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鲥鱼故事 -- 夏翁

多少年没吃到鲥鱼了，最近一位住在美国的老乡来电话说，我可找着鲥鱼了！美国人不吃鲥鱼！

鲥鱼味极鲜，肉极美，刺也极多，金圣叹曾有一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大概就是这些刺让老美退避三舍，东方不亮西方亮。据老乡说，鲥鱼的英文名字是ＳＨＡＤ，可惜我去了几家洋人超市问了一圈，居然没人听说过！

上次吃鲥鱼是什么时候？好象还是祖母去世的那一天。

小时候，多数时间是跟祖母待在一块儿，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确实如此，祖母带着我和小叔住在老家县城，在那里，我度过了一半以上的童年时光。

祖母去世前的几个月被父亲接进了城，县城老屋腾出来小叔结婚用了。

记得那时正准备高考，年岁已高的祖母突然就不行了，卧床不起。祖母一生只信中医，因为祖父生前是开中药店的，我们请来了相识的中医老大夫，老大夫望闻问切，最后摇摇头，说估计挺不过几天了……

看完病之后，祖母反到有了些精神，跟父亲说想吃鲥鱼。祖母极少会主动提出吃什么东西的要求，父亲心念一动，就想到这是不是传说中所说的“回光反照”？

父亲是个大孝子，母亲的愿望是排除万难也要满足的，可是，这鲥鱼到哪里去买？这可不是光靠钱，靠孝心就能搞到的东西。因为多年来，鲥鱼日渐稀少，已经有年头没进过家中的餐桌了。

那时候，市场上的鸡鸭鱼肉还是凭票供应，每个人只有一点点限量，从市场上买鲥鱼，看来是非常渺茫。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全家出动，把全市能卖鱼的地方都问了个遍，又托亲戚问朋友，有没有门路搞一条鲥鱼，两天下来，一无所获。

鲥鱼是江海回游鱼类，属鲱鱼，春夏季节从海里游回江河上游产卵，秋冬季节又回到大海里休养生息。老家有个说法叫做“来鲥去[鱼向]”，就是说，春季的鲥鱼叫鲥，秋季时候这鱼就叫[鱼向]了。一般吃鲥鱼的季节是在清明时候，现在是深秋时分了，到哪里去找鲥鱼呢？

这可能是祖母的最后一个愿望了，怎么就能忍心不去满足老人这么一点口腹之欲呢？老爸愁眉不展，整天嘴里嘟囔着鲥鱼鲥鱼，宁愿出人肉的价钱也得把鲥鱼给搞来。

老妈插了个嘴，你不如找祁阿姨想想办法，她儿子不是打鱼的吗？可惜他们在老家呢。祁阿姨是祖母当年的女佣，从抗战前一直到解放后，在祖母家干了几十年，祖母也从没把祁阿姨当外人，尤其是老了之后，真就跟老姐妹一样。

我小时候就经常见到祁阿姨，虽然她已经不在祖母身边干活了，但老太太一过来，还是忙前忙后什么都干，就跟在自己家干活一样，那么自然。祁阿姨跟我说过，没有祖母，她大概早就没了，日本人进县城的时候，全城的人都“跑反”，当时祁阿姨重病在床，祖母坚决不把祁阿姨扔开不管，而是花了重金，雇了轿子抬着祁阿姨“跑反”了一路……去老家县城的事情就交给了我。

祁阿姨是父母叫的，我得叫祁奶奶。祁奶奶家在县城外十里路的一个渔村。一进渔村，就见到处晒着鱼网，还有倒扣过来的渔船，有人在补网，有人用清漆油船。祁奶奶的丈夫早已过世，祁奶奶跟着儿子媳妇一起过，他们家小院就紧贴着大河的圩堤，站在家门口是看不见河水的，因为圩堤的高度跟院墙差不多高了。

几年不见，祁奶奶显得更老了，她拉着我的手欢喜得不得了，她说她昨晚上还梦见了我祖母，她说她就想到我会过来……

听我说了鲥鱼的事情，祁奶奶沉吟片刻，现在鲥鱼是不好打，可事在人为。祁奶奶转身让孙子把他爸爸叫回来。

祁奶奶的儿子祁老大，黑铁塔般一汉子，深秋季节，还是一身短打，敞开的褂子露出黑红的胸膛。听了祁奶奶的话，祁老大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多叫几个兄弟一起去。

我也想跟着一起去打鱼，可祁奶奶死活不让，太危险了啊，你去了反而误事啊，种种理由，我只好陪着祁奶奶在屋里聊天。祁家儿媳妇端来各色各样的吃食，莲蓬，菱角，都是水乡才有的东西。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白天祁老大他们才回来，祁老大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木桶回来了，“时候不对，只弄了条小的，其它鱼到是网了不少，你把这桶鱼带回去吧，这条鲥鱼只有一斤多点，其它都是鲫鱼，要小心轻放，鲥鱼不能受惊，会死的”……

祁奶奶眼泪汪汪地跟我告别，让我给祖母带好，还说要是身子好一点说什么也要进城去见见老姐姐。其实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着祁奶奶了，两年后再次回县城就是参加祁奶奶的葬礼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鱼带了回家，老爸马上就开始施展厨艺，清蒸鲥鱼。鲥鱼鳞极细，不用去掉，直接蒸就行。片刻，家中荡漾起鲥鱼那惊心动魄的鲜美味道。

老爸亲手把清蒸鲥鱼端到祖母床前，祖母实际上已经几顿粒米未进了，见到热气腾腾的鲥鱼端来，浑浊的眼睛竟有了些生气，跌出几粒老泪。祖母的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大堆话语，我凑近仔细听才听出个大概。老爸出生的时候，祖父就弄了好多鲥鱼，清蒸，熬汤，给祖母下奶，一辈子不进厨房的祖父也就那时候显露了一下手艺。

最后，祖母闭上了眼睛说，我累了，你们端走吃吧，我看一看闻一闻，就够了。

那天晚上，祖母静静地走完了她平凡的一生。我相信，在她最后的时间里，她不会再有恐惧，不会再有遗憾，她一定是憧憬着和祖父在天国里的相会，那里有鲥鱼吗？一定有，而且更大，味道更加鲜美……

• 鲥鱼故事（作者：夏翁 朗诵：五度）（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