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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冬天里的一把火 (序) -- 倾听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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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冬天里的一把火(五)

      从接到仓库火灾报警之后的几分钟内,驻扎在仓库所在地区的消防队即赶到了现场。由于仓库是重点防火单位,每年这个地区的消防队都会与仓库举行一到二次的消防演习,以准备应付火灾的发生。此刻,这几辆消防车一路劈开纷乱的人群,直冲到火场边,随即展开队型,几门干粉炮便对准火场开始齐射。这个行动最初似乎产生了效果:在弥漫的干粉的笼罩下,被干粉覆盖的火区,火焰顿时被压制下去。但是,一旦当炮口转移到其它的方向上,刚刚似乎熄灭的火苗,很快就又复炽起来,因为流动的“熔岩”又为易燃的精萘带来了新的火种。于是大家很快就意识到,想把大火在短时间内扑灭是不可能、不现实的。于是这几辆消防车带着所剩的为数不多的干粉,和大部分仓库职工一起,来到三座距火场最近、处境最危险的库房面向站台的库门外,进行重点目标的防御。

      由市内和其他地区赶来增援的消防车陆续地到达了火场。而此刻的主要任务,已经转变为力争保住这三座库房了。此时的库门外,随着越来越多的精萘熔融之后从站台上倾泻而下,炽热的火线也离库房门愈来愈近了。尽管第一批到达的消防车上的干粉炮还在拼命发射着最后的几缕干粉,尽管消防战士和仓库职工们还在用手中的灭火器和沙土来试图阻挡住火线的推进,但是情况还是在令人绝望地恶化着。其中距火场中心最近的那个仓库,火线已经爬到了库门坡路的顶端,火舌已经开始舔舐、叩击库门了。防火材料制成的库门,在火焰的灼烧下,门上的油漆开始卷曲、剥落。而其他二座仓库,“熔岩”也已经漫过了库门坡路的大半,距离大门不到一米远了。库门方向的正面已经没有人们的立足之地了。

      看到多部增援的消防车的到达,人们近乎绝望的心底又萌生出了些许希望。情况危急,不容犹豫。已经耗尽最后一缕干粉的消防车迅速从库房之间的空路上退出,新的生力军进至一线,在不同的距离上,二三十门消防炮摆开阵势,从左右两翼分别瞄准扑向三座库房大门的火头,一声令下,同时发出了承载着众人希望的重重一击。

      众炮齐射之下,火场的情形顿时改观。白色的雾气,顷刻间笼罩住了在库房门前耀武扬威的火蛇,周围的人群随即开始欢呼起来。但是立刻,欢呼又变成了惊叫。因为人们发现,从许多的消防炮中喷射出来的不是干粉,而是——水!

    • 家园 【原创】冬天里的一把火(四)

      火场的中心位于铁路一侧的站台。在那里堆积着两天前刚刚卸载的近千吨精萘。精萘是化工行业比较常见的一种基础原材料,广泛用于染料、合成纤维、医药、农业等领域,其熔点较低,只有80 oC左右。我们平常所用的樟脑球,其主要化学成分就是精萘。而站台上的这些精萘本来计划要在几天之后转至一处露天存储场的。现在,它却为肆虐的火魔提供了似乎无尽的动能。高达几十米的烈焰,张牙舞爪地在夜空中伸展,无情地舔噬着它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伴随而来的还有那刺鼻的化学品的异味。在这种环境下,利用仓库现有的灭火设施,人们是无法控制或扑灭这种火场面积多达几百平方米的大火的,甚至连稍微靠近火场一些都不能作到。更可怕的是,本来堆成几米高的堆垛的精萘,由于上层大火的高温,下面的精萘已经熔化。这些液态的、呈半透明红色的、携带着火舌的精萘,就如同火山喷发时的熔岩一般,缓慢地、坚定地向着四周扩展开来。所到之处,尽皆化为一片火海。很快,停在站台下方铁路上的几节货车车厢起火燃烧了;站台上的吊车起火燃烧了;站台上堆放的其它物资起火燃烧了;离精萘堆垛十几米远的、隔壁邻居单位刚刚从国外进口的一套生产设备,因为要利用仓库的铁路线运输过来,当日到达后卸在站台,准备第二天运回自家工厂,此刻也陷于了火海之中,整套设备还未拆封,顷刻间已化为一堆废铁。事后得知,这套生产设备的采购价,将近六百万美元,是隔壁邻居单位化了极大的努力,才用申请下来的外汇买回来的宝贝,指望着它能大大地扩展生产能力,好在即将到来的产品销售旺季中大赚一笔的。要知道,当时我们国家的外汇储备不过一百亿美元,不象现在美元成灾。而且当时美元的实际购买力也要比现在高出不少。可以想见花六百万美元买的一套设备,该是多么的金贵,更何况它又承载了那么多人对未来的殷切期望。在此也不难理解为什么邻居单位的厂长听到设备被烧毁之后,随即心脏病发作而被送进了医院。

      随着火势的迅速蔓延和火场面积的扩大,局面还在进一步恶化。在站台背后的不远处,是多座大型的库房。这些库房规格统一,均为十来米宽、几十米长的长方型建筑,四边开有多座库门,以与站台垂直的方向平行排列,库房相互之间的间隔距离大约为十五米,面向站台一侧的库门距站台不到十米远。为了防止雨季积水进入库房,所有的库门都距地面约有三十公分高,以一个十几度的坡路与地面相接。此时,离火场中心最近的三座库房,在它们的面向站台的库门外面,已经积聚起了相当厚的熔融的液态精萘,它们一边示威般地在库门前舞动着狰狞的火蛇,一边在不断从站台上涌下的更多的“熔岩”的推动下,一步步地顺着坡路向着库门逼近。

      面对这种危急的情况,仓库的职工们不约而同地抄起灭火工具冲向这三座库房,用手中的干粉灭火器和消防用的砂土,向着逼近而来的烈焰扑撒过去,企图阻止大火向库房的蔓延。按照当时人们的想法,站台及其附近的露天的大火已经不可能扑灭了,只能利用临时筑起的消防砂堤坝将流动的精萘限制住,不任其发展,将圈内的可燃物烧尽为止(想象一下如果一片数百平方米的汽油燃烧的话,任其自生自灭恐怕也是唯一的灭火办法)。好在除了那套倒霉的进口设备之外,站台上的其他货物并不是很多,损失的这些精萘以及站台上的吊车和火车车厢毕竟价值有限。而库房就不同了。包括必须室内储藏的货品在内,高价值的货物全都存放在库房,比如特种橡胶、树脂等等。这些东西可是公司和仓库职工的饭碗啊。于是,在仓库主任的指挥下,除了留下少数人回到外围筑坝阻挡精萘漫流外,其余的职工包括先期赶到的几部消防车都来到这三座库房朝向站台的防火库门附近,尽全力试图把火势拦阻在库房之外。

    • 家园 【原创】冬天里的一把火(三)

      老爷子进得门来,双眉紧锁,戚色满面,显得极为憔悴,似乎一夜未睡。脱下大衣,人便跌进沙发里。

      陪着老爷子草草地吃过晚饭,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起了情况。

      “唉!那么多的东西,一把火就都没了。真是罪孽啊!”老爷子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叹道,随后便不再愿意讲下去了。

      当事情过去一段时间,老爷子的情绪慢慢恢复之后,听他讲到了当时的情况:他在路上用了比平常少近一半的时间赶到单位后,很快公司的其他领导也都到了。简单地听取了值班干部的汇报后,除了留下一人值守总部外,所有的公司领导立刻赶赴火灾现场。当他们抵达三十公里外的仓库时,大火还在剧烈地燃烧,并且还在扩大蔓延。现场已经聚集了近百辆消防车,并且还不断地有新的增援的消防车加入进来。但是,火情已经失控!

      由于是存储化工物资的仓库,属于火险高发地区,所以该仓库有着非常严格的防火安全措施。火柴、打火机等火种是严禁被带入库区的,库区吸烟更是不可想象的。仓库的近百名职工,编有专门的消防队,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专人值班,每隔几小时数名值班员或步行或骑车,要围绕带有铁丝网的高高的仓库围墙巡视一遍库区,既防火,也防盗。还配备了不少小型的干粉灭火器。由于储存的物资大多具有化学性质活泼的特点,所以仓库的消防策略是以防为主,尽力把火险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否则一旦形成明火,易燃品的燃烧再加上燃烧时的化学反应,火灾就会很快失控。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出现的明火,只能使用干粉或砂土来扑灭而不能用水,因为许多化工货品遇水会发生化学反应,加剧灾情。由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以至于在这次火灾中导致了相当惨重的损失。

      当事人对整个事件的情况是这样描述的:

      在一个平常得象往日一样平常的冬天的晚上,几名仓库值班员顶着峭厉的寒风按惯例巡视了一遍库区之后,便回到了值班室靠着暖气侃起了大山,直到其中一人认为时间已经过了,该进行下一轮巡视时,站起身来的众人便发现了窗外那异于往常的红光。此时是晚上的十一点。骇异之下,一个人随手拉响了警报,有人拎起电话拨打了119,随后众人抄起灭火设备冲向了火点。

      凄厉的警笛声划破了冬夜的寂静,与那冲天而起的火焰,构成了令人心悸的恐怖场景。由于该仓库设在郊区,所以仓库的大多数职工都是住在离库区不远的家属楼或者是附近的村庄里。面对突如其来的警报,人们的反应相当地一致:快去救火!匆匆披衣起床奔向仓库的不光有仓库的职工,还有不少职工的家属。一百多人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涌向烈焰飞腾的仓库。

      但是,当他们纷纷赶到火场的时候发现,他们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 家园 【原创】冬天里的一把火(二)

      多谢追忆兄帮羊皮在身找回了已发的原文。决定送花致谢(先欠着,等羊皮在身攒够了积分能送花时再说)。

      有人一定会说“羊皮在身,太假了吧?有事打个电话来不就行了?还要专人到家通知,骗谁呢?”

      据说羊皮在身一般不骗人。白纸黑字的事情,更作不得假。那么这时候为什么不用电话通知联络而非要用人专门来找?这样岂不是费时费力、效率低下吗?且慢,待羊皮在身从容道来。

      要知道,在将近二十年前那个时候,对于普通大众来说,电话还是被视作一种奢侈的、稀缺的物件。在当时邮电部门的垄断经营下,你花上四千至五千块钱,还需要求爷爷告奶奶地等上一两年才能安装上一部电话。想选电话号码?打住吧您嘞。除非你有认识人在内部帮忙,或者是大款儿花大价钱买,否则给你个号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切。

      于是乎,在那种情形下,老爷子所在的单位,除了一把手家里由公司出钱安了部电话外,余下的所有职工家里均没有这种“高档”设施,更遑论手机了。所以,如果下班后有事情需要联系,只能是找上门来。这种通讯方式所产生的不便,恐怕是现在已习惯于移动通讯、无线接入、蓝牙技术等等名词的信息时代的人们难以想象和忍受的了。

      二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今昔对比,真让人感觉到天地、云泥之别。社会的发展太快了;世界的变化太大了;你,我,他,我们都能看得清,跟得上吗?

      (顺便举个通讯不便的案例。案例一:羊皮在身有点好酒,但属于“不喝正好,一喝就高”的主儿。所以与“寡人有疾”一样不算缺点算个性。当年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曾数次在同学聚会中喝高而无法自己摸回家。由于家中没有电话可供联系,都要由还认得清、走得动路的哥们大半夜的跑到我们老爷子老太太那里作面对面的情况汇报和总结。以至于哥们再见到羊皮在身时总要说:“我再也不替你去挨骂了。下次你要回不去家你自己去跟你老爷子老太太说”。听听,这什么逻辑?还是哥们吗?唉,人心不古啊!

      征求通讯不便案例一之解决方案:如何能使还认得清、走得动路的哥们不怕危险、心甘情愿地回家向老爹老娘报告羊皮在身一切正常、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解决方案之限制条件:不得使用任何物质拉拢手段。请众位ABA、BBA、CBA、…… 、MBA、NBA、……直至ZBA的大侠们尽快提交方案。限时30分钟,大家好运。关门,计时开始)

      在此顺便介绍一下老爷子的单位。老爷子所在的公司负责北方某市的化工产品的经营。其公司下面按产品类别分为几个分公司,并拥有数个储存物资的大小仓库。刚才小张报警提到的某某仓库,就属于公司大型仓库之一。这个仓库有多大呢?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由于幼儿园停课,羊皮在身曾经被到仓库蹲点的老爷子带到这里放羊。现存记忆中当时所见到的是这样一种情形:

      一条铁路从仓库大门穿行而过,随后变成数个分支,最终又汇成两条线路,进入到两座相对的超过百米长的站台。站台上矗立着大型的吊车,站台的背后,是多座大型的库房。能够露天存放的物资,由站台卸车后转至露天存储场;需要室内存储的物资则进入库房。管理仓库的员工为数近百人。

      由于费歌星唱火那年发生的森林大火,全国范围内各个重点防火单位也相应地加强了消防措施。老爷子所在的公司自然也涉及其中。原本存在的公司领导重点时段(冬季和汛期,汛期值班既防水,又防火,因为某市汛期应急的数百吨炸药即由该公司储备)夜间值班制,加强为全年不分时段的轮值制,即由公司领导加上几个主要部门的负责人轮流在夜间进行消防值班,以便火警时快速反应,统一指挥调度。事后据小张讲,此次仓库火警,即是由当值人员于晚上十一时左右接到警报后,一面组织市内消防力量向仓库增援,一面叫醒在公司宿舍中睡觉的单身汉们,由他们分头通知公司相关干部。

      老爷子和小张走了之后,当天晚上和第二天的白天,老妈和我均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没有老爷子和他们公司的任何消息。到了傍晚,我自然又从学校赶回了家中。老妈也已下班回来,正在心不在焉地做着晚饭。在我们所住的楼中有不少与老爷子在同一个系统工作的同事,见到他们个个表情凝重,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晚上八点多,老爷子回来了。

      关键词(Tags): #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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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里的一把火,用邮件通知老铁改一下注册时的邮箱、密码什么的就可以了

      • 家园 多谢追忆兄的链接。送花致谢!

        多谢追忆兄帮羊皮在身找回了已发的原文。这大大加快了本文的进度。一朵小花,聊表谢意。

    • 家园 【原创】冬天里的一把火 (一)

      “你就象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温暖了我的心窝......” 。多年前一个冬日的夜晚,随着费翔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令当时的人们耳目一新的亦歌亦舞的表演,这首名为《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曲一日之间风靡了大江南北,以至于当年夏天发生在北国原始森林的一场令国人痛心不已的大火,也被调侃为:“都怪《冬天里的一把火》太火了,看看,把火招来了不是?” 不过,正如哲人所说的,“没钱不能怪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人家虽然在冬天忽悠大家出去玩火,并且没有提醒小朋友们由于“玩火” 可能产生的“尿炕”等不利后果,但是我们也缺乏直接指向费歌星教唆纵火的证据,顶多骂骂人家是乌鸦嘴,不能硬把人整成嫌疑犯。得了,咱们就暂且放过费翔小哥吧,来这里看看羊皮在身叙述的一场真真正正的、不折不扣的冬天里的一把火。

      其时,羊皮在身的家父尚未退休,在北方某市工作。羊皮在身呢,也在这座城市的某所学校里为成长为建设祖国的栋梁之才而努力奋斗着。鉴于当时羊皮在身所在学校离家较近,时不时回家蹭饭便成为羊皮在身的必修科目。于是,在一个冬日的夜晚,习惯晚睡的羊皮在身抚摸着饱胀的胃部,嘴里打着饱嗝,心里回味着老妈精心烹制的晚餐,手里捧着一本闲书,身子倚靠在舒适的被褥上,眼皮渐渐合拢,即将神游太虚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猛然响起......

      “谁呀?”我一边起身下床,一边问道。

      “我。”

      “谁?”对方的回答并未能使我辨明来者。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表,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于是再问的语气中便多了些许不耐烦。

      “是我,小张呀。老羊主任在家吗?”原来是老爷子的同事。

      写到这里,不由让我想起侯宝林老先生的一个段子,里面讲到河南方言只用四个字即完整地表达了一个起夜的问询过程,让羊皮在身这半个河南老乡每思至此不禁莞尔:

      (切换为河南话)

      “谁?(四声)”--- 半夜中听到声响的家人问。

      “俺。(四声)”--- 起夜人回答。

      “爪?(谐音)” --- 干什么?

      “尿!(三声)”--- 上厕所。

      (切换回普通话---切换完毕)

      其语言之简洁,精炼,表达之准确,用词之效率,堪比《书》,《经》。

      此时老爷子已经穿好衣服下床了。“小张,出什么事了?”(听听,不问“有”什么事,而问“出”什么事,一字之差,直批要害。以前军队里培养出来的言简意赅的习惯,就是效率高。赞一个!)

      “老羊主任,某某仓库失火了,值班的某某某让我通知您赶快来公司。”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是值班的某某某到宿舍找的我们,让我们分头通知领导赶快去公司。”

      “快走!”言语间老爷子已经套上了棉大衣,拿上车钥匙(自行车)和小张转身冲出了房间。

      “手套忘了。”我追了出去。

      关键词(Tags): #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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