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轻舟已过万重山--《外交十记》和钱其琛两件小事 -- 风雨声

人民共和国建政五十年来，当代历史的面孔大多在两个极端之间晃动，一面是在朝官员不苟言笑僵硬的永远正确，另一面则是被当朝流放的前共和国官员痛切的挖坟鞭尸。钱其琛的2003年10月出版的《外交十记》为高墙大院的深宫政治打开了一扇窗户，透出一丝微风。钱的书用平实白描的手法记录了过去多年来外交生涯，无文过饰非，而多发人深思。

钱其琛是江苏嘉定人，１９２８年１月生于天津，１９４２年在上海大同大学附中入党，１９４５年至１９４９年任上海《大公报》社职员，他的笔头功夫和这段经历不无关系。

钱的脱颖而出不是在外交部，而是从团中央和国家教委。他１９５３年至１９５４年任共青团中央办公厅研究员。１９５４年8月刚刚初为人父20天，他被派到苏联中央团校学习，团校学习还没有结束，被通知到驻苏使馆工作。１９５５年至１９６３年转任驻苏联使馆教育处二秘、研究室主任。使馆的结构是受双重领导，一是大使的统一领导，二是国内相关部门的工作指导。１９６３年至１９６６年钱回到高教部任留学生司处长、对外司副司长。

对钱不满意的人曾经一度在坊间流传，说自二战以后英语替代法语成了外交通用语言，而钱是世界大国中唯一一个不会英语的外长。其实在教育部工作其间钱曾陪同原教育部长杨秀峰访问非洲多国，当时团里只有法语翻译，在英语国家里钱其琛兼做了杨秀峰的秘书、英语翻译和警卫，钱只是在公众场合和电视镜头前英文讲得比较少。

１９６６年至１９７２年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后下放“五七”干校在安徽劳动。１９７２年至１９８２年任驻苏联使馆参赞，驻几内亚大使，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其间目睹见证了中国外交的大起大落。

1 其书二三笔

钱其琛1982起任外交部副部长，至2003年以主管外事的副总理之位退休，在外交决策核心圈近二十年，从1988年任外长执中国外交政策之牛耳近十五年。是邓小平时代外交思想最深刻的理解者，也是“韬光养晦，有所作为”政策最忠诚的执行者。他在任上主导了中国外交战略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转变。

钱曾经两度出使苏联，前后工作十年时间。1955-1963年在教育处二秘，1972-1974任政务参赞。钱说他见证了中苏关系最好的时间，也看到了最两国关系的恶化。两次出使情况是天壤之别。第二次出使时，使馆相当冷清，没有多少外交业务可言，除了礼节性拜会，就是提抗议，或者驳回对方的抗议。钱没有直接评论两党“十年论战”这段恩怨，在一笔带过之中可以些微看出他的不以为然。

对前苏联的崩溃，这位长期研究苏联并主持对苏联事务的外交官没有使用半句“西方国家阴谋论”等一度被某些官僚和学者热衷的字眼，他的判断是“苏联的解体，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最令人惊叹、也最令人深思的事件之一。苏联的解体，几乎象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导致其瓦解的许多因素，确是长期积累下来的。”他回避了直接批评苏联的制度，而是借用了罗曼罗兰和安德列纪德两位法国作家的话，评点了这一体制根源上的不稳定性。苏联解体，俄罗斯和独联体成立后，甩掉了历史包袱的中国对独联体国家政策迅速转向了基于国家利益考虑，而非意识形态考虑的新措施，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转变是深刻而深远的。

关于柬普寨问题和印尼问题，钱把历史渊源略过，而是着墨于中国如何确立新的立场。这两件事算是中国从毛泽东“寰球同此凉热”向东南亚输出革命的政策继承下来的遗产。钱主导的外交政策，同法美苏联越南柬普寨各方搏弈后，在遏制红色高棉和遏制越南这个两难问题上求得妥协，中国从柬普寨事务中得以脱身，也算卸下一个历史包袱，清除了一个中国对东南亚其他国家发挥重大影响力的障碍，可以用更大的视野经营这个后院。

关于朝鲜半岛问题，从邓小平就开始考虑韩国对台、日、美和东南亚的意义，希望考虑打破局面。1992年4月中韩还未接触之前，杨尚昆前往平壤参加金日成80寿辰庆祝，告诉金中方考虑与韩国建交。金听后表示朝鲜半岛处于微妙时期，希望中国能协调中韩关系和朝美关系，请中方再多做考虑。当时卢泰愚总统的任期只剩下一年急于与中国建交。经过几轮秘密会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谈成建交公报，只等草签和发表。钱乘空军专机前往平壤面见金日成。“金主席听后，沉思片刻，说江总书记的口信听清楚了。我们理解中国独立、自主、平等地决定自己的外交政策。我们仍将继续努力增进与中国的友好关系。金主席请我回国后转达他对邓小平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的问候…这次会见，是金主席历次会见中国代表团中时间最短的，会见后，也没有按过去的惯例举行宴会招待。”这种处理方式并不轻松，中国把清楚礼貌地自己的国家利益放在意识形态和历史包袱之前，也是朝鲜对华关系的转折点。钱的那段经历对理解朝鲜将来在东亚的行为和意图应该有所帮助。

《外交十记》开了当代中国决策人的先河，因为不言而喻的束缚，很多决策需要对照若干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才能更好的理解。今天中国外交政策，也算轻舟已过万重山。

2 其人二三事

做为大衙门里的一个小人物，90年代中期我有机会见到钱的风格。

钱在任其间中美关系是一个最重大问题，可惜他在《外交十记》中专门着墨不多。1996年初一件小事反映了他的风格。当时美方国务院军政司助理国务卿帮办爱恩霍恩来到北京向中国政府递交一份非文件，声称美国人情报发现中国向巴基斯坦出售“磁环”，该部件可能会被用于浓缩铀等等。美方称此举违反中国1992年签署的《核不扩散条约》做出的核不扩散承诺。美方谈判代表爱恩霍恩敲了所有的中国有关政府部门大门，表示美方严重关切。这人说话慢条丝缕，是个军控专家，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开头的话都是“My heart sank when I heard China….”然后是一连串的神情并茂的排比句，有很强的戏剧色彩和感染力。

美方此次对中国发难相对低调，可能吸取了“银河号”事件的教训。 “银河”号事件的大致情形如下：1993年7月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 “银河”号从天津出发经新加坡向科威特行驶。7月23日在“银河号”将进入波斯湾时，美国防部宣布中国人将违禁的可用于制造化学武器的硫二甘醇和亚硫酰氯藏匿在这条船上。 美军军舰在公海上跟踪“银河”号货轮、动用了战斗机、直升机和侦察机包围，阻止“银河”号按计划进港卸货。那时候中国还没有两用产品出口控制机制，国营私人公司想卖什么便是什么，外交部派国际司副司长沙祖康登上“银河”号，上船时他也不清楚美国人的指控是否属实，如果读者查阅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的回答，争端初期中方的回答强硬背后留有回旋余地，沙祖康彻底检查后发现没有美方指控的东西。

有了这个底之后，沙祖康的谈判策略就很简单了，经过大量强硬喊话，九月下旬中方同意美方组成联合检查小组，并已在沙特阿拉伯的达兰港对“银河号”进行检查。美方大吃一惊，翻箱倒柜的检查结果发现船上没有美方指责的东西。新闻媒体的大量报道没有说明当初美方为什么敢一口咬定中远公司的船上有违禁物品，美方的底气其实是来源于一张简单的纸：中远公司的海关报关单。我猜美国政府，恐怕包括中国政府，都被这个公司搞糊涂了。

鉴于上次教训，这次美方没有气势汹汹。但1996年初台湾海峡陷入危机的政治气氛中，中方也没有心情和他对话。一个有意思的片段是军控司副司长胡小迪，无论美方说什么，递什么“清单”，他都看了一眼放到一旁，拿了一张准备好的纸，说这是中国的政策，英语不是我的母语，我给你念中文。到了其他各个部门，中方把“核出口控制三原则”车箍颅话翻来覆去重复说，说美国人尽小题大作，且不说这事是不是子虚乌有，很多人拿磁环来医疗风湿关节痛。美方见中国油盐不进，也放下了身段。凭借爱因霍恩的执著和三寸不滥之舌，要求中方哪怕发表公开申明重复过去的核出口原则也行，工作层开始考虑爱因霍恩的建议。

经过大量内部讨论，钱其琛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听完所有部门汇报，包括现任外长和驻美国大使当时都在场。钱听完后，让中方谈判代表对美方传达一个信息：美国要中国再次申明自己的核不扩散政策，说这些话本来没有什么难的，这本来就是中国的政策。但是美国人的航空母舰现在开到了我们的家门口。这性质中国人叫城下之盟，英语叫forced agreement。所以，我们不会发表公开声明。

爱因霍恩离开了北京的时候，看得出来很沮丧。

钱其琛另外一件小事也很难忘。1995年的一次北京的涉及十多个国家的部长会议，总理临时决定取消会见。主办者一头抓瞎手忙脚乱中电话打到钱其琛的办公室求救，钱很快答应来救火。会议在中国大饭店一层开，钱那天要到联合国开会，给会议致完辞就去赶飞机。钱其琛在大饭店会场的门口下车后，在一大群官员的簇拥下大踏步红沿着红地毯走过来。那天饭店的人不知道犯了什么晕，红地毯铺到头的时候连接到两个相互对着的门，一个是钱其琛会前休息的贵宾室。结果随从还没有来得及引导路线，钱大步流星沿着地毯走到另外一个门口推门而入，发现里头是摆得杯盘狼籍的临时厨房，一大群人跟着钱在屋子里浩浩荡荡地绕了一圈又走出来。

主管部长慌忙道歉，钱其琛笑笑说：是我走错了，要我说点什么？马上还要赶飞机。

钱其琛其人朴实无华沉着稳重柔中带刚的风格至今印象难以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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