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丫丫老师系列 走出沼泽（1） -- 清清新雨
家园 【原创】丫丫老师系列 走出沼泽（1） 丫丫刚上班时遇到的那点儿故事讲完了，愣瞪了半天，觉得还有几个小故事也想讲讲，比较零散了，就想起一个算一个，统统把它们放在丫丫老师的系列小故事中吧，总之，用文字记录下来，就不用装在脑袋里头了，将来老了想不起来的时候，翻出来看看，也蛮有趣的。
走出沼泽(1)
她，站在门口，婷婷玉立，身子稍显单薄，微微有点自来卷的头发向后梳成个马尾巴，露出了饱满的额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依旧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忧虑、胆怯和迷茫……
丫丫的心一揪，伸手把她拉进屋来。
“莉莉，早晨，你妈妈到学校找过我了，说你不想继续上学了，怎么回事？”递上一杯热水，丫丫小心地询问道。
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眼圈红了。透过袅袅的水气，丫丫端详着她，这还是四年前那个最让自己心爱的好学生吗？那时，她的模样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美丽，虽然衣服常常是洗得褪了色的，或是小的不合身的，但灿烂的笑容总使她的脸如同一朵初绽的小花，清纯，明丽。
莉莉是丫丫小学第一届毕业班的学生，从二年级开始一带就是五年。小小的年纪就非常懂得勤奋，学习名列前茅，心思细腻，文章常在班上范读，出板报，课本剧，样样事情拿得起，放得下，深得丫丫的怜爱，是语文科代表，班上没有哪一个小朋友会因为她的家境贫寒而小瞧她。
小人儿很有骨气，一次看到她穿着单薄的小棉袄在教室外面扫雪，袖子短得都遮不住手腕儿了，小手冻得通红，丫丫就把自己以前的一件裙式小半大衣送给了她，那还是上高中时小姨到上海出差专门买给丫丫的，纺羊毛的芯儿，细条纹的面儿，浅棕黄的底儿上浮云朵朵，掐腰收肩，下摆大幅的裙摆齐膝，翻毛儿领，在当时多数女孩子还穿着妈妈做的外罩花棉袄的年代，这件小大衣吸引了不少女孩子们的眼球，让丫丫很是飘飘然了一段时间，所以就顺理成章的成了丫丫压箱底儿的物件。就是到了丫丫上班的这个年代，也不显得过时。莉莉接受了，但是一直没见她穿过。后来问她，她才说舍不得穿，要留着老师的东西当纪念。丫丫知道这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物质上的帮助也许对她来说并不合适，于是就在学习、生活等别的方面关心她。
一个周末的下午，莉莉跟小华突然跑到了丫丫家里，莉莉哭得跟个小泪人儿似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小华替她说了。原来莉莉的爸爸打妈妈了，打的很厉害，她们就跑到丫丫这里来求助了。原因就是莉莉的妈妈煮饭的时候把锅烧糊了。
丫丫曾经也听人说过这俩孩子住的西北区的情况，那是个…怎么说呢，人们传说的“红灯区”似的地方。刚解放的时候，人们政府秋风扫落叶，将窑子、暗门统统捣毁，里面的姐妹们被解救了出来，经过学习班的帮扶教育之后，成为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是毕竟不容易跟普通的人民大众融在一起，于是悄无声息的，在一座座大型厂、矿交界的四不管地带，在丫丫所在的兵工厂的西北区的一片偏远荒凉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起初是零零散散自盖的土坯房，后来各地的流窜呀，包工呀也在那里安居下来，规模居然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政府就统一规划，盖了一排排的砖砌的小平房，总算像个村子的样子了，最后就以“西北区”命名了。不过这个村子里住的各色人等及其复杂。因为离丫丫的兵工厂比较近，那里的孩子就近入学，都到兵工厂的子弟学校读书了，不过要交一定的借读费。
俩孩子说，他们那里男人打老婆的现象很普遍，晚上经常听到打骂、哭闹的声音。小莉莉哭着央求丫丫说：“老师，您去管管我爸爸，让他别打妈妈了。”
丫丫望着那张扬起的小脸儿，那双渴求的眼睛，无语了。
那样的环境，那样的人群，又岂能是一个小学老师能管得了的呢。
“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就可以脱离那样的环境了。有了文化，素质高了，就不会再有他们那样的陋习了。”
丫丫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俩孩子拼命点着头，似乎越用力就越能表明自己的决心。
莉莉小学毕业都四年过去了，上高一的莉莉为何坚决不到学校读书了呢。
“是不是还因为缺钱，老师再……”
“不！不是因为钱！——您上次给的那500元，我还没花呢。”
“那——”
“我只是想在家里自学。老师，我答应过您，一定考上大学，不辜负您的期望。”
“学校是最好的学习场所，为什么非要离开学校自学呢？”
……
两个多小时的苦口婆心没能说服她答应回学校继续读书，但是丫丫分明感觉到了她话里的闪烁其辞。
“班里纪律乱，老师讲课没劲，在家里自学，这些都不是你离开学校的理由，你一定还有其他的难言之隐，如果信任我，就把它说出来，好么？”
眼泪如泉水般涌了出来，莉莉极力克制着，可仍忍不住抽泣出声来：“老师，我憋的好难受，再不说，我就要疯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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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过洁白的窗纱照在她恬静的脸上，虽然仍有泪痕，但倾诉之后的放松使她睡得如此香甜，又黑又长的睫毛像两排弯弯的盖帘儿，高挺的鼻子有点欧化，嘴唇轮廓清晰富有个性，这是一个堪称美丽的少女，可却有着同龄人难以想象的身世和遭遇，承载着与她的年龄极端不符的痛苦和酸楚。
丫丫的胸口像压了一块铅，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当莉莉断断续续的讲述她的故事的时候，丫丫已是泪雨滂沱了，任何安慰的话语在这个孩子的面前都是那样苍白，丫丫讲不出来，只会握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不停地摩索着。
那是个怎样的家庭啊！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莉莉的成绩在全级都是拔尖儿的，农村孩子特有的韧性和毅力，使她能够付出比一般孩子更多的汗水。她牢牢记住了小学丫丫老师告诫她的话：努力学习，考出去，离开那个充斥着愚昧和丑陋的环境。
一天放学，莉莉接上妹妹回到家里已近黄昏，推开那扇用破木板、树枝拼凑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小院门儿，一边把自行车支好，一边照例对着屋子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小院儿里鸦雀无声。妹妹跑去掀开挂在厨房门口的布门帘儿，灶台上冷锅冷灶，妈妈不知到哪里去了。妹妹推开几个屋子的门挨个儿看了一遍，都没有妈妈的影子。
莉莉环顾着自家的小院儿。
西边做厨房的那间是个土坯的小房子，夕阳拖下的阴影笼罩着斑斑驳驳的墙皮，墙上悉悉嗦嗦掉下来的黄土屑堆在墙脚，听妈妈说这是很早以前自己家里盖的。
坐北朝南的是并排的两间青砖房，西边那间是爸爸妈妈住的，一张土炕上铺着油布炕席，炕上一张小方桌，靠墙摆着两个暗红色的木箱，纵横的小细缝和爆起皮的油漆诉说着年代的久远，两把硕大的黑铁锁挂在箱子上，里面锁着这个家的全部财产，几床被子垛在炕角，炕前一口灶，平时在外面的土坯房里做饭，然后一家四口就在院子里的那张破木桌上吃饭，冬天天冷的时候就在妈妈房里做饭、炕上吃饭了。
东边的那间是她和妹妹住的，大半个屋子装满了杂物，一面墙摆放着几个木箱子、纸箱子，里面装着姐妹俩的衣物、零碎儿，靠门左侧有一个铁皮桶的炉子，一根铁皮烟囱直竖上去又打个折拐弯从墙上的一个圆洞里探出头去了。里墙一扇很高很小的窗，窗下一张咯吱作响的铁架子双人床，床边一张好像是哪个单位里替换下来的二屉桌，就是姐妹俩学习的书桌了。
这个家是如此的简陋，连家家最普遍的电视都没有，哪怕是一台黑白小电视呢。但是每当放学，莉莉还是那样迫切的想要回到家里来，因为它毕竟是自己的家呀。
爸爸是丫丫老师所在的那个兵工厂的临时工，妈妈也是那里的清洁工，按理说临时工的子女上学是不免学费的，但是家里的生活实在困难，每次交学费的时候都要拖好久，后来在丫丫老师的帮助下，申请了特困生减免学费，姐妹俩才能继续在那里的子弟学校读书了。
爸爸在外面干的是苦力活儿，每天回来都筋疲力尽了，所以脾气很暴躁，常常借喝点劣质的白酒打发时光。妈妈每天四、五点钟就动身了，要赶在人们上班前将街道打扫干净。天亮以后再打扫家属区、商铺这些地方的卫生，到下午3点收工。
每天早上，妈妈都会把一家人的早饭准备好再走，其实就是把头天晚上剩下的馒头、稀饭热在锅里，而晚上通常一回来就能吃到妈妈热腾腾的饭菜了。妈妈很勤快，蒸馒头，搓莜面，普普通通的白菜馅儿包子，一锅小米稀饭，炒个最便宜的豆芽儿，剥几根小葱蘸酱，没多大油水儿，却让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
7点多了，妈妈没有回来，莉莉跟妹妹就着开水随便吃了点东西，9点多，妹妹写完作业，迷迷糊糊睡着了，莉莉写完作业都快10点了，爸爸没有回来，妈妈也没有回来。莉莉心里的忐忑越来越厉害，她进进出出、坐卧不安。
突然，听到院门儿一响，莉莉急忙冲了出去，只见妈妈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无视莉莉的存在，直勾勾地进了自己的屋子，砰地关上了房门。
莉莉尾随其后走了进去。妈妈坐在炕沿儿上，头发蓬乱，目光涣散，裤子上都是土，鞋上沾满了泥。
“妈——？”
没有反映。
“妈——？你怎么啦？”
还是没有反映。
莉莉害怕了，她抱住妈妈的肩猛的摇晃起来：“妈，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妈，妈——”
“你爸爸，杀人了。”
（待续）
家园 【原创】丫丫老师系列 走出沼泽（3） 走出沼泽 （3）
“你爸爸杀人啦，他杀了人啦……”莉莉的妈妈诺诺地嘟囔着，嘴唇不停地抖动。
“什么？！妈，怎么会？他怎么会杀人呢？他在哪儿？”莉莉扑到妈妈的脚下，摇撼着妈妈的大腿。
“他杀人了，他杀人了……”除了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什么都问不出来。
莉莉赶紧爬起来给妈妈倒了杯热水，哄着她慢慢喝了下去。妈妈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一些。
事情发生在午间餐的时候。
莉莉的爸爸属于那种无能、懦弱的人，才40多岁，就被生活的重担和繁重的劳作压得弯腰勾背，
脸上沟壑纵横，猛眼看上去没六十也有五十大几。人又木讷，不会说笑，人送外号“老蔫儿”，被人
取笑和欺负的时候，只会嘿嘿干笑几声，讪讪地躲到一边去。
今天午间餐的时候，累了一上午的人们照例买了用运送车从食堂运到工地来的饭菜，一块钱三个
的大馒头，用筷子一串三四个，便宜点儿的装一饭盒大烩菜，土豆白菜烩粉条，偶尔有几块白肉片
儿，寡淡得跟水煮的一般，白菜都馕了；讲究点儿的可能买上豆角炒肉片儿，或是烧茄子什么的，然
后三五一堆儿，或蹲在地上，或坐在圆条木上吃饭，一边吃，一边用粗口骂着工头儿的刻薄，和着呸
呸的吐痰声，下流的黄段子，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倒也热闹非凡。
不知怎么的，瘦猴儿就发现了躲在木垛后面的老蔫儿。
“嘿～，老蔫儿今儿有好东西吃哎！包子哎！”
瘦猴儿夸张的叫喊把大家的视线吸引了过来。他更来劲了，一筷子插起个包子，吭哧就是一口，
边嚼边说：“嗨，还真他妈的香，猪肉白菜馅儿的呐。”
老蔫儿红着脸，诺诺着转了个身，护着剩下的包子：“昨天过生日，老婆买了点猪肉包的，嘿，
嘿……”
“嗨，你们别说，老蔫儿这副德行不怎么的，还他妈真有福气，那老婆，想当初可是有点儿名气
的……”
“猴子，你要想吃，都给你，别——。”老蔫儿的脸上白一阵黄一阵的，把饭盒往瘦猴儿怀里一
搡。
“嚯嚯嚯，还来脾气了呢，哈。怎么的，我说的不对啊。”猴子越说越起劲，干脆跳起来站到大
家中央，一手端着饭盒，一手举着插着半个包子的筷子：
“还有他家里的那俩女儿，真是长得跟鲜花儿似的，就老蔫儿这德行，怎么能造出那么靓的女儿来
啊……”
“啪！”老蔫儿把饭盒猛得摔到了地上，五六个包子滚落一地。大家吃惊地看着他。
老蔫儿梗着脖子青筋暴露，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布满血丝的双眼愤怒地瞪着瘦猴儿，手臂瑟瑟地
颤抖着。
大家见惯了那个总被取笑、欺负，唯唯诺诺的窝囊废，这个样子的老蔫儿还真让人吃惊。停顿了
片刻，大家缓过神儿来，有人迫不及待地要看好戏了：
“瘦猴儿，你他妈总拿软柿子捏，这下把人惹急了吧，兔子急了都咬人的，别再胡咧咧了啊，小心
老蔫儿吃了你。”
“哈哈哈哈，就是，老蔫儿，别怕他，揍他，让他胡说……”
在众人的取笑声中，瘦猴儿脸上挂不住了，嘴巴撮得更尖了：“我×，还他妈想打架怎么的，来
呀，我说错了吗？你他妈在这里卖命，养的还不定是谁的种儿呢_____”
……
充满惊惧的瞳孔不明就里地瞪大，沾满鲜血的手指在空中挥了挥，身体抽搐着倒下了。
沉寂——
沉寂——
突然一片混乱：“老蔫儿杀人啦！老蔫儿杀人啦！”人们一哄而散，四处乱窜起来。胆儿大的有
的抓起一团破布，试图堵住瘦猴儿那汩汩冒血的大腿根儿，有的急急忙忙冲到工头休息的房间去求
救……
老蔫儿举着的大剪子上还滴着血，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窜来窜去，吵吵嚷嚷的人们。那是一把剪木
箱子上的包装条儿的大剪子。
“呜哇——呜哇——”救护车来了。
“危儿——危儿——”警车来了。
懵懵懂懂的老蔫儿被带走了。
（待续）
家园 【原创】丫丫老师系列 走出沼泽（4） 走出沼泽 （4）
老蔫儿被拘留了。瘦猴儿没有死，差半厘米就扎着大动脉了，好悬啊。
莉莉的妈妈这几天四处求人，送礼、下跪，每天都很晚才回来。
周五的晚上，妹妹等得熬不住，和衣趴在床上睡了，莉莉给妹妹搭了条被子，轻轻关上门，来到妈妈的房间。
凄清的月色把几根窗棂的阴影投在冰冷的油布炕席上、木箱上，灶沿边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被子乱作一团堆在炕角。莉莉坐在炕沿儿上，一阵寒意穿透两层裤子渗了进来。
秋天了。该把灶火生着暖炕了。莉莉拉开灯绳，25瓦的小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妈妈回来的时候又是十点多了，一进门就疲惫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端起灶沿儿上的缸子咕咚咕咚灌了气冷水，然后用粗糙的手在嘴边抹了一把。
几天的功夫，妈妈又老了很多。自来卷的头发像工厂废弃的钢丝屑，在脑后用橡皮筋抓了个髻儿，原本环环的大眼睛，眼角下垂，皱纹像布满的放射线，轮廓优美的唇变得干瘪，嘴边两条深深的壕沟。常年在外扫大街，风吹日晒，脸色褐黄，偶尔抬起头从衣领里露出一截儿白白的脖颈儿，才暴露出本来的肤色。
家里墙上的一个小玻璃镜框里，贴着家里人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妈妈年轻时候的2寸黑白小照片，贴在镜框的右下角。简单的白衬衫，蜷曲的刘海儿，偏分两股蓬松的卷发慵懒地垂在胸前，两个丝带蝴蝶结贴在腮边。大大的眼睛盈盈地透着笑意，丰满鲜明的嘴唇俏丽含情。莉莉曾经无数次看着照片，羡慕地问妈妈：你年轻的时候怎么那么漂亮啊！
妈妈灰头土脸地坐在小板凳上，无力地昂起头靠在墙上。
莉莉去厨房给妈妈盛了一碗稠稠的粥，这几天妈妈都没做饭了，莉莉不会蒸馒头，只能给妹妹熬这种稠粥。妈妈摇了摇头，挥挥手让莉莉把碗放在灶边。
“莉，妈妈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商量。”妈妈指指旁边的小板凳，莉莉坐下了。
“你爸这次犯的事儿，有两种解决办法，一个，人家要按故意伤害罪判刑的，可能要判好几年；再一个，我求了人，只要我们赔些钱，人家答应能给疏通会少关些日子，可能一年半年的就放出来了。你说，救不救他？”
“那还用问，当然要救啦。”
“不过——，莉，有个事儿，你听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救他。”
（待续）
家园 地震一下子就震出了这个老坑
家园 悲惨的故事
家园 不学好 专门学挖坑 急人呀
家园 写得细腻 读起来身临其境。
顺便说一下，关键词里的（1）去掉好些。
家园 沙发，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