一样闪一闪就没影的战机,就像奥运会上运动员临场失手一样,对不

      起,金牌四年以后再见吧。遗憾,这之后我又飞了两个四年,命中注定,这辈子

      再没有将敌机击落的机会啦。”

        有时,命运是一位崇拜英雄的美人,她在英雄面前洒满鲜花,铺出一条没有

      飞机也可直上青云的通衢大道。几年间,赵德安由副团长而团长,副师长而师长

      ,而且,那路似乎还有继续伸展延长之趋势。谈不上心花怒放,不等于没有雄心

      勃勃,赵德安玩命工作的宗旨就是一个:在有生之年,圆了亲手将敌机击落的梦

      。退一步讲,也要以自己团队击落更多的敌机来补偿。   有时,命运又成了

      反复无常的小人,被捧上了天的英雄千万留神,稍不小心,满目□紫嫣红就变成

      了一片荆棘丛生。空战够眼花缭乱吧,但比起“文化大革命”,简直是小巫见大

      巫。关键是,空战再乱乎,你也一下子就能分出敌我来,而身处“史无前例”中

      ,所有的人都是“一颗五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赵德安还没修炼出火

      眼金睛,脑袋瓜就更显得不够使了。事情逻辑就是这样,吴法宪是空军司令;空

      军司令讲林立果可以调动一切指挥一切;“两个一切”大驾光临,谁敢怠慢,吃

      饭、喝酒,叁杯下肚,糊涂出口,就讲了些诸如“坚决服从指挥、调遣”一类当

      时看没啥日后看了不得的昏话;温都尔汗一声爆炸,广空成了“重灾区”,“英

      雄”在九天之上摔了个仰八叉,跌落尘埃,“比被敌机打下来还惨”;先审查,

      审来审去没有啥,又到干校劳动,又到工厂劳动,别人整天垂头丧气哀声叹气,

      他照吃照睡照锻炼,“想一想小时最大的理想是吃饱饭,不论咋样我都知足了,

      知足者常乐”;熬了一个“八年抗战”,盼来十一届叁中全会,重新审查,结论

      “一般认识问题”,于是苦尽甘来,官复原职;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两年后──1983年正式离休,由飞机场直接退到了门球场;十年间,以当年

      学飞般的刻苦和勤奋钻研门球,球技已至炉火纯青,“除非刮大风下大雨,不论

      上午下午,礼拜天节假日,你都能在这个球场上找到我。”

        该谈的都谈了,我已无话可说,最后,没话找话地问了两个不着边际的傻问

      题,为何如此愚笨拙劣,我也弄不清。

        第一问:您对建设现代化的中国空军有何想法吗?

        答:没想过,整天都想门球了。这么说吧,反正我们那时的飞行员好得很,

      很单纯,艰苦不怕,党叫干啥就干啥,心里只有毛泽东思想。现在什么都是金钱

      了,不知将来打仗打下一架飞机来是不是也要给钱?党、国家、军队,叫我说,

      千万别离开毛泽东思想,离开不行的。现在的飞行员,住的像豪华宾馆样,空调

      、电视,操他妈,不得了呀……

        第二问:您干嘛这么专心致志持之以恒地打门球呢?

        答:个人爱好,锻炼身体,延年益寿。不是吹牛,他奥运会敢分年龄段设门

      球项目,六十岁以上组的冠军,就是我这个队!

        已经道过“再见”,我还是远远站定,看老人们打球。显然,是赵德安的队

      再次获胜,他像孩子一样把击锤抛向空中,接住,绕着场地,跑、跳、笑。

        我也笑,为了老人欢乐而幸福的晚年。但,笑得多少有点干涩和勉强,因为

      ,我读到了一部英雄史诗能够使人微笑却不再使人激情的末章。

        真的,现在在世界体育竞技场特别是奥运会上拿奖牌最时髦最英雄了。萨马

      兰奇先生为什么不设门球项目呢?不然,六十岁以上这面金牌肯定是咱中国的:

        或许,到了那时,人们会重新想起“赵德安”。

                                  9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气朗天清,风和日丽,一架来自香港的大型客机在北京

      首都机场徐徐降落。旅客中,有一位年近七旬,华发斑驳的长者,在入境处,他

      双手向验证小姐恭敬递上“台湾同胞返乡探亲证”。小姐熟练轻灵地盖上准予通

      关的印章。那双布满褶皱、青筋暴露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微微抖动。

        证书显示,持有人名姓:汪梦泉。

        汪老先生在北京航空联谊会几位老熟人老同事的陪同下,爬长城、观故宫、

      泛舟昆明湖、闲逛王府井,重游了一回故国,了却了一桩宿愿,无拘无束,开怀

      恬然。

        数日之后,与友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别,沿来时之路,打道回府。

        我得知汪老先生到大陆省亲叙旧的消息迟了一步,这一边,还傻乎乎做登门

      造访的准备,那一边,老先生已在向南飞去的归途之中了。未能谋面,遗憾之至

        凭想象,我以为,当老先生的视线透过舷窗追随那移动着的云山雾海之时,

      心情一定与其他乘客迥然有异。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固定的大舞台,他曾经在上面

      扮演过身份完全不同的角色:同日本飞机格斗时,他是这片天空的捍卫者;徒劳

      无益向解放大军炸射时,他是这片天空的肆虐者;隔海寻隙企图闯入时,他是这

      片天空的鄙弃者;而此时此刻,他又是这片天空的什么呢?主人?还谈不上。客

      人?亦不大对。姑且算作身份未定者吧。但不论怎么说,四十年过去,这片天空

      已不再拒绝他,而是向他伸出了热忱欢迎的双臂……我顺着自己的思路固执地想

      象下去:这时候,汪老先生一定会下意识地用右手轻抚左手的伤疤,祈盼舷窗外

      的天空,永远永远,都是这般的亮丽、宁静。

        在一本空军政治部于六十年代编辑已经卷边发黄的《蒋空军人物小传》上,

      我查到:

        汪梦泉,蒋空军五大队上校副大队长。别名汪尚略。四川简阳县叁义坝高子

      堰人。1919年生。家庭出身官僚地主。

        1938年初考入蒋空军军官学校第十二期,蒋空军指挥参谋大学及美国航校毕

      业。

        大兄汪连锋,原蒋军第四十七军中将军长,淮海战役被俘,1963年在抚顺战

      犯管理所。

        汪以往对蒋帮的统治有些不满,1948年曾对其兄汪连锋说:“蒋介石任用私

      人,孔、宋家族大肆贪污,滥发纸币,使物价高涨,民不聊生。如果不改善,总

      有一天要垮台。”

        汪作战经验多,指挥沉着谨慎,能夜航。1961年飞行时间达叁千多小时。抗

      战时期曾参加对日作战。解放战争时期在华东战场多次对我作战。先后获勋奖章

      二十余枚。1958年8月7日在福建上空率领一个中队与我机作战,被我击伤,逃台

      后曾说:“打得很惨啊,差一点就完了。”喜跳舞,赌博。

        汪梦泉老先生当然镂骨铭心,1958年8月7日,海峡两岸空军二度过招,F-8

      6与米格17再次交锋,他乃主角之一。是日清晨7时30分,汪上校领队,四架F-8

      6从台湾新竹起飞,在海面盘旋数遭后,突由金门以东飞临晋江上空,实施威力侦

      察。

        五大队乃国民党空军主力,汪上校又为其中资深高手,他不避危难,亲闯“

      虎穴”,表明了此时此刻台湾高层的焦虑心态:连日来,共军飞机成群结队进入

      福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企图究竟何在?

        7时56分,漳州刘玉堤的空九师紧急起飞拦截应战。晋江──漳州空域,四架

      F-86与八架米格17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衔颈咬尾扭缠撕打。一场谁也没有把谁搞

      掉的空战,就像一场双方均未破门的足球赛,尽管热闹非凡,也失却了详述全过

      程的价值,唯有大陆“新秀”岳崇新对台湾“王牌”汪上校的斗智斗勇,仍不失

      为九天之上的“门前大战”,精彩片段已铸成空战的典范。

        今天,汪老先生或许会问,岳祟新究竟何许人物?很巧,我在一份1958年大

      陆空军“空战总结”中,查到汪先生这位冤家对头的小传,摘录如下,以释疑惑

        岳崇新同志今年29岁,中农出身,文化程度初小毕业,16岁以前在家种地,

      17岁入伍,19岁复员,20岁又在家种田,21岁1951年8月又入伍,12月到空军,1

      956年6月从十二航校毕业到二十五团(空九师),今年3月到6月参加整风停飞,

      6月26日由二十五团调二十七团改装56式(米格17)飞机。至参战前总飞行时间只

      有233小时55分,基本上结束白天一般及复杂气象中队训练,参战前在56式飞机上

      仅飞了7小时10分……战斗中,岳崇新共射击8次,除第一次的支援战友距离较远

      ,其余7次判读结果,最近的280公尺,有4次为300-380公尺,最远650公尺。有

      叁次可能击中敌机。岳崇新同志并不是老飞行员,训练课目并不高,文化程度也

      不高,过去没有参过战,而这次竟能击伤老牌的国民党第五大队上校副大队长,

      这说明,只要政治挂帅,解放思想,英勇顽强,敢想、敢做,即使初次出战,飞

      行时间少,也能够产生积极的战术,发挥飞机性能,战胜狡猾的敌人。

        我想,读过这篇文字,心宽大度的汪老先生决不会因大陆方面曾用“狡猾”

      二字来描绘他而感气恼,国民党空军不也常常使用同类贬义词来形容他们的大陆

      同行么?如果真有什么勾起了老先生对往事的不悦和惊诧,不外终于看清了当年

      对手的真面目:原来那个差点置老子于死地的家伙,不过是个仅有两百余飞行小

      时纪录的农家子弟呀!

        姑妄揣测之,威名赫赫的拳师叁十年前被名不见经传的蒙面汉重拳放倒,时

      至今日,拳师方知那蒙面人乃一嘴上无毛不知高低的年轻后生,心中滋味,岂止

      “很惨”,恐怕还得添上一个“窝囊”。

        汪老先生还有不知,当年那位敢到老虎腮上拔毛的初生牛犊,也是怀揣着与

      他相同的“窝囊”,在时时涌上心头的自责懊悔中走过后半截人生旅途的。

        在广东佛山某干休所,我怀着不远千里跑来寻找历史真实的冲动,轻扣岳崇

      新的家门。

        门开,已不是什么“年轻后生”,而是一位偏矮偏瘦、头发稀疏花杂、并无

      想象中英武之气、农民味挺浓的老大爷。自报姓名:我就是岳崇新。

        一想也是,如果他不曾于1951年8月二次入伍,如今还不就是─个脸朝黄土背

      朝天赤脚抡□的老农民么?但千万别小瞧了农民,某种角度,中国数千年历史是

      由农民创造和推动的。

        一交谈便知,他是那种经过军营熔炉四十余载冶炼、剔除了陋习杂质、将全

      部优长提纯升华了的“农民”,亦是那种克服了千难万苦、终于展翅腾飞、在万

      里蓝天获得了自由、眼光和志向早已高远博大了的“农民”。

        农民出身的原空九师副参谋长的话题,是从他那排解不尽的“窝囊”开始的

        我一想起1958年8月7日那次空战,就感到窝囊。真他妈窝囊。窝囊了一辈子

      啦。

        那一回,我绝对应该将敌一号机汪梦泉打下来的。头一次参加空战,没经验

      ,心中没底,听老同志讲,到了天上要注意节约炮弹,不然,二百余发大、小炮

      弹几秒钟就能打光,打光了你就成了一只没有爪子的老鹰了。

        于是,我留了一个心眼,耍小聪明,编队时大炮没上膛、准备先打小炮,干

      光了小炮弹再换大炮打,就是这么一个天大的失误,没把汪梦泉揍下来。

        国民党的F-86火力不强,6挺12.7毫米机枪,打不到要害只能给你敲个洞,

      有时,敲十几、几十个洞飞机照样飞回来。我们的米格17不同,37炮,一炸一个

      汽油桶那么粗的口子,敌机随便哪里挨上一炮,非“倒栽葱”不可。

        那天,云高9000公尺,能见度30公里,战区天气良好。我飞四号机。起飞几

      分钟后,我第一个发现敌机,在我们右边10公里的地方,与我机约成90°角飞来

      ,我们高度10500公尺,他9000公尺吧,比我略低。我报告:

        “右边发现敌机。”一、二、叁号机楞是看不到。说话敌人到跟前了,我大

      喊“在肚子底下!”双手抱杆俯冲下去,为了看清楚,反扣,倒着飞。

        这时候,敌一号机汪梦泉已经把我二号机孙凤玉咬上了,我心说“不好”,

      翻过身来就开火,800公尺远,又没好好瞄,打是打不上,但给孙凤玉解了围。汪

      梦泉不敢再追,开始甩我。他不愧是“王牌”,飞得真棒,动作特别大特别激烈

      ,而且几乎所有的高难动作都飞出来了,俯冲、翻滚、半滚、摇摆、侧滑、盘旋

      ,拼命地甩。那天,我也是豁上了,你飞什么我飞什么,一直处于超负荷状态,

      玩命咬,从9000公尺打到3000公尺,落地后感觉,浑身都叫汗湿透了,水缸里捞

      出来一样,骨头也甩散了,几天缓不过劲来,而且,那些动作也不知怎么飞的,

      根本就没训练过嘛,再让我重复一遍说啥也飞不上来了。我才明白,都说狗急了

      跳墙,人急了,二层楼也能窜过去。就这样,我紧紧咬住汪梦泉的尾巴,两次进

      入他的气流,飞机猛抖,赶快偏出。估计他以为把我甩掉了,动作稍稍缓慢,我

      抓住机会,□□打了一个连发,看得很清楚,有叁、四发打在他的左翼根部,他

      带着左坡度冒着烟跑。怎么没打下来?一想,妈呀,大炮没上膛!赶紧上膛,机

      会已经错过,反光镜里,另一架F-86偷偷摸上来了,我只能做一个右侧滑,转弯

      拉上去摆脱。后来听说,汪梦泉虽然飞机和左手负伤,还是挺到了台湾。把我窝

      囊得呀,没法形容啦。

        你问第一次参加空战的感觉?这么说吧,我参军前一天书都没念过,一个字

      不识,不怕你笑话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学飞行,那个难呀,遭的那个罪呀,

      简直没法讲,我从来没有晚12点以前睡过觉,从来没休过星期天节假日,好歹飞

      出来了,想法简单得很,组织上全力以赴培养你,就得把生死抛一边,把一生交

      给党。但说实话,上天打仗,你绝对没功夫想大道理,什么祖国、党、人民、共

      产主义,连一闪念都没有,也不害怕,一星半点畏惧心理都没有,就是憋足了劲

      非把他打卞来不可,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当英雄就当烈士,拼啦!后来看

      到很多文章,讲烈士临牺牲前想到了这个又想到了那个,最后挺身而出,可能嘛

      ?全是扯淡!

        “八•七”空战,岳祟新与汪梦泉在空中激烈缠斗达六分钟之久,虽均

      未被击落,但胜负已自明。

        北京,周恩来向毛泽东报告:我们一个新飞行员,第一次参战,打得很英勇

      ,本来完全可以把敌人一个“王牌”打掉的,因为缺乏战斗经验,只是击伤,而

      没有击落。毛泽东说:不要打下来,打下来并不好,蒋介石就那么几架飞机,你

      老是把人家打下来,他就不敢来了么。

        台北,蒋介石大发脾气。空军总司令陈嘉尚要求部属:对外不要多讲,总统

      对这件争是很讳面子的。

        《国共空战秘史》也很“讳面子”,按下汪、岳格斗及其结局不提,写道:

        “当MIG──17PF对准汪中校的座机开炮时,黄七贤中尉立刻以VHF告知长机

      ,并以六挺机枪对MIG──17PF开火射击,打下一架,火力管制系统却发生故障,

      无法再打,为第一位台籍空战英雄。”

        岳崇新老人读后,爽朗大笑:本来,我们以八对四的优势而未能击落其一架

      ,可以说,仗打得并不太好,值得检讨者多多。但再不好,还没有不好到反被对

      方击落一架的地步。做为亲历者,我想我有资格说明,我们连一架破皮掉毛的都

      没有。

        台湾如再版此书,能以尊重史实的严肃予以更正最好。

        临走,我又想到一个问题:汪梦泉老先生已回过大陆,假设一次巧合,您和

      他面对面地碰了头,将如何应对处置?

        岳崇新老人稍稍思忖付,道:我肯定会先把手伸出来,坦率告诉他,1958年

      没有把您打下来,我一直感到很窝囊。不过今天终于见到您,我也就不再窝囊啦

      。当初真把您打掉了,我们今天就不可能站在同一块土地上握手言和了嘛。今天

      ,如果我们这边的中国人和您那边的中国人都把手伸出来,紧紧握在一起,可想

      而知,咱中华民族在这个世界上,将是不可战胜的。   

        很冒昧,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向汪梦泉老先生提出来的,只有两个字:您呢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七)

      4

        7月18日夜,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聂凤智中将刚刚进入梦境,即被一阵急促的

      电话铃声惊醒,拿起听筒,耳边传来刘亚楼的福建普通话:“老聂,主席今晚发

      话了。”霎时,聂凤智睡意全消,顺手拿起一支铅笔,边听边做记录。形势、任

      务交待完毕,刘亚楼说:“老聂,军委已决定,组建福空,要你去当司令官。你

      不要到北京来,立刻到福建去,你的委任状随后就到,把战前各项准备工作全面

      抓起来。切切注意,一要迅速组织强有力的指挥机构。二要使用战斗力强、有实

      战经验的部队,力争打好第一仗。叁要健全各机场的保障机构。四要采取逐步推

      进方式完成空中转场,隐蔽好我战略意图。”

        19日凌晨,聂凤智已站在福建晋江罗裳山简陋的空军指挥所以新职务下达第

      一道紧急备战令。这一历史性画面标志着,半年前拟就的空军入闽作战预案,即

      将由白纸上的黑色铅字变成白云间的银燕展翅,争夺闽海制空权的好戏终于拉启

      了帷幕。

        五、六十年代,空军中便有“北刘南聂”的说法,其实,刘、聂是上下级,

      一般是不宜相提并论的,人们如是说,表明了对两位陆军出身的空军将领的信赖

      和尊敬,同时,也饱含了对一南一北两位将军犹如红花绿叶般交相辉映配合默契

      的赞誉。

        无巧不成书,聂凤智周岁那年,父母给他取名时,偏偏用了一个“凤”字,

      几十年后,聂凤智曾半开玩笑地说过:我这个人属鸟,命中注定要同天空结下不

      解之缘的。

        然而,长久以来,他并不是天际翱翔飞舞的“彩凤”,分明是林莽中威风八

      面的“猛虎”。

        聂凤智,陈毅叁野中公认的一员虎将,一位军史专家评论道:在我军一些重

      大战役,如着名的莱芜、孟良崮、济南、淮海、渡江、上海战役中,差不多都有

      聂凤智的精彩表演,虽然他不是主角、统帅人物。闻名全国的“济南第一团”、

      “十人桥”、“渡江第一般”和人们所熟悉的文学作品《渡江侦察记》、《战上

      海》,都记叙着聂凤智的九纵在华东战场上纵马驰奔、创造的一个又一个胜绩。

        聂凤智第一次见到飞机是在1932年。湖北孝感县的一个草坪上,停着中国工

      农红军缴获的第一架国民党飞机。一群年轻的红军士兵围着它指手划脚,观看新

      奇。

        其中一位矮个、精瘦的小鬼,张大嘴巴,瞪着眼珠,好奇地想:这球怪物是

      怎么飞上天的呢?他当然不曾想到,20年后,自己竟当上了指挥好几百个“怪物

      ”的司令官。

        1952年,聂凤智奉调北上,任中朝联合空军司令员。老虎如果生出翅膀来,

      飞上天去的将是一只带着钢牙利爪的“凤”。

        朝鲜空战,无论飞机数量、装备质量和技术水平,聂凤智都明显处于下风。

      美国空军拥有一大批参加过二次大战、实战经验相当丰富的王牌飞行员,号称“

      空中霸主”。聂凤智麾下,尽是一些初出茅庐,在战斗机上只飞过几十上百个小

      时的楞小子。开始,很多人私下里认为,双方实力悬殊,这个仗不好打。不好打

      也得打,聂凤智不辱使命,在实战中摸索研究,总结出一套独特的战法,终于扭

      转了被美国空军镇头欺凌的局面,把空中战场从鸭绿江畔推移到清川江一线,形

      成令美国空军也望而生畏不敢妄入在世界空战史上知名度甚高的“米格走廊”,

      美国空军参谋长不得不承认:共产党中国几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世界主要的空军强

      国之一。

        从朝鲜战场回来,他的经历中又多了一份他人尚无的殊荣:我军鲜有的既指

      挥过地面战役又指挥过现代军种作战的将军。

        经验,是财富也是优势。1958年空军入闽参战,司令官非聂莫属。

        聂凤智在罗裳山一块狭小的平地上召集自己刚刚组成的指挥机构,进行简短

      的战前动员。给人们留下最深印象的两句话是:若要战胜敌人,我们必须赢得时

      间。若要赢得时间,我们必须战胜自己。

        他指的是在恶劣的天候、艰苦的工作生活环境里,所有人都必须咬紧牙关,

      连续奋战,满负荷、超负荷、超超负荷运转,在军委、空军规定的时间内,完成

      一切战斗准备。

        并不高大的他伟岸地立在高处大声说道:我的要求很简单,你是一台100千瓦

      的发电机,必须给我发出300千瓦的电能来!

        顷刻间,天降暴雨。他不动,继续他的讲话。他的队伍也不动,一片草绿色

      和整个罗裳山融为一体。

        远山云浓处,有闷雷隆隆作响,在沟壑峰谷间回旋震荡。

        四下打听当年蹲过罗裳山指挥所的“老坑道”,于是,我在福州空八军司令

      部见到了杨国华。1958年,杨老任福空指挥所雷达参谋,退休前最后职务为空八

      军作战处长。他退也不休,从未闲着,被部队返聘为调研员,专攻中国空军发展

      史。研究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格外亲切有兴趣的缘故吧,如今,他已是五十年

      代台海空战问题的专家。初次相识,看他斯斯文文地引经据典纵论历史,不觉得

      他曾是一位军人,而更像一位教授。

        1958年空军入闽,和炮击金门是一回事,也是两回事。空军入闽是1957年底

      主席、中央就定了的事,只剩下一个时机问题。当然,如果没有朝鲜战争,空军

      早就入闽了。1958年发生中东事件,促成了空军即刻入闽,紧密配合炮击金门。

        在福建原来有个空一军,是由防空一军归建过来的,只管高炮、雷达、探照

      灯和机场修建。1954-1958年间,先后建成福州、漳州、连城、龙田、晋江、惠

      安、崇安七个机场,但是没有摆飞机。空一军是“空”一军,徒有虚名。

        1958年7月19日,接到命令,由南空机关一部、浙江空五军大部、福建空一军

      全部,组建福空,聂凤智任司令员。要求几天内必须完成空战准备,确实十万火

      急,火烧眉毛。

        福空指挥所设在晋江罗裳山的掘开式坑道里,64平米大的一个地洞,硬塞进

      去作训、通信、标图、电台各类参谋人员一百多人,天气闷热潮湿,加上通风又

      不好,人待在里边臭气熏天,刚进去,扑面呛鼻的汗臭真能让你窒息,把人冲个

      斤斗。聂凤智也在里边办公,他每天半夜叁点进去,中华牌香烟一叼,开始工作

      ,除去吃饭、方便,不出洞,一直干到日头落山,才出去眯一觉。

        将指挥所建在罗裳山是因为那个地方比较适中,前面就是晋江机场,靠漳州

      、惠安机场也较近,通信联络、指挥作战都便利。但生活条件就相当艰苦啦,根

      本就没有营房,只有聂凤智有一个几平米的小土房休息、吃饭,其他人全住帐篷

      。帐篷四面透风,漏雨、扬沙、蚊虫咬,人就在里边吃饭睡觉,毫无办法。帐篷

      搭在一片桂圆林中,那年桂圆大丰收,果大水足,甘甜如蜜,一嘟噜一嘟噜吊在

      头顶,伸手可触,晚上散发出阵阵诱人的清香,弄得人一天到晚嘴里头老在分泌

      唾液。恕我坦言,我们不少人意志“薄弱”,没有做到像当年驻锦州的部队那样

      ,用坚强的纪律性抵御住摘食老百姓苹果的欲望,所以四下无人时,扯下几个桂

      圆尝鲜的事时有发生。惭愧。

        其实,我们的意志还是相当不错的,条件那样艰苦,没有人发牢骚、讲怪话

      ,哪里有什么上下班时间啊,所有人都是使出浑身最大劲拼命干,分秒必争,先

      同时间打一仗。同时,也充分做好了敌机轰炸罗裳山、为国牺牲光荣的准备。管

      理处除了管大家的吃喝拉撒,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到处买白布买棺材。我

      们都同处长开玩笑:你们想得真周到,如果轮上我享用了,那就提前谢谢啦。

        总之,当时非常苦,非常乱,事情千头万绪,备战繁重如山,打仗就是这样

      的了。好在我们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司令官。空军是个新军种,建国后打大仗,打

      恶仗,主要在朝鲜,基本是聂凤智指挥,所以他实战经验很丰富。聂这个人平时

      无架子,可以拉呱,喜欢吹牛讲故事打篮球。但到指挥所那就是绝对权威,大将

      风度,讲话声如洪钟,很有鼓动性,下面鸦雀无声,没有人敢乱吭气。他一到任

      立即工作,亲自部署,抓得具体周密,魄力大,决心相当果断。空战决定胜负就

      是那么几秒零点几秒的事,指挥就怕粘粘糊糊叁脚踢不出个屁来犹豫不决。这个

      人打了一辈子仗,很有头脑和谋略,仗怎样打目标非常明确。在空军,他唯一怕

      的人恐怕就是刘亚楼。我观察,刘亚楼逮到别人吼一通,一般对聂还比较客气,

      有理让叁分。

        实在话,从陆军出来又真正懂空军的,一个刘,一个聂。聂的缺点也是作风

      不甚民主,霸道一些,大小事一个人拍板讲了算。刘亚楼言传身教嘛,没治。

        时间,就像一条歹毒的长鞭,每时每刻都在拍打快要被抽光榨干了精力、体

      力的人们。暴雨,则充当了困难最凶恶的帮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横在你的面

      前给早已疲惫不堪的人们再添加一份艰辛。而曾经自以为十分完美自鸣得意的各

      项计划在千军万马的调动之中又往往漏洞百出,显出苍白无力的样子,使得空军

      入闽的战略行动从一开始就伴随着种种混乱的场面。

        到处在喊、在叫、在吵、在骂,问题,像雪片,扑头盖脸飞向罗裳山。

        连城的雷达阵地,因事先未经图上作业和周密勘察,以致费了吃奶的劲儿把

      设备搬至山顶,才发现该地仰角均在5°以上根本不能架设。气得雷达兵们揪住工

      程师的衣领恨不能饱煽一顿耳光。

        下发通信铺设方案,却缺少配套之实地勘测资料。使得通信兵像没有佐料的

      大厨师手捧着菜单而无法下勺。福州场站油料装卸手续不严,发生油料混合事故

      ,18吨航油统统报废。追查下来,各级推诿,竟无一人挺身而出堵枪眼,拍胸脯

      说“要撤撤我”。

        受领任务单位未经精确计算即申请车辆,常常运输车装不满,运油车卸不净

      ,空车返回利用率极低,仅角尾一地因调度不当跑空车129台次,使极为宝贵的两

      万多车公里化作喷油管排出的阵阵油屁而白白损耗。

        漳州场站下死命令,要当地五天之内备齐一万立方沙石,逼得地方政府把基

      建和防汛石料统统控制起来。日后任务变化,并不需要那么多,也不及时通知地

      方,恼得漳州父母官们指着站长鼻尖骂:他妈的,以后除了大粪要多少供多少,

      其他一颗鸡蛋一粒谷,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手!

        ……

        每天,参谋、助理们战战兢兢把一份份“问题报告”呈递上去,伸着脑壳,

      静等脾气火暴的司令官雷霆震怒。谁知,聂凤智往往只看个标题,就顺手甩在一

      旁,至多批上一句:“××长、××部门阅处”,再不过问。那些天中,一向“

      军阀”的他竟鲜有横眉厉目大声斥责,倒是经常能从完成任务的报告上看到他“

      很好,应予表彰”的旁批。事后,有胆大者向他提出这一“反常现象”,将军莞

      尔一笑道:

        空军入闽,大搬家,没有问题才碰见鬼哩。如果我什么都管,等于什么也不

      管,你想用一只手同时按住一堆跳蚤是不可能的嘛。该谁管的事就由谁去管好,

      我只管大事:一个整体工作的进度,一个飞行部队进驻的隐秘性。下面很辛苦,

      只要尽了心尽了力,有点小问题也不用大惊小怪。不是不要批评,更多的应该是

      表扬,给部队常鼓气,劲可鼓而不可泄嘛。当主管的,有时就得搞点“无为而治

      ”。

        聂凤智的“无为”,毕竟达到了“大治”。在刘亚楼限定的时间内,他首先

      完成了能打的准备。7月26日,毛泽东给彭德怀的信虽暂时延迟了战役发起时间,

      聂凤智的“发电机组”仍在按照他的指令超负荷运转。二十天后,他不无几分自

      豪地向刘亚楼报告:

        通信,共开设和扩建了12个指挥所的通信枢纽部,构通长途电路35处,增设

      无线电台127部、导航台站48个,架设永备线路298公里,被复线834公里;雷达,

      架设了11部引导雷达和14部警戒雷达,雷达团由2个扩建为3个,已迅速构成了全

      区高、中、低对空警戒与引导网;后勤,运送各种油料22109吨,弹药1722吨,副

      油箱1604副,其他物资20163吨。……

        今天,当我们读着这些索然无味的枯燥数字时,是很难想象它们包含了多么

      巨大的付出。就说那支由404台运输车和534台运油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吧,二十天

      中无营房住宿,无热饭菜汤,困倦了,停下来用凉水洗把脸,饥渴了,啃一口硬

      馍喝一口稻田水;狂风骤雨,宁肯自己光膀子,脱下军衣盖住引擎盖,以免发动

      机受潮;烈日暴晒,因修车而中暑晕倒,急救后跳进驾驶楼继续发动;多少人跑

      肚拉稀,多少人感冒发烧,竟没有一台车停驶。战争古来如此,有什么样的司令

      ,就会有什么样的士兵。

        自然,最令聂凤智感到振奋和欣慰的还是,他已把航空兵6个师部17个团采取

      打游击的方式先后进驻了福建地区7个机场。和二十天前相比,他已不是仅有“七

      八个人十几条枪”的光杆司令,而是手握520架作战飞机拥有强大武备的堂堂统帅

      了。他充满信心地期待着,同当面的国民党空军弟兄们乃至背后的美国空军同行

      们,在台湾海峡擂鼓对阵,一决高下。

        8月13日,把自己金贵得像个羞于见人的新娘的太阳,终于扭扭捏捏从云缝间

      探出半个身子来,霎时间,青山滴翠,万木葱茏。清晨,雾气淡淡化去,海涛隐

      约入耳,鸥鸟漫空竞翔。聂凤智信步走出坑洞口,深呼吸,美美吐出一口浊气,

      用手搭个凉篷,登高远眺。天无际涯,灰黑狭长的金门岛若隐若现。凝望良久,

      灿然微笑。

        习惯性地摸出一根香烟来,中华牌,划火点燃,只轻轻吸一下,便引发猛烈

      不止的咳嗽。

        保健医生急步向前,一把夺下:首长,千万别抽了,损害健康呀!

        聂凤智朗朗大笑:请高抬贵手。如果你不想让我聂某在罗裳山演一出走麦城

      ,就闭起眼睛假装看不见。打完了空战,我保证绝对服从你的命令。

        从衣袋内又摸出一根来。

        医生无奈地摇头。

        炮战期间,聂凤智的香烟损耗量由每天一盒上升至每天两盒,最多时叁盒。

      他曾玩笑说:北京的指示是精神支柱,口袋里的香烟是物质基础,少这两样东西

      ,这个仗他打不赢。

        他最终死于吸烟,过量地吸烟。晚年住院,医院确诊为肺癌。我认定,罗裳

      山的日日夜夜让他折了寿。

        聂凤智坦然处之,给所在党小组写了一封信,谈及生死:红军时期,同我一

      起报名参军的几十名伙伴,大多都为革命捐躯。打济南,我们九纵阵亡1377人,

      “济南第一团”十几个连队仅剩叁个连的兵力……那么多先烈先我而去,我这条

      命又何足惜。老首长张爱萍前往探视,他轻松说道:“没什么,癌症!”张爱萍

      惊叹:“老聂这个人死不了,他的精神好得很。”

        自然法则无可抗拒,1992年4月3日,聂凤智与世长辞。临走前的病痛虽然难

      忍,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滞留着乐观的微笑,直至最后一刻。

        了解者说:这是兼容天真与成熟的神态。亦是视胜负如常事,置生死于度外

      的大将风度。更是灵魂在战火炼狱中升华,进入了笑瞰人生的境界。

        据传,他死后,罗裳山的士兵们自发地祭奠他,在他的遗像前摆上采摘的鲜

      花和两盒烟,中华牌香烟。

        1993年,我去罗裳山,也要陪同帮我去买香烟。买不到中华牌,拿回来两盒

      “万宝路”,并说:这个比“中华”更高档。我吼:你瞎搞,要知道,罗裳山这

      个地方,见不得美国货!又换回两盒“红塔山”,好歹中国货。

        在“坑洞”故址,我敬重地摆上一枝松枝和“红塔山”。我祈望,将军在天

      有知,仍能欣然含笑。

                                  5

        空中转场,即飞机由甲地飞往乙地的全过程。如果你乘坐了一回民航班机,

      可以视为完成了一次“空转”。

        我冒着傻气问杨国华,1958年的“空转”真有那么复杂?

        杨老非常肯定地回答:不亚于实施一场空中战役。一般讲,交战状态下于敌

      前“空转”,己方飞机在落地前后的一两小时内,就像一只脱离了旧巢正在寻觅

      新壳的寄居蟹,把自己的软腹部亮给了敌方,处于防护力反击力最薄弱的时刻,

      很容易招致致命的打击,空战史上此类战例不胜枚举。何况1958年空军入闽还涉

      及诸多国际的、政治的制约因素,刘亚楼、聂凤智们一天到头冥思苦想的就是要

      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

        杨老伯我听不明白,索性摊开一张军用地图。按图演示,那是作战处长的看

      家本领。

        第一梯队,暗渡陈仓。

        刘亚楼确定,“空转”一梯队为空一师从江西永新进驻连城机场、空十八师

      从广州沙堤进驻汕头机场。

        连城、汕头距金门、马祖相对距离较远,易于隐蔽。退一步讲,即便为敌发

      觉,也不致使敌太过惊恐。

        高明的摔跤手,并不奢望第一次过招就把对方掀翻在地,总要先在外围盘绕

      ,观察彼方心态,隐藏自己套路,期待对手失误,捕捉最佳时机。

        转场时间几经修改,最后敲定在7月27日上午6时。因为情报侦悉,国民党军

      26、27两日将以2个师到金门换防,福州军区叶飞上将决心于26日晚或27日晨对金

      门进行集中炮击。必须估计到,炮击过后,27日8时左右,国民党空军即会大举出

      动对大陆前沿机场及重要目标进行破坏轰炸。我机6时空转,先敌一步,预备着针

      尖对麦芒,硬碰硬地大干一场。

        26日,毛泽东的一封信将炮击暂缓执行,但已定空转时间不再变更。

        聂凤智就像个女儿出嫁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老妈妈,命令、指示一道接一道,

      所有环节上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想到了,设计好了预案。空战是一项复杂工程,任

      何一点疏漏,都可能于瞬间使结局成为另外一种样子:

        航线上速度800-850公里/时,转场高度为1500公尺;严格隐蔽指挥,指挥

      起飞一律用有线电,航线上如无特殊情况一律不讲话;大队相互掩护,以后续梯

      队掩护前梯队迅速着陆;第一个大队应于着陆后15分钟以内做好一等战斗准备。

      全团转场后做好战斗出动准备时间,不得超过40分钟;当日任务主要掩护本基地

      ,不远伸作战,活动地域为距本基地80-100公里半径范围内;第二批到达基地上

      空时,路桥(机场)海航第二师以中队为单位在霞浦附近巡逻。空十二师以中队

      为单位在古田上空巡逻,以吸引牵制台湾北部国民党空军兵力;

        进驻新基地后,如敌对我前沿机场轰炸,则连、汕部队要随时准备到惠安、

      晋江、漳州、厦门地区作战;

        夜间除值班飞机外,其余飞机均疏散,并很好组织基地高炮掩护机场及空炮

      协同动作。要立即检查抢修机场的准备工作,做到随炸随修;

        ……

        27日,天公不作美,乌云盖顶,厚重如铅。军区气象站电话不断,北京、福

      州、罗裳山、各机场纷纷催问,今天到底能不能飞?中午11时30分,东南风加强

      ,以力大无比的双臂将方圆数百公里内的云层整体拾高了数百米,聂凤智果断发

      令:起飞!

        停靠在跑道头等得不耐烦直撂蹶子的战机如脱□野马,嘶鸣狂奔,一跃而起

        赵德安,时任空十八师五十四团大队长,老人们一旦聊起一生中最为光辉灿

      烂的那段时光,再内向者也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1958年7月中、下旬,刘亚楼把我们师长林虎召到北京当面交待作战任务。林

      虎师长回来就作参战动员,什么支援中东伊拉克阿拉伯,我们那时年轻,听不太

      懂,就是气盛、好强,大家嗷嗷叫,表态,都说国民党空军里边有个什么飞虎队

      ,我们是武松,打虎队的干活,要把他打个稀巴烂。

        林虎师长开玩笑,“我也是一只‘虎’,到了天上,你们看准喽,可别乱打

      一气哟。”大家都笑,热情确实高。

        7月27日中午,我们团空中转场,从惠阳到汕头,距离很近。如果平时飞训练

      ,跟玩一样,而这回是战斗飞行,随时准备同国民党的飞机干,心情就不一般了

      。我倒希望航路上“有情况”。

        比较别扭是高度必须1500。那一带山都是1200左右。我们贴着山尖尖,在云

      层里钻出钻进,感觉弄不好就会撞山。但绝对不准拉起来,上去敌人雷达能看到

      ,我们意图就暴露了。我身子都不敢乱动,使劲稳住驾驶杆。

        几十架飞机几乎翅膀挨翅膀,所有人都瞪大眼珠聚精会神编队。再一个别扭

      就是空中绝对不许讲话,谁出声谁违反纪律,林师长反复交待,“要把敌人指挥

      员变成瞎子和聋子”。我们大气不敢喘,咳嗽更不敢,落地后,摸一把,湿漉漉

      ,一脑门的汗水。

        获悉15架米格17安全降落汕头机场,另外33架亦顺达连城,聂凤智掏出手绢

      ,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立即拿起保密电话,向厦门叶飞和北京刘亚楼同时报告

      。他说:我已按照要求,神不知鬼不觉把第一批货送到了。刘亚楼说:老聂,你

      的“暗渡陈仓”,很好!

        第二梯队,韬光养晦。

        空十八师飞转汕头,两天后,叁比零,打了一个漂亮的埋伏。

        空军入闽的战略企图业已暴露,第二梯队以何种方式进入,更让聂凤智劳神

      费心。

        刘亚楼一日叁电,催询在进驻次序问题上,究竟先漳州、后福州、龙田,还

      是叁个方向同时进驻。何者为优?

        聂凤智反复权衡后回报:仍按“逐步推进”的既定方针行事为宜,着令空九

      师先进漳州。

        漳州,八闽重镇,距金门直线距离仅40公里。如果突然驻扎了大批飞机,就

      好比在台湾的腋下顶了一把刀子,将使对方产生骨鲠在喉般的难受不自在,立即

      诱发闽海上空大规模空战的可能性不容低估。

        聂凤智给了空九师师长刘玉堤八个字:韬光养晦,藏锋蓄锐。把你们这把剑

      摆在人家鼻子下边,不是要你们逼人家立刻出来决战的。要有敢打必胜的信心,

      更要有高度的政策头脑。空军作战的原则一般是后发制人,别忘了,你们这把“

      剑”,是带着“套鞘”的。

        具体原则:一般不出海作战;没有必要时不轻易出海;战斗巡逻、航线飞行

      、编队训练务必避开金门空域。

        当然,如果发生另外一种情况,那就另当别论,必须“扬眉剑出鞘”了:如

      果敌人超越金门上空侵入厦门上空,或从金门以南以北侵入大陆,为了反击敌人

      则根本不受这个限制,一定要坚决与敌机进行空战,狠狠打击敌机,敌机经金门

      上空退却也要坚决追击,不能因为不过分刺激敌人这一策略,而限制了主动空战

      的机动性和积极性。

        刘玉堤回答:明白,我就是棋盘上的相和仕,无权过河打冲锋。但那边的车

      、马、炮、兵如果越界跑过来,我统统有权开杀戒。

        8月4日上午,刘玉堤带飞机34架,自新城机场安抵漳州。

        岳崇新老人当年曾是34条好汉中的一个,在刘玉堤辖下的二十七团当飞行员

      ,回忆往事,他仍心有余悸说,那天,飞得有点乱套,没出大事,万幸。

        我们九师原驻长沙,入闽参战,命令来了说走就走,大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我们大队长叫张闯虎,好不容易叁十出头讨到了老婆,头天晚上喜气洋洋在部

      队举办了婚礼,第二天又红光满面地领着新娘子去逛大街。

        他刚出营门,我们就接到了立刻转场的通知,赶紧派人去找吧。长沙那么大

      ,一下找不到,就想到了广播寻人这个办法,于是,又联系电台喊:张闯虎同志

      ,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回单位,有急事找!张闯虎挽着老婆逛得正来劲哩,他居然

      听到了广播,这小子犹豫了一下,对新娘子说:怎么广播电台里还有个张闯虎?

      肯定不是我,咱接着逛。刘玉堤左看表右看表,实在等不及了,说“他妈的我们

      走让兔仔子幸福去”,带着我们就起飞了。

        张闯虎傍晚回营傻了眼:怎么人全没影啦?后来他归队,刘玉堤好一顿臭训

      :你这个大队长怎么当的,你的大队呢?你他妈就知道结婚,老婆!我们第一站

      落江西新城和从东北转来的空一师住在一起。一师政委叶松盛给两个师一起做动

      员,大家明白了,这回要真打,纷纷表态。我发言,打不下来撞也要把他撞下来

        8月4日,我们空转漳州一线机场。叁十几架飞机浩浩荡荡,落地时,有人看

      错了跑道走向,形成了分两队从跑道两端对头落的局面,像在公路上会车一样,

      真他妈玄哪!保卫机场的高炮兵看傻了眼,都翘大姆指:哇,这个部队好棒,技

      术顶过硬!我心说,硬个鸡巴,在跑道上来个两机、多机相撞,那就彻底稀松软

      蛋啦。

        情报侦悉,空九师进驻漳州后,国民党空军连日召开紧急会议,部署空防。

      金门军眷,也开始大批撤往台湾。

        刘玉堤即便盘弓不发,对手也已感到了一种有形的压力。

        第叁梯队,立体掩护。

        计划:空十六师进驻龙田,海航第4师进驻福州。

        8月4日至13日,整整九天,聂凤智按兵不动,既然暂不炮击,他有意要让已

      经烫手的台湾海峡降降温。电示已在浙江衢州集结的部队安心待命,抓紧训练,

      自己则蹲在罗裳山的坑洞里,一包接一包消耗香烟,不知疲倦的大脑转动着他的

      “万全之策”。

        犹如科研试验先要虚拟各种假设条件一样,他将参谋人员召集起来,提出假

      设:

        我进驻连城、汕头敌人还不很紧张。进驻漳州时紧张了一下尚能忍受。此番

      我如再进福州、龙田不仅威胁金门、马祖,而且直接威胁台北的安全,敌人很可

      能孤注一掷,下决心乘我立足未稳实施轰炸,或乘机进行大规模空战,拼个鱼死

      网破,不将我逐出福建,决不罢休。

        各位智囊,有何高见?

        智囊们深思熟虑后,向他呈上两案,一是若无空情顾虑,海航先转福州做好

      战斗准备,空十六师直飞龙田,一步到位。二是若空情复杂,则两师均先到福州

      ,十六师视情再转至龙田作二级跳跃。而无论取哪一案,沿海各机场均应起飞多

      批机群给以有力掩护,以优势兵力压制威慑敌人。因为第叁梯队转场的隐秘性实

      已丧失,不妨大张旗鼓,先声夺人。估计对方真欲来炸、来袭,也不能不有所顾

      忌,叁思而后行吧。

        聂凤智摸出一根“中华”。有人划火递过来,他摇摇头。一只手来回揉搓那

      枝倒霉的香烟,直至碾成粉末状,人们终于听到从他嘴里吐出一字:好!

        他又补充道:不能光想着转场,还必须想到转场以后将出现的状况。驻连城

      、漳州部队可起飞较多兵力到莆田、惠安一带活动,使敌人不易接近福州、龙田

      ,给新到部队一两天时间抓紧研究敌情,熟悉空域。

        如此,“方案”更显完整,稳妥了。

        8月13日晨,海航四师从衢州飞抵福州。一架架正在降落、滑行中,雷达荧屏

      上显示叁都澳方向出现敌情,F-86共14架分叁批正向福州飞来,紧接着,又发现

      ,后面还跟有F100美机4架。刚刚落地的海航立刻重新发动,战斗起飞。不速之客

      们知趣乖巧,于闽江口上空兜个圈子,悉数折返。

        聂凤智判断,敌人已经高度警惕福州方向,空情将更趋复杂,遂命令:空十

      六师按第二方案转场,沿海各机场同时起飞,提供有效掩护支援。福建空域,顿

      时扯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空中立体防护罩。

        苑国辉,当年任空十六师四十六团团长。老人好像并无安全感,说,降落时

      ,我差一点被打下来,当了冤死鬼。

        我们四十六团原驻地辽宁丹东,空转飞行路线和途经中转站是:辽宁丹东─

      ─天津杨村──苏北白塔铺──苏州硕放──杭州笕桥──浙江衢州──福州─

      ─龙田。从北一直往南飞,二千余公里,和候鸟差不多。起飞时,我领着全团在

      机场上空盘旋一圈,大家都明白,这回不是训练,而是出征,要去打仗了。

        机翼下白云朵朵,一闪而逝,心里很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

      还”的悲壮。

        8月13日上午,在衢州接到命令,第一步飞福州。滞留了个把小时,接着飞龙

      田。

        在福州听说航路上敌情严重,我们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各。一路上很顺利,

      安全无情况。到达后下降高度,突然间,地面高炮向我们猛烈开火,天空中爆点

      一片,把我气的,真想对他们施以同样猛烈的还击,我们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

      还好,他们技术不怎么样,没把我们打下一架来。落地我就找高炮算账:不是已

      经通知自己飞机要转场嘛,为什么还向自己人开炮?原来,一个高炮连长太紧张

      ,一看机群到了,不识别就喊“开炮”。

        打一阵,想一想不对,又大喊“错啦,停!”在前线,小连长就有开炮权,

      你拿他怎么办?气得我们飞行员看见高炮兵就骂脏话:下回,看准了,是自己的

      老婆再睡觉。不是,别竖起了你们那根××,乱放炮!

        后来通报,还是冤死了一个无辜者。机场旁边一个拾粪老头,看到机群忽喇

      喇飞那么低,四周又□□□打炮,吓得一头栽到河沟里,呛死了。

        苑国辉还不知道,他在空中的那一刻,连城、汕头、漳州、福州、路桥各基

      地根据聂凤智命令,共起飞了29批124架次为他保驾护航。解放军第一次在福建空

      域显示雄厚实力,台湾空军不明其中玄妙,像突然间受到惊扰的马蜂炸窝,紧急

      出动叁百多架次在台海上空来回乱飞。台北市也数度拉响了防空袭警报。

        空十六师平安到达龙田,罗裳山如释重负,参谋人员喜笑颜开,愉快地交头

      接耳。聂凤智也颇带几分悠然地点燃一支“大中华”。仅片刻,他的面容又回复

      到惯常的严肃,他及时提醒部属:争夺台海制空权的斗争刚开头,我们不可有丝

      毫的马虎和大意。(晋江、惠安两机场濒临海边,距金门太近,暂不成批进驻,

      以后以游击战术零星进入。)

                                6

        毛泽东对彭德怀说:彭老总,你把那么多飞机开到海边去,我的老朋友会不

      高兴哩,你这不是要打上人家的山门嘛。人家派出了哼哈二将来,你那先锋,是

      关云长还是鲁提辖(鲁智深)呀?

        彭德怀对刘亚楼说:刘司令,毛主席对空军入闽能不能打好第一仗很关心…

        我还记得,长征的时候,你的红二师一直打头阵是打响了名声的。空军里头

      ,也要搞上几个“红二师”。

        刘亚楼对聂凤智说:老聂,我把空军几个最能打的部队都交给你了,不打拉

      球倒,要打,就一定要给我敲下来!

        聂凤智对师、团长们说:《水浒传》里有个李逵,叁板斧解决问题。你们第

      一斧头下去,就得见血,让那边吃不消、哇哇叫!

        空军入闽,首战,关系到能否立足、站稳脚跟,关系到军心士气、再战信心

      ,关系到空军形象、脸皮面子。

        首战,只能打好,不能打不好。谁砸锅,谁负责──聂凤智语。

        1958年7月29日,闽粤内陆依然像个不愿见人的傻小子,捂着那件用乌云做就

      的肥硕外衣,把自己遮盖包裹得严严实实。

        海岸线以外,大海却是一位开朗的姑娘,她随手把阴霾丢到天外,将薄雾织

      成的纱装搭在肩头,在旭日朝辉中随风曼舞。

        一个对守方颇为有利的天候。

        汕头机场,林虎“加长的耳朵”(侦听台)和“放大的眼睛”(雷达)全部

      打开,捕捉着彼岸任何一点微弱的异动。

        11时3分,荧光屏上闪现出一个跳动的亮点,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一共四个

        F-84,敌机!

        终于等到了。指挥所内,林虎全神贯注在一面标图板上,目光紧紧追随那条

      曲曲弯弯、不断向前移动着的蓝线,脑子里考虑着我机出航的时机。

        11时15分,F-84低空越过台湾海峡中线。林虎把拳头向下轻轻一按,塔台飞

      起叁发绿色信号弹,四架米格17隆隆出动。

        带队长机大队长赵德安,飞行员黄振洪、高长吉、张以林依次跟进。

        为迅速接敌,赵德安打破常规,命令在一百五十米高度编队集结,于云下低

      空左转直飞战区,看到云缝再逐渐爬高。

        雷达荧屏上,显示出两组八个亮点接近着、靠拢着,拼组成一幅台海上空颇

      具历史意义的动态图案。

        四对四,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战后,赵德安才获知自己的对手名叫刘景泉,少校,在国民党空军中有“空

      靶冠军”之称,曾代表台湾参加在菲律宾举行的“飞行兄弟大会”,获炸射最优

      成绩,因作战“勇猛”,击毁大陆舰船而荣获“克难英雄”,受蒋介石召见。一

      位技术超一流的“尖子”。

        空军,是国民党叁军中的骄子,战斗飞行员,更是整个台湾的宠儿。当这些

      身着桔黄色紧身飞行服,梳着油光光的分头,肌肤白皙,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受过良好教育和严格训练,会讲英语又会跳舞,温文机智的小伙子们一出现在公

      众场合,总会引起轰动的效应。加上他们常常深入“匪区”、“敌后”、执行特

      殊神秘使命的非凡经历,更使他们的“英雄形象”套上光圈,成为社会各界尤其

      是纯真少女们所崇拜钟情的男子汉偶像。用阿飞哥们的大幅照片做杂志封面,在

      台湾与影星、歌星、体育明星一样叫座、好销。空军“雷虎”特技飞行队的精湛

      表演,在台湾也早已成为百看不厌的保留节目。

        一本名叫《国共空战秘史》的台湾出版物赞叹这些“技艺高强”、“优异超

      群”的小伙子:

        民国四十一年六月(1952年),一部分成绩特优的飞行员被保送入“美国空

      军高级战斗学校”,接受高级作战训练。在第一次作战演习中,我飞行员就以高

      度准确的射击成绩,压倒了美国教官。这使得崇拜英雄的美国人大为佩服。“亚

      里桑纳”小姐的竞选、电视节目纷纷邀请我空军飞行员参加活动,以吸引选票、

      观众。

        四十叁年四月(1954年),一个“美国空军巡回教育访问小组”来到了台湾

      ,他们一行四人:布莱赛尔少校、柏斯寇上尉、里莱上尉、杜蓉中尉,一共打下

      叁十多架“MIG-15”。他们说:“打米格就像掐死蚂蚁一样容易”。

        布莱赛尔少校等四人驾驶着四架“F-86F”,由美国本土出发,走遍了远东

      的美国空军基地,一到一个基地,他们就和飞行员们作实地的演练,飞上天,打

      遍远东无敌手。

        因此,当他们在我方的空军基地住了一礼拜,和我方才结业的新喷射机飞行

      员作作战演习之前,他们都是相当有自信心的。

        但是,当经过几次作战演习之后,他们的看法大大不同了,在和冷培树、刚

      葆璞、刘绍芫、李玉球、冯德镛、沈崇义、路靖、王心一……这些以战绩出名的

      中国红武士对决过之后,他们不得不甘拜下风了。冷培树和布莱赛尔少校就从叁

      万英尺打到了二十英尺低空,布菜赛尔硬是不能摆脱冷培树的追击,只好摇摆了

      几下机翼,承认“战败”。落地后,布莱赛尔猛拍着冷培树的肩:“顶好!顶好

      !”

        如果你不戴有色眼镜,应该承认,1958年,飞喷气式飞机总平均每人774小时

      、其中60%完成了夜何复杂气象训练、并具有在昼间组织中等机群活动能力的数

      百名国民党空军飞行员,若论文化技术、个人与整体水准,的确略胜大陆一筹。

        但一方早有准备,一方茫然不知,打击便具有了使敌措手不及的突然性。

        “看见了,两架!”11时11分,高长吉在右上方5000米处首先发现敌机,兴

      奋报告。

        “是四架,不是两架!”林虎在地面及时提醒空中注意,“你们周围没有其

      他情况,大胆攻击!”

        战斗过程大致如此:

        高长吉、张以林首先咬住敌僚机组(3、4号机),敌长机组(1、2号机)立

      即右转,意欲迂回包抄。张以林处于敌机内侧,发射炮弹进行拦阻,迫敌1号机停

      止右转而改为左转,敌2号机随其后,正好给高长吉提供了良好的射击角度,他收

      缩瞄准光环,待里面投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撤按炮键,一个点射,敌2号机

      翻身落马。

        同时,在高长吉上方的张以林,也蹬舵、推头,咬住了敌1号机刘景泉。刘急

      剧下滑摆脱。张以林从高度2000米追到200米,距刘景泉150米处开炮,眼见将敌

      机左机翼斩掉一块。负伤敌机勉强飞到马公附近,因再无法操纵,刘景泉跳伞弃

      机。

        我情报部门获悉:刘右腿中弹,左手受伤,头擦伤,腰扭伤,但仍清醒。被

      台湾渔船大元二号救起,再由运输机直送台南空军医院抢救。刘恨恨说:这次被

      打主要是发现敌机慢了。他们速度太快。

        另一方向,赵德安也抓住了敌3号机,连续开炮叁次,敌机背部中弹,现出朵

      朵火花。负伤的F-84无力还手,摇摇晃晃向东南方飘去。

        台湾方面,历来对大陆空军飞行员是很有一些看不大起的,就像当年蒋先生

      亲手栽培的黄埔生瞧不上毛先生从山沟沟里拉出来的红军游击队一样。在他们眼

      中,这些顶多读过高小,不少连斗大的字也认不下几个的农家子弟凑合着把一架

      现代化的机器弄上天去已经属于奇迹,他们还真想在空中进行战斗?不可思议。

        《国共空战秘史》写道:

        “MIG-15”飞行员程度只有初中毕业,文化水平很低,在佳木斯航校只受过

      苏联顾问的叁个月短期速成突击训练,但是,“成份”却很好,都是工农分子,

      又红又专,体格颇为强壮,后来迁到北京之后,招收飞行生的第一个标准还是看

      出身成份、政治立场,其次才是是否具有空勤体格、文化水平、科学知识,技术

      并不十分要求,会飞就行了。

        《国共空战秘史》大概没想到,“七•二九”空战中,大陆四名飞行员

      中有叁位──赵德安、高长吉、张以林,就是被它几笔素描就勾勒出大致轮廓的

      “工农分子”,而恰恰是这叁位分别击落击伤了台湾的飞机。黄振洪入伍前是武

      汉市的高中生,在那个时代,属于“小知识分子”范畴,很可惜,他虽同样勇猛

      ,担任掩护功不可没,却偏偏是他未能捕捉到战机。

        于是乎,1958年的“叁比○”,其意义不仅仅是大陆打败了台湾,共产党打

      败了国民党,刘亚楼打败了陈嘉尚(国民党空军司令),而且是“大老粗”打败

      了“大秀才”,“土包子”打败了“高材生”。于是乎,“叁比○”曾一度成为

      林彪“人的因素第一”的最有力的佐证。   “人的因素第一”于“文革”间

      开始走火入魔,空军招飞由查祖宗叁代发展至查祖宗五代、八代。八竿子打不着

      听都没听说过的亲戚中只要有一个略沾点“四类分子”的边,立刻刷掉。而只要

      根正苗壮,文化越低越是宝。我那时所在的连队高中生占一半,开始都觉自己有

      戏,最后一个也没挑上,偏偏选中一个杀猪修鞋是把好手、而“老叁篇”却磕磕

      巴巴念不下来的进航校“飞战斗”。临走那一天,看他披红戴花咧嘴笑,我着实

      替他捏把汗。直到了解放西沙,在全空军挑人竟凑不全一个大队的“全天候”,

      人们才恍然大悟,才拨乱反正,才有了今天这样一支齐刷刷文化水全在大专以上

      的“飞行军”。

        “过犹不及”,古人早已道出了事物运行中的一般规律。《国共空战秘史》

      走极端,台湾不以“叁比○”败北才见鬼。但如果沿着“叁比○”的经验走向另

      一个极端,也同样会走到荒谬的岸边。

        还是我们的英雄最懂辩证法,赵德安老人对我说:我们这些人能学飞,那是

      历史的需要时代的产物,当时不从我们这些人中选飞到哪去选?而我们从飞上天

      到打下敌机,其中付出了超出常人多少倍的汗水和辛劳,谁又知道?台湾看不起

      我们,轻视我们,所以他要吃亏,非输不可。但是,历史经验不能机械照搬,现

      在我们选飞如果不重视文化程度,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支现代化的空军没有较高

      的文化素质垫底,基础最终不会牢固的。

        “叁比○”不仅仅是一段空战史上的佳话,而且是关于战胜之道和战斗力构

      成的深刻哲理,故白云美妙,它亦美妙,蓝天永恒,它亦永恒。

        战斗全过程总共六分钟,短促得就像一曲军营里催人晨起的起床号。四架F-

      84毫无还手之力未能找到机会发射一发炮弹,足以说明战斗并不怎么激烈、残酷

      ,显现出的是行云流水般的干脆利索与简洁明快。11时28分,赵德安率队返航着

      陆,机械师清点,他们的全部“损失”:耗油5340立特,打出去37弹39发,23弹

      115发。四位有功之臣不是自己走下舷梯的,而是被蜂拥而至的地勤拉下来、拽下

      来的。人们把他们举过头顶,抛向空中,接住、再抛,一片“噢”“噢”的欢呼

      声将机场上的热烈情绪推至高潮。

        首战,出奇制胜,大获全胜。《解放军报》于头版发表评论《狠打空中强盗

      》,一句“我空军参战人员这样英勇顽强地打击敌人,值得表扬”,将大陆军方

      高层的欣喜之情,尽寓其中了。据说,毛泽东说“很好”。彭德怀说“望再创佳

      绩”。刘亚楼说“总结经验,再接再厉”。而聂凤智给林虎的指示是“今天晚上

      赵德安那个大队可以喝点酒”。据说,一向嗜烟如命而从不贪杯的聂凤智这天晚

      饭也叫人给斟上一小盅。警卫员刚要倒茅台,他说:“不,来点福建的蜜沉沉,

      那个酒不光甜哪,而且后劲大。”

        空战结束仅一小时,国民党军参谋总长王叔铭上将办公室告知“国防部”新

      闻署:“立即通知台北各国外新闻记者和报馆,对这件事马上主动公布,越快越

      好,不能等共匪广播,有个原则要讲明,是敌人率先向我们挑衅的。”并强调:

      “这是上面的意思。”新闻署明白,“上面”,总统也。于是一反常态,台北“

      中央社”

        以比北京同行“新华社”还要快捷的动作,抢先播发了关于台湾的失利:

        据空军总部宣布:我F-84型雷霆机四架29日中午十一时十叁分前后在台湾海

      峡南部上空执行一次例行巡逻任务时,突遭由大陆飞来的米格-17型机四架攻击

      ,我机一架当即被击落,飞行员任祖谋中尉跳伞落海,另一架飞机受伤后飞行员

      刘景泉少校仍将飞机飞回基地,但飞抵马公附近时因机身损坏过甚无法维持飞行

      ,乃弃机跳伞旋被附近渔船安全救起,截至下午叁时止我空军已派出飞机两批前

      往任祖谋中尉坠海处搜寻营救。

        一向对“败绩”遮遮掩掩的“中央社”此番对败绩讲了真话,使得海峡两岸

      空前绝后唯一一回对战况报道达成了一致,未给历史留下扯不清的悬念和争执。

      究竟何故?

        合众国际社道出了谜底:

        超音速的共产党米格17型飞机昨天在台湾海峡上空进行的一次使国民党人透

      不过气来的一边倒的二比○战斗中,击落两架国民党的F-84雷电喷气机。

        消息灵通人士今天说,国民党中国可能将向美国提出紧急要求,要它供给最

      新式的F-100超级佩刀式喷气战斗机来对付占优势的共产党中国空军。他们曾一

      再要求美国给予更好的飞机,但是到现在为止都被拒绝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掉两架老式F-84不算啥,只要能换回大批最新式的F

      -100。如此逻辑确实挺有意思,我想起了电影《武训传》中的武训,对围观众人

      拍胸脯道:来,打一拳一个钱,踢一脚两个钱。有人施赏,挨打也中。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六)

      第叁章 解放头顶

        林虎中将说:敌人在你的头顶耍杂技,这是咱干空军的耻辱呀/叶、韩、刘

      叁个“诸葛亮”凑在一起,顶个啥/毛泽东说:刘亚楼,你锋芒毕露,你锋芒半

      露好不好/聂凤智的名字中有一个“凤”字,他说:我这个人命中属鸟/刘玉堤

      批评张闯虎:你的大队呢?你他妈就知道结婚,老婆/斗大的字也认不下几个的

      农家子弟凑合着把一架现代化机器弄上天去已属奇迹,难道他们真想在空中进行

      格斗/国民党飞行员在空中只说一两句英语,林虎知道他们已到了澎湖/赵德安

      距敌机366.66米开炮,六六大顺,本来是一个挺吉利的数字/岳崇新一个连发,

      打在他左翼根部,怎么没打下来/七机返航,战斗并未结束,甩下的孤军仍在作

      困兽斗

                                1

        采访中──

        原人大副委员长叶飞对我说:新中国成立七、八年了,“解放区的天是晴朗

      的天”那首歌在福建这个地方唱好像仍然不合适。我们只解放了福建的土地,还

      没有解放福建的天空嘛。那时候,我们在福建没有空军,国民党的飞机随便开进

      开出,神气得很。

        原空军副司令员林虎中将对我说:1954年我从朝鲜调广州,头一眼便看到几

      架国民党飞机就在城区上空编队拉烟,搞飞行表演似的,市民们也不害怕,都熟

      视无睹麻木了。叫我无动于衷可办不到,浑身血好像要开锅。咱们是飞行员,敌

      人就在你的头顶耍杂技,这是咱干空军的耻辱呀!

        原国民党空军叁十四中队(侦察中队)U-2间谍机少校飞行员张立义对我说

      :五、六十年代我们曾飞遍大陆的每一个角落。记得有一次,我们拍回了非常清

      晰的北京全貌照片,把它放成一面墙壁那么大,挂起来分析。许多空军同事过去

      到过北平,熟悉那里,所以都很有兴趣。大家就在照片上找自己过去住的地方的

      位置,辨别哪里是故宫、天安门、北海、王府井,中南海也拍得清清楚楚。

        解放战争叁年,蒋介石赔掉了他的百分之九十五的陆军、近叁分之一的海军

      ,没有大伤元气的王牌唯余空军。毛泽东的军队再厉害,可惜未长翅膀不会飞腾

      。委员长带着他的硕果仅存的空军飞撤台湾,他发现,这叁百余架飞机在广袤的

      大陆上作用甚微,在弹丸海岛上却作用甚巨,可以想象,大海滔滔一览无余,无

      空中掩护的共军驾驶渔船、机帆船成群结队强渡海峡,只能成为他的会飞的钢铁

      大鸟争相追逐的美味佳肴。他命令:倾一切财力物力,优先保障、发展空军。朝

      鲜战争爆发,从美国传出应把台湾变成“第二个冲绳”和“不沉的航空母舰”,

      委员长很为自己居住的小岛能为世界首强垂青而感高兴,这使他在向美国佬狮子

      大张口时可以挺胸昂首而不必作出可怜兮兮的行乞状。他向华盛顿呈递了长长的

      武器清单,当时世界最先进的F-86型飞机名列榜首。生产能力和财富均占世界半

      数的老美也确实慷慨大方,几年中,1117架各型飞机运抵台湾,其中269架F-84

      G和388架F-86F,同第七舰队以航母和台湾为基地的五百余架作战飞机一起,可

      以将台湾的天空滴水不漏地封闭起来,为美丽岛扣上一顶双保险的“安全帽”。

      岛小机多,天际显得拥挤,拳脚难以施展,将活动半径伸展至只摆放了少数高炮

      部队的大陆闽、浙、粤一线便十分自然。凡遇好天气,台湾的阿飞哥们驾着崭新

      的F-84、F-86,心情轻松愉快地从广州、汕头、福州、泉州、厦门、温州等地

      自由往还飞来飞去,或在高空转圈拉烟,向地面上的万物生灵们炫耀自己的存在

      和高超驾技,或呼啸俯冲,低空掠过,欣赏在尖厉的防空警报下人群惊惶奔跑四

      散逃命的开心场面。阿飞哥们很有几分自豪地把大陆沿海一带空域戏称为“第二

      课堂“(第一课堂为舞厅,当国民党飞行员,都要学会跳舞)。

        军队训练历来强调“实战条件”,从“转进”台湾第一天起,国民党空军就

      发现大陆沿海是进行“实弹地靶演练”的最佳场所。从对地面军事目标的袭击开

      始,逐步扩展至对海上作业的渔船,公路上奔跑的民用汽车和成片成片的民房民

      舍的轰炸扫射,国民党飞机似乎染上了近似疯狂的“嗜血癖”。据不完全统计,

      从1955年1月至1958年7月,国民党空军飞机进入大陆达15546架次,投弹339枚,

      扫射110次,大陆沿海军民伤亡704人,毁各型船只63艘。其中,以1955年春节前

      夕的叁次大轰炸尤为着名。第一次,1月19日6时56分至13时49分,国民党空军4批

      30架次,在汕头海关码头一带投弹28枚,地面居民亡12人,伤30人,沉船14艘,

      正在码头卸货的英国商船“正伟健”号也活该倒霉一同葬身鱼腹,成为无谓的牺

      牲品。第二次,当日下午2时,蒋机8架围歼从厦门开出的“颖海”号拖轮及拖带

      的木船,使毫无武装之客船骤然变成极为恐怖的“海上地狱”,死船工、妇女、

      儿童62,伤19。“附近海面一时呈殷红色”。第叁次,翌日下午3时40分,蒋机1

      2架又于福州台江人口稠密区投弹23枚,近郊投弹1枚,当场炸毙老百姓161人,炸

      伤180人,居民林依灼一家九口,死七余二;海员翁天福一家四口,无一幸免。台

      江区木板民房火烧连营烧成一片火海,共毁民房一万二千余间,受害者逾叁万人

      ,致使除夕之夜,整个福州形同鬼域,无任何喜庆气氛,无一声爆竹炸响,只见

      满目灰烬,只闻一片哀啼。   如今,福州台江早已辟为十分繁华的商业区,

      外地人初到福州,逛“台江农贸市场”大概都是必修的功课。漫步熙熙攘攘的台

      江闹区,我浮想联翩依然搞不太懂,当年国民党空军为何非要选中这一片老百姓

      聚居的市区丢下炸弹?那时,他们不是言必称“反攻”的么?须知,“反攻大业

      ”是应以“争取认同”“笼络人心”为前提的,在台江播种下去炸弹,虽给福州

      造成了相当痛苦的困扰,但收获的只能是准备以牙还牙以血偿血的深仇大恨,只

      能是对于“反攻”绝对无补无益的人心殆丧。

        不懂,真的搞不懂!况且,得到灾难吞下苦果的又不仅仅是大陆方,也包括

      了始作俑者。前两年,曾任台湾空军司令并擢升叁军参谋总长的陈焱龄上将(当

      年的军阶大概为少校或中校吧),他的胞弟那时正在大陆某海运公司作船员,恰

      在一次空袭中中弹丧生。陈将军是否领导和参加了此次袭击无据可查,但陈将军

      曾经领导和参加了若干次针对大陆民用船只的袭击确凿无疑。用自己(或自己同

      事)的炸弹炸死自己的胞弟,如此惨剧,上演在陈家,也是我多难的祖国饱享分

      裂对抗之痛的缩影吧。

        颇值玩味的历史现象是,大陆方面对国民党空军的挑衅性举措一直表现了超

      常的忍耐。朝鲜战争期间,大陆的战略防御重点在北方,迅速扩展的空军云集东

      北、华北,锋镝北指,无暇南顾。朝鲜战争刚刚落下帷幕,大陆立即着手在东南

      沿海修建鹰厦铁路,浙闽、赣闽、粤闽战备公路,及福州、龙田、漳州、晋江、

      惠安、连城机场,搞得台湾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片“狼来了”喊声。19

      55-1956年,铁路、公路及六大机场相继完成,“狼”却没有来,大陆空军主力

      依然北驻而未南飞。原本在南线“赤手空拳”的毛泽东,现在有了“家什”,又

      只把它紧握着,置于腰际,并不急于打出去,他着眼的是更高层次的战略考虑:

      尽量避免再度同美国直接对抗,主动争取国际局势的缓和,团结广大中立的民族

      主义国家,扩大国际反帝统一战线。他对于早已急不可耐多次请战的空军将领谆

      谆告诫道:诸位,忍耐,再忍耐。

        任何忍耐终有限度,1957年末岁尾当蒋委员长公开宣布“反攻中国大陆的准

      备工作差不多完成,向共产党的进攻很快就会来到”之后,毛泽东终于准备向他

      的老朋友出手了。12月18日,他批示“考虑我空军1958年进入福建的问题”。“

      指示”在空军和福州军区的高级将领中引起极大的干劲和热情,空军入闽的各项

      筹备工作迅速、紧张而又极其机密地展开了。在空军,有人把即将开始的大规模

      调动冠以充满诗意的名称“孔雀东南飞”。而在福州军区,长期在国民党空军阴

      影下工作、生活早己忍无可忍的人们,则给了此次行动以更形象更准确的定义:

      解放头顶!

                               2

        1958年1月15日,福州军区司令部会议室。福建省委第一书记兼福州军区政委

      叶飞召集军事会议。到会者有:空军司令员刘亚楼,福州军区司令员韩先楚,副

      司令员张翼翔、皮定均,副政委刘培善,参谋长黎有章,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聂

      凤智,广州军区空军司令员吴富善,武汉军区空军司令员傅传作,空军副参谋长

      张廷发,福建省委书记江一真。会议议题:讨论研究毛泽东指示和有关空军入阅

      的各项问题。

        1月19日,形成报告上报毛泽东和军委。报告由叁人联署:叶、韩、刘。

        无疑,这是我所接触和读到的最为缜密、精彩的报告之一。通篇无套话空话

      、虚华不实之话,从战略到战术,从政治到军事,从有利到不利,方方面面考虑

      甚详,各种可能据实禀报,条分缕析,直陈己见,匠心睿智,力透纸背。读毕,

      第一感想,毛泽东以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从江西的山岭最后走进北京紫禁城

      ,除去个人的雄才大略,还得力于一大批能够深入理解他的意图并将之创造性运

      用发挥的优秀军事将才。叶、韩、刘叁位上将,都是历经战火锤锻,声威赫赫,

      叱□风云,到了比我现在还年轻10岁的年纪就已经成为统领千军万马、独当一面

      的大将。五十年代,正是这几位“少壮派”将领风华正茂的大好时期,俗话说,

      “叁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现在,叁个“诸葛亮”凑在了一起,顶个啥?

      “报告”首先论证空军入闽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利弊:

        从政治方面看,我们认为1958年我空军进入福建是个有利时机。目前国际形

      势是“东风压倒西风”,引起美帝干涉,引起世界大战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即使

      引起局部战争的可能性也是不太大的。另一方面,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对台湾

      的压力,使蒋帮内部矛盾加深和复杂,及打击美帝制造“两个中国”的阴谋。从

      国土防空作战方面看,我空军进入福建,有利于国土防空作战的加强。蒋贼飞机

      屡次侵入我大陆腹部,多数是经过福建地区窜入,我空军进入福建之后,虽然不

      一定可能完全堵塞蒋机窜入大陆的航路,但确实可以增加击落蒋机的可能性。

        从我空军和福建前线的战斗准备、作战条件等方面看,于1958年我空军进入

      福建的时机和条件都是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为有利。理由如下:我空军部队中作

      战的飞行员较1955年增多了。歼击航空兵有十叁个团能全天候作战,有二十个团

      全部能在白天一般气象、部分能在白天复杂或夜间一般气象条件下作战,每个团

      有飞行员35至45名。轰炸航空兵一个杜四中型轰炸机团和一个依尔28轻型轰炸机

      团,能在全天候执行任务。其余的十一个团全部能在白天一般气象,部分能在夜

      间一般气象条件下执行任务。我空军作战的技术水平,经过几年的训练亦有所提

      高。再从福建地区和空军的准备的情况看,福建地区的机场网已经初步完成(只

      是二线机场还不足),鹰厦铁路已经通车,南福铁路亦可于今年年底通车至福州

      ,这

        对于我空军进入福建之后的物资供应提供了便利条件。从福建对敌斗争方面

      看,我空军部队进入福建之后,可以使福建前线对敌斗争处于更为有利的情况,

      可以使福建前线的各兵种部队,尤其是航空兵部队和高射炮部队得到实际锻炼的

      机会。福建地区已经完成的机场没有使用,而内地机场却比较拥挤,空军一部分

      进入福建之后,可使内地机场松动些,便于其他部队进行训练。我空军进入福建

      ,同时也可以对福建人民群众的对敌斗争起一些鼓舞的作用。

        据说,有人曾就“如何制定一个好的作战计划”请教刘亚楼。刘答:不要光

      想着你能打垮敌人,先要想敌人可能把你打垮。把这个问题想全了、想透了,最

      后垮掉的,应该是敌人。

        “报告”又详尽分析了空军入闽的“不利可能性”。

        政治上可能出现的情况:

        我空军部队进入福建是保卫我国领土的措施,是名正言顺的,政治上是完全

      有理由的。但是,蒋介石集团唯恐天下不乱,将拼命叫嚣,企图扩大事态,蒋贼

      很可能对我空军进入福建的行动,把它和鹰厦铁路通车联系起来,叫喊我军要解

      放金门、马祖了,直接威胁台湾了,要拉美帝实施美蒋共同防御条约,拖美国下

      水。但是,美国不能不考虑到整个国际局势,不敢轻率插手。然而美国好战派乘

      机叫嚣和引起某些中立国家的叫嚣,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将指责我们惹事,在

      台湾海峡制造紧张局势,同时也可能给美国特别是院外援华集团以策动和加紧援

      助蒋介石,以及蒋介石要求给予更多援助的借口。甚至美帝好战分子可能乘机加

      紧制造远东紧张局势,金门、马祖补给困难时,美海军还可能直接担任或掩护对

      金门、马祖的运输补给的任务。总之,我空军进驻福建的行动,虽然引起世界大

      战或局部战争的可能不大,但是引起一些紧张局势则难于避免。

        考虑到我空军部队进驻福建的行动可能产生的上述政治上复杂的情况,我们

      认为,我空军进入福建的作战原则,仍然应该采取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不

      去过分地刺激敌人,不主动去轰炸敌人,不出海作战,避免与美帝接触(只有在

      美机侵入我领空时才坚决予以还击)。这样做,我们在政治上就完全处于有理、

      有利的地位。

        军事上可能产生的情况:

        当敌人发现我空军进入福建地区之后,除了与我进行空战中交战外,很可能

      对福建的机场、城市、交通枢纽(尤其鹰厦铁路)及其余目标实施轰炸。特别是

      如果我们的进入方式、规模和战斗活动方法对敌人的刺激太大时,这种可能就尤

      其大。因为,我们既然押在目前“东风压倒”的形势下进入福建不会引起世界大

      战这一宝。那么,美国人和蒋介石也可能反押我一宝,即蒋介石轰炸我福建地区

      也不至于引起世界大战。甚至于美国也可能调动其第七舰队和若干航空母舰,在

      一定的时间内活动于福建沿海区域,进行海上和空中巡逻,对我进行威胁,并掩

      护和接应蒋介石空军的活动,从而使我东南沿海局部地区的局势紧张起来。这是

      军事上可能产生的第一种情况。第二种可能,对我空军进入福建这一行动,敌人

      的反映不大,由于避免受到还击(主要是金门、马祖),不对我们进行轰炸,只

      进行一般的空中侦察及大、小规模的空战。这种可能性也有,但估计极小。因此

      ,我们的行动计划必须建立在敌人会轰炸的基础上,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

        在军事学上,“战略”、“战术”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和概念。而在具体的战

      争行动中,这两个范畴却是息息相通紧密关联的,无正确的战略原则,再好的战

      术也等于零;有了完美尽善的战略意图,而无切实可行的战术设计,枪炮一响,

      搞不好也会到处撞墙撞得头破血流,使看似手拿把掐的胜局归于流产。

        但是,恐怕也很少军事行动像1958年这一回这样将“战略”和“战术”如此

      紧密地胶合在一起了。有限的战略目标决定必须采取恰到火候的战术方案;而战

      术动作的任何偏差和越轨,也可能导致整体战略构想的翻车。毛泽东和他的高级

      将领们长久苦思的就是既要找到一条到达目的地的捷径,还要把一路上可能出现

      的障碍、意外及应对措施想清楚,想周全。

        四天军事会议,有叁天是在煞费苦心地研讨“战术”问题:空军以何种方式

      进入?何时进入?敌方将作何种对策和我方的反对策,以及敌方反反对策和我方

      反反反对策?那时没有电子计算机,有电子计算机也无法把各项利弊条件、复杂

      因素、意外情况输入进去,求得正确的答案。正确的答案不能靠运算,只能靠集

      体智慧+丰富的经验+知彼知己+接近事物发展规律的预测+几分冒险精神+决

      断魄力+……来获得。

        研讨民主而热烈,并时有争论,常常面红耳赤僵持不下。一种设想一经提出

      ,马上有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问题在等着你。从己方提,从对方提,从正

      面提,从反面提,从好处提,从坏处提。各有利弊选最佳,两害相权取其轻。不

      可能万无一失,但决不能马失前蹄。有可能马到成功,仍然要多想几个“如果”

      、“但是”……咋个办?

        很有意思,1958年,艾森豪威尔正在着手进行他的回忆录《远征欧陆》的写

      作,他体会深刻地写道:“一项周密的作战计划在空间和时间上都要有伸缩余地

      ,这样才能适应战争中不断变化的情况,从而完成司令官指定的最终目标。”他

      撂下笔,非常满意地呷一口浓浓的咖啡,两手扳住后脑勺,回味着也许只有屡打

      胜仗的将军才能写下的这句至理名言。他当然没有想到,大洋彼岸的中国将军们

      ,亦在按照大体相同的思维逻辑,研制一项针对他以及他的不十分听话的伙伴蒋

      介石的空间和时间上均颇具伸缩余地的周密作战计划。

        “报告”认为:

        一是突然地一次进入福建现有的七个机场(内含汕头);二是逐次的分批进

      入。前一方案的好处是:一次展开力量强大,使敌人措手不及,一时难于对付,

      一下就紧张到顶,然后逐渐缓和下来。但是缺点有两条:一是对国际上的震动和

      美蒋的刺激太大,二是从空军部队作战起飞来看,在不出公海作战的情况下,濒

      海机场使用起来很不方便,很不容易对付敌人。

        因此,我们认为,我军如果先进驻连城、汕头机场,接着进驻漳州,尔后视

      情况的发展,逐步地进驻沿海各机场,这样对敌人的刺激较小,我们无论在政治

      上、军事上均较为主动。如果能在崇安(闽北)、瑞安(浙江东南)两地再修两

      个机场,则在进驻连城、汕头的同时或稍后一点,东面进驻崇安,瑞安,这样更

      可以使空军部队东西两面互相支援,更便于纵深的机场的支援。

        我空军进入福建后,应付可能发生情况变化的方案:根据敌我空中力量对比

      的情况看来(我有能作战的歼击机飞行员900名,轰炸机机组300个;蒋帮共有能

      作战的飞行员440名),国民党的飞行员虽在飞行技术和飞行经验方面比我们好一

      些,但是我在数量上占优势,特别是政治质量同我飞行员比较起来悬殊很大。只

      要我们各方面努力,力求少犯错误,同敌人打起空战来,虽然会互有胜负,然而

      一般说来,应该是打得过敌人的,被敌人用空战把我们赶出来,估计是不至于的

      。但是我们应该提防到敌人除进行空战以外,还可能使用向我福建地区甚至汕头

      、上海、广州实施轰炸的办法,以进行报复。因此,我们认为,在我空军进入福

      建的同时,还必须准备好实施反轰炸或以其它方式进行强烈的反击的措施,以免

      使我空军进入福建的行动处于被动和不利的地位。因为空战和加强地面防空火力

      ,虽然可以击落一些敌机,但是不能完全阻止蒋机对我实行轰炸。我空军去轰炸

      台湾是不适宜的,将引起更加复杂的情况。但是,我们可以抓住金门、马祖这两

      条小辫子。抓住金、马的小辫子可以有大抓和小抓两种方法:所谓大抓,就是组

      织空军、炮兵、海军舰艇对金门、马祖地区进行轰炸炮击,打击和封锁敌人的补

      给线,造成金、马补给的因难,甚至可以将金门、马祖封锁起来,即使不用步兵

      登陆,也有可能将金门、马祖敌人迫走。如果认为采取上述方法,影响过大,尚

      非其时,则可以采取小抓的办法,即用地面炮火和鱼雷快艇对马祖进行轰击和封

      锁,厦门地区对金门只进行配合行动,这样做,我们认为也可以将敌人制服住。

      如果我们抓住金门、马祖两条小辫子,估计经过几个月的斗争之后,蒋介石可能

      为了保存金、马的十一万兵力而停止对福建地区的轰炸,然后出现的只是断断续

      续地双方进行一些空战的局面。

        进入时间。准备工作(运输油料、弹药、组织指挥机构、组织通信枢纽)需

      要几个月的时间,因此,最早也要到七、八月间才行。根据气象规律,七、八月

      间福建地区虽然正是台风季节,但是影响的地区主要是台湾海峡和福建海岸地区

      ,如果我们分批进入,第一步进驻连城、汕头,台风对我影响不大,对敌人影响

      却很大。

        叁十多年过去,再读“报告”,能令我拍案叫绝的自然是叁位年轻上将及众

      僚属的智慧和判断力。后面战事的发展竟与原来的预测惊人地一致和吻合,此类

      情节,人们好像在《叁国演义》和《水浒传》中每每读到,由此生出了对诸葛孔

      明和智多星吴用的五体投地。不同处在于,诸葛亮、吴用的“神机妙算”纯属天

      授,天上掉大饼似的得来太容易,而1958年的“判断精度”则是在付出了多少辛

      勤汗水和脑细胞后才逐渐地减除误差向0°靠拢的。

        台湾方面说,1958年台海炮战,是大陆方面苦心积虑蓄谋已久的行动。“报

      告”证实了这一说法。可以确定,早在1957年底、1958年初,大陆方面就已经决

      定于1958年7、8月间在台湾海峡采取重大军事行动了,再巧不过,是年7月的中东

      事件,给了毛泽东部署、发动的军事行动以更充足的理由。

        台湾方面说,1958年炮击金门,是大陆方面登陆金、马,血洗台湾的前奏。

        “报告”否定了这一说法。大陆空军入闽,确是一次突然猛烈的出击,但并

      不是一次全力以赴的进攻,“不出海岸线作战”,“大陆挨炸也不轰炸台湾”的

      原则规定,已将预期目标在一相当有限的范围内锁定,总体战略意图并未脱出“

      积极防御”的构架。事实上,如果台湾空军的表现一如后来那般乖乖、其侦巡航

      路再不逾越海峡中线、更不随意到大陆来游荡闲逛,两岸空军便大体可以和平共

      处相安无事,海峡天空也可讨得一个相对的宁静。处于交战状态的双方,谁都无

      法容忍对方的炸弹每日高悬在自己的头顶,都将采取措施“请君出瓮”,这总是

      心之常态吧。因此,既然1958年“大陆准备攻打台湾”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粉碎了共匪的进犯企图、胜利保卫了台湾反攻基地”的夸耀也只能是无稽之谈

      。台湾为“胜利”寻找了一个虚无的前提,并不能使虚无的“胜利”成为真实,

      就像你可以逼真地画一棵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但你永远也不能把那果子摘下放进

      嘴里一样。

        今日看“报告”,是完全可以把它作为指导1958年军事行动的纲领性文件来

      阅读的,虽然八个月后,地面炮兵走到前台,空军由“主角”降为了“辅佐”,

      但“报告”对战场态势的预测依然奇准,确定的各项原则也基本适用。战争大体

      上在八个月前设计方案的框架内发展、运行,结局与初衷惊人地一致,我以为历

      史再苛刻,也必须给叁位上将的杰作打高分。

                                3

        1958年7月18日深夜,北京西郊机场的跑道灯彻夜通明,一架又一架来自各地

      的运输机频繁降落。神色凝重严峻的军区空军司令和军、师长们匆匆步下舷梯,

      拉载他们的小轿车急速行驶。与以往不同,没有一辆开往北京前门打磨场空军招

      待所,全部径直开到公主坟空军司令部。多日不见的主官们用力拉拉手,没有寒

      喧和笑语,人们窃窃议论的主题只有一个:就要真干大干了!

        黎明,蓬勃的旭日将一片光彩抛向世界,刘亚楼肩膀上的叁颗将星耀目生辉

        司令员莅临,将校们砰然起立。

        刘亚楼舒展双臂,做一个示意大家落座的动作。好怪,他一向紧绷的眉心和

      嘴角此刻竟溢出一丝关拢不住的笑意。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了一辈子仗,打了一辈子恶仗与胜仗的将军在歇手

      多日之后又捞到了仗打,焉能不开怀一笑?

        但他的笑从不使人感觉松弛,永远透着一股令任何一位部属都不敢懈怠不敢

      拂逆的威风和庄严。

        他的带有浓重福建腔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弹射出去,敲打着空军作

      战室的墙壁,嗡嗡作响。

        “同志们,要打仗了!”

        开门见山。拐弯抹角不是他的习惯。

        “美国人、英国人最近在中东惹祸,毛主席、党中央决定,支援阿拉伯,炮

      打金门。我们空军要立即进入福建。”

        “总的作战指导原则,还是毛主席讲的,在战略上以少胜多,在战术上以多

      胜少,达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

        “将同国民党空军交手是肯定的。还必须充分准备同美国人较量。美国人也

      不是叁头六臂嘛,在朝鲜我们掂量过他的斤两。老飞行们应该摆摆龙门阵,研究

      打国民党、打美国佬的战法,要让新飞行员树立敢打必胜的信念。”最后,他大

      声发问:

        “打赢这一仗,大家有没有信心!”

        回答异口同声:

        “有!”

        很像大战前夕,一位英姿勃发的连长于队前训话,进行极富鼓动性号召性的

      动员。

        刘亚楼并非天生就有做空军上将的才学。1929年,这位铁匠的儿子在闽西参

      加武平暴动时,第一次打仗,身边战友脑袋开了花,白色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溅

      在他的脸上身上,也曾吓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动起了开小差的念头。他后来

      回忆,是从小在饥寒交迫中长大,一股内在的强烈的革命愿望和热情支持他硬着

      头皮干下去。那时,古田会议还未召开,红军的训练方式与旧军队相差无几,拔

      正步,班长不喊“立定”的口令,即使前方是悬崖峭壁也得闭着眼往前迈腿。吃

      饭规定5分钟,饭前立正站好,一声哨响,立即端起分好饭的茶缸狼吞虎咽,时间

      到,又一声哨音立即停止,班长喊“一、二、叁”,所有人必须将手中的茶缸举

      过头顶,再倒扣过来,吃不完者,稀粥菜场就会浇到头上,直灌到脖颈。下大雨

      ,偏偏在雨中点名,20分钟时间一分不少,解散后,谁有一句牢骚,全队立即二

      次点名,又是一个20分钟。北方兵笑他的福建话,他立即改学普通话。江西兵笑

      他不敢吃辣椒,他强忍着鼻涕眼泪嚼辣椒,几天后,竟比江西老表还能吃。天降

      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残忍的训练加上残酷的战争,刘亚楼

      像一个在重锤夯砸下的钢坯,迅速由一个二二楞楞的毛小子锻炼成刚强标准的革

      命军人,养成了以严格顽强着称并贯彻于一生的泼辣作风。

        由于作战勇猛聪明好学,短短叁年,他由连、营、团长而师长,年仅21,脚

      上穿着2斤重的草鞋,肩膀头已压上千斤的重担,军事才干如翠竹拔节般与日俱长

      ,如豪雨瓢泼般潇洒倾泄。长征路上,他的红二师充任全军的开路先锋。铁流二

      万五千里,这支“枪头”硬不硬,锐不锐,作用非同。刘亚楼不负众望,从江西

      打到陕北,突破五道封锁,渡乌江,下遵义,翻雪山,过草地,攻陷腊子口,会

      战直罗镇,一路斩关夺隘横扫披靡,23岁的年轻师长,用一连串的胜利,奠定了

      在这支革命军中“能征”“善打”的声威。

        七月十九日上午十时,刘亚楼签发了作战命令。

        兵力部署:

        一、歼击航空兵:

        1.调第一师师部率第一、叁两个团进驻连城、新城机场,以师部率第一团驻

      连城,第叁团驻新城,接替第九师防务。

        2.第十八师师部率一个团进驻汕头机场,该师其余部队调驻惠阳机场。

        3.调第叁师师部率第七、九两个团进驻广州之沙堤、白云二个机场。

        4.第九师集中于长沙机场。

        二、轰炸航空兵:

        1.调第八师一个团进驻樟树机场。

        2.独四团八个机组随时准备进驻樟树机场遂行战斗任务。

        3.第八师(含四团)进驻后,第二十四师有掩护樟树基地及保证轰炸部队安

      全起落的警戒任务。

        十年前,1949年1月14日也是上午10时,刘亚楼辉煌的军事生涯达至巅峰。他

      担任攻取天津的总指挥,下达了总攻令。

        此时此刻,我军士气高扬,蒋军穷途末路,换上任何一个总指挥,摘取天津

      都如探囊取物。而刘亚楼创造的奇迹是全歼守敌十一万仅用了二十九个小时,以

      铁杵捣卵般的威猛展示了我军的成长和强大,以有名的“天津方式”促成和换取

      了一个更为有名的“北平方式”,对全中国的战局发展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毛泽东对此大加赞赏,大为嘉勉。

        毛泽东召他进京:刘亚楼,你打得不错,要你从陆地上天,组建我们自己的

      空军怎么样?

        没有思衬,回答只有一字:干!

        这一年,他年纪刚好38。一个按照今天的说法大吉大利肯定要“发”的数字

      。今天,我们不无惜憾地回首往昔,这位新中国第一任空军司令员已经故去了整

      整叁十个年头。

        时间无情亦有情,叁十载光阴,世界会把庸碌之辈洗刷遗忘得干干净净,人

      们惊奇地发现,刘亚楼的影响和魅力仍无时无刻有形无形地在整个空军存在延续

      着。他留给空军后继者们的遗产,不仅仅是一份相当不错的战绩,还有一种敢拼

      敢打争强争先的精神和严格严谨精益求精的作风。

        叁生有幸,我曾在空军某部服过役,我听过有人骂刘亚楼,也听过有人赞刘

      亚楼,而且骂与赞的往往就是同一个人,骂他严厉得像一把刀子,赞他魄力像高

      山大海,先骂后赞,诅咒中流露的竟全是对他的钦佩,而且,骂着骂着,嘴边便

      溜出一句口头禅:这他妈可是刘亚楼立的规矩!那神圣而不敢乱动毫厘的口吻令

      人难忘。陶铸曾用“炼成铁翼摧强敌”、“豪情才气两干云”的诗句赞颂刘亚楼

      。我亦以为,一个能在祖国蓝天白云之间楼下鲜明个性和深深印迹的人,当与蓝

      天白云一般久长永恒。

        指挥组织:

        将第一、第五两个军部合并组成福建地区统一的空军指挥机构,在军委未正

      式宣布命令以前,暂定名为福建空军指挥部,位于晋江,指挥机构应于本月二十

      叁日前到达晋江组成,该部直接指挥第一、第十八、第十二师叁个歼击师及樟树

      的二个轰炸团。

        部队调动时间及程次:

        1.第一师、第十八师、第八师各部立即派出负责指挥及地面保证的先遣梯队

      到达任务地点组织接受自己部队的转场。独四团应派出必要人员到樟树进行必要

      的准备。

        2.各部队的转场均由所在军区空军按紧急转场方式进行组织,所有地面部队

      的转场均需于二十四日零时前完成,空中部队转场时间梯次另有命令。

        3.高射炮部队的调动需在二十五日黄昏前到达任务地区。

        4.部队转至新基地后按新的指挥关系请示任务。

        刘亚楼命令中最要命的一条是时间:指挥机构必须于二十叁日前到达晋江;

      所有地面部队必须于二十四日零时前完成转场;高炮必须在二十五日黄昏前到达

      任务地区。歼击机各部转场时间虽尚未明确,可想亦不会迟于二十五日。短短几

      天之中,完成如此复杂、庞大之地面、空中临战转场,谈何容易!

        有人讲怪话:真是逼命哩,拉稀尿裤枪毙砍头怕也完不成了。

        刘亚楼拍了桌子,骂娘:娘个×,不是我逼命,是战争逼命!哪个没信心完

      成任务自动辞职。哪个没本事完成任务我找你算账。

        他并非蛮不讲理,他完全清楚任务的艰巨性、紧迫性,但,他亦清楚,半年

      前,空军就拟定了空军入闽作战的预案,并为此进行了扎实、周密的准备,短期

      内完成繁重转场任务的客观条件是具备的。同时,他更清楚自己的部队,了解部

      队中的主观能动性究竟有多大的蕴藏量。临战时刻,他就是要使自己的命令形成

      强大的高压,一级一级压下去,让所有的主客观能量全部释放出来。

        关键时刻,拉弓不怕弦绷断,这就是刘亚楼。

        采访中,当年奉命率部转至一线机场的空十八师师长、后任空军副司令员的

      林虎中将无限深情地回忆了一大篇刘亚楼。

        刘亚楼这个人,是我所接触过的高级将领中,最具突出、鲜明个性,又最有

      争议的一个。

        这个人的优点是事业心非常强,干工作热情高涨,对革命事业忠诚不二,鞠

      躬尽瘁。当然,不是没有刘亚楼我们空军就建不起来,但谁也无法否认,他确实

      为空军初创组建做出了重大贡献。例如,在陆军的基础上建立空军,这一正确的

      方针,基本上是刘亚楼的,是他向中央提出来的。

        这个人的缺点是外露,谦虚不够老子天下第一,好训人骂人,对任何人都不

      讲情面。他自己讲的,有一回,他去见毛主席,主席说:刘亚楼,你锋芒毕露。

      你锋芒半露好不好?

        刘亚楼极富雄才大略。学习毛泽东军事思想,最早也是他提出,从空军开始

      的。刘亚楼结合战例亲自讲课。记得他讲课也很有特色,不是坐着讲,而是背着

      手,在台子上走过来走过去讲,讲我们空军应该如何运用毛泽东军事思想,非常

      实际,非常精辟。系统地进行军队的理论建设、基本建设,空军开始也比较早。

      五十年代,刘亚搂就凑了一帮人,搞训练大纲、战斗条例、飞行条例,他天天过

      问,亲自一字一句修改,很多东西,今天看仍然适用,一点也不过时。

        刘亚楼敢作敢为,敢下决断,但又不蛮干,注意学习,勤于动脑,善于思维

      。他身上总带个小本,每个师有几个教员、飞行员,几架飞机,什么情况,都清

      清楚楚。记得六十年代打美国无人驾驶飞机,我们的歼六最高能飞一万七千五,

      而无人机可飞一万八,我们的飞机追着追着就进入螺旋拿它没办法。刘亚楼几次

      把我叫到北京去,提出一个“甩上去”的战法,就是精确计算好无人机的航线,

      我们飞机预先设伏、加速,在敌机到来的一刹那,冲过最高升限开火的战法。我

      反复研究后认为可行,最后真的干掉了无人机。刘亚楼作为一个军种的司令员,

      亲自和我们研究飞机在空中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别人不容易办到啊,工作确实非

      常深入、具体。   刘亚楼对空军要求严格,有时近于苛刻挑剔,例如打扫卫

      生,他戴着白手套翻箱倒柜摸,哪里有一点点灰尘下面都要挨批。现在看,空军

      作为一个现代化的复杂军种要求必须严格。我见了军委、总部的领导就讲,刘亚

      楼的严格要求严谨作风,是反映了空军的特殊规律的。刘亚楼当司令,下面做的

      好他当场表扬,做不好马上批评,毫不客气。那时,我们这班当师长的做事,谁

      也不敢有半点马虎。

        不错,刘亚楼这个司令有点霸道,在空军,他当家,说了算,吴法宪只有唯

      唯诺诺,没有说话的份,不免万马齐喑,一言堂,大家都不太敢讲话,见了他像

      老鼠撞见了猫,都怕。但是,这个人并非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他骨子里对人非

      常关心。比如那时各部队党委书记当家,党委书记大多来自陆军,军龄长,资格

      老,军政矛盾比较突出。刘亚楼在空军就特别强调要扶持我们这些年轻的飞行干

      部,在技术、作战上要尊重飞行干部。

        训练摔了飞机,飞行干部压力很大,他总是先批评后安慰,再鼓励你总结教

      训,振作精神好好干。每次到部队来,他都要去看望飞行员、地勤人员,记得为

      了让夜航大队休息好,连宿舍应挂什么样式窗帘他都亲自过问。

        1965年他临死前两天,我们去看他,人已经不行了,还躺在床上艰难地修改

      歌剧《江姐》的歌词。他把“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一句改成了“春蚕未死丝不尽

      ”,心情写照,催人泪下。总之,他又是一个有血有肉,很懂感情也很讲感情的

      人。

        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毛主席当年挑刘亚楼来组建空军,人选的非常准,

      非常对,他无疑是我最为敬佩的老红军出身又最具现代意识科学观念的高级将领

      之一。我认为,有许多人写过刘亚楼,老实讲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真实地把他写出

      来。年轻人,你不想试试看?

        我坦言,我的笔太拙,亦难将此人真实写出,唯能直录而已。采访毕,如有

      心得,汇集于一,乃更确信刘亚楼是一位会使所有对手都感头痛的中国空军统帅

        呜呼,1958年,国民党空军如果不很好地研究自己的对手,将犯绝大的失误

        (待续)

    • 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五)

      7

        叶飞的福州军区前线指挥部设在海拔339.6米位于厦门南端的云顶岩上。

        1993年1月8日,我乘车登临云顶岩。这是一座肉眼望去与北京香山相仿的小

      山脉,临海面略显陡峭,背岛面稍呈舒缓。我去时恰是天清海蓝阳光普照之时,

      居高临下,正面小金门尽收眼底,豁然醒目。视线跨过小金门,远远地,可以看

      到一片葱茏的大金门。好奇心驱使我用20倍炮队镜对大金门进行通体扫描,遥遥

      相对、大金门最高点、海拔237.7米的北太武山巅的国民党旗和料罗湾中驶出驶进

      的大小船只历历在目。

        得天独厚,云顶岩对大、小金门的相对高度优势使它自古便成为重要的军事

      要塞,自然,也使它成为前线指挥部最佳和当然的位置所在。

        指挥部设在云顶岩反斜面敌炮火死角处,大山已被掏空,坑道内悬挂着各种

      比例的军用地图,摆设着十几部电话机和若干电台,主室置放一战区沙盘,金厦

      海域地形地貌和敌我双方兵力配置一目了然:

        由西向东,大担、二担、虎仔屿、鼠屿、小金门、大金门等国民党占岛屿一

      字排开,叶飞的炮兵亦由最两端的青屿、浯屿岛开始,沿厦门和大陆海岸线及沿

      海岛屿,直至东南端的围头角,对敌占岛恰好形成长达百余公里弯弯的半月形火

      力打击圈。福州军区前指下辖厦门和莲河两个炮兵总群,厦门炮群由叁十一军负

      责,辖15个炮兵营,兵锋所向,小金门和大、二担。莲河炮群由二十八军负责,

      辖17个炮兵营,全力对付大金门,并在围头角增配6个海军海岸炮兵连,以控制和

      封锁料罗湾。两大炮兵群各配属若干高炮阵地,保障本区的对空安全。空军方面

      ,两个飞行团已分别隐蔽进入汕头、连城基地。海军方面,两个快艇大队也已隐

      蔽进驻叁都澳、汕头待机。

        7月23日,叶飞向北京发报。

      主席、军委:

        兹将各方面作战准备情况报告如下:

        一、现已集中陆、海军炮兵30个营的兵力部署于厦门地区(包括大小嶝岛、

      莲河围头地区),准备打击大、小金门岛之敌。另集中陆海炮兵叁个营两个连部

      署在黄岐半岛地区,准备打击马祖岛之敌。

        二、弹药叁个基数(约5万发),一个基数已调拨前线并分发完毕,其余两个

      基数正在运输中。

        叁、战场布置,阵地和工事,24日可以准备完毕。

        四、后方物资、弹药仓库和库厂、铁路要点、运输枢纽防空和维护工作已作

      了部署。

        五、准备担任作战的炮兵部队,24日拂晓前可以进入隐蔽待机的位置,晚上

      可以全部进入射击位置。

        我们预定的作战方案是:一、在同一时间对金门、马祖之敌予以突然猛烈的

      炮兵火力袭击,重点放在金门。二、对金门打击目标:集中袭击敌人的锚地、炮

      兵阵地和重要仓库。叁、然后即准备转入对空作战,并以海岸炮兵火力封锁敌港

      口及机场,不断地打击敌人的炮兵及有生力量。四、为了保密,在战斗未发起前

      ,我作战部队工作,一般的动员,进入战争准备,都根据中东形势和当面敌情,

      通令全军加强战备。

        以上部署是否有当,请指示,并待命行动。

                                       叶飞

        7月25日20时,前指收到北京发来的带有叁个A的加急电报,中央军委命令全

      线炮兵立即进入射击位置待命。

        当夜,狂风呼啸,暴雨如注,参战炮兵部队沿着各条急造军路,闭灯开进。

      车多路窄,路面泥泞,重车一过,不少路面严重塌陷,一车熄火,后面大队便动

      弹不得。指战员们甩掉雨衣,挥锹舞镐,搬沙填石,然后手推肩顶,辅以绳拉,

      助车前进。万幸,7月26日拂晓前,火炮全部到位,无一门贻误军机。最令叶飞感

      到快慰欣喜的是,当459根躲藏在伪装网后的黝黑的炮管悄然拾起,准备把第一波

      3万发炮弹馈赠对手之时,金门国民党军竟然全无觉察。

        叶飞下令:炮弹上膛!

        一整天,他足不出屋,就守在电话机旁,来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焦急地等

      待……他已经如期将一部作战机器组装完毕,只等着毛泽东在北京揿动按钮了。

        1993年,中国再度掀起毛泽东热,在这位已故最高领袖诞辰100周年之际,他

      的亲切微笑的画像涨到几十元一张仍然供不应求;他的各式含金量含银量不等的

      像章成为众多收藏爱好者寻觅的目标;打开荧屏,每天都是由那些竭尽全力摹仿

      他而永远只能摹仿个表象的演员们主演的关于他的影片;曾代表整整一个时代、

      旋律非常优美动听的几十首歌颂他的乐曲又重新响彻大江南北、商埠僻壤……

        全世界都注意到了这一并不奇特的奇特的文化现象。

        我的一位香港朋友说,不论你个人对毛泽东的评价如何,不了解毛泽东你就

      无法了解中国,不了解毛泽东热你就无法了解现代中国。

        我亦注意到了,所有的怀念都绕过了对这位本世纪巨人一生功过的纠缠,而

      着眼于他的“人格魅力”。

        “为天下人所不敢为不能为”,无疑是毛泽东“人格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曾经多少回做出了惊世骇俗让整个地球都震颤不已的决策?还是那位香港

      朋友说的:不论怎样,毛泽东在位卅几年,是中国人在美国和西方面前腰杆最硬

      的时期。现在,中国更自由更富裕了,我们非常希望,中国人酒足饭饱之后永远

      不得“软骨病”。

        1960年,毛泽东对二次大战的英国英雄蒙哥马利元帅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

      说道:几年前,我在台湾海峡这边开了几枪,让美国和你们西方虚惊一场哟。

        我想,经久不衰的“毛泽东热”,大概就包含了中国人对已故领袖敢向美国

      和西方“开几枪”的胆魄、勇气的崇拜与钦佩吧。

        但是,当我们真正走进毛泽东的世界,便会发现,他在做出重大决策之时,

      又从来不是轻松随意轻描淡写的,他是在反复掂量了国际局势,反复比较了双方

      力量后才断下决心的。敢为而不妄为,能为而又慎为,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

      自己的对手,如此看待35年前毛泽东的“开几枪”,才会对他的“人格魅力”有

      一个更全貌的理解。

        事情就是这样,1958年7月26日,叶飞这位“舞台总监”已经把乐队和锣鼓家

      什置设齐备,总指挥毛泽东却叫道:暂停!

        7月26日深夜,毛泽东原已熄了灯躺下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揿亮了台灯,

      披衣而起,缓缓点燃一支香烟。

        一整天了,他对于叶飞神不知鬼不觉把数万大军数百门火炮搬运到金门的鼻

      子底下深表满意,他知道,现在只要他愿意,他立即就能够给他的老朋友和那些

      正在中东耀武扬威的美国人、英国人一点厉害瞧瞧,但是,你有把握既打痛对手

      ,又不致使战争无边无际扩大嘛?避免把一场带有惩罚、警告意味的局部、有限

      战争发展成同美国的直接对抗乃至全面战争,这确是一个值得深入思索、认真斟

      酌的问题。

        战争就是这样一种机器,让它启动仅是一闪念一瞬间的事情,而要让它始终

      循着预设的轨迹运转并在所期冀的目的地戛然而止,却绝非易事,需要高超的智

      慧和娴熟的驾驭术。炮打金门,是一场旷日持久,极为特殊、复杂、微妙的国际

      国内政治斗争的延伸,手中没有过硬的军事牌不行,有了军事牌,还得琢磨何时

      打出去、怎样打出去的策略技巧。谁能够在这场激烈的对抗中以有限的军事手段

      收获最大的政治效益,谁才是优胜者。

        毛泽东走出房门,月光下,哨兵有些局促和拘谨地向他敬礼。

        他微笑着拍拍小战士的肩头,信步沿着曲折幽深的小径踱去。他一生中的许

      多重大军事决策都是在行军途中、在马背上做出的,他已经习惯了,走动,能帮

      助思维,能出好主意。

        晨光熹微时,工作人员发现毛泽东不在床上,都埋怨那个小哨兵没“看好主

      席”,慌忙分头去找。

        东方泛白,中南海波光粼粼,毛泽东倚岸而立,他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卷

      ,身披霞色,衣摆微风,恰似一尊严峻的雕塑。无人敢近前去烦扰他,所有人都

      能从那伟岸的气势中感受到岿然屹立、心系寰宇、掌握风雷的内力。

        整整一宿,毛泽东把问题想透彻了:充分做好打之准备,但暂且不打,以静

      观局变,等待更有利的时机。

        晨风送来前门火车站的鸣笛,毛泽东轻轻弹灭手中烟蒂,将之搓碾成粉状,

      返身,疾回屋,研墨挥毫:

      德怀、克诚同志:

        睡不着觉,想了一下。打金门停止若干天似较适宜。目前不打,看一看形势

      。彼方换防不打,不换防也不打。等彼方无理进攻,再行反攻。中东解决,要有

      时间,我们是有时间的,何必急呢?暂时不打,总有打之一日。彼方如攻漳、汕

      、福州、杭州,那就最妙了。这个主意,你看如何?

        找几个同志,议一议如何?……如彼来攻,等几天,考虑明白,再作攻击。

        以上种种,是不是算得运筹帷幄之中,制敌千里之外。我战则克,较有把握

      呢?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原则,必须坚持。如你同意,将此信电告叶飞,过细考虑

      一下,以其意见见告。

        晨安!

                                 毛泽东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时

        据说,毛泽东推迟炮击时间还有更深一层考虑:苏联方面刚刚提出苏联共产

      党第一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希望能于近日访华,同中国同志讨论当

      前紧张、复杂的国际局势问题。中国方面已经同意了苏联的这一要求。在赫鲁晓

      夫访华前夕对金门实施大规模炮击,时机恐怕不太合适,有可能会使苏联同志感

      到尴尬,因为这很容易使世界产生“此系苏俄指使”的感觉。另外,苏联是社会

      主义阵营的老大哥,炮击金门后,老大哥的态度无疑是影响事态发展的重要因素

      ,中苏在此问题上理应取得某种默契和共识。

        毛泽东的缓打慎打思维逻辑是:在揣摩对手将会出什么牌之前,再认真盘算

      一下自己手中究竞有几样牌。

                             8

        

        7月31日,赫鲁晓夫的图-104座机抵降北京。

        赫氏在北京小住叁天,秘密而来,公开而去,把原本已经高八度的中苏友好

      二重奏又拔高了一个音阶。

        8月4日,北京和莫斯科同时发表《毛泽东和赫鲁晓夫会谈公报》。很少有人

      仔细琢磨,两位共产主义大国的领袖人物亲切聚首晤谈,为何新华社和塔斯社竟

      然没有配发一二张他们握手或拥抱的新闻照?事实上,直至今天,人们也从未看

      到记录这一颇具历史性场面的照片。原因很简单:毛泽东是在中南海游泳池畔穿

      着游泳裤头欢迎和会见来自北方的老大哥的。赫氏大概亦察觉到西服革履与此时

      此地的氛围太不谐调,赶忙更衣,换上与毛泽东一模一样的游泳裤头。二人双双

      入水,切磋泳术,别有情趣。一旁是否有摄影记者拍照无人考证,但我猜想,即

      便有人拍照了,也不便让两位领袖人物袒胸露臂、光着脊梁走上一贯严肃的党报

      版面吧。

        毛泽东曾以此种方式接见赫鲁晓夫是直至近年才予以披露的,许多新闻媒体

      评述,这反映了毛泽东  对于赫氏的轻蔑。更有甚者,海外亦有评论认为“此

      举乃毛的精心安排,意在羞辱赫氏。”

        其实,以笔者愚见,种种臆测均系“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毛泽东处事待客

      ,历来大而化之随便简捷不大讲究繁文缛节,而且一般他本人只讲原则,不谈具

      体,具体事由周恩来他们去谈,此乃个人风格使然,本不足为怪。若一定要讲“

      精心”、“有意”,最多是已有预见将在某些问题上同赫氏“谈不拢”,与其双

      方在会议大厅严肃对阵争得面红耳赤,不如采取一种轻松方式,既表明了己方的

      原则立场,又不致使对方过于尴尬下不来台。如此而己。

        但中苏早已歧见日深,也是真事。

        双方裂隙源于1956年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那篇彻底否定斯大林的秘密报告。

      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不能同意赫氏的论点,坚持应对斯大林叁七开,因为把斯大

      林说得一无是处,只能丑化苏共几十年的历史。此事对毛泽东影响之深可从十年

      后他发动“文革”看出,“文革”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挖出大大小小的“睡在我

      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危险人物”。另外,赫氏此时主张同美国和西方搞和平竞

      赛、和平过渡,和平共处,也是毛泽东所深恶痛绝的。很好理解,此时中国刚同

      美国打完一仗,领土台湾又在美国武力的直接控制之下。虽然十叁年之后,毛泽

      东依然是在中南海,同美国总统尼克松握手,以一种相当有利的占位,在尼克松

      作出了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在台湾的军事力量逐步减少直至全部撤出的承

      诺后,实现了同美国的缓和,开始了双方关系正常化的进程。

        历史的发展自有规律可循,而规律是在此一时彼一时,有时甚至截然相悖的

      场景中得以实现的,所以,我们的星球在按照预定的轨道运行时,才显得多彩而

      有趣。

        毛泽东擅长一种泳姿奇特的侧泳,他斜身侧头,两手向着同一方向,一下又

      一下缓慢而有力地划水,从容间凸显出超常的自信。赫鲁晓夫则会一点点自由式

      ,他的短而粗壮的四肢不是很和谐地重重拍击水面,搞得小半个游泳池水花四溅

      ,但他的游速挺快,不一会,就能从此岸冲击到彼岸。毛与赫相互饶有兴味地欣

      赏着对方的泳姿,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

        都累了。在工作人员搀扶下,双双爬上岸来。裹上毛巾毯,斜靠在躺椅上,

      开始了他们介于正式与非正式之间的谈话。

        没有谈斯大林,也没有谈美国,但依然很不愉快。不知何故,中方从未公开

      这次谈话详细、准确的记录,大致情况,仅散见于诸多回忆文章之中。倒是赫鲁

      晓夫在其回忆录中作了长篇追述。世界公认,《赫鲁晓夫回忆录》水分极大,谬

      误百出,但毕竟是我们迄今所能读到的对中苏交恶内情记叙较详的一篇文字:

        我记得很清楚,1958年毛泽东是如何断然拒绝了我们要求在军事方面进行合

      作的努力的。根据这一协议,我们的飞机可以在中国的机场停留和加油。我们的

      远程潜艇服役以后,需要在中国建立一个无线电台,以便与我们的舰队保持联络

      。顺便说一句,在此以前,中国人已经提出要我们把潜艇的设计图纸交给他们,

      并教会他们建造潜艇的技术。所以我们认为,提出让我们在中国建立一个无线电

      台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但是他们说不行。

        我说:“毛泽东同志,我们出钱给你们建立这个电台。这个电台属于谁对我

      们无关紧要,我们不过是用它同我们的潜水艇保持无线电联络。我们甚至愿意把

      这个电台送给你们,但是希望这个电台能尽快地建立起来。我们的舰队现在正在

      太平洋活动,我们的主要基地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毛泽东同志,我们

      能不能达成某种协议,让我们的潜水艇在你的国家有个基地以便加油、修理、短

      期停泊,等等?”

        “最后再说一遍:不行!而且我不再想听到有人提起这件事。”

        “毛泽东同志,大西洋公约组织国家在互相合作和供应方面并没有什么麻烦

      ,但是我们这里──竟连这样简单一件事情都不能达成协议。”

        “不能!”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动怒。为了合乎情理,我作了最后一次尝试,我说:

        “假如你愿意,你们的潜艇可以使用摩尔曼斯克作基地。”

        “不要!我们不想在摩尔曼斯克干什么,也不希望你们在我们这儿干什么。

      英国人和别的外国人已经在我们的国土上呆了很多年,我们再也不想让任何人利

      用我们的国土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他始终也没有允许我们在中国建立潜水

      艇基地。

        赫鲁晓夫的“不理解”是因为忘记了,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是完全彻底的爱

      国主义者。当共产主义者需要读厚厚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书籍。当爱国主

      义者不需要,面对中国一百余年被蹂躏的历史,只要具备中国人的良知和血性就

      足够了。

        绝不允许在中国的土地上再次出现外国军事设施,这是毛泽东,也是所有中

      国人的意志和共识。

        1993年12月23日,江泽民总书记在纪念毛泽东诞辰100周年大会上称他是“伟

      大的民族英雄”。我以为,此一赞誉确比过去的什么“导师”、“舵手”来得贴

      切,不论毛泽东晚年的失误如何,他在维护国家统一、独立、主权方面的坚定性

      、强硬性、一贯性确实是前无古人的。

        1958年,在最最需要苏联给以支持的时刻,敢对赫鲁晓夫说:“不”,要具

      备绝大的勇气。

        8月3日,《毛泽东和赫鲁晓夫会谈公报》发表,立即引起世人注目。明摆着

      ,在国际局势高度紧张、敏感时刻中苏首脑聚首会谈,最重要的议题自然是中东

      事件及其影响、趋向,以统一步调,协调策略。

        中国方面参加会谈的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彭德

      怀元帅、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元帅、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王稼祥。苏联

      方面参加会谈的有: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元帅、苏联代理外交部长库兹涅佐夫

      、苏共中央委员波诺马烈夫。

        由于双方的国防部长均参加了会谈,使双方将进一步加强军事合作的意向表

      现得十分突显。

        《公报》给人的另一强烈印象是,双方“空前团结”、“一致对外”,并且

      ,已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秘密协议”:“会谈双方在极其诚恳、亲切的气氛中

      ,就目前国际形势中迫切和重大的问题,进一步加强中苏之间友好、同盟、互助

      关系的问题和为争取和平解决国际问题、维护世界和平而进行共同奋斗的问题进

      行了全面讨论,并且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

        “中苏两国严厉谴责美国和英国在中近东地区的粗暴侵略行为,坚决主张立

      即召开大国政府首脑会议讨论中近东局势,并且坚决要求美国和英国立即从黎巴

      嫩和约旦撤出他们的军队。”

        “双方就目前国际形势下两国所面临的在亚洲方面和欧洲方面的一系列重大

      问题充分地交换了意见,并且对于反侵略和维护和平所应采取的措施达成了完全

      一致的协议。”

        “……”

        赫鲁晓夫尽管在北京的叁天中对毛泽东老大不高兴,还是竭力掩饰了双方分

      歧,与中方共同写作了一篇水平很高的官样文章,给世界留下一片迷雾。

        直到1993年8月,台湾《青年报》发表的一篇题为“炮战前夕,金马已成举世

      瞩目焦点”的文章依然一口咬定,1958年赫氏北京之行,就是为密谋炮击金门而

      来,毛泽东敢对金门下手,就是由于苏联的唆使和怂恿。

        毛泽东和苏俄头子在北平集会时,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当时中东战局已把美

      国搅得头晕眼花,再也没有精神注意到远东了,此时如能拿下金门,六个月就可

      解放台湾,而打开了西进太平洋的大门。

        几十年了,台湾坚持的就是这么一个观点。但只要认真阅读《公报》就会知

      晓,其中不仅没有提到台湾问题,甚至连“台湾”二字都未出现,这当然不是一

      种无意的疏忽。事实上,毛、赫晤谈不快,中方根本就没有向苏方谈及炮击金门

      事,这使得二十天后金门落下炮弹,感到震惊和恼怒的,不光是台北和华盛顿,

      还有一个莫斯科。赫鲁晓夫气得大叫大嚷:这么重大的事情,毛泽东竟连一个招

      呼也不打,这算什么亲如兄弟?!毛泽东自有他的道理:中国人解决自家事,为

      什么要向你莫斯科打报告,非得得到你的批准?究竟中苏会谈对日后的炮击金门

      是否产生了影响,毛泽东本人从未谈及,而采访中,许多老同志肯定认为:赫氏

      造访北京,只能坚定了毛泽东要打这一仗的决心,你赫鲁晓夫要同美国搞缓和,

      我偏要同美国搞一点点紧张,看你怎么办?炮击金门的主题是惩罚台湾,警告美

      国;副题是在苏联面前显示独立性,表示决不同帝国主义妥协的决心。我以为,

      对历史的复杂性理应如此理解。

        中苏北京会谈内里与表象的不一致对打响后的炮战,其影响亦是双重并相当

      微妙的。

        艾森豪威尔对中苏《公报》的措辞感到某种程度的忧虑并不奇怪,因为自朝

      鲜战争开始,预测一旦中美间发生大规模战争,苏联将在何种情况下以何种方式

      介入,已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重大战略研究课题。尽管中情局早就得出结论,“

      在中国长江以南发生任何级别的战争都不会导致苏俄的直接加入”,艾森豪威尔

      仍不能不审慎看待中苏间“牢不可破的团结”,不能不认真做出种种假设,如:

      美国在台湾海峡使用武力,可能面临同苏联直接对抗的风险;对中国使用原子弹

      ,将促使中国从苏联获得同类毁灭性武器;美军在中国大陆南部大规模登陆,将

      导致苏联乘机从其欧洲领土大规模西进,等等。中央情报局未能及时帮助艾森豪

      威尔读出中苏《公报》在热情洋溢的言辞下所掩饰的巨大分歧,迫使艾氏在采取

      任何行动前均须瞻前顾后,叁思而后行。

        毛泽东同样亦不可能随心所欲,放开手脚地大干。既知苏联的支持将极其有

      限,放大炮一响,理想的结局只能是既表达了惩诫的意志,又不可导致事态失控

      。蒋介石不难对付,但现在就同美国在台湾海峡打一场主要较量海空力量的大规

      模战争,老实讲,实力不够,时机也不成熟。

        亦真亦假,虚虚实实,嘴巴铁硬,下手留神,很像京戏《叁岔口》中的武打

      场面,双方小心谨慎地揣摩试探着对方的出拳使刀,有时是虚晃一枪,有时是意

      在恫吓,有时又是确确凿凿的杀手□。国际斗争永远都不是纯军事,免不了尔虞

      我诈,纵横捭阖,能够知己知彼,参透对手心态者将居上风。

        赫鲁晓夫到北京来的真是时候,恰到火候,作为事业和声威正处于巅峰状态

      的全球超一流政治人物,来了即便啥也不谈,就是爬爬长城当一回“好汉”,逛

      逛皇城拍照留念,或在昆明湖荡舟沏一壶龙井品尝中国滋味,或遛遛古城胡同与

      市民亲切交谈表演领袖风范,都将让世界绞尽脑汁费一番猜测。台湾甚至瞎猜猜

      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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